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娄门的吴中一龙大宅庭院深深,足有二三十座建筑,大白天闯进去。保证模不清方向,迷失在内。
在最近一段时日里,宅内外警卫森严,出入的人皆不从大门而由两座侧门往来,前来拜望的人,很少能获得宗政老太爷接见,皆由两位夫子与来客周旋。
这位一手包揽江湖行业的江南黑色大亨,风云人物,近来似乎不在府城巨宅内;好像已经躲到外地蹈光养晦去了。其实不然,风雨欲来,表面上宗政家的人深藏宅内,按兵不动以选待劳,暗中却广布人手,积极准备反扑,武林世家的子侄本来就为数甚众。
外地来的江湖群豪在外伺机而动,但绝不敢大白天登门肇事。来一二十个人毫无用处,来多了自有官府出面捉人。
所以,宗政老太爷放心得很。
天一黑,大宅各处除了必需的灯火之外,明窗皆加了黑幔,看不到外泄的灯光,罕见在外走动的人,想侵人踩探的人,真有侯门一入深如海,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谁知道宗政老太爷藏身在哪一座建筑内?
所以在这风雨如晦的时日里,一直不曾发现有夜行人光临。
平时,宗政家豢养有二三十位打手护院,有不知其数的食客帮闲,有数不清的亲朋好友在。
风声一紧,这些人便成了得力的警卫,闻风赶来与应召前来应付危难的高手,更是吴中一龙有恃无恐的防卫主力。
吴中一龙也有弱点,那就是守势作战,主动控制在别人手中,无法照顾散布面极广的各种江湖行业,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对方控制或吞食他的地盘。
大宅中几乎每晚都举行秘密会议,研判日夜不断从各处传回来的消息,策定应付的计划,适时分配人手,应变的举措相当灵活。
晚腾后不久,一座花厅内灯火通明。
由于厅在连栋的深宅内,因此门窗虽因天气热而开启,但灯光不至于外泄,除了宅中的亲信之外,没有闲杂人知道这处地方,更没有冒失乱闯的人接近。
不时有健仆将人领人,厅中公案型的三排交椅,已有十二位神气的首脑安坐,其中包括上坐的主人吴中一龙宗政子秀老太爷。
右首那列交椅上,为首的人生得仪表非俗,年轻英俊,颇具威仪,那是宗政家的大爷,少主人宗政士豪。
这位爷在府城口碑之差,几乎已到了人人侧目地步。
老太爷所控制的江湖行业,他不时经手过问,车船店脚牙娼优盗乞种种门路他都熟悉,城内城外的良善百姓,谁敢拂逆这条小龙?
人的权势威望一高,就算他自己本份,他那些不三不四的手下,以及拥护他的人,也难免做出许多横行不法的事来,所以他成了宗政大爷,比他父亲宗政老太爷更令人感到头痛难缠。
十二个人分为三处,有说有笑神情相当愉快。
四位侍女走动着张罗茶水果品,门外两名劲装大汉像天神般把守在两侧,目光灼灼地监视着前面光亮的通道。
通道宽约五丈,两侧是高墙,每两丈壁座有一盏灯笼。前面通道折问处,也站了两名佩刀大汉。
像这种秘密场所,外人想模进来,简直是妄想,那是不可能的事。
“曹三老爷与正元仙长驾到。”门外响起传呼声。
吴中一龙急急离座,偕同伴降阶相迎。
“仙长请上坐。”吴中一龙恭恭敬敬地让客:“人已经到齐了,仙长还有什么待办的事交待吗?”
