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们不会来,晚辈必须留此看家”
“你……你不是太愚蠢么?”
“万一他们去而复来,晚辈自可月兑身。”
“算了吧,你……”
小哲一面在神案上点香插上,大拜四拜,捧下祖宗牌位用衣服包妥,凛然地说:“如果他们去而复来,那么,晚辈将告别故乡,在江湖上轰轰烈烈干上一场,为人类张正义,为弱小抱不平。”
说完,再次进入内堂,绿杖翁凛然颔首,最后失声长叹。
不久,母子俩扶持着乃父出厅。柴瑞夫妻向绿杖翁施利连声道谢。绿杖翁扶住柴瑞,祝声道:“老弟台不必客套,你说,你为何不带令郎离开?”
柴瑞苦笑道:“小畜生脾气倔强,事已至此,我也无法阻止他。”
“但……他仍是个孩子。”
“人小鬼大,他为人机警,晚辈倒还放心。”
“唉想不到你这人会这么糊涂。好吧,老朽也无法勉强你们,走吧。”
小哲的手臂受伤,仍能帮助父母整备坐骑,流着泪拜别爹娘,母子俩抱头饮泣片刻,方亲扶双亲上马,跪下恭送双亲启程。
夫妻俩激动得成了双泪人,最后万千叮咛,一声:“小心珍重”,马儿扬蹄冲入茫茫风雪中。
绿杖翁策马走在最后,扬声叫:“哥儿,如果贼人不来,老朽日后回来看你。小心在意,珍重再见。”
小哲拭掉眼泪,低叫道:“老前辈,江湖上见。”
风雪交加,他的话绿枝贫无法听清,三匹马徐徐运去,马上的柴瑞夫妻不时转首回望。
他直待人马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方返回屋内,取来不少麦秸和柴草,堆放在内外厅房各处,将两具尸首摆在柴草堆中,然后到厨下干了一碗酒,吃完一碗剩下的牛肉,找把扶梯爬上屋顶,凝望着南北两端的官道,咬牙切齿地说:“我向天发誓,我宁可死在他乡,死在行侠仗义上,死在锄强扶弱的刀山剑海中,也不愿在此受人欺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日子我过不了,要我过这种日子,我宁可死掉。”
人之初,性本善;但这两句话并不是金科玉律,用在不知人事的侞儿身上,也许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如用在三五岁的女圭女圭们身上,便有点难以令人心服;即使后天的教养是如何尽善尽美,似乎也难完全摒除与生俱来的自私、破坏、反抗、占有等等劣根性。
小哲与常人并无不同,尽管后天的教养可令他改变气质,可令他早熟,令他较常人聪明;但他仍然是个十岁的孩子,同样在内心深处存在着自私、反抗等等天性。更糟的是,他生长在武林世家;练武主要是强身健魄,至高的境界是修心养性,但能修到这一境界的人,几若凤毛麟角,要求太苛了些。
这与读书人的情形相同,并无二致。读书志在圣贤,而天下间的圣贤有多少,孔圣人被尊为万世师表,他并没有错,错在他的理想太高,让后世的人不接受。当举世汹汹,千千万万的人挣扎在饥寒交迫之际.要求他们存天理、去人欲,要求他们都成为圣贤,等于是缘木求鱼,痴人说梦话。
小哲不是做圣贤的材料,他内心深处,升起了反抗的意识,他要向不平的命运挑战。
