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全倚树假寐,身旁搁着他的豹皮革囊。
这儿是一座小山顶,下面三里左右是大道。只要他张开双目,便可看到先前他与那些人打交道的山脚。
他的坐骑被没收了,那些人也不见了。
路上两滩血迹,在三里外尚能分辨得出来。
他听到有人接近的声音,但依然闭着眼假寐。
久久,没有人做声。
“你不要紧吧?”终于有人发问了。
“什么不要紧?”他信口问,眼睛并没张开。
“涤心掌,大印血掌。”那人说:“我看到你像笨蛋般挨了他一掌。”
“就让他认为我是笨蛋,所以我才逃得掉。”他说,眼睛仍没有睁开:“那松林里埋伏有十几个高手,个个都是了不起的狠角色。我亲眼看见他们的神勇,五台的牛鬼蛇神,没有一个人能接下那些人一招半招。”
“你认识那家伙?”
“不认识,猜出的。”
“猜出来的。”
“对,那天晚上,他是随同一个叫什么夏都堂的人,一同随锡轮活佛,收服那些山贼首领的人。我想,那个什么夏都堂一定比他更可怕,我得特别小心才是。喂!笨蛋,你们三个人,更要特别小心。”
“为何?”
“我看过捉你们的图形。”他张开双目:“只要我高兴,我就去台怀镇五台小苑,同一个姓路的人通风报信,每个人可以领一百两银子赏金。你们!真可以算是财神爷,共值三百两银子。”
虬须大汉三男女,站在他面前本来毫无敌意,这时同时脸色一变,气氛一紧。
和他说话的人,正是被他捉弄过的虬须大汉。
“你……你想领赏金吗?”虬须大汉沉声问。
“你这笨蛋加三级的混球!”他倚躯得四平八稳:“如果你知道我像个笨蛋一样挨了一记大印血掌,一定躲在路那边看到了一切,听到了一切。
那家伙许我三年之内,紫袍金带拜将封侯,不比三百两银子强一万倍?说你是笨蛋你还不承认呢。”
“你……:““夏都堂那些人也要捉孥你们。”他摇头苦笑:“我不知你们是干什么的“反正知道你们比我还要倒楣。
凭你这个笨蛋的武功,我怀疑你是否真能受得了大印血掌。至少我不怕他,他还不配捉我。”
他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我来捉你!”有人叫。
人影一幌,蓦尔失踪。
他先前假寐的松树下,站着乾瘦的佩剑老人,盯着已现身在三丈外的他发怔。
“你小子会变化?”乾瘦老人愕然说:“喝!老夫倒看走了眼呢!”
“你还不配捉我。”他将豹皮革囊背上:“你,老乾猴,你也是捉图形中的人,值一百两银子。呵呵!我好像时来运转。财神爷光顾我这穷小子啦!”
虬须大汉三个人盯着乾瘦老人发怔。
“原来是祝老前辈。”虬须大汉一怔之下,赶忙袍拳行礼:“晚辈幸遇……”
“我知道你,虬须虎萧山。”乾瘦老人笑笑:“在京都,我听说过你们三位,好像你们戏称是风尘三侠,为复国而奔走,对不对?”
“这……祝老前辈是不是也为复国而奔走?”
“抱歉,老朽是为了一个人。”乾瘦老人说:“老夫飞虹剑客祝大年活了一大把年纪,奢谈复国徒增笑柄而已,我还能活多久?那是你们年轻人的责任。”
“你真该参加一份呀!”张家全大声说:“你是剑侠,可以飞剑在千里外取人首级,把鞑子的皇帝用飞剑杀掉,岂不成功了一半?”
