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又朝大内禁而去,郑和一打听,皇帝在御书房内批阅奏章,不过留下了话,若是司礼总监或梅国公请见,直接立宣,不必再等请示了。 
郑和向梅玉苦笑一声,放低喉咙道:“如何?咱家说皇帝已经知道了吧!国公,如是打算瞒下来,那可是搬砖头砸自己的脚了。” 
梅玉心中暗惊,深深感觉到宦海风波的险恶,也感到伴君如伴虎的话一点不错。 
难怪当初建文帝登了大宝之后,两年之间,虽然常常找他和方天杰私下相聚,却从来没有想到派给他们一官半职。 
有时方天杰自动请缨,想在侍衙营中挂个名,也为建文帝拒绝了,叹息着道:“二位兄弟我许下你们每人督军一方,非将即帅……” 
男儿及壮四十行,能够拜及将帅,威震一方,应是功名事业的顶点,建文身为天子,也不会空许人情的,所以大家都不再谈起了,因为他们讨官做,只是为了有所事事而不是为了本身的利禄富贵。 
现在,梅玉才三十出头,已经位极人臣,但这富贵却仍是悬空的,是基于一种微妙的关系而得来的,他时时都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郑和又带着他,在御书房外才唱名进去,里面已经叫宣了,两个人进去,永乐在灯下批奏章,堆积像座小山,梅玉情不自禁地道:“陛下太辛苦了!” 
永乐帝居然苦笑一声道:“是吗?朕也有这种感觉,这是朕自己找的,朕叫各省的督抚,每月将境内发生的大事具服,朕亲自批阅,以求了解民隐。” 
梅玉道:“督抚申报的就不会是民隐,他们只会歌功颂德,尽拣好的报!” 
永乐帝一笑道:“给朕的奏章他们不敢,朕另外还有人申报的,若是督抚申报不实,只拣好话谈,三个月内就换人,几年之内,朕已经换掉九个人,现在他们都很老实,每个人都兢兢业业地了解民间疾苦,而后设法解决。” 
梅玉不觉肃然起敬道:“陛下达及黎民,功德无量!” 
永乐帝微微一笑道:“听说你丢了东西?” 
“臣无状,御赐的项链被人劫走了!” 
永乐帝不动声色地道:“梅玉,朕如果要追究起来,这就不是无状两个字盖得下来的。” 
梅玉毫不在乎地道:“陛下要讲道理,微臣若是将御赐的东西随便搁置,才是大不敬,现在臣将之视拱壁,遇有重要应酬才令妻妄穿戴,实是万分敬意,被贼人在闹市拦劫,罪实不在臣!” 
永乐帝居然一笑道:“好!梅玉,从小你就善辩,现在的辩才越来越厉害了!” 
“臣不是善辩,只是喜欢直话直说,当然也因为陛下有听直话的圣明,臣才敢直言无隐!” 
永乐帝哈哈大笑道:“听你的话就是圣明,不听你的话就是昏庸了。梅玉,你倒是谦虚得很!” 
“微臣自知跋扈无关,但微臣不善虚假,心中想什么就说什么!” 
永乐笑笑道:“别人出了这种事,一定是设法隐瞒,你倒好,立刻就跑来告诉朕了!” 
“微臣觉得不必隐瞒,东西是陛下所赐,丢掉了是微臣的损失……” 
“这应该与朕无关了!” 
“不!陛下还是有责任的,在禁城之内,闹市之中,公开的杀人劫取御宝,这批贼子实在太不把皇帝的尊严放在眼中了,微臣以为京畿尹衙门和锦衣龙嚷两衙的责任不可卸,应该令他们即期破案缉凶!” 
“这怎么又与龙骧衙扯上关系呢?” 
“因为龙骧卫管的就是这些事!” 
“你怎么知道龙骧衙管的是什么事呢?朕设立龙骧衙,只是说是朕的禁卫而已,可没有规定他们干什么。” 
“可是微臣回来后,西征随员大大小小都受到他们的盘诘调查……” 
永乐帝神色一震道:“有这种事?” 
梅玉道:“人是张辅带来的,对微臣还算客气,先来拜会后,才说是陛下的旨意,请微臣合作……” 
永乐帝怒声道:“这个混账东西,胆子太大了,朕可没有叫他去调查西征的大军,三宝,你知道这事吗?” 