白等了一下午,不见有暴客再来,只有左邻右舍前来探问,他-一加以挡驾,编好一串谎言,应付左邻右舍。
人暮时分,风雪更紧。
掌灯后,他自己替手臂的创口换药。气候奇寒,创口毫无恶化之象,脸上的红肿渐消,逐渐好转。
他煮了一锅牛肉,一只手无法弄面食,干脆以肉当餮,热了一壶酒,小小年纪,他居然能喝一斤左右汾酒。
在厅堂点起一盏某油灯,酒和肉全部上桌,大马金刀地坐下,开始进食。
厅中的景象十分岔眼,已不是先前纤尘不染、朴实而有书卷气的客厅了,四周堆满了麦秸和柴草,壁角的柴草堆中,放着两具尸体。屋外罡风呼啸,大雪纷飞。厅中一灯如豆,陰森森鬼气冲天,尸体的血腥令人作呕。他一个十岁的小女圭女圭,饮酒壮胆,居然毫不在乎。
喝了半碗酒,他感到头脑有点昏沉,酒意上涌,有点烦躁地想:“风雪漫天,恶贼们该不至于晚上来了。”
蓦地,大门被人叩了三下,宏亮的声音从门缝透人:“开门,借光。”
他一蹦而起,拔出了匕首,正想退人后堂,却又站住了。如果来的是恶贼,也许会叫开门,但决不会说借光,没有走避的必要,便高叫道:“走开,屋内没有人。”
他不知自己为何火气这么大,语气不象是他所发。他在本镇是个逗人喜爱、聪明知礼的小女圭女圭,平时口不出粗语,人缘极佳。今天竟然用这种口吻说话,可知他的心中必定十分紊乱,失去了常态。
“屋内没有人,你难道不是人?”屋外的人火气也不小,大声喝问。接着,门被拍得震天价响。
“天色太晚了,本宅不招待外客。”他警觉地接口。
“这鸟镇只有你这家有灯火,可知人并未死光。要是不开门,老夫要拆了你这座鸟门。”屋外的人声音愈来愈暴。
严冬季节里,房屋的防寒设备必须完善,密不透风,方可保持温暖。俗语说,针大的缝,碗大的风,只须有一条细小的缝隙没封住,屋中必定寒冷得令人呆不住。大门事实上是无法闭牢,所以在内加上暖帘。可是暖帘已被罗爷的爪牙拉掉了,因此灯光外泄,引来了说话粗野的人叫门。
小哲不能开门,屋中摆了两具尸体,见不得人,人命关天,如果来客声张起来,惊动了里正,那就麻烦大了。
“请到别一家去叫门,此处主人不在,深更半夜,我一个小孩子,不敢开门。”
他硬着头皮说。
“膨”一声大震,门闩突然折断,门轰然而开,一个发如飞蓬,相貌凶猛,浑身沾满雪花的怪人,出现在门口。
大门被撞开,狂风挟着雪花从外灌入,奇寒贬骨。油灯被风一刮,火焰摇摇,光线骤暗,几乎熄灭。
在朦胧而跳动的灯光下,小哲扬匕首戒备,纵身一跃,便退至内堂口。当他的目光看清门口的人影时,不由大吃一惊,月兑口叫:鬼!你……你是人还是鬼?”
门外白茫茫,一片银色世界。檐以外积雪及膝,檐以内的门阶也积雪盈尺。来客像一座门神,站在门外的积雪中,宛若鬼魅现形。
一头积有雪花的飞蓬灰发,眼如铜铃布满红丝,焕发着慑人的凶光。一张五岳朝天的脸孔,加上乱鸡窝似的灰虬髯,脸色黄中带黑,横向棱起,颧骨高,口中鳅出一排健康而尖利的白牙齿。穿一袭油光水亮的老羊皮外袄,胁下吊着一只大型的青布囊。
身材高大,手扶一根紫钢打磨的三棱杖,十分沉重,但长仅五尺。在明灭不定的幽暗灯光下,乍看到这位厉鬼似的不速之客,胆小的人可能会吓得胆裂魂飞,也许会吓昏哩!