“你小子可恶,怎么把我说成三只手江湖混混……”
“哦口原来今早你也在场呀?”张家全也有点意外:“那就用不着我多说了,那个姓路的图形有七个人,其中就有你们四个。大家小心珍重,再见。”
“急什么呢?小子,我把你的酒菜带来了,吃饱了再分道扬镳吧!”飞虹剑客在腰带中取出酒葫芦和羊腿:“那姓路的叫妙手星路安,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黑道大豪,日下是京都三旗侍护的教头,不是官,但金银多多,权大势大,带了一群准侍卫,来到五台打前站,全力捉可能行刺的人。没想到他把我也列为可疑的刺客,确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坐下吧!咱们谈谈。”
“豹人兄……”蓝衣女郎脸红红地说:“他们真有捉我们的图形?”
“不但有。而且画得神似。”张家全走近,在飞虹剑客身旁坐下,一把夺过酒葫芦:
“祝老前辈,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三旗侍卫教头中?是否有一位天绝狂叟?”
“一点也没错。”飞虹剑客咬牙切齿说:“老而不死,是谓之贼也。告诉你,我就是为他而来的。”
“为他?”
“他即将到来。”
“他的天绝三剑很不错。”
“你怎么知道他?”飞虹剑客大感惊讶。
“我和他的门人燕山三剑客,有一阵子恩怨牵缠。”
“哎呀!瓜尔佳索翁科罗兄妹……”
“和纳拉费扬古。”
“听说他们在太原。”飞虹剑客苦笑:“这三位剑客,在京都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他们的大师兄纽钴禄和卓,更是威震辽东朝鲜的无敌剑客,绰号叫乾元一剑。这两位仁兄,两年前率领飞龙秘谍十二人,把李闯王从山西赶入陕北,再追入汉中,几乎从数十万贼兵中,枭取李闯王的脑袋。小老弟,你如果与燕山三剑客有恩怨牵缠,是没有好日子过的。”
“所以我躲得远远的呀!”张家全拔匕首割羊腿,递一块给蓝衣姑娘:“吃吧!身上有味,概不负责。你贵姓!:还有那一位……”
“我……我姓……”蓝姑娘欲言又止,接过他递来的羊肉,脸又红了。
“告诉他吧!没有什么好瞒的。”飞虹剑客喝了一口酒:“不是你们的错,何况你们正复国大业而奋不顾身。
山河蒙尘,豪杰裹足;你们的作为,足以让我这种本来自命豪杰的人汗颜,虽然我还没真正裹足不前。”
“我说好了。”虬须虎萧山大声说:“我是大顺皇帝麾下的悍将,真名叫做霸王萧北,子一只虎李过的副帅。
永平大战兵溃,我受伤匿伏荒野。伤愈,吴三桂已迫大顺帝入山西,我留在昌平,几次潜入京师杀鞑子。”
“我姓舒,舒眉。”蓝衣姑娘脸不红了:“驸马都督巩公永固,是我的舅舅。”
“算起来,她是乐安公主的甥女。”中年人惨然地说:“巩驸马全家举火自焚,舒姑娘家也在焚城时战死,她是唯一杀出东直门的人。至于我……”
“他是辽东李家的子侄。”飞虹剑客摇摇头。
“他的族叔李如柏,是汉军八旗的创始人之一。”舒眉黯然说:“李如柏受伤被擒降了满清,努尔哈赤将公主下嫁给他为妾。笕起来……”
“我叫李群。”中年人不再吞吞吐吐:“辽东李家世受国恩,族叔如柏降清与我李家无关。
如果算起来,我与墨勒根摄政王算是同辈的宗亲,小皇帝顺治爱新觉罗福临,还是我的晚辈,但我要设法宰他。”
张家全听得一头雾水,楞了许久。
“你们这三个人,真是奇怪的组合。”久久,他喝了一大口酒说。
“是呀!奇怪的组合。”飞虹剑客说:“一个是新朝大清的宗亲;一个是大明忠臣的后裔;一个是倾覆大明皇朝的流寇悍将。而他们组合在一起,戏称风尘三侠,不务正业,报仇也找错了对象。”
“怎么找错了对象?”张家全颇饶兴趣地问。
“他们居然向一个不问政事,年仅十岁约有名无实小皇帝行刺。而这个名义上的皇帝,听说又丑又笨,除了玩,啥都不管。他们如果真要行刺,该找大权在握的墨勒根亲王,对不对?”