郑和也颇觉意外,连忙道:“奴才不知道,其实国公的随员都是从奴才这儿调过去的,奴才的人,陛下处都有档案可供查阅,陛下如果要知道什么,根本不必另外费事,另外再叫人去调查了。” 
永乐帝很生气地道:“这个畜生很不像话,有些事情居然自行做主,朕要好好地整整他。” 
梅玉道:“陛下何不将微臣的这件事交给他去办,限期他缉凶,追出失物!” 
“这……责成在他身上似乎说不过去吧?” 
“陛下,事实上本来也该他负责,京畿治安,本该由京兆尹衙门负责,可是他们主管那些地方上的小案,似这般杀官劫取御宝的大案子,应该是锦衣卫负责,可是锦衣卫指挥使忙着支援郑公西征,着重西洋的海外联络了,那些工作他们接手自动分了一大半去,现在正好顺理成章地把责任交给他们去!” 
永乐帝想了一下,居然笑笑道:“说的也有道理,这几个家伙是该整一整他们,给他们一点教训,这下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会搬砖头压自己的脚的!” 
郑和笑道:“陛下似乎已经猜到是谁主使了!” 
永乐帝道:“朕不敢自许圣明,但至少不是糊涂蛋,可以由着人欺骗愚弄,晋王和代王是两个笨蛋,自己头脑不清,却偏又喜好弄权,这下叫沐荣给套牢了,一定会吃亏的,而沐荣也该死,他是皇家的亲戚,世沐皇恩,已贵至王爵,还要不安分,你经略都护西南,跟他的势力冲突,自己可要多加小心!” 
“微臣知道,微臣自会让他一点。” 
永乐帝摇头道:“梅玉,你没有弄清朕的意思,朕不是要你让他,如果是要由着他在西南坐大,朕也不会派你去了,朝中有的是能吞声忍气的饭桶,朕之所以派你去开府,是因为你有股不屈不挠的劲儿和不避权势的锐气,只要你能站在道理上,不必怕谁,朕一定支持你!” 
梅玉明白皇帝是要借重自己的力量去抑制休王府,心中虽不以为然,口中却道:“但微臣失落了御赐珍宝,仍然有失敬之罪,请陛下赐罪!” 
永乐道:“那当然,这是一定要处分的,朕罚你个太不经心之罪,像这个价值连城的奇珍,你只派了一名旗牌官,匹马单骑去拿取,予人以可乘之机,若是你派上五六个人护送,就不容易出问题了。” 
这个理由倒是塞住了梅玉的口,他自己开过镖局,当过一两年的总镖头,也知道一点行情,像这样一件举世匹的奇珍,照一般走镖的习惯,也势必出动全局的人力不可,自己的确是太大意了。 
郑和道:“这倒怪不得国公,他是认为在京师辇毂之下,禁城之中,应该是不会有问题,何况那名旗牌也是奴才治下的绝顶好手,这只能说是贼徒太大胆妄为一点!” 
永乐帝这才慢怒道:“所以朕才生气,这些人太过无法无天了,在禁城中都敢如此胆大妄为,若不惩处,将来不得了。三宝、梅玉,这件事朕会落实在张辅身上,但也只有给他们一点压力而已,靠他们追藏缉凶是绝对无希望的,真正做事的,还要靠你们自己。” 
梅玉立刻道:“微臣知道,微臣一定要办好这件事情后,才到西南去上任!” 