怪人看清了屋中的情况,但并未发现柴草堆中的人体是死尸,不由一怔,说:“咦!这儿明明是客厅,怎又成了柴房啦?见他娘的大头鬼。哈哈哈!小女圭女圭,你手上有刀哩!要杀鸡待客么?呵呵呵!老夫是人,不是鬼,鬼是用不着叫门的。但老夫虽是人,却有一个很难听的鬼名号。”
“你……你是谁?有何贵干?”小哲壮着胆子问。
“别管我是谁;说来你这小女圭女圭也不会知道。好娃!你说屋子里没有人,草堆中不有两……晤!不对,有血腥味,怎么回事?”怪人感然问。
“你有何贵干?”小哲不放松地迫问。
“废话!半夜敲门当然有事。老夫懒得和小女圭女圭打交道,桌上有酒有菜,热腾腾香喷喷,可能是牛肉,老大正是为疗饥而来,且先填满肚子再说。”怪人一面说,一面走向木桌,顺手“砰”一声带上门。
“老伯,你把酒菜带走,到别处去吃好不好”小哲急急地说。
“废话!你把老夫看成讨饭的了?岂有此理。老夫再说一遍,不和你一个女圭女圭计较,懒得和你打交道,去叫醒那两位睡死了的大人前来说话。吃你们的酒菜,老夫会给钱,我不会让你们这些穷百姓苦哈哈吃亏的。”
怪人一面说,一面落坐,在腰间掏出一锭一两的小银锭,“得”一声丢在桌上,再一把抓起酒壶,仰起脖子口就壶嘴,咕嘻嘻将大半壶酒喝了个涓滴不剩,放下酒壶叫:“酒是好酒,可借太少了,再给我弄一坛来。”
看了怪人的长相和放在凳旁的紫铜杖,小哲有点心虚,赶不走怪人,他只好将一切可怕的后果置之度外,说:“酒放在东院的厢房中,要酒你自己去搬。”
“胡说!”怪人不悦地叫,怪眼一翻道:“老夫怎可随意往内厢闯?快叫醒那两个睡虫去搬。”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真相早晚会被发现,小哲不再敷衍,说:“他们醒不来了。”
“什么?”
“他们永远醒不来了,死啦!”
怪人一惊,离座走近两具尸体,注视片刻,徐徐转向小哲,目光落在小哲手中的匕首上,再打量厅堂四周,淡淡一笑道:“这两个人是被杀的?”
“正是。”小哲木然地答,回避着怪人的目光。他感到怪人的相貌太过凶恶,怪人的目光凌厉如剑,心中有点慌。
“谁杀的?”
“这……”
“不是你吧?”
“请别管这里的事。”小哲急速地叫。
“屋中只有你一个人?”怪人转过话锋问。
“是的。”
“大人们呢?”
“不知道。”
“你是本村的人吧?”
“是的。”
“荒村小镇,风雪漫天,屋主人是不是干了谋财害命的勾当?”
“你胡说!”
怪人又是淡淡一笑,说:“看样子并不像谋财害命,两人身上有剑鞘,衣裘内穿的是劲装,死状狰狞,八成儿是格斗而死。你还是个小孩子,杀人按理该没有你的份,但你脸上浮肿,手臂系有伤巾,人虽不是你杀的,但格斗时你十九在场。”
“是的。”
“大人们呢?”
“告诉你不知道。”
“他们留下你挡灾,你有一双健全的脚,为何不走?”
“我不走。”
“你要留在这儿。”
“是的。”
“你想证是明什么?”
“我……”
“证明你胆子大?证明你有勇气?”
“我……”“哦!我明白了,你要留下放火烧屋,毁屋灭迹?”
“你如果不是官府的人,请别管闲事。”
怪人回座坐下,笑道:“要老夫不管闲事,你必须将两具尸体的来历说来听听。”
小哲不愿说,扭头便走。
人影一闪,怪人连人带凳破空射到,叫:“你想走?”
小曹大喝一声,大旅身匕首疾挥。
怪人哈哈大笑,伸手一句,便扣住了小哲的脉门,说:“安静些,小鬼。”
小哲被人擒住,不甘就擒,一腿疾飞。
怪人原是带着木凳追来的,伸手擒人直至得手,始终是坐着的。小哲出脚自保,急攻下陰。怪人的脚左右一分,咧嘴一笑。
“噗!”小哲一脚踢在木凳上,身形一颠。
怪人手一紧,将小哲带倒在地,一脚踏住小哲的背心,桀桀怪笑道:“你如果不说,保证你有苦头吃。”
“老狗,你杀了我,也休想在小爷口中套出半个字来。”小哲顽强地说。
“真的?”
“小爷说话算数。”
“老夫却不信邪。”怪人冷冷地说,手上加了半分劲。
小哲感到手臂疼痛欲裂,被抓处如被火烙,痛彻心脾。但他忍住了,浑身在怞搐,吃力地挣扎。
“你说不说?”
小哲脑袋一扭,一口向怪人抓住他的手咬去。怪人不躲不闪,被他咬住了,像是咬在钢铁上。怪人的手臂传来一阵奇大的劲道,将他的牙齿撑开。
“哈哈哈!你这小鬼顽强着哩!其实,杀一两个算得了什么?告诉我又有何不可?”怪人怪笑着说。
“谁知道你是不是他们的狐群狗党?想探口风,别想。”小哲咬牙切齿叫。
“你真不说?”