“老前辈,对爱新家的家务事,你没有我懂得多。”李群郑重地说:“福临虽然只有十岁,但他们家四代以来,一直就在权力斗争中你争我夺,他老爹皇太极就是把叔叔代善赶下台自己做皇帝的。
他不丑,笨是装出来的。
这小子陰狠毒辣,工于心计深藏不露,小小年纪就知道暗中豢养爪牙死士,天天担心他的十四皇叔墨勒根摄政王要他的命,所以他装笨装傻。他仇恨所有的人,长大了一定比任何人都可怕。
你们等着瞧,墨勒根摄政王雄图大略,但粗枝大叶,总有一天,会被这个小孩子打入十八层地狱。这个陰狠毒辣深藏不露的小畜生若不死,一旦大权在握,汉人将永世都翻不了身。”
所有的人一阵默然,久久谁也不开口。
“我怎么尽碰上一些倒楣的事,和倒楣的人?”最后是张家全打破沉寂,投葫芦而起:
“你们自己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吧:我可被你们弄糊涂了,走也走也……”
说走便走,他身形如劲矢离弦,眨眼间便穿林冉冉而去。
“喂!小子,等我一等……”飞虹剑客急叫,但已无法叫住他了。
经过多种接触,张家全,其实并没有被弄糊涂,反而清理出明晰的头绪。
新朝的小皇帝要来五台山玩耍,这位小皇帝目下没有大权,暗中豢养了一批爪牙死士*
准备与他的摄政王皇叔夺权。
三旗侍卫的精锐要来护驾,侍卫的名教头也同来,其中有三绝狂叟。
燕山三剑客目下应该不在太原,追逐鬼谷老人到河南去了。当然,太原方面很可能把他们召回,更可能赶来与侍卫们会合。
京师方面派有人来,大同方面也派有人来。这些人,都奉有命令清除盗匪歹徒,严缉可能作刺客的人。
风尘三侠作刺客已无疑问。
飞虹剑客找三绝狂叟算帐,势将卷入皇家的纠纷,侍卫一定会将这位老剑侠当作刺客来格杀。
刺客恐怕不只是图形中的七个,一定还有其他的人。
比方说,那位要来拜佛许愿的江姑娘,这时候来拜佛许愿,要不是疯了。就是活得不耐烦;要不,就是学荆轲的女刺客。
他,当然处境极为恶劣。
他宰了已经投降新朝的黑风大王,宰了青袍人的两个爪牙,两个死鬼必定是夏都堂手下的高手,这罪名大得足以抄他的家灭他的族。
他一点也不怕,他没有家让人抄。也没有族可让人灭了。
他本来要走的,走得愈远愈好,远离是非场。但现在,他不走了。
三绝狂叟,燕山剑客。好吧!早日了断,免得牵肠挂肚的。
他不想干预别人的事,也不想参预别人的事,他自己的事已经够忙了。他对新皇朝毫无认识,李闯王退出山西仅有两年多一点,山西被大清兵整理得呈现一片升平气象是事实,所以他对行刺皇帝的事兴趣缺缺。
他心中估计,三绝狂叟很可能已经来了。妙手摘星也是三旗侍卫教头,地位与三绝狂叟相等,两人先来了该是合理的猜测。
天一黑,他已到了台怀镇东北角的山林内。
镇有两百余户人家,一年到头接待香客和游客,虽则承平时间不到两年,这里已经成为相当繁荣的小市镇了,比山西南部各城市复元得快得多。
三条路从镇中伸出,东北至出,东南至龙泉关,西北是登五台的大道。
镇中灯火明灭不定,可看到马和车进进出出。乘马进出的骑士,几乎都是劲装带刀剑的人,而且都是快马加鞭横冲直撞。
他头上戴了豹皮头罩,穿了豹皮背心,腰间的豹皮革囊盛有换形的工具,晚间出现,真会吓破胆小朋友的胆。
寒气甚浓,三更天,镇上的活动逐渐静止。远处的山林里,不时传来隐隐的猛兽吼声,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狼嗥。
五台小宛在镇西北,是当地一位仕绅的花园住宅,主人已经在战乱期间全家遇难,目下是由官府保管的公产,成为京中来的大员们,驻驾的招待所兼公馆。
天黑后不久,一群神气的人到了苑门前。
两个守卫皆穿了掩心马甲,佩了系有黄丝绦吹风的漂亮军刀。
“站住!”一名守卫沉喝:“什么人?”