曹三老爷其实并不老,老的是他是吴中一龙的拜弟,排行第三。
在江湖道上,神手天君曹永泰的名号并不太响亮,真正知道他底细的人也不多,他只是一个小有名气少为人知的小人物,出现苏州宗政家的时候也不多,连吴中一龙也不知道他在江湖的行踪。
吴中一龙其实也不老,年仅半百出头,只因为有钱有势,才被人称为老太爷。
神手天君这位曹三老爷更不老,年近不惑而已,生得人才月兑俗,穿一袭青袍,流露出询询温文的风采。
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一个江湖浪人。
正元仙长,却是江湖上大名鼎鼎人见人怕的人物,名列五妖仙之一,绰号就叫地行仙,声望与地位皆高高在上,与郝四爷方面的主持人紫府散仙天成羽士相等,但双方却是水火不相容的对头。
对头的起因其实很简单,双方并没有深仇大恨,甚至不曾争吵交手过,只是为了名位先后而彼比积仇。
五妖仙的排名中;地行仙在紫府散仙之后,地行仙觉得难以忍受。
今晚,地行仙是会议的主持人。
“施主客气了!”地行仙口气其实并不谦虚,行动更是托大,领先向上走:“等贫道了解情势之后,有何需要再与施主商量。”
客套一番,众人就座。
吴中一龙向左面一列长案后,安坐座椅内的一位中年人挥手示意。
“午后未牌左右。”中年人站起朗声说:“枫桥眼线侦出芦竹湾郝家一处秘窟被捣,由血迹判断有两人被杀。由于到晚了一步,未能获知详情,被何人所捣,及被杀者是谁,迄今仍未查出线索。据估计,不可能是他们自相残杀,三星盟方面根本不知其事,目下正在加紧追查中。”
“午间,姓卓的出现在寒山居。”另一年约半百的人站起说:“监视的眼线由于不敢登楼以免泄露行藏,不知他在这上面的动静。他逗留的时刻甚暂,下楼匆匆往人丛一钻便失去了踪迹,但半个时辰后,已在镇上出现,步行返回阊门东海老店便不再外出。”
“在飞鱼峡闹事的两个假书生,午后也在枫桥镇上现身。”一位尖嘴缩肥的汉子接着说道:“这两个假书生早几天曾经一度失踪,必须加强监视才行,对来路不明的人,须提高警觉以防万一。”
“这两个假书生,是不是杀了咱们派往枫桥客栈办事的人,追逐无情贾七姑的两个?”
吴中一龙问。
“不像。”
“哦?你怎么知道?”
“那两人年岁相差很远,不会是这两个假书生。”那人肯定地说。
“不要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贫道要知道郝四爷家中那些人的动静。”地行仙显得不耐烦:“有关天成羽士的行动最为重要,可不要本末倒置了。”
“仙长明鉴。”哪位打扮像夫子的人苦着脸说:“自从姓卓的入侵郝家,把郝家闹得鸡飞狗跳之后,郝家已加强戒备,出入管制极严,藏身在内的高手们活动显得更为隐秘,来去很少暴露行迹。咱们卧底的人很难把消息传出,也无法发现重要的消息,那天晚上姓卓的入侵,天成老道恰好不在,他的两位门人主阵却自乱章法,以致大败亏输。此后,天成老道亲自主持中枢防卫,管制十分严厉,所有的举措皆秘密安排……”
“这是说,你们那几个卧底的人,已无法发生作用了?”地行仙不悦地说。
“这……”
“知已不知被,岂能稳躁胜算?”地行仙又说:“宗政施主,你的准备工夭实在太差劲了,防卫侦候的工作做得太松懈,等到大敌当前,便乱了手脚,难怪一直就处身在挨打的困境中。”
“仙长说得是,只怪敝人当时不够警觉.”吴中一龙惶然地说:“当初郝四暗中招兵买马包藏祸心,敝人便应该及时采取断然手段拔苗除根。”
“这时说这些话已经晚了,不提也罢!”地行仙摇手阻止吴中一龙诉苦:“咱们不能一直采取守势,以逸待劳不是办法,如果他们展开拔除各处基业的行动,将断绝你的一切外援与生路。因此,必须主动地转移攻势,给予他们强猛的、致命的打击才是根本解决之道,天下间绝没有守势而能获胜的事。”
“依仙长之意……”
“立即组成强大的打击群,找出他们主人藏匿的地方,给他们接二连三的致命打击,消灭他们的重要首脑人物,才能永除后患。”
“困难是……”吴中一龙不住握手:“如果主动打击,毫无疑问地会陷入两面受敌的困境,胜算不大,除非能联合一方对付另一方。这一来,不啻承认与联手的一方结成同盟……”
“你仍然观望?希望坐山观虎斗?”地行仙问。
“是的,他们不能久耽,早晚会放手一拼,咱们就可以全力对付获胜的一方,因为那时获胜的一方也必定死伤惨重,不难对付了。好在有姓卓的在,他可以帮助咱们争取有利时间,他就是引虎相斗的媒子,目下紧张的情势,就是他造成的,对咱们大大有利。”
“晤!也好”地行仙居然能接纳意见:“姓卓的到底是何来路?”
“一个极端危险的初出江湖闯道者。”神手天君冷冷地说:“一个到江湖寻找所失宝物的苦主。”
“哦!”