“当然不说。”
“老夫要撕下你的耳鼻,挖出你的眼珠来……”
“你敢?”大门方向突然传来绿杖翁的冷叱声。
怪人背向大门,猛地旋身。大门已闭上了,冷风仍在厅中流动,门内站着脸色带苍的绿枝翁。
“咦!是你.你还没死?”怪人讶然叫。
“死不了,阎王不收,无可奈何。放了那女圭女圭。”绿杖翁一面叫,一面走近。
怪人放了小哲,哈哈大笑道:“听你的。难道说,小女圭女圭与你沾亲带故不成?”
“一不沾亲,二不带故。”
“老毛病犯了,打抱不平罗?咱们坐下谈谈,喝杯酒挡挡寒。看你老兄脸上的神色不太妙,冻坏了么?”
怪人一面说,一面拖张长凳示意要绿杖翁人座。
小哲站起柔动着被抓处,讶然问:“韩老前辈,我爹娘呢?你老人家……”
绿杖翁就坐,慈祥地笑道:“你爹娘已到汾城啦!不必耽心”
小哲脸色一变,愤然地说:“老前辈,为人谋而不忠……”
“哈哈!小女圭女圭,你竟然教训起我老人家来啦!在新绿北面二十里的武岭集,碰上了令尊的好友吴海光,他足以保护令尊堂平安到达姑射山。老朽去而复来,你感到意外么?”
“晚辈……”
“傻孩子,你以为令尊堂当真放心你一个人留在此地冒险么?你错了,沿途分尊令堂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请老朽回来暗中照顾你,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你为人虽外表和善,内心却倔强好胜,如果拒绝你留在家中,也许你会闯出更大的祸事来。假使不是老朽恰逢其会到来,今尊及令堂岂会离开避祸?你去取酒来,老朽要和这恶鬼把盏论英雄,叙叙如烟往事。
等会儿,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怪人桀桀笑,说:“把酒论英雄,天下间的英雄豪杰,决非君与琼。我九幽鬼王许琼一生行事亦邪,亦侠亦魔,心狠手辣,下手不留情,在江湖中声名狼藉,神憎鬼厌。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黑道朋友恨你人骨,要将你食肉寝皮。白道人物对你也没有多少好感,你那只问是非不顾情面的作风,只会引起别人的反感。往事如烟,你我都老了,劳碌一生,至今一事无成。好汉不提当年勇,还有什么可叙的?这儿发生了些什么古怪事,何不说来听听?有你绿杖翁在场,自然不会是谋财害命的事了。……”
小哲恰好提了一坛酒来,绿杖翁指着小哲说:“这位小哥儿姓柴,叫柴哲,三代……三代久居侯马镇,一向平安无事,今天却祸从天降,碰上了奸官严嵩一群走狗……”
他将经过概略地说了,最后说:“姓罗的恶贼如果纠集人手前来报复,目下也该来了,可是迄今无动静,恐怕不会来啦!”
“呵呵!如果来了,该多好,我这鬼王便可大开杀戒了。依常情论,他们不会不来,等着好了。”九幽鬼王十分肯定地说,本能地挪了挪搁在手边的三棱杖。
“他们为何必来?”
“他们不惜数千里追踪拦截,志在置王宗茂于死地,王宗茂落脚在柴家,他们为何不来?只有先到柴家,方可找得到王宗茂的去向,所以他们必来。”
“但他们并未来……”
“听,蹄声隐隐,罡风呼啸,风自北面吹来,并未完全掩盖蹄声,有大批人马从北面来了。”
“准备动手。”绿杖翁投著而起说。
“且慢,在镇市大干,会连累镇民。咱们迎上去!”