永乐帝一笑道:“还有,你必须要受点处分,联要罚你缴出俸银三千两,以充国库。” 
这个处分简直是开玩笑,梅玉的一等公,岁俸三十万两,三千两不过是百分之一而已,这处分是太轻了。 
以事实而言,这当然也算是处分,因为罚俸毕竟是不太体面的事。但是在另一方面讲,这也是一件大有面子的事,官场中遭到罚俸处分的人,反而是一种殊荣。 
这证明受处分的人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极重。因为犯了错,皇帝不便掩饰,才象征性的处分一下。 
所以第二天早朝时,皇帝当庭作了宣布后,的确让很多人吃惊不已。 
京师是非之多,冠于天下,梅玉在昨日失去御宝的事,事实上也瞒不了人,已经有许多人都知道了。 
梅玉的倔起,是令很多人既不服气,也想不透的,因为梅玉是前逊皇帝的死党,也是永乐帝最讨厌的一批人,永乐登基五年,已经将当日建文帝的班底彻底清除了,却想不到会留下一个拥建文帝最力的梅玉而屡膺重寄。 
二次西征由梅玉挂帅,己使人难以理解,而梅玉归来所受之赏赐之丰,更使人惊讶和眼红,他们都感到天威难测,对皇帝模不透。 
梅玉出漏子的消息,传到了大家耳中不多久,人人都在猜测皇帝将会如何惩戒梅玉,最轻的估计也将是由公爵降回侯爵去,哪知道天恩浩荡,仅仅是罚了三千两银子。 
三千两银子在升斗小民之家中,也许一辈子都积不起这笔财富,但是对一位国公而言,实在又微不足道了。 
更惨的是新拜龙骧衙统领张辅,皇帝居然把这件事责成在他头上,说他捍卫京钱不力,有亏职守,限他在十天之内,缉获凶犯,否则即予严惩! 
皇帝是下的朱谕,形诸文字,雷霆颁下的旨意,这就是说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了,只有乖乖地领旨。 
这道旨意不仅是张辅变了脸色,其他几个人也都吓黄了脸。 
下了朝之后,顾不了其他人言语纷纷,晋王朱枫、代王朱桂和龙骧将军张辅全部都集中在沐晟的家中。 
沐晟虽是沐荣的代表和堂兄弟,但他无职无品,未能临朝,只在家中等消息,没想到三个人会同时来到,一进他们秘密议事的书房中,张辅就把皇帝的旨意给沐晟看了,同时道:“总管,你看该怎么办?” 
沐晟读了朱谕后变了色道:“这根本不是你的责任呀!怎能要你负责呢?” 
张辅道:“本来是下官跟郑文龙应该同时负责的,可是郑和出使西洋,郑文龙全力支援西方和联络,事务放松了不少,是王爷授意下官多争取一些事权,所以最近京畿方面的事务,都是龙骧衙在管,皇帝倒没找错人。” 
“这……该怎么办?” 
张辅道:“当初下官就反对这么做法,都是总管和二位王爷极力主张要借此整住梅玉,还料准他不敢张扬的。 
“哪知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入宫去请罪了,结果倒好,皇帝只罚了他三千两银子,却把个烫山芋弄到下官手中了。” 
沐晟忙道:“张将军,别急!别急!你可以向皇帝诉说事情不该由你负责的,郑和回来了,对西方联络的事也停止了,锦衣卫仍然在负责。” 
张辅冷笑道:“皇帝若是颁的口谕,那还可以复奏一下,现在颁下的是朱谕,大总管,你应该知道朱谕的颁下过程,那是铁定成案,无可推托了!”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下官少不得只有公事公办,把黔中三鸟给交出去了,那条项链也只有麻烦你们还出来。” 
这番话把另外三人都引得紧张起来。沐晟连忙道:“张将军,这须得从长计议,不可鲁莽从事!” 
张辅道:“下官的期限只有十天,过期不破案子,下官就会撤职查办,总管何以教下官……” 
“这个……皇帝不过是说说而已……” 
“说说而已?当廷颁下亲笔朱谕,岂是说说就能算了。总管,责任在下官,你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最好少讲,到时候下官遭了事,谁来为下官做主?” 
沐晟见他翻了脸而且还完全不给自己面子,出言近乎训斥,一时拉不下脸,于是也沉下脸道:“张将军,你别忘了你之所以有今日是靠了谁的力量!” 
张辅也火了,厉声道:“张某承认王爷提拔,张某十分感激,但是统领今天这个龙骧衙,也有一半是张某自己的本事,不管怎么说,都不是靠着你这小人的力量。沐晟,你自己胆大妄为,闹出了事情,只有你自己扛,别想拖别人下水,劫宝杀人的一本账,张某很清楚,看在沐王爷的分上,张某不为己甚,给你一天时间,把东西先送过来,然后把人赶出京师,张某在外面拿人!” 
代王朱桂见他们闹翻了,拉两边说好话解释,然后又对张辅道:“张将军,黔中三鸟是本爵的门客,若是抓住他们,咬出了本爵来……” 
张辅道:“下官不会留下活口的,当场格毙,然后在身边搜出赃物一并交差。” 
“这交得了差吗?” 