“大哥是江南的霸主,谁也不敢保证辖下的江湖弟兄谁是他要找的人。所以咱们如果与他有所牵连,日后可就麻烦大了。依在下的意见;是尽早了断这里的事,然后把姓卓的送进地狱,以免后患无穷。”
“问题是两方面强放压境,咱们无法尽早了断呀!三弟。”吴中一龙显得不胜烦恼:
“愚兄耽心的是,杭霸主的人改变态度,改用怀柔手段处置他,那……咱们的麻烦可就大了,到那时……”
“你们把一个初出道的小辈看得那么严重,真是杞人忧天。”地行仙不以为然:“放心吧!凭他一个人一双手,撼动得了诸位的深厚根基?必要时,交给贫道处理好了,目前大可不必为他耽心……”
门外,突然传出一声沉喝:“什么人?”
喝声尚未消逝,厅门人影乍现。
两个警卫随后冲入,双剑出鞘。
“咦!”所有的人皆讶然月兑口惊呼。
“住手!”吴中一龙站起急叱。
进来的人是卓天威,穿一身青色劲装,佩刀控囊,大踏步向上闯,根本不理会身后两警卫的剑。
两警卫闻声止步,脸上惊容极为明显。
“来得鲁莽,宗政老太爷海涵。”卓天威在案前抱拳行礼,泰然地说:“尊府警卫森严,步步危机,真不容易找。”
“能神不知鬼不觉直入敝宅中枢,以老弟为第一个人。”吴中一龙泰然地说:“在下先替诸位引见……”
“不必了!”地行仙安坐不动,语气奇冷:“宗政施主,此人就是姓卓的?”
“回仙长的话,就是他。”
“他是来找你的,你和他谈谈便了!”
“是。”吴中一龙欠身说。
转向卓天威笑笑:“老弟,请移驾右厢一叙……”
“不必了!”卓天威模仿地行仙的口音语气,居然神似:“有件事特地来请教,用不了多少时刻。”
他对地行仙的冷傲神情大起反感,因此说话相当不客气,一面说,一面打量在座众人的神色变化。
他的突然出现,所给予众人的震撼相当强烈。
“老弟的事……”吴中一龙的惊讶不比其他人弱。
“宗政大爷可知道一个叫赵无咎的人?”
“赵元咎?是什么人?”吴中一龙反问
“一个可疑的江湖人。”
“这……没听说过。
“宗政大爷手下的人,也许知道这人的来历。”
“这样好了,在下负责查出这个人的下落根底,有消息即派人奉告。老弟与这个姓赵的是……”
“有人托在下打听,在下并不认识这个人。半个月前,这人在镇江活动,乘船南下,下落不明。”
“在下即派人打听。”
“谢谢!告辞!”他抱拳一礼,扭头便走。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吴中一龙怒火上升。
“混蛋!今晚的警卫都是些死人吗?天黑不久,竟然让这家伙加入无人之境……”
“大哥,不能怪警卫不尽职。”神手无君脸色泛青,眼神极为复杂:“郝四的宅中,警卫并不比咱们差,更有天成羽士布阵相辅,这家伙仍然往来如入无人之境,可知责任不在警卫,这家伙可怕极了,将是咱们的心月复大患。小弟告辞,到前面看看!”
“好,你去看看可有什么损失?”
地行仙一反冷傲的常态,竟然没有任何表示,手捻髯须,低头沉思,似乎忘了刚才所发生的事。
“狂傲自负的人,是容易对付的。”地行仙突然大声说:“宗政施主,这种人必定有许多弱点,赶快设法把他罗为羽翼,对你的霸业帮助权大。贫道替你策划,酒色财气多管齐下,不怕他不落网进罗。”
“这……”
“不要三心两盒,错过了你将后悔莫及。舍不得下饵,就约不到大鱼,知道吗?”地行仙郑重地说:“万一他不上钓,就得断然处置。这个人如果为敌方所用,宗政施主,你的基业休矣!”