“大同中营靖安分署都堂夏安,率所属校尉,前来晋见威勇侯爷。”领队的人行礼恭敬地说。
“侯爷还没到。”守卫冷冷地说。
“那……请问,目下的负责人是……”
“讲武堂总教习邢大人。”
“有军机面陈,请代为禀报。”
“明天再来。”守卫一口回绝。
通向百步外房舍的小径上,出现一个青袍人。
“不要拦他们。”青袍人向守卫说:“总教习正要见这位都堂大人。夏都堂,不要带那么多人,带三两个随员就好,跟我来。”
“谢谢。”
夏都堂带了两个随员,其中之一,就是那位具有涤心堂绝学的青袍人。其他的人,乖乖地退去,走上了返回显通寺的路。
小苑共有十余楝房舍,住了不少人,戒备森严,但显然人手不足分配,只能阻止自己人乱闯,却防止不了外人潜入。
在一座小厅中,这位本来十分神气的夏都堂,只能坐在堂下的横案后,听候堂上的人询问。
堂上共坐了五个人,左面第一位,就是与张家全打交道,怀有图形的妙手摘星路安。
中间那人像貌威猛,腰间佩了一把剑靶缠了金线的古剑。他就是三旗侍卫讲武堂总教习,绝魂金剑邢震寰,一个恶名昭彰的昌平卫只会杀人放火的千户。投降满清之后,官封原阶荣任讲武堂总教习。
三旗侍卫只是担任外围警戒的侍卫,列为第三等,必须在三年中有所建树,才能升任乾清门二等侍卫,还不配接近皇帝。
名义上,三旗侍卫必须是贵族正三旗(正黄、正白、镶黄)的佳子弟充任,事实上由于编制大,淘汰率高,有以各种名义进入的人充任。
但是这些人一辈子到此为止,绝对不可能升任乾清门侍卫,更不要梦想升任御前侍卫了不管那一种侍卫,绝对不可能有汉人充任。如果有汉人进入,那一定是讲武堂的教习。
这些教习连皇城都不能进,是不折不扣的闲人,即使用得着他们卖命时,也只是派往外地对付一些汉人不安份子,而在正式侍卫到达之前,便赶得远远地,么还不许接近侍卫的防线,违者杀无赦。
绝魂金剑与妙手摘星都在这里,可知小皇帝的圣驾,可能远在数百里外呢!只要看到这些家伙往北撤,便知皇帝必定从南面的龙泉关来,往南滚蛋,就表示皇帝一定从大同方向来了。
八个人,没有一个是满人,都是奴才,而且都是往昔的江湖枭雄,好说话。
“威勇侯爷既然还没来,诸位却以侯爷的名义颁发军令,未免违制吧?”夏都堂的语气,有极端的不满:“固然大同军方的人须受节制,但……”
“夏都堂,你必须明白。”绝魂金剑不怒而威:“本座受命在此设立侯爷的行馆并负责开府,那就等于侯爷亲临,不管侯爷在不在,你能否认军令上侯爷的印信是假的吗?”
“这……”
“你听清了。”绝魂金剑一点也不好说话,完全是奴才头子的骄傲神态:“由大同中营转颁给你们的要犯图形,另附的军令说得清清楚楚,务必生擒以取得口供,而你们却忽视………”
“邢大人,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夏都堂叫起屈来。
“我冤枉了你?嗯?”