绿杖翁匆匆喝了几口酒,向小哲说:“哲哥儿,你早作准备,我和许老迎上去,杀他个落花流水。如果我们拦不住他们,你必须及早月兑身,在镇外的土地庙等我们。”
“好,晚辈这就准备。”小哲紧张地说。
两老匆匆外出,隐人风雪之中。
小哲也在门外的柳树下藏身,目不转瞬向北遥望。虽是三更天,但雪光朦胧,视界可及三五十丈外。
侯马镇的房舍,大都是独院式的土石屋,彼此之间,皆不相贴邻,甚至中间还隔着一座小果园或一二亩菜地,左邻右舍如果有事而不声张,谁也不知道所发生的是什么事。风雪漫天,镇中灯火全无,死一般的静,没有任何人出来走动。
蹄声渐近,由蹄声判断,保守些估计,不下于五十骑之多。
他藏身在柳树下,手中紧握着匕首,雪花落在他身上,令他感到浑身发冷,彻骨奇寒。
他似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握匕首的手已经麻木,不住打冷战,牙齿冻得格格格地直响。
蓦地,他听到北面传来九幽鬼王的厉喝声:“什么人?勒住坐骑”
蹄声渐止,有人吼叫:“襄陵太平关的官兵。你们是什么人?”
“草民是打猎的。”九幽鬼王的声音特别宏亮。
“老夫韩腾蛟。”是绿杖翁的声音。
“大胆草寇,你居然还没走。李巡检,拿下他。本官先走,到柴家捉主犯。”
太平关驻有官兵,也设有巡检司,显然官兵与巡检司的人都来了。
接着,两老的长笑震天。人吼、马嘶、乱成一团。
狂风呼呼,号叫声震耳。
不久,蹄声再起,有一部份人马向镇四驰来。小哲知道官兵人多,两老挡不住,钢牙一挫,狂奔人屋,开始在各处放火,趁火头未透瓦面,急急奔向屋后的树林,站在林缘回望,四五十丈外的家园已可看到从窗缝吐出的火舌。
蹄声已近,人马已距镇口不远。
他仰天长叹一声,凄然地低唤:“别了,家园。今生今世,柴家永不可能在此重组家园、安身立命了。”
蓦地,身后传来陰森森的语音:“大丈夫四海为家,感慨无补于事。目前你虽然年纪小,但你会长大的。”
他大吃一惊,火速转身。
身后的树林内八尺左右,站着一个修长的黑影。树林光秃秃,地下积雪及膝,这人穿一身黑袍,显得极为突出,衣袂飘飘,背手而立,状极悠闲。
“你……”他吃惊地叫。
“老夫是过路的夜行客,听到马蹄声正感奇怪,刚经过你的家门口,发觉你从树下窜出,奔人屋中。老夫一时好奇,便跟着你到了门口,发现你在放火,因此跟着你来到这儿,是怎么回事?你小小年纪,竟举火焚烧自己的宅院,宅中又无别人,老夫百思莫解。”
小哲模不清对方的来路,但猜想对方不会是罗龙文的人,把心一横,说:“京师大奸臣严家的走狗,在我家行凶,找来了官兵抄家,因此我放火烧掉,大家不要。”
“看你不出,一个小女圭女圭居然敢作敢为,很了不起。”
“这叫做铤而走险。”
“咦!你的口才大佳哩!你多大了?十四还是十五?”
“小可十岁。”
“十岁?别唬人好不好?”
“小可从不唬人,确是十岁。”
“你姓甚名谁?”
“姓柴,名哲。”
“看你奔跑的速度,以及轻捷灵敏的身法步,必定普练过武,令师何人。”
“小可随家父练了几天拳脚。”
“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双亲在堂。”
“他们呢?”
“昼间激斗受伤,避祸去了。”
“今后你有何打算?”
“打算投奔亲友,避避风头。小可失礼,还没请教老伯贵姓大名呢?”他听对方自称老夫,因此称对方为老伯。
“老夫姓徐,名方。在江湖闯荡,绰号叫缥缈神龙。”
“徐老伯如无见教,小可要告辞了。”
柴家已火舌冲天,全镇大乱,狗吠声大起,健马在奔驰,包围柴家的官兵不住吆喝吼叫,听来十分刺耳。
“且慢,老夫还有话问你。”
“徐老伯……”
“官府既然抄你的家,今后你将是无处安身的亡命之徒,你想到了么?”
“敝亲必能包庇……”
“包庇逃犯,其罪同坐,你总不能连累亲朋吧?”
“这……”
“跟我走?怎…样?”
“不成,小可……”他用坚定的口气答。
“老夫带你远走他方,传授你盖世轻功,与艺冠武林的内家拳剑。十年八年后,你音容已改,面目全非,谁还知道你的身份?”