放饵钓大鱼的工作进行得很快,次日一早,由宗政老太爷具名的请帖,由一名夫子亲自送到东海老店。
可是,卓天威天没亮就出店办事去了。
太湖蛟留下请帖转交,帖上写明午后申牌时分,席设胥塘红楼画肪,舟发太湖作三日之游。
卓天威是破晓时分突然离店的,负责监视的眼线跟踪至虹桥码头,登上一艘小乌篷,向北急驰而去,追之不及,等召来快艇追踪,已失去了小乌篷的踪迹。
卓天威早知道东海老店附近,监视他的人昼夜不绝,因此每一行动皆小心在意,令那些眼线疲于奔命,扔月兑跟踪者的经验越来越丰富,手段也越来越老练了,连最精明的跟踪老手也奈何不了他。
他时舟时陆,时南时北。
天一亮,后面已经没有跟踪的人了。
最后,他雇了一艘小艇,驶入一条郊外的小河道,在薄薄的晨雾中,靠上一处僻静的小河湾。
付了舟资,他一跃登岸,目送小艇去远,方动身往里走。
不久,他便找到了一条小径。
这是一栋幽静而格局不凡的别墅,具有园林之胜,水阁花树皆纤丽玲珑,与那些名园相较,虽小而别具风格,引人入胜。
透过山墙拱卫的园门往里瞧,幽静的前院中花木扶疏,几个花匠正在花圃专心地工作,间或有一两个仆妇在走动。
三两个小厮帮着将修剪下的枝叶往别处搬。
在这种地方,很可能附近的田地林野,都是园主的私产,外人不许闯入,私闯的人,很可能被仆役们捉住痛打一顿再送官究治,所以平时很少看到有人在附近走动,幽静自在意中了。
园门楼上,匾上有两个漆金大字:静园。
果真是名符其实的静园,连那些修剪花木的人都像是哑巴。
卓天威潜伏在园门左侧不远处的树林中,藏身在树上向园内侦伺,留意园内外的动静声响。
他很有耐心,一个时辰之内丝毫不曾移动,像伺鼠的猫。
他穿了青跑,但衣袂已披在腰带上,手中握着用青布卷藏着的单刀,内腰带暗藏着有飞刀的皮腰囊。
显然,他是有备而来的,必要时必须动刀。
已牌将近,午初将临。
他仍然潜藏不动,静园也毫无动静。
终于,远处小径中出现一乘小轿,两个轿夫健步如飞,后面跟着的一位小脚中年仆妇,似乎半奔半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轿渐来渐近,即将接近园门。
那位守门的园丁或门子。早已发现有小轿前来,所以出现在园门前,木无表情地目迎渐来渐近的小轿。
“哎呀!”园丁突然惊叫。
前面的轿夫眼一花,眼前出现当路而立的卓天威,几乎一头撞上了。
卓天威右手一伸,扣住了轿杠。
“辛苦辛苦,歇歇脚!喘口气好不好?”他脸上涌现令人难测的怪笑,说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跑得太快,一口气接不上,那就完蛋了是不是?”
两个轿夫孔武有力,冲势甚猛,但在他的巨手控制下,小轿不但无法前进,反而向后倒退。
后面跟来的仆妇大吃一惊。
脚下一紧,从轿右超越,那冷森的面庞突然发僵。
轿夫的四条腿大概支持不住,颓然放下轿大感惊惶。
“你……你要干什么?”仆妇尖叫:“拦路打劫吗?好没规矩!”
“呵呵!大嫂,咱们似乎不陌生。”他怪笑,虎目紧盯住仆妇的眼神:“有点眼熟,在下的消息来源相当可靠,果然不虚此行。”
“你说什么?”
“我敢打赌,你的芳心正在怦怦跳,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轿内的那位美娇娘,也知道在下说什么。”
“你好大胆子…。”
“哈哈!你的胆子比我大多了。”
“你……”
“身为富绅胡大爷静园的仆妇,竟然晚上带了粉头到客店做老鸨。”卓天威冷笑说:
“喂!轿里面是不是那晚你带去的粉头?”
