中年汉子瞥他一眼,冷冷道:
“你是何人?”
苏万卷见他目光生寒,厉如利剑,心下一怯。他强自一笑,大声道:
“在下苏万卷,特来向阁下领教!”
他把“领教”二字说得甚是响亮,群豪听来,耸然一动:
一中年汉子竟能破得于食鱼的‘天网恢恢’,已是难以想象。却不知这青年后生,又有何本事,竟还敢向他挑战?!”
众人瞧他一副自信模样,自道:
“这青年后生交弱懒散,书生打扮,竟是不象练武之人,莫非他身怀绝技,大智若愚吗?”
群豪心下有疑,可一念想此中时刻,事关生死,那青年看来不傻不呆,怎会白来送死?
至于此人外表,当应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古训了。
中年汉子听过苏万卷之言,却是摇头苦笑:
“在下此刻大事未了,阁下何不稍待?”
他掉头怒视于食鱼,长剑直指:
“于食鱼,你只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你却是忘了,还有‘天网恢恢,报应甚速’的天理1”
他昂头一笑,大见快意。
于食鱼默默听过,面上却是分外坦然。良久,他忽哀叹一声,沉痛道:
“段公子,你说的不错,在下虽是输了,却是大有所获。”
他抬首望天,目光苦苦,哺南道:
“‘天网恢恢,报应甚速’,我为雪一耻,扬名立世,竟是错了吗?段文烈夺我妻子,已遭报应;我今日惨败他子之手,可也是天意?啊,我明白了,我没错,香恋她没错;段文烈也无错处;他子前来寻仇,更是天经地仪。错的原是老天,它让我们有情有意,有爱有恨,有贵有贱,有生有死,却将那情爱之物,伪扮得一尘不染,超凡月兑俗。我如此情痴落魄,当可博得老天它一笑了……”
他自悟此节,茹苦难当。眼望中年汉子,直道:
“段公子,在下尚有一事未明,死难瞑目,段公子可否见告了’中年汉子眉头一扬,恨道:
“于食鱼,你说的太多了!”
于食鱼兀自道:
“在下已为鱼肉,自不求生念。公子既有为父报仇之心。想必当有怜人之意。在下将死,只是不解公子手中宝剑,从何处觅得?”
于食鱼执意欲明此事,却已不是好奇所致。他深知“云蛛网”乃天下一绝,无所能克,今番所变,竟令他疑虑重生:
“解铃还得系铃人,如此说来,敢情那段文烈竟是没死?…三十年前,眼前之人尚不满周岁,自己心下不忍,方没杀他,以他自己,断难制出如此宝物。倘若此物亦是段家祖传,那么投剑之人,除了段文烈,还会有谁!”
他转而又想:
“自己那会功力远逊于他,只以其于要挟他们交出宝物,自杀谢罪。他们被逼不过,求我只要保全其子性命,他们自是从命。我假言应肯,他们便拿出“云蛛网”,随后双双对击一掌,倒地而亡。我察看之下,见他们浑身冰冷,心停脉散,鼻息全无,自是必死之象。若说他们还能复活,岂不自欺欺人?”
他疑惑不定,这才动问,万不想中年汉子略一颌首,爽快道:
一于食鱼,你既肯伏法认罪,在下也就成至于人,此剑名为斩鱼无坚不摧,乃是我师所赐,今日一战,你败在它下,命丧于厮当可知它名副其实了!”
于食鱼默默然一叹,忖道:
“此人既言有师,且口口声声为父报仇,看来我所疑虑,却是多余了。”;。
他双目一闭,只是等死。
中年汉子乐关咬碎,自不手软。但见他长剑一抖,当胸便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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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食鱼束手待毙,心不翻滚:
“自己含辛茹苦,穷其三十年大好时光,不想竟是徒劳杠废!与重蹈覆辙,焉如知天达命,一死百了…只是那阮香恋不知她现在何处,一切怎样,一待她得知我的死讯,该会如何?啊,香恋,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此时此刻,我才发觉:我仍是那么的爱你”
思及山中往事,于食鱼心中大震,一丝念头如电划过,顿悟道:
“三十年啊,我天天恨你,骂你,时时想着向你复仇,却不知我愈是如此,不觉之间,我对你的爱就愈加深厚! ;我那会全凭报仇之恨,方能忍受孤凄然下去,可谁知我苟活到今,竟源于对你的浓浓爱竟!…罢了!罢了!我爱你如此,何必强求你也这样?…我既为你所弃,我活着,还干什么?……”
于食鱼这般心思,外人焉能窥得?只是见他情愿受死,大惑难解。
苏万卷对此更惊。他见过于食鱼“天网大法”的厉害,自是对他极为羡慕。他暗道自己若是他,那该多好!