“这个……”
“老夫言出如山,由不得你敷衍。老夫在江湖闯荡,不论是人是物,除非老夫不想要,要则必定弄到手。告诉你,不管你肯是不肯,跟我走。”
小哲怎能胡乱跟人走?一听口气不对,突然扭身狂奔。
缥缈神龙哈哈一笑,如同鬼魅幻影,一闪即至。
小哲只奔出五六步,突然知觉全失,向前一仆,身外事已一无所知了。
湖广,好地方。
这儿是鱼米之乡,全国少数精华地区之一,民丰物阜,沃野千里。行政区辽阔,北起河南,南抵广西。可是,除了洞庭湖与古云梦泽的精华地区外,湖广并不全是想像中的人间乐土。西部与南部,全是连峰亘响的山区,居住在内的人,全是所谓末开化的苗蛮。
大明皇朝对这些苗蛮,用的是怀柔政策,赋税只算是象征性的征收,但用人却不含糊,由各地的军民府和安抚、宣抚等司,利用苗人骁勇剽悍的天性,组成具有相当实力的部队,边防有警,便征调他们至各地作战。
本朝中叶以前,苗兵以骁勇善战著名。现在,派不上多大的用场了。
目前在江苏附近,从广西前往剿倭的所谓狼兵,对付倭寇似乎提不起劲,蚤扰地方烧杀掳掠却勇气百倍。
这支兵的总领是个女的,姓瓦,称瓦氏兵,在总兵俞大猷帐下效力,败多胜少。
湘西,紧邻鬼方,恐怕是湖广最贫瘠的地方了。无尽的山,无尽的丛莽,穷山恶水中,栖息着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少数民族,本朝统称化外苗蛮,部族之多,数不胜数。
辰州府与抚州之间,向西进入山区,沿沧江上行,在与贵州交界处,有一处属于保靖州军民宣慰司的小寨,叫做五寨长官司。也就是后来满清时代的凤凰直隶厅。
这儿的蛮人,俗称五溪蛮。治理蛮人的汉人并不多,而这些小官小吏中,贪默的人却是不少。
由于距辰州府和抚州都不太远,往南到麻阳县只有九十里。因此,这儿便成了亡命、强盗、匪徒、通缉犯的逃逋薮,只须与当地的土官和具有实力的苗人相处得好,花几个钱带些日用品入山做礼物,保证可以躲上三年五载,等风声已过再行出山,永不会出纰漏。
同时,野心大的人,并不以能安全躲避为满足,聪明而有远见的人,开始处心积虑在山区中建立自己的实力,招引了大批亡命,建立地盘,拓展势力,进而争取蛮人的合作,然后等到羽翼已成,便不择手段征服附近的蛮人,勾结官府,划出势力范围,严然成为当地的土皇帝,建起了他们的化外独立王国。
五寨的北面丛山中,四十余里有一座颇具规模的蛮寨,叫大天星寨。寨位于山颠,这座山便叫做大天星寨山。
山并不高,仅四十丈左右,周回七八里,万溶江发源于此山。
不知自何时始,大天星寨已没有蛮人,变成汉人的山颠城寨,完全改变了本来面目。
寨设有两条小径,一条东行,沿万溶江可至镇溪军民千户所(乾城)。西行入贵州,可到梵山,经过两省交界处最险要的猴子坡。猴子坡的所谓未化生苗经常四出蚤扰生事,因此平常人不敢走这条路,免得枉送性命。
大明嘉靖三十八年,距小哲毁家已是六年了。
六年,岁月漫漫,但在少年人来说,并不觉得岁月漫长。
大天星寨在外表看,似乎与世隔绝。
寨内房舍连云,前寨建有广阔的练武场、箭道、阵坪、阅台,-一俱备,沙坑、天梯、梅花桩,样样俱全。
寨东,有一座两层的大楼,额匾上大书“宏图阁”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这里面,是读书的地方,内部格局仿明堂建制,相当完备。可是,里面的教授们,除了一两个所谓儒林名士之外,全是些三教九流人物。这些人来自天下各地,说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方言。
后寨与前寨之间,隔了一座高有两丈的巨木栅,栅前后各有一座桃林,分隔为内外。后寨全是雅致的精舍,隐藏在花木扶疏中,是全寨的精华所在,戒备森严,前寨的人,如无寨主的召唤,严禁踏入栅门半步,违者杀无赦。