“狂徒胡言乱语,该死……着!”仆妇终于露出本来面目,知道行藏已露,不能再装下去,情急之下,只好先下手为强。
三道淡淡针影破空而飞。
相距不足八尺,几乎伸手可及,手伸针飞,按理应该断无不中之理。
针出手,人亦前扑,纤纤玉手成了杀人的利器,掌劈指点双管齐下,下手极为凶狠快捷,毫不留情。
卓天威左手用布卷位的单刀奇准地一拂,三枚飞针射透刀鞘,被刀身所挡住,卡住了。
再一拂,恰好接住攻来的一掌一指。
“哎……”仆妇尖叫。
她连退了三步,原来卡在刀鞘外的一枚针尾,贯入仆妇掌心。
人影如影随形跟进,布卷着的刀压住了仆妇的右肩,真力骤发。
“嗯……”仆妇屈膝向下挫,双腿承受不了肩上所加的可怕压力。
两个轿夫乘机悄然扑上,手举起了。
卓天威的右手向后一伸,扣指连弹,似乎他脑后多长了一双眼,指风奇准无比地击中两轿夫的胸口七坎重大,身形一顿,两轿夫摇摇晃晃倒下了。
同一瞬间,他的靴尖吻上了仆妇的胸口,在饱满的酥胸中间轻轻的一跳,膻中袕立被封死。
轿帘一掀,香风入鼻。
“哎呀!这位爷怎么啦?”银铃似的悦耳嗓音入耳。
他缓缓转身,突然剑眉深锁,楞住了。
是一位千娇百媚,风华绝代明艳照人的少女,水绿罗衫翡翠裙,头上的三丫髻饰以珠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具有无穷的动人魅力,隆胸细腰令男人目眩。
他心中怦然,怔住了。
他认出仆妇是那晚化装为老鸨的女人,以为轿中必定是扮粉头的女郎。
可是,这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不论神韵和面庞,与那位纷粉头计算他的女郎,没有丝毫相似的地方。
而身上所散发的芝兰幽香,与粉头身上所发的脂粉香完全不同。
那晚他被粉头擒走,对粉头的印象十分强烈,如果两女之间有任何类同的地方,他相信自己一眼便可认出来,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和嗅觉。
这位美如天仙的女郎,绝不是那位粉头,他找错对象了。
但这仆妇确是那位扮老鸨的女人,除了头发和脸上的皱纹之外,身材、五官与神韵皆瞒不了他。
“姑娘是……”他惑然问,有点神不守舍。
这位少女的确太美了,几乎美得令人目眩,美得令人不敢逼视,那半羞、半惊、半嗔的神情,具有震撼异性的无穷魔力。
“我……我叫兰芳……”少女莲步轻移出轿,伸纤纤玉手向不远处园门一指:“那是我的家,我爹的避暑别业……”
“晤!胡员外的干金胡兰芳?”
“是呀!”
“这……这位仆妇是什么人?”
“是我家护院师父的妻子,她的武艺很好呢!”兰芳对答如流,惊容已消,毕竟是大户人家,见过世面的名门闺秀:“爷台把她怎样了?她死……”
“她没死。”他说:“不对,在下必须弄清楚。”
“爷台要弄清楚什么呀?”
“在下必须澄清所获的消息是真是假?已经有可疑的征候,就得进一步求证。胡姑娘,你这位仆妇涉嫌谋杀,在下必须将她带走。”
“爷台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会认错人。”他坚决地说,转身向仆妇走去。
“爷台请不要冲动,请到舍下……”
“抱歉得很,尊府卧虎藏龙,有如龙潭虎袕,园门内两侧,目下最少也有十几个人候机冲出撒野。”他扭头冷冷地说道:“姑娘,千万不要发令让他们冲出来,出来的人恐怕有死无活。”
“爷台……”
“知道三星盟重要人物潜伏静园的人,不止在下一个。柏霸主的人知道,吴中一龙的人知道,官方的人也知道。本来,在下只打算查看你们的举动,以便了解贵方的实力而已,没想到另有发现,这位仆妇的出现大出在下意料之外。胡姑娘,也许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在下的行事,不愿伤及无辜,所以在下放过你。请转告三星盟的人,在下与三星盟无忧无怨,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在下从这位曾经纷鸨婆的仆妇口中,查出三星盟也曾参与谋害在下的陰谋。哼!在下必须要他们还我公道。”
“你……你要绑架……”
“你怎么说,那是你的事。”他将仆妇放上肩:“在下相信北人屠已经悄悄地撤到此地来了,他很可能就藏身在园门内。请告诉他,在下已经向他表明态度,不要从在上打主意,那不会有好处的。再见!”
如果静园真是三星盟重要人物的潜伏处,在园门口被人公然将一个重要人物带走,对三星盟的声威,可说是最严重的打击。
三星盟一定无法忍受这奇耻大辱,如不出面阻止,日后如何向江湖朋友交代?脸面往何处放?
卓天威这一记重击,击中了三星盟的要害。
只要将人弄到手,口供就有着落了。
胡兰芳姑娘无法再装千金小姐了,美丽的面庞涌起无边杀机。
“且慢!”胡兰芳情急大声喝叱:“你知道你做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将要发生何种后果吗?”
“知道。”他有点恍然:“如果你真是胡家大小姐胡兰芳,你可以赶快派人报官;如果你真是胡大小姐,你绝不可能如此和我说话;如果你真是胡大小姐,你早已尖叫救命甚至昏倒了,是不是?”