眼下,中年汉子非要杀他,于食鱼却甘愿一死,苏万卷迷惑震惊之下,大为愤怒:
“于食鱼虽败,终不致死,中年汉子欺人太甚!”
他情激之中,自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一见中年汉子有动,他便急将手中之书,大力扔出g!
苏万卷扔出书去,本想打落中年汉子手中长剑,不想急切之下,竟是大失水准,那书却打在于食鱼胸口之上。刹那之间,中年汉子长剑已到,眼见剑刺书上,顿有问响之声然而起!
苏万卷心下一抖,连连摇头。懊恼之下,他打眼再看,却是眼中一亮!
敢情那于食鱼非但未死,且睁开了双目,正茫然看着他!
苏万卷惊喜之下,一瞥中年汉子,又是一震!’但见他目光呆呆,那宝剑竟是寸寸而断!
如此奇变,苏万卷虽是心喜,却是困惑不解。
此时,定时寺主持方丈如飞而至。他拣起地上之书,一看之下,骤然双目生辉,周身颤动,连道:
“魔王大书!”
苏万卷见他如此大动,把自己那本诗书竟唤作魔王天书,心下一笑,转想刚才之变,明明是剑刺书上,以那宝剑尚能割碎“云蛛网”之利,竟撞书而碎,可是这书大有异处,非比寻常吗?
他隐觉此书不凡,连忙上前,取过书来,一笑道:
“方丈大师慧眼天生,小生失散了。”
主持方丈陪笑道:
“苏大侠深怀不露,仗义救人,是贫富玄幽失敬才是!”
他一语道过,转身而对中年汉子,面沉似水,责道:
“段公子,盟主有言在先,你却在此图报私仇,逞勇斗狠;若不是苏大侠及时出手,岂不坏了武林规矩,为贼人所乘?”
苏万卷见他威严正肃,言下有激,生怕惹怒中年汉子,对己不利,忙道:
“段公子也是报仇心切,一时冲动,情有可谅,大师就不必深责了。”
他眼望中年汉子,又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于舵主既已认罪有侮,坦然受死,正所谓‘杀人可恕’;你大仇在身,已然刺他一剑,如若再放他不过,纠缠不休,以至影响武林大事,岂不’情理难容’?
小生所为,全为大局着想,恳请段公子放下私怨,共同对敌!”
苏万卷这番言词,说得人情人理,和谐婉转,中年汉子听了,自从难以反驳,一时语塞。他暗叹时运不济,不仇未报,宝剑却毁,痛痛之下,他猛然将那秃秃剑柿泽在地上,口道一声:
“苏万卷,在下既是转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在下段千秋自认倒表,阁下之恩,段千秋他日必报!”
他脸色红紫,日光怨毒,苏万卷一视之下,不由一成眼见他愤然离去,衣袖激荡,苏万卷长叹一声,苦道:
“人言:‘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无意之间,我竟得罪于他,结下这样一位强仇。瞧此情形,他是迁怒于我,只怕从此往后,我的麻烦可就大了!”
他心下有失,怅怅远望。
于食鱼走将过来,恭施一礼,颤声道:
“苏大侠,请受在下一拜!”
他一拜又拜,苏万卷脸上一热,却不阻止。于食鱼三拜而起,激动道:
“在下绝非食生之辈,本是求死作罢。苏大侠神功了得,一语千金,不仅救我性命,且令我顿开茅塞,心中雪亮。在下愿意戴罪立功,追随大侠左右,击杀腐懦怪侠,为武林大业尽心尽力!”
于食鱼话音未落,主持方丈玄幽一声赞来:
“于舵主所言不错!”
他眼望群豪,神情激越,侃侃道:
“腐儒任侠为祸日久,害人无数。身为武林中人,自当捐弃前嫌,忘却私怨,团结一致,铲除此贼。盟主今召武林聚会,幸得苏大侠如此英雄好汉!要知苏大侠手中的‘魔王天书”,乃是失传百年的武林至宝,书上所录的‘魔王天功’,更是霸道无比,难测高深。贫僧自虑有苏大使统领群豪,纵是那腐德怪侠再猖狂十倍。亦是手到扭来,不足为患了!”