“断魂枪邹百起确是本部的眼线发现的,但那时恰好有锡轮活佛在场,被活佛失手打死了。锡轮活佛是大内来的人,怎能归罪于本部的人忽视军令?”
“你以为你和锡轮活佛走得很近,就认为有靠山了?”
“夏安怎敢?”夏都堂委屈得快要掉眼泪了:“锡轮活佛一个指头就可以要我夏安的命,又怎敢不听他的?邢大人,活佛只要在圣驾面前说一句话,就可以要掉夏安十条命。”
“好吧?我也不想怪你。听说你死了好几个人,是被要犯杀死的?可有线索?”
“午间,有个叫豹人的人,杀了我们两个人,这人十分可怕,不是要犯中的人。”
“豹人?说说看。”
另一个人便将与张家全打交道的经过说了,这人是血掌涤心季准,夏都堂的副手。
上面的妙手摘星路安脸色变了,也感到庆幸。
“已经加以详查,确认这人是从南面来的。”夏都堂加以补充:“大同方面,没有人知道这位自称豹人的来历。明后天,太原方面的人将加快赶到,也许他们知道有关豹人的底细“你留神些,一有消息,火速派人前来禀报。”绝魂金剑叮咛。
“好的。”
“据我所知,大同府衙秘密派了一些人来,这些人应该与靖安分署有联系,对不对?”
“这……大同冻知府这人并不怎么,他那位驻丰镇的梁同知精明陰险不好说话,是他派来的,不理睬本部的人。夏安不能干预他们,更不能指挥。”
“听说他们都很能干。”
“是的,他们人才众多,而且肯花重金,请那些江湖牛鬼蛇神办事。”
“好,我知道了,我要一份他们的名单。”
“遵命,明早就派人呈上。”
“也好,你可以走了。”
夏都堂三个人辞出,发觉大冷天却出了一身汗。
堂上五个人都没走。
“逢时兄,这家伙的话可信吗?”绝魂金剑向右首的人问,这人天生一双鹰目陰森锐利极了。
“长上指他那些话?”这人说话也陰森无比。
“他指挥不动梁同知的人。”
“可能的,长上。”
“那我们得靠自己了?”
“是的,长上。”
“已查出多少人?”
“两批,九名。”
“那些人可用?”
“山双狐,和平型关和川堡四杰。”
“能把他们弄来吗?”
“和川堡四杰好像吃了亏,住到山里去了。双狐分住在双福客栈,很近。
“她们肯合作吗?”
“我从不问对方肯不肯合作,而要对方必须合作。”
“好,去把她们弄来。”
“是的,长上。”逢时兄立即离座。
不久,他带了四个人入镇。
双福客栈规模不小,三进九间,有七八十间客房,店伙上百。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现在,店伙不足二十人,大半客房连窗户都没有,成了狐鼠之窝。
三进东院有一排上房,今天住了五成旅客,有三成是远道来进香的人,有的携有女眷。
江小兰住的上房靠近院子,进出可以从院廓直接往来,不必走里面的回廓。
刚将羊油灯挑暗,刚想就寝。
“笃笃笃!”叩门声乍响。
她一怔,按着轻叩邻壁三下。
“谁呀!不早了呢!”它的俏甜语音懒洋洋地。
“夏安。”门外的人说。
她又是一怔,凤目中冷电乍现,一把抓起床头的剑,挑亮了灯火。
“我不认识夏安,姓夏的也管不了我。”她到了门旁低声说:“不要来蚤扰好不好?桥归桥路归路……”
“你是不打算开门的了。”
“你到底……”
一声暴响,门闩打断,房门砰然而开。
她人闪出,剑已出鞘。
一个青袍人当门而立,冷笑一声,手伸出袖口,相距约一丈左右,虚空便抓。
她的剑刚点出,剑突然加快前送。