“你不能将人带走。”胡姑娘口气一软:“你可以平安离开。”
“你能拦阻在下吗?”
“总得试试是不是?”
胡姑娘换上了明媚的笑容,她的神情变化控制自如,委实令人难以捉模。这一笑,流露出万种风情,具有倾国倾城的无穷魅力。
卓天威呆住了,心中怦然。
这一生中,虽说他生长在富有人家,但不得不承认第一次见到这种绝色美女,第一次看到这种令他怦然心动的优美笑容。
白素绫也是一个月兑俗的美女,但与这位朋家大小姐相较起来,显然差了两品,逊色多了。
要他向这种绝色美女下辣手,恐怕很难办到。
即使发怒时向他出手攻击,他也不忍伤害这种美绝尘寰的少女。
胡姑娘莲步轻移,袅袅娜娜向他接近,笑容更动人,更令人神为之夺。
“你最好不要试。”他强按心跳,神色松懈下来了。
“卓爷,多几个朋友,办起事来毕竟容易得多。”胡姑娘知道他的身份,“我们也是一番好意,不希望你成为他们的人,所以设计谋算你。我只请求你认真地置身事外,本盟的人今后绝不侵犯你。如果你肯把我看成朋友,三星盟的人都会踊跃地为你尽力。卓爷,独木不成材,在江湖闯道,朋友是最重要的,你是要树千百强敌呢,抑或是要千百朋友?把这件过节放开,你将是三星盟的上宾,卓爷,可否三思?”
两人面面相对,胡姑娘不但笑貌动人,而且态度诚恳,说话间吐气如兰,哪有丝毫的敌意?
而她所说的话,也具有强烈的说服力和诱惑力,任何一个初出道的年轻人,谁不希望能获得江湖前辈的大力支持?
只有傻瓜才愚蠢得轻易将机会放弃……
“好,人还给你!”卓大威竟然心动,将仆妇放下:“今后,希望贵盟的人不要干涉在下的行事。”
“你放心,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将是本盟的贵宾。”胡姑娘媚笑:“化敌为友,你不认为值得高兴吗?静园十分清静雅洁,请赏光进去……”
“谢了,胡姑娘,在下要去找线索。”他总算还不迷糊,不愿往龙潭虎袕里直闯:“有件事请教!”
“有事到里面细叙,好不好?”
“不必了。”
“那你……”
“白素绫是贵盟的人吗?”
“哦!白姐姐是一位好姑娘,请不要怪她。”
“她不要紧吧?”
“你是说……”
“好像那天晚上她也挨了一毒针。”他苦笑了笑:“如果她不是挨了一针,你们便可成功地把我擒获了。”
“卓爷,你倒是很关心她呢!”胡姑娘撒娇地白了他一眼,笑了笑说:“她还在养伤,解药不太对症,复原很慢。卓爷,白姐姐对你动了真情,你既然不怪她,我带你去看看她好吗?”
动了真情?他感到不是滋味,被愚弄的感觉伤害到他的自尊。
白素绫是怀有目的而与他接近,而非意气相投与他结交,要不是他命大,这时候他可能已经……
无可讳言的,与白素绫相处的时日里,虽然彼此相知尚浅,但他确是衷心喜欢与白素绫相处,逐渐生出好感。
他也感觉出白素绫的眼神与举止中,隐约所流露的情意。
双方之间所发生的吸引力,是可以感觉出来的,他真没料到白素绫所发出的竟是虚情假意,他上当吃亏几乎送命,就是失败在感觉错误上,表错了情,把一个陰谋计算他的人,看成一个意气相投的天真无邪少女。
“不必了。”他心中暗暗叹息:“请告诉她,我原谅了她,贵盟雄霸江北,果然人才济济,实力雄厚。只怪我懒得打听江湖情势,对天下各路群雄茫然无知。贵盟的二爷织女星印娟娟,手下拥有不少武林知名女英雄。派几个来对付像我这样初出道的年轻人,可说游刃有余,无往而不利,手段真高明,我卓天威栽得不冤。少陪了。”
声落人动,但见人影疾闪。
眨眼间,便远出数十步外,沿小径渐渐消失。
他不敢再逗留,像胡姑娘这种风华绝代的少女,本身就具有令异性无法抗拒的勉力,足以令异性无法拒绝所提出的要求。
如果他再不走,恐怕以后的一切举动,皆不由自主了。
仆妇和两名轿夫,皆被普通的手法所制,袕道一解,仆妇便跳了起来,怒形于色,瞪视着胡兰芳。
“该死的,你为何不下令围攻?”仆妇向胡姑娘凶狠地叫:“你知道你所做的事,会有何后果吗?”