“东西追了回来,缉凶的劫匪被格毙,应该可以了。” 
“若是上面要追究主使人呢?” 
“死无对证,没有了活口,推托的办法就多了,梅玉当年干过镖行,黔中三鸟出身黑道,跟梅玉本来就有过节,就在这上面做文章……” 
代王迟疑片刻才道:“可是这样子整自己人,未免太……刻薄了一些,这要我们对别人的手下如何交代?” 
张辅沉声道:“王爷如果要讲义气,张某就留下活口,让他们把王爷咬出来就是了。” 
代王吓得脸也白了,连忙道:“这怎么行,这也不是本爵的主意,本爵只是借出人手而已。” 
张辅道:“不管是谁的主意,反正是个馊主意,昨天你们一说,下官已经说不妥了,不过你们强干了,下官也只有硬起头皮为你们担待一二,不过下官也说过,郑和手下颇有能人,这件事瞒过他的机会不多,现在果然推到下官的头上来了。” 
沐晟这时也豁出去了道:“张将军,其实扳倒郑和,打击梅玉,最有利的是你,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张辅冷笑道:“沐晟,你那一套心思以为下官不知道,再过两个月就是王妃生日,你想讨好王纪,知道王妃喜欢珠宝饰物,所以才打算将那条项链送去给王妃当贺礼!” 
“这个……在下不否认,只要东西到了沐王府,相信皇帝知道了,也不会向王爷理论的。” 
张辅冷笑道:“皇帝也许一时不会贸然行事,但是心中对王爷有了介蒂,终究不是好事。” 
“那又怎么样,王爷坐镇天南,身系半壁江山安危,皇帝纵然心中不高兴,也只有忍着点。” 
张辅沉声道:“王爷只想跟皇帝互相尊重,却不想跟皇帝作对,所以才提拔下官为皇帝效力,也是表示支持皇帝的意思,你要是敢为王爷惹是生非,莫怪下官不客气了。” 
沐晟是休王的堂兄,虽非嫡支,却也是老王爷沐英的侄子,又是在自己的府中,被张辅如此顶撞,面子上更下不来了,一拍桌子道:“张辅,你不过是沐王府的家将,居然在我面前人五人六起来了,来人哪!” 
书房外面进来两名武装护卫,一恭身道:“总管有何吩咐?” 
沐晟一指张辅道:“替我把这个匹夫轰出去!” 
那两名护卫一怔,张辅微笑道:“沐晟,你大概忘记了,他们都是龙骧衙,是我的直属手下弟兄,你要他们来轰我,不是教唆以下犯上吗?那可要军法从事的。” 
沐晟脸色一变道:“不管,尽管轰,本座负责!” 
哪知两名护卫上前,一个劈手就是两巴掌,把沐晟打翻在地,另一个干脆拔出剑来,把着咽喉喝道:“混账东西,居然敢侮蔑统领,罪不容赦。” 
挺剑就要刺进去,张辅喝止道:“慢!留下他一条命,派人押回镇南去交给王爷处置,目前只掌嘴二十,革除总管职务,收押严加看管!” 
那名护卫应了一声,上前劈啪连发,打完了二十嘴巴,沐晟早已痛得昏厥过去,代王与晋王吓得面如土色,张辅一笑道:“二位王爷,现在好了,主使人也有了,王爷回去把黔中三鸟支出府去,下官好着手擒捕,在王府搜出了人,对王府不太好。” 
代王朱桂没想到张辅居然敢把沐晟说打就打,说关就关,知道不能再拖延了,心中也十分后悔,先时以为沐晟是沐王的代表,才对沐晟言听计定,因为他们的封地都在西方,也是在休王府的影响范围之内,必须仰承沐王鼻息,他们明白,如果沐王府要并吞他们的势力,皇帝也帮不了他们的忙。 
现在看起来,张辅似乎更能得到沐王府的信任,先前没把此人笼络好,一味去讨好沐晟,实在大为失策,只有可怜兮兮地道:“人在西山的一所宅子里呆着,那是沐晟安排的,项链也在那儿藏着。” 
张辅道:“那就好,二位王爷从现在起就别管这件事了,只是口头放严紧些,别泄漏风声1” 
两人连声说不敢,急急地去了,张辅等到了晚上,另外做了一番安排,就去见梅玉了。 
他倒是很会推卸责任,把事情往沐晟身上一推,说沐晟跟前锦衣卫副指挥使李景隆是连襟兄弟,李景隆间接垮在梅玉手中,沐晟挟怨私下报复,与沐王没有关系。 
项链是沐晟派黔中三鸟下手所劫,这三个人出身黑道,跟梅玉却另有江湖恩怨,那是梅玉任保镖时,跟长江水道瓢把子老龙王结下的仇,现在他们约梅玉私下解决。 
他再三致歉,说自己并不是推卸责任,因为黔中三鸟放出了话,如果官军去围捕的话,他们即将毁却御宝,为此张辅不敢擅专,来请梅玉定夺。 
梅玉淡淡地道:“张大人已经打听清楚了是这三个人?” 