玄幽一言至此。畅然一笑、群家听过。心道:
“玄幽身为盟主的总护法,其言自有份量。他这般说来,分明已是确定苏万卷为总领其职之人了。可眼下比武未完,尚不知又有何等高人叫阵,他这么做,终显有些不妥。”
于食鱼一见群豪面有不悦之色,忽发一笑。他站立苏万卷身侧,开口道:
“老夫是心服口服,竟诚拥戴!各位若是身怀绝技,远胜老夫的‘天网恢恢’,段千秋的‘斩鱼’剑法,自可上来一试!”
于食鱼如此之说,自是提醒群豪、不要见利忘害,自讨没趣。
群豪经他一说,登时止动。方才他们只是想着“总领其职”之位的元比风光,一时却是忘了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念那行使“天网恢做,浙鱼剑法”之人都是一败涂地,心服口服、他们不觉自惭形秽,怨气渐散。
玄幽见从人垂头丧气,嘴角一笑。他例行公事,不得不喊了一声:
“各位,苏大侠在此,还有挑战的没有?”
一语下去,泥牛人海。
玄幽自道无人上前,正待恭贺苏万卷,不想一声传来,响彻天地:
“腐儒怪侠,前来应战!”天下群雄听此声音,勃然色变,不敢相信。他们寻声而望,一眼便见山顶之上,一少年书生衣袂飘举,折扇轻摇,宛若玉树临风,昂然而立。
此中惊变,群豪醒悟过来,轰然声起,中有受其害者亲人、门下,尤是分外眼红。他们叫喝声声,拨刀怞剑,竟冲出人群,直欲上山报仇!
始终高居宝座,一言不发的武林盟主,此刻忽然站起。
他猛一拍眼前桌案,银髯大田,历声喝道:
“回来!”
跑出人群的众人,万没想到盟主竟会阻止他们,一惊之下,俱是站住。
银髯老者脸色铁青,目光过电,他长气一喘,沉声道:
“尔等不惊自乱,不攻自破,如此模样,和那山野村夫,乌合之众何异?!老朽身为武林盟主,自受诸位拥戴而立,没我的号令,你等怎敢冒然行事?”
他长袖狠狠一抖,命道:
“各回本队”
长髯老者言过落座,眼望天上。
众入僵立场中,又气又恼,念及武林清规,盟主威严,他们脚下一跺,悻悻而返。
山上之人,望之一笑。
他信步走向石橙,脚踏其上,缓缓而下。
少年书生顺阶下来,神情倨傲,脚下竟是发出咚鸣!”之声。其声清越响亮,犹似古筝鸣奏,回响不绝!
耳听少年书生口里吟咏:
“飞蹬横琴本无弦,
高山流水步轻弹。
云将别恨和心断,
风带离声入梦间。”
吟咏声中,少年书生身形忽纵,上飞下掠,飘然起落,竟是以身为手,在那长长的石磴上弹奏起来。
耳听那声音串串跳荡,自由翻飞,好似来自天边,来自深深的云层,铺天盖地,滚滚荡荡,渐而包裹了山川,浸润了一切。
一瞬之间,群雄仿佛进人了一个和谐幽静的世界,在那里,人世间的一切苦恼、忧伤、激愤、仇恨都被溶化了,消解了,留下来的,只有风清月朗,鸳鸣鸟啼,绿水青山。
人群之中,有一人望之痴痴,悄然泪下。她心族摇摇,隐隐自道:
“大敌环侍,他竟能如置无人之境,洒月兑如此,可象没有骨气的人吗?啊,是我不好,真的是我不好,我太委屈、冤杠他了……”
敢情此人,却是“白衣公子”花纤绣。
自湖竹楼一别,她伪称花不香,追随西北三大帮派,四下搜寻腐儒怪侠。如此几日过后,忽有盟主令来,言定时寺聚会之事。这般,花纤绣方跟他们来到此中。
花纤绣念及往事,心潮激荡;回味那诗中话语,更是心领神会,感念万千:
“他对我如许好来,方能不计个人得失,荣辱不惊,甘为人使,这种深情,岂是我一生一世便能报得?”