“贾七姑,你先不要激动!”胡姑娘冷静地解释:“姓卓的眼神极为古怪,凭我的道行想制他谈何容易?在他眼中看不到丝毫,我……”
“三爷已经下了明确的指示,必须要活擒他。”贾七姑抢着说:“我没说要凭你的道行,指的是围攻。”
“凭我们这些人围攻?’湖姑娘指着陆续奔出的十二名男女。
“有何不可?”
“他们比魔僧殃道强多少?比泰山五剑高明多少?贾七姑,你是有意断送他们,三爷的指示,并不强求不顾一切下手,是不是?”
“你……你强词夺理……”贾七姑厉叫。
十二名男女先后到达,一个个神色凝重。
“你是一个不知感恩的人。”胡姑娘不悦地说:“你落在他手中,动起手来,第一个遭殃的人该是你,然后是我们所有的人。我七幻狐黎天香可说自命不凡,从不服输,姓卓的虽说曾经被我擒获过,但并非表示我比他高明,至少我黎天香还不敢说胜得了魔僧殃道,武功根基也没有北人屠糜前辈深厚,所以不敢和姓卓的动手,有何不满,你在三爷面前告我一状好了。哼!”
话不投机,七幻狐黎天香举步便走。
“你……你月兑不了关系,你纵敌……”贾七姑指着七幻狐的背影厉叫。
“我可怜你,我知道你所怀的鬼心眼。”七幻狐转身沉声说:“上次你逼月华仙子与姓卓的周旋,引姓卓的入你所布的罗网,最后仍然功亏一篑失败了,所以你非常非常的感到不甘心。这次你一照面便被他所制,失败得更惨,你更不甘心。上次你把失败的责任归咎于我,我认了,这次你又把责任推给我,而我却是救你的人。贾七姑,我七幻狐算是完全认清你了,这一生一世,我永远不会接近你这种反脸无情的人。”
无情贾七姑气得七窍生烟,冲动地向前急抢。
“贾七姑,不要做得过份了。”一个园丁打扮的中年人闪身迎面拦住沉声道:“今早咱们在宗政家的眼线,传来重要的消息,昨晚吴中一龙在密室计议,主事的人是地行仙正元妖道,得力的首脑心月复大半在场,宅中戒备森严,步步生险,而姓卓的却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闯密室。连地行仙正元妖道也束手无策,无奈他何,凭咱们十二个人加上黎姑娘,绝不是姓卓的对手,你心里明白,是吗?”
“你……”贾七姑愤怒得说不出来。
“我自认武功不如人,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如果败在姓卓的手下,绝不怨天尤人,不迁怒同伴。”
园丁冷冷地说完,转身大踏步走了。
卓天威并未返回客店,不知道吴中一龙设宴请他游湖的事。
他自己有要事待办。
迄今为止,他已经与吴中一龙、郝四爷、三星盟方面的人有过接触,概略地了解目前的情势。
捕房方面所供给的消息,可说最为正确,解决了他缺乏人手的困难。
他不想与这些藏污纳垢的江湖人有所交往牵缠,牵进去就休想月兑身,那像是一座大污水池,掉进去就不可能不沾惹上污迹。
与官方攀上交情,确是明智之举。
他看清了一件事实:官方对吴中一龙与郝四爷这两个土霸,表面上采取安抚手段周旋,暗中找机会除之而后快。
土霸们的势力恶性膨胀大甚,是官方最头痛也最忌讳的事,总有一天会爆发决定性的冲突。
目下引来了这许多的江湖可怕的亡命,官方人士自然极为不满,事情闹大了,当政的人为保自己的前程,很可能以断然手段永除后患,这就是捕房暗中供给他正确消息的原因所在了。
在他的心目中,情势大好,对他极端有利,可是,他忽略了一件事;成功的机会越大所冒的风险越大。
当局者述,他只看到情势对他有利的一面,看不到另一面隐伏着的凶险。
同时,他缺乏在江湖称雄道霸的才华和野心,因此不能利用机会制造更有利的情势,处在被动的地位,只能任由情势自行演变。
他所雇的船是小乌篷。
这种船最大的优点是人可以隐藏在内,不像那些仅有棚架的小游船,人在棚内一览无遗,看得一清二楚。
因此,他以为自己的行动可以保持隐秘,船上有两位船夫,都是年已半百饱经风霜的人,脸容憨实而且很少说话,必定是与世无争的老实人,不会是那些江湖好汉的党羽,所以他非常放心。
船驶入另一条河道。他告诉船夫的去向是徐家湾。
那儿,是一些江湖汉子鬼混的地方,距运河主航道不足两里地,不至于引起官府的注意的。