经验不够的人,必定随剑冲出。她经验丰富,大吃一惊,手一松,身躯前仆,立即侧滚剑飞走了,飞入青袍人手中,随即飞翻回来,剑靶噗一声响,云头击在身形刚滚转一匝,还来不及滚入门后的江小兰背心。
“呃……”江小兰伏地,起不来了。
“带走!”青袍人冷叱。
暗影中闪出两个人,抢人房拖了江小兰便走。
青袍人向院廊退,背手神情悠闲。蓦地,他站住了,抬头上望。
对面客房的屋顶,屋脊中段出现黑影。
“谁爬在屋顶上?”青袍人沉声问。
“嗷……”豹吼声打破夜空的沉寂。
五台山虎豹之多,天下闻名,尤其是天下大乱廿年朋间,虎豹进城不是奇闻。五台各寺院苟延残喘的和尚们,被虎豹吃掉平常得很。
原来是一头豹,不值得大惊小怪。
“豹人……救我……”江小兰突然尖叫。
青袍人一惊,双袖一抖,飘落院中。
一声豹吼,豹飞扑而下。
“呀!”青袍人虚空一爪抓出,神奇的抓功可怕极了,一无劲功二无气流移动,一丈以内的物体会平空被抓飞回。
豹前爪着地,立却飞翻而起,爪功落空,地面的大方砖发出怪响。
第三爪攻出,在半空翻腾的豹难逃厄运。
但不是豹,是张家全。
第二爪攻击的速度虽然很迅疾,但爪刚出豹已陡然泻落,着地无声,形影流动快得肉眼难辨,一沾地便已贴地窜近。
第二爪落空,青袍人大概知道碰上了劲敌,也因连发两爪而精力耗损至巨,也来不及发第三爪,断然飞纵而起,半空中拔剑出鞘。
豹从下盘窜近,往前飞纵应该是最好的摆月兑身法,这位青袍人反应迅疾,经验十分丰富,十九稳一定可以将豹摆月兑三丈外。
可是,豹是张家全。
半空中剑刚出鞘,身形仍未纵至顶点,突感背部一震,便浑身失去控制能力,像块石头向下掉。
“老天爷,这是什么攻击身法……”院口有人惊叫,冲出三个人影。
豹的攻击身法真令人惊骇,匪夷所思,本来是闪电似的贴地前窜,就在青袍人身形纵趄刹那间,豹身一扭便反飞急腾,刚好反俯在青袍人的背后,像是两人同时飞升而起,如影附形。
青袍人半空中拔剑,不知背后有人,剑出鞘,豹爪已抓落背心,肉裂骨开,一下致命了豹先一刹那纵落,一声的豹吼,猎刀如电光激射,猛扑冲来的三个刀剑齐举的人。冲倒了两个,刀光再回旋反掠,两个中刀的人身躯恰好冲倒在跌下的青袍人身上,三个人跌成一团,血腥刺鼻。
快,好惨,爪下断魂,刀光夺命。
剩下的一个,也就是发话惊呼的人,仅抓住挥出一剑的机会,同伴中刀,这位仁兄胆都快吓破了,拼命向前一窜,躲入门已破的黑暗客房,逃出了死神掌心。
张家全跃登瓦面,一闪即逝,留下一声惊心动魄的豹吼。
江小兰已经失了踪,是被擒她的两个人,从黑暗的走廊拖走的。这两位仁兄,根本不知道院子里人豹大战的结果,人到手只顾急撤,其他的事概不过问,只负责把俘虏带走。
全店蚤动,怎知道人往何处带走的。
显通寺好大好大,古称大孚灵鹫寺。据说,开光大师是建造洛阳白马寺的腾、兰两西僧女皇帝武则天以一部华经中载有此山的名称,所以改称大华寺。
小皇帝的老爹皇太极征服蒙古各旗,山西北部门户洞开,越边墙长驱直入,就曾想到这来拜拜菩萨。
因为早年金兵南下,金太宗取山西。围开封,掳走了北宋的皇帝,在这里除去了大华、匾额,改名为显通寺。
满清人本来自认是金人的后裔,所以曾经取名后金,入关之后,大明的人仍称之为金虏因此,把祖宗扔了。自己编出所谓龙兴神话,改称满清,否认是金人之后。
这可以概略地知道满清皇室的心态,为何统治中华两百多年,历代帝王后妃,若爱往五台山跑的原因了。
固然顺治皇帝偷跑来这里出家是原因之一,而他们的老祖宗(金)金太宗皇帝曾经先到此地,把最大的丛林改名显通寺。