再想文圣山下,他为己自尽之举,花纤绣心头颤颤,惶惶自问:
“他在竹楼失踪,又重伤未愈,怎会现身在此?……他冒死前来,无异自投罗网,难到他疯了?……不是,竟为什么?……”
花纤绣疑虑横生,优心忡忡,却不知石楼上的少年书生,外表虽为滞洒已极,内心却是茹苦难言,凄楚之至
他正是那日失踪的文奇崛。
文奇崛那时独卧床上,正自退思。忽听门一声轻响,天香走了进来。
文奇崛一见天香,脸上一惊。他瞧之怔怔,似是难以置信。
天香脸上肃然,冷冷道:
“公子自轻自贱,死不打紧,只怕大事未果,主人定是难饶公子心爱之人了。”
文奇崛不怒自恨,急道:
“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天香看他神情紧张之状,漠然一笑:
“公子既为她着想,似如此傻事,还是不做的好。”
她眉往上挑,续道:
“上次无名山中,本姑娘奉主人之命,催促于你速办瑞砚之事,公子不会忘记吧?时至今日,不知公子有无眉目?本姑娘再提醒一次,此事的期限断不容改,倘若迟延,花纤绣必死无疑。”
文奇崛心下一紧,牵动伤口,大痛有声。思及这女子那次夜上草庐,讥笑自己弹琴逍遥之言,心下自惭:
“那会我以仇潇潇为质,自认此事不在话下,方是那般从容自信。哪知后来之事,变故接踵而来,言犹在耳,面目全非。眼下我已自身难保,落魄这般模样,又如何了却大事,救我的纤绣?”
他惶恐心乱,忍不住求道:
“姑娘,小生错了,小生再也不会自残了,恳求姑娘,替小生向你家主人美言几句,宽限数日,一待小生略有好转,定会立即起身,绝无稍怠。”
他瞪大双目,目光怜怜,生怕天香一口回绝,心跳之下,他只觉命悬一发,耐之不住。
天香沉吟多时,看他有一眼,长叹几声,她眉头一挤,缓道:
“公子为了花纤绣,真是难得了,花纤绣有知,她当为你骄傲才是。”
她脚下轻走,目送天外,嘴里却道:
“此事定夺,全在主人。本姑娘虽有心成全,却是不能。”
她言到于此,话题一转:
“白衣公子救你到此,你可认识他吗?”
文奇崛被拒心苦,只道:
“小生早知如此,还不如那会死了。”天香转过身来,又道:
“白衣公于这般待你,你还想死吗?”
文奇崛摇头道:
“小生和他从未谋面,自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他如何待我,却与小生欲死无关。”
他忽发哀叹,再道:
“姑娘,你家主人到底是谁?……他如此折磨我,令我们反目成仇,生死两难,居心何在?……本已至此,姑娘也不肯告之吗?”
他心神交瘁,痛苦已极,稍水自制,便是泪如雨落,怞泣有声。
天香视之一动,心道:
“主人以花纤绣牵制与他,自己先前还颇有疑虑。天下男子,又有几个情有独钟,痴心不变?他们甜言蜜语,信誓旦旦,看似多情,其实却是欲火熊熊,逢场作戏,一但得手,或是事关厉害,他们便始乱终弃,明哲保身,以此看来,文奇崛当为至诚情钟,实属难得了。”
天香幽叹无声,良久,她和一拍,击响声下,立有两个壮年男子走进屋来。
文奇崛一见之下,苦笑一声,冲天香道:
“你要做甚?……杀了我吗?……是了,我现在废人一个,已无用处,自是要死了!
天香却是摇头:
“公子又错了。”
她虽如此之说,却不多作解释。只对那二人吩咐道:
“狗奴,带他走!……狼仆,你且扮他面目,留在这里,若是有变,只许月兑身,不许伤人!
被唤作狗奴、狼仆的壮年汉子,连声称诺。
狼仆翻出文奇崛的夜行衣着,穿在身上;狗奴自是抱他人怀,迈步便走。文奇崛不知所以,自念无力反抗,只好任人摆布,凭天由命了。
一路之上,狗奴健步如飞。文奇崛上望天空,看那云朵变幻,如狼似虎,忽来忽去,一味自道:
“他要带我去哪?……”
他无从猜测,胸闷难捱,继而忽觉伤痛大作,眼前模糊一片……——
坐拥书城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