“是的,下官已经废了沐晟的总管职务,将之擒下拷问,确知是此三个人所为,特来上禀国公。” 
梅玉沉声道:“他们躲在哪儿?” 
“西山白云寺东侧,一所凌云山庄中,那是代王朱桂的产业,是冰昆向代王借了,供手下武士寄宿之用,除了黔中三鸟之外,还有五六名高手住在一起!1” 
梅玉忽地神色一冷道:“统领大人既是已经知道贼人为谁,也知道了下落,莫非还有什么碍难吗?” 
“不……只是对方放下了话,希望跟国公当面解决!” 
“笑话,本爵乃当朝国公,岂能与江湖盗贼逞狠拼命去,此事已由圣上责成大人专任,凡事都该由将军做主,本爵不便干预!” 
张辅倒是一怔道:“国公!因为对方说过,国公若不去当面解决,他们就会拼死毁却御宝,下官负不起责任!” 
梅玉一笑道:“张大人这话该向圣上禀奏去,失宝之疏忽,本爵已经向圣上自行请过罪了,也接受处分了,此后应该是张大人的事。” 
张辅见梅玉不上钩,只有耍赖地道:“下官已经向国公报告过了,国公既不愿出面,下官责无旁贷,只有发兵去围捕碱徒,可是万一御宝受损……” 
梅玉冷冷道:“只要圣上认为张大人交代得了,本爵绝不会埋怨到大人头上,大人公务忙,本爵不敢耽误了!” 
他端茶送客,表示不再谈下去了,张辅无可奈何,只有起身告辞而去,心中却又恼又烦。 
梅玉来个完全不管,把责任全丢在自己头上,自己却因为是皇帝交代下来,不能不管,可是如何管法呢,要既不涉及沐王,又不牵连到其他人,情面上只能应付,事情又能交差,可实在太难了,想了半天,只有痛下杀着,把凌云山庄的人鸡犬不留,杀个静光,弄成死无对证,但又怕那条项链没有着落,还是无法交差。 
思虑了半天,他只有去找代王,在代王身上下功夫,先把项链弄到了,然后再图下一步了。 
梅玉却在当天下午,已经与姚秀姑两个人乔装易容,化身为一对中年夫妇,到白云寺去进香寄宿,托名是为了求子,晚上睡在客房,准备第二天起来烧头香,以示虔诚。 
他们倒颇像一对乡下出来的读书人夫妇,男的带了一支伞,女的提了一个包袱,仆仆风尘地歇下了,谁都没对他们起疑。但梅玉的伞中藏着长剑,姚秀姑的包袱中,暗藏着她的铁弹弓和百来颗铅丸。 
这两夫妇好久没有临阵了,今天却静极思动,准备一探凌云山庄的虚实,一斗黔中三乌。 
江湖上有一句话——人只要一入江湖,就永远摆月兑不了江湖、这固然说江湖的是非多,恩怨牵缠,无休无止,但也未当不可说是江湖生涯刺激大,深深地吸引人。 
像梅玉与姚秀姑,他们的地位已经高得不能再高,连皇帝对他们都要客客气气了,照说他们已经可以不必去冒险,就是想做什么事,郑和拨一些人给他们指挥,那些人个个是行动的好手,干起工作来绝不比他们差,但是他们遇到了机会,还是想自己出动一下,这种不甘寂寞的心情,正是江湖人的通病。 
凌云山庄在白云寺东边约二里许,是顺着山势开出来的一片山庄,还引起一道流泉,汇成一个小潮,玲戎楼阁,围着小湖而建,楼与楼之间,隔着十几个花圃,可以想见设计的人特具匠心,当然建这一片山庄所花的银子也着实可观。 
代王朱桂好赌,他的那些皇族弟兄们也酷好此道,一年是太祖生日,诸王子齐聚金陵为太祖贺寿,兄弟们没事就赌了起来,那时的燕王棣也就是现在的永乐帝,由于手气太差,输了好几十万两银子,一时手头不便,就把这所山庄折价输给了代王。 