其实,官府不是不注意,而是故意疏忽,让那些亡命之徒不至于无路可走而闹更大的事件,必要时也可以从这里的线民中,找可靠的刑案线索,有相当的效果。
天下间每一座大城大埠,几乎都有三两处这种特殊的地方,正如同身上所长的瘤,不同的是有些瘤有毒,有些瘤却是无害的,当然,有时无毒的瘤,也会转变成致死的毒瘤,问题是培养瘤的组织是否能控制得住,不让瘤毒发作或扩大。
船抵达徐家湾,已经是未牌末。
而这处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河湾旁小村落,却是入暮时分方能热闹起来,目前唯一的小街上行人稀少,显得冷冷清清。
大太阳晒得人头昏沉,那些夜间活动猎食的江湖亡命,正躲在某些黑暗所在,睡大头觉养精蓄锐。
他吩咐船家在码头等候,跳上岸走了。
不久,另一艘快船泊在上游不远处,两个船夫打扮的人,在码头的一株柳树下,与这两位船夫席地而坐,话起家常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时大时小,说话的内容只有他们心里明白。
推开一栋破旧小屋的大门,堂屋里站起一位面有惊容的中年汉子,敞开衣襟流里流气,看清来人怔住了。
这种贫民窟的小屋无庭无院,窄小陰暗,门内就是厅堂,简单地摆了一张方桌,几张条凳,正面是供了天地君亲师的神案,右首便是通向内间的走道,屋里的陈设简简单单,倒还整洁。
“咦!你……你找谁呀?”中年汉子讶然问。
“这里是宛小江的家吗?”踏入门限的卓天威含笑问,神情和和气气,人生得俊,笑容可掬,气概与那些江湖混混大为不同。
“是啊!你是……”
“我姓卓,你老兄是宛小江?”
“正是在下。卓见,咱们认识吗?”
“这不是认识了吗!”
“对。”宛小江镇静下来:“请坐!”
“谢谢!”
“请问卓兄,找在下有何贯干?”
卓天威在桌旁落座,啪一声,将一锭十两重的金元宝往桌上一放。
“皇帝不差饿兵。”他指指金锭:“特来请教宛老兄一件事。”
“晤!你的意思……”宛小江的目光,并不像饿鬼般落在黄金上,而是紧紧吸住卓天威的眼神。
“去年岁梢,有位姓齐名启瑞的老兄,绰号翻江倒海,一到苏州,便在宛老兄这儿落脚,记起了吗?”
“翻江倒海齐启瑞?”宛小江的粗眉攒得紧紧的,似在思索。半晌才说:“我……我该记起来吗?”
“该。”
“凭什么?”
“因为你一定可以记起来的。”卓天威笑笑:“宛老兄,如果记不起来,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我不信!”宛小江撇撇嘴:“卓老兄,我告诉你,我很少在家,而来来往往的人却很多,我宛小江为人四海,知道江湖禁忌,探问别人的来路和隐私就是禁忌,所以,往来的人我从来不多嘴,人家也不会抖自己的底。他们来了,给些银子逗留个两三天时间,也许五六天也说不定,谁也懒得盘根究底。他们走了,谁也不会追究他们去了何处。卓老兄,你以为我会记起半年前的某一个人吗?你是走错地方了。”
“在下没走错地方,因为你一定记得翻江倒海这个人,是不是?”
“不是。正相反,我记不起这个人,不知道这个人长得是圆是扁。卓老兄,你找不知道翻江倒海的人谈翻江倒海,不啻对牛弹琴,至少也是浪费工夫。”
卓天威的笑容消来了,目不转瞬地盯视着坐在桌对面的宛小江,心中疑云大起。
这个小混混的胆气和谈吐,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没有什么局面的小地棍,却像是颇有身份的一方之豪。
宛小江的大牛眼,也冷然回瞪着他,毫无惧容。
渐新地,他的眼神变了。
宛小江的眼神也在变。
卓天威眼神变得并不凌厉,但却有一种可以深入对方内心深处的奇异怪光和魔力,宛小江突然打一冷战,转头回避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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