后寨的东北角,有数幢精舍,那就是寨主缥缈神龙徐方的内室所在地,是一处禁区,外人一概禁止接近。
大天星寨不是草莽英雄的山寨,而是辰州府大财主徐方大爷的避暑别业。山区中,苗民或苗汉杂居的地方,称寨、拗、洞、坪……,驻有官兵的地方,叫关、营、司、哨,有些也称寨。大天星寨原是苗人的寨,目前是汉人的宅院亭园,并非山大王的山寨。
六年,小哲已不再是侞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而是十六岁高大健壮的少年。六年来,他在严格训练中受磨炼,在近乎残忍的锻炼了成长。白天,他练兵刃、暗器、拳脚及轻功。晚间,他除了练气功之外,便是到东寨宏图阁读书。读书是假,主要是听取教授们传授的江湖经验,以及与南北各地的江湖人讲述各地的风土人情,学习各地的主要方言。
初来时,他很少见到缥缈神龙。和他在一块儿苦练的人,共有三十九人之多,女的有十九人,男的二十人,全是十至十三岁的男女女圭女圭。彼此之间,绝对禁止谈论自己的身世,更不许打听同伴的来历。
带领这群女圭女圭的人,是徐大公子徐昌,女圭女圭们管叫他为大公子。大公子生得一表非俗。
小哲初来时,大公子只有三十岁左右,人倒不坏,只是太严了些,谁练功时稍有疏忽,他会咬牙切齿地给谁一顿皮鞭,不论男女,一视同仁。因此,女圭女圭们怕定了他,被他瞪一眼,便会情不自禁打冷战。
第二年,三十九人只剩下九男十二女了。
第三年,只有五男四女,小哲是其中之一。
之后,缥缈神龙亲自教的时间多了,比大公子更凶,更严,更利害,女圭女圭们也更苦,更害怕。
第四年秋间,只剩下五个人,三男两女,小哲是三男中的一个。三男中,他年纪最小,两女则与他同年。
六年,那是一连串黑暗的岁月,无比痛苦的光陰,可以说度日如年,长夜漫漫。
铁不打不成钢,玉不琢不成器,这五个男女女圭女圭,其成就极为可观。
小哲在初来后不久,便发觉有点不对,对大天星寨的一切都感到神秘万分,猜不透缥缈神龙是何来路。
是白道英雄么?不像。寨位于苗蛮之区,出人的人全是些形形色色三教九流人物,绝口不提行侠仗义事。
是绿林大盗?更不像,寨中没有头领,没有唆罗,没听说过打家劫舍的事。
是黑道人物也不像。以缥缈神龙来说,年届花甲,一表堂堂,谈吐不俗,神色雍容,岂会自甘下流,做黑道痞棍?
因此,他心中疑云大起,油然涌起戒心,暗中留了神,打定主意隐藏起心中的疑问,默默地等候揭开内情的机会,练功时明里藏拙,暗中埋头用功,所以在剩下的五人中,他并不是最出色的一个。
其实,他幼年下过苦功,根基比任何人都深厚,而且天生异秉,聪慧过人,反应超人一等,悟力奇高,因此实际的成就,五人中以他所获最高最大,只是他深藏不露面已,连缥缈神龙也被他瞒过了。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是有心人,缥缈神龙父子不但没看出他的实际造诣,更无法看出他心中的打算,可知他确是胸有城府、智珠在握的少年人。
第六年.是决定性的一年。三月暮春,他们五男女迁出了内室,住入寨西的华丽房舍。
那儿,住着来自天下各地的神秘人物,三教九流形形色色,老少男女俱备。
男女虽分舍住宿,但白天见面聚会的机会甚多。他开始月兑离苦修岁月,进入了另一复杂无比的境界。
这儿的人,说话粗旷,举动不拘小节,吃喝玩乐门门精通,对酒当歌放浪形骸,兴来时大谈风花雪月助兴。
他先是吃惊,而后是仿惶。
十五六岁的人,思想尚未成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到半年功夫,他从仿惶中开始迷失了自己。
重阳节刚过,金风送爽,草木萧萧,山区中秋意甚浓。
一早,他从练功房回到自己的卧室,擦掉一身汗,换了一袭青衫,心说:“且到二师兄处走走,问问他昨晚大公子唤他到后寨有何事故?”