代王弄到了手之后,也着实花了一笔钱将它修缮得美轮美灸,这是一个术士说的,燕京有帝气待兴,不日将有帝王出马。 
代王花了大本钱,也想看看能否上应天象,摇身一变成为皇帝的。 
所以山庄内有些设备,竟是系照天子的规格所建,太祖在世之时,代王推说是为孝顺父皇而建的行宫,因为他本是王子,倒也没人去管他的闲事。 
太祖崩,传位王孙允-,没几年,燕王朱棣以清君侧的名义,逼走了惠帝建文,改号永乐而且移都于燕京,于是紫气又再度照临燕京被称为北京,倒顺应了天象,却不是应在代王身上而已。 
永乐帝多疑而善忌,代王自然不敢住进那所别庄中,他本来想献给永乐帝而讨好一下的,但永乐帝却拒绝了——那是朕昔年输出来的,皇帝若得之归还,岂非向人表示朕输不起吗?此事万万不可! 
代王对这所山庄只是既烦又恼,自己不能使用,又不能变卖,每年还得化费大笔的钱去维护它。所以沐晟要借去给武士们居住,他满口就答应了。这正好是个机会,试探一下永乐帝的态度,皇帝若是不在乎,自己以后也可以公开地使用了。 
夜色初深时,梅玉与姚秀姑都是一身黑色的袍装,伫立在凌云山庄的围墙外,墙高三丈,飞越不易,外面也看不见里面,门口有代王府的卫士逻守,硬闯倒不难,但是却会打草惊蛇。 
梅玉为了进去而发愁,姚秀姑却笑笑,打开背上的包袱,拿出一根丝绳,头上带个小金爪,轻轻地甩了几圈,抛上去,勾住了墙头。梅玉见了笑道:“夫人,你已经是一品贵妇,居然还会把这些走江湖的玩意常带在身边。” 
姚秀姑轻叹道:“公爷,这个贵妇可不能与一般的官眷相比,你这个一等公也是一样,只是风云际会而已,并不是仗着汗马功劳挣来的,因此,你我都不能把眼前富贵当作满足,随时随地,都得准备回到江湖上去。” 
梅玉有点惭愧地道:“夫人说的是,我也不是安于富贵的人,不过我们不会回到江湖去,大哥那边离不开我,最了不起终老边夷就是了。” 
姚秀姑叹息道:“公爷,你为大哥想得太多,做得也太多,这固然是你的兄弟手足之情,但仔细想来,对你们双方都未必是好……” 
梅玉一怔道:“这是怎么说呢?” 
“圣光寺的圣僧,本来是地位超然,只是一个精神上的领袖,所以才得到万邦的尊荣,但你们却使圣光寺的权力横展的太大,渐渐地移到了政事,甚至于直接干预到一邦之主的存废。” 
“这……是为了那些百姓,我们希望每一个邦主都很贤明,为生民谋福利,圣光寺居于监督的地位,督促那些国君们兢兢业业,不敢懈怠。” 
姚秀姑道:“这不等于另一个朝廷吗?别说那些国君们心中不高兴。就是大明朝廷也未必会高兴的。” 
“大明朝应该不会吧,郑和对我出掌西南都护府十分卖力支持,那当然也是皇帝的意思,郑和本人是做不了主的,皇帝如果不高兴,就不会支持我了。” 
“这是目前,风闻安南交趾那边渐有不稳之象,朝廷不想用兵,利用你们去镇压而已。” 
“安南不在我的辖区之内,一直是沐王府在管的。” 
“你是西南都护,所有的西南夷,都是你的事,朝廷就是因为沐王府的气焰太盛,也想利用你去压一压。” 
梅玉不禁呆了道:“你怎么知道的?” 