寺环匝鹫峰,共建十二院,有美仑美奂的大花园。所以也叫花园寺。
十余座大殿。大得简直有点离谱。以无量殿来说。寿佛的全身足有一丈六,有七大圆门,门门相摄,处处融通。
另一座铜殿,高两丈余,是全铜铸造的,出于大明时期妙峰禅师的手泽。里面除了几座大铜佛之外,万佛围绕。
殿前约五座铜塔,每座也有两丈余高,按五台的山势方位排列,四周的禅房,足有四十余间,可知其大。
总之,自前面的头山门算起,这座寺简直就像一座大城。真有百十座雄伟的建,游客走一天,还不一定能观赏完所有的名胜古迹。在这里面白天找人,也像是大海捞针。夜间更是模不到门路。
张家全在寺内穷找了一个更次,连方向也没模清。他认定江小兰是被夏都堂那些人掳走的,所以追到显通寺,浪费了一夜工夫。
到处都有和尚,到处都可以看到香客施主,到何处去找夏都堂?
夏都堂在一处并不隐秘,但并不容易找的客院内,千余名高手,正在盘问一个委顿不堪的中正人。
“你那两位被杀的同伴,是何身份?”夏都堂和气地问。
“我没有同伴,他们是那位被抓死的人的同伴。”中年人倒在椅内像余悸犹在:“我看他们五个人入店,一时心中犯疑,悄悄跟去看个究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魔豹……”中年人打一冷战:“魔豹,他……他到了此……此地……”
“什么魔豹?”
“我从太原来,是先遣人员,你们先看看我的身份。”中年人从贴身腰囊中,掏出一封公文袋,找出一份公文递给夏堂。
夏都堂仅瞥了一眼,脸色大变。
“对不起,多有得罪。”夏都堂恭恭敬敬地双手原文奉上:“敝姓夏,大同中营靖安分署的都堂夏安。早些天就接到贵部的信息,算定诸位明后天才能到达……”
“兄弟奉命飞骑赶来打前站,先了解情势,看能不能用得着本部出面。”中年人收好公文:
“看样子,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兄台,这个魔豹……”
“以后再说,我必须赶快发讯。”中任人苦笑:“可以先告诉你们的是,这头魔豹,几乎把晋南搞得天翻地覆,敝部与太原方面死伤极为惨重。
当我冲出看到如电的刀光,便憬悟是他,要不是见机,我那有命在?你们千万要小心,他是个极端危险,极为可怕的危险人物。”
“他是……”
“他叫张家全。”中年人站起:“我要回客店,回头再谈。谢谢诸位接我月兑身,回头见。”
送走了客人,众人心情沉重。
“这人是何来路?”有人问。
“飞龙秘队的人。”夏都堂说:“太原方面的负责人即将赶来,诸位的言行必须小心谨慎,记住了。”
四更末,五更初。
罡风凛冽,云沉风恶,一阵阵浓云自北台方向。挟风雷而来,猛风怒雷中,洒下漫天冰雹,漫天澈地沙沙怪响,有如严冬已临。
在五台,秋天下冰下雪平常得很,甚至夏天也是平常。
五个喇嘛走在小径上,冒冰雹而行,口中念念有词。手中不住转动着紫铜转轮藏。这么晚了,这些喇嘛僧不知道在搞些什么。
浪费了一个更次的张家全,跟在这些喇嘛后面,好奇地在廿步后悄然跟进。
他想起了轮活佛,指挥夏都堂的人。
显通寺的喇嘛很多,但他找不到身份地位高的喇嘛。出手之后,便碰上这条路上走动的喇嘛,心中一动,暗中踉来了。
不知跟了多久,前面出现高大的牌楼。
他不再跟进,猜想这五个喇嘛一定是这处寺院的僧人。