“李珠夫人跟我说的,她的父亲当年致力于经营西南,对那边的势力十分清楚,闲下无事,她就跟我谈这些,深以为忧,认为圣光寺在西南的扩张,实在无此必要,就教化万民而言,责任已经够大够重,现在反倒是舍本就末,去干预各邦的政事了。” 
“那是大哥的理想,他一直想成为一个圣君,为生民立命,为万众主心。” 
姚秀姑道:“妾身跟李珠对他都有一个相同的看法,认为他心高于天,才薄如纸,根本不是一个很称职的皇帝,徒具理想,却缺少实际的计划和魄力!” 
“你们怎么可以那样的批评他?” 
“公爷,我们都曾对他忠心不二,但不是把他视为神明一般的愚忠,至少该认识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梅玉终于一叹道:“事实上,他自己也明白自己,接位太早,太祖薨时,偏偏他的太子父亲先死了,轮到他这个皇孙继位,年纪轻不经事,又有一大堆的长辈在上,所以永乐人替,他是心平气和地让出来的,但他也有他的理想,所以他希望在海外一展抱负,我相信他给永乐帝的私函上也提出过这个请求,永乐帝也答应了,所以才会派郑和两度西征,作为对他的支持,甚至于派我都护西南。” 
“不过圣光寺真要在西南弄出个局面来,皇帝就会担心了,一邦不稳,朝廷犹且不能漠然视之,何以西南诸夷,领土加起来,犹大于中原!” 
“对!我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才要老三娶了吉马族的新酋,尽力发展建设金马-,将来把圣光寺的中心移到苏门答腊去,远隔重洋,朝廷也放心得多!” 
姚秀姑道:“你想到这一点就行了,李夫人是怕你们在缅甸投入太多,那虽是外夷,却与云南接壤,大军可以直接开过来,无险可守!” 
“我知道,方天杰是家传兵法韬略专家,早就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因为李至善一开始就把圣光寺总寺设在仰光,只好将就着拖一阵了,事实上他已经在暹罗设立了第二个中心,也是想把权力中心转移得离中原远一点。” 
姚秀姑道:“大家都有这种看法就行了,慢慢朝这方面去做好了,现在我们倒是设法把那条项链取回来为上,虽说皇帝把责任硬压在张辅身上,我们还是靠自己的好。” 
两人已经进入了凌云山庄,只是不知道项链藏在哪儿,也不知道黔中三鸟住在哪里。两人只有一间间屋子探索过去,好在姚秀姑当年走江湖时,见过黔中三鸟,还有一点印象。 
找到一幢较大的楼房,居然灯火通明,两人挨近窗口看去,只见里面还在饮酒,坐着四五个人,姚秀姑俯身道:“中间那个头上有肉瘤的就是黔中三鸟的独角鹫华清风,那个白脸脖的是人面枭华紫云。另外作女道姑打扮的是云雀华玉霜,他们是堂兄妹。” 
“另外还有两个人是谁?” 
“不认识,想来总是黔中的黑道高手,他们贵州人很排外,本州人自成一个小圈子,黑道中人尤其如此。” 
梅玉略一沉吟道:“他们集中在一起,倒是很伤脑筋,我们只有两个人,闯进去也不是敌手。” 
“擒贼擒王,黔中三鸟以独角鹫为首,只要制住了他,其余两人就不敢动了。” 
姚秀姑从不跟梅玉抬杠的,他说什么,她都是听着,这次也不例外。 
梅玉闪到了门口,刚好一名厨师端了一笼热腾腾的蒸饺上来,梅玉就在门口接了道:“交给我好了!” 
厨师以为是侍候的人,毫不考虑地就把蒸饺交给了他,梅玉接着,掀开门帘进去,一直到独角鹫身边,还是没人注意他,梅玉掀开蒸笼,把一笼滚烫的蒸饺全部打在独角鹫的头上,烫得他怪声叫吼,狼狈不堪地用袖子擦着脸,却是没有想到一支亮晃晃的长剑已逼在他的咽喉上。 
梅玉的手很稳,剑尖扎进肉中分许,华清风试着想把身上挪后一点,可是梅玉的剑始终比着他,不给一丝月兑身的机会,独角驾的脸上出现了惊惶之色,终于颤着声音问道:“朋友!你是谁?” 
梅玉很沉稳地道:“你们杀了我的手下,劫了我的东西,居然会不认识我是谁?” 
对方几个人又是一震,华清风尤其惊惶地道:“尊驾说些什么,在下一点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