看规模,这座寺院比显通寺规模要小些。但这个“小”字,决不是字面意义的小,而是比较的小,其实这座寺院也大得惊人。
冰雹不下了,竟飘下小雪珠来。
他的目力锐利如夜枭,居然可以看清牌楼匾额的字:清凉胜地。
是灵鹫峰前的塔院寺,真正的密宗喇嘛圣地。
他听到怪声浪,立即绕左如飞而走。
不但是循声而走,也是认物而走。
那座高入云表的十三级宝塔,就是目标。
廿七丈高的塔顶,有一只金色的、形如澡瓶的所谓一丈六尺高周七丈一尺宝瓶,金碧辉煌壮观极了,那就是有名的慈寿塔,里面有佛舍利。
大塔四周,有四座四角亭,每亭有一座五彩的五尺高大转轮藏。塔后是藏经楼,塔前是文殊殿。
廿余名盛装喇嘛,手中转着两尺高尺余径的黄铜转轮藏,口中念念有词,绕着塔鱼贯绕圈走,一圈又一圈,没完没了。
塔顶宝瓶约两百余个金铃,被罡风猛刮,发出一阵阵急骤的怪响,一点也不悦耳。
张家全就是被金铃声引来的。
看样子,这些虔诚的喇嘛,可能已经转了一夜啦!白天会不会停止?抑或是昼夜不停在他潜伏在藏经阁的二楼前廊下,居高临下看得真切,被这些喇嘛的举动弄糊涂了。
转?
他看得头都发昏,好像他自己也在跟着转,一天到晚绕着百余步的圈子转,那滋味真可以让人发疯。
驴子推磨也是不停地转,驴子当然不会发疯。
人绕着塔转,人手上的转轮藏也在不断地转,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他正想离去,右面墙下黑影一鹤冲霄扶摇直上,跃登廊尾向下一伏,跃高三丈余的身法十分轻灵美妙。
他正想扑上,却又忍住了,对方远在三丈外,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一扑即至。
他半站起来的身躯,重新下伏。
黑影略一迟疑,轻手轻脚悄然走近。
“风尘三侠来了?”他向右面的搭亭一指。
“没有来,我不知道他们在何处藏匿。”黑影说。
是飞虹剑客,江湖上的名剑客。
“那么,你是被人钉梢了。”他低声说。
“真的呀?”飞虹剑客当然不信。
“两个人,就藏身在塔亭下。”
“可能是同道,不可能是跟踪我的人。”
“但愿如此。”他不再多讨论,向下面一指:“这些喇嘛在搞什么鬼?他们有完没完?
“他们在灭尽河沙罪垢。”飞虹剑客说:“当然有完,怎能永远转下去?一身的罪垢,该有洗清的时候。小子,你有罪垢吗?快下去转。”
“就这样转转转,就能转尽罪垢?”
“当然能,看到塔旁那座佛足碑吗?”
“佛足还有碑?”
“有,那是如来佛成道时,遗留度世的最后脚印,是根据唐三藏从天竺拓印回来的图形刻上去的。
从佛足碑起算,一面念经一面转,转了八万四千匝,就可以转尽罪垢了。喂!你要不要转转。”
“老天爷!那要转多久?我又没发疯,也去转?”
“诚得灵,心诚意坚就不会发疯……咦!不对。”
“什么不对?”
“他们中途而废,怎么可能?”
廿余名喇嘛,突然鱼贯走了,进入前面的文殊殿后廊,看不出任何异样举动。
“那两个跟踪你的黑影,发出信号了。”他沉静地说:“喇嘛们半途而废。可能与这两人的信号有关。”
“风雪和铃声吵死人,你怎么听得到信号?”飞虹剑客嘲弄地说:“你大概心理也在转,转昏了心,耳朵听到了仙乐梵音。”
“不相信我的人,会倒楣的。”他老气横秋地说:“我也跟着你倒楣,快离开。”
“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