五男女排名,他第三,师父是缥缈神龙。按理,他该称大公子为师兄,可是谁也不敢如此称呼,仍称大公子。
他穿上青饱,显得神清气朗,潇洒出群,脸如满月,目似朗星,俨然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如果不是身材结实健壮,完全不像是个练武人,毫无半点赳赳武夫的气概。
房舍不规则地散落在疏落的果园中,每一栋相距约在六七丈外,每栋房屋皆建有大厅,有一排像客店般的上房,有建了朱烂的走廊。每一栋有十二间上房,十二间上房中,经常有四至五名住客。
他的住处北面是约四亩大的梨园,南面是杏林,东面是桃树,西端是李林,桃、李、梨、杏都有了。
他们五师兄妹是分开来住的,据大公子说,他们要在此地住上一年,和来自天下各地的英雄豪杰相处,认识这些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满了十八岁,可能要出山闯天下了。
这一年中,双日回到后寨练功,单日可以自由活动。至于寨东宏图阁的所谓学业,每天一个时辰是不可或缺的。
小径通过杏林,他踏着料峭晨风,向左首第二栋房舍走去。刚通过前面第一栋房舍的屋角,廊下的一扇房门后,突然传出一声低叱:“吠!”
他突然仆倒在地在滚转向上的瞬间,左手指向叱喝传来的方向,掌心挟了一枚六寸长的三棱小箭,尖锋微吐,遥指房门,笑道:“廊下一无遮掩,是不宜出手袭击的,你这种冒失举动,不啻抹喉自杀。”
说完,跃起整衣,纳箭入袖。
原来住在寨西的人,衣食住行告供应丰富,平日生活尽可放任,放浪形骸,谁也不管谁的事,但有一项要求,必须严格遵守。那就是寨西有一项规定,不管任何时候,只须听到“呔”一声叱喝,那就代表有人袭击,必须立即采取对策。同时,任何人也可向寨西的住客发出代表警号的叱喝。
这项规定的用意,在提高所有的人,无时无刻皆须保持警觉,也等于是训练这些人随时准备应变。
房门徐徐拉开,闪出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人,身材修长,剑眉虎目,薄薄的嘴唇,脸色有点苍白,长相倒还英俊,穿一袭蓝色劲装,显得英气勃勃。
青年人举步下阶,笑道:“在门后用暗器暗袭,百发百中。不是我蓝燕子吹牛,在三丈以内,能逃过在下三棱燕尾镖袭击的人,得未曾有。在下蓝燕子蓝奇,你老弟贵姓?”
“兄弟柴哲,蓝兄大概是刚到不久的,难怪不认识兄弟。”柴哲抱拳答礼。
“兄弟昨天刚到。听柴老弟的口气,住在此地必定很久了呢!”
“兄弟在寨西,仅住了九个月。”
“哦!九个月,已经算是长住的朋友了。”
“兄弟在本寨,前后已过了六个年头。”
“咦!那你……我知道了,你是里面的人。”
“里面的人?”柴哲不解地问。
蓝燕子笑笑说:“里面的人,是指不用出去干活的人。”
九个月的日子不算短,这期间,他发觉客人来来往往,有些住十天半月,有些最多住二十日左右便不别而行,每隔三两月,再回来住一段时日,有些则永不再来。不管任何人,永不谈论他们因何而来,为何而去,只谈些江湖见闻,以及平生得意的风月艳史,或者谈些有关武技的心得,似乎彼此之间皆有默契,不谈论自己的来因去故,也不打听对方的来龙去脉,真是一群神秘的客人。
柴哲本想追问出外干活的用意,却又不敢冒险,那是违犯寨规的事,其结果将极为严重。从蓝燕子的口中,所听到的里面的人四个字,似乎带有羡慕而又轻视的味道,令他心中惑然,便说:“蓝兄,你认为里面的人,比你们快活么?”
“当然,至少用不着为自己的生命耽心,是么?”
柴哲心中一动,有意无意地问:“蓝兄替自己的生命耽心?”
蓝燕子呵呵笑:“干咱们这一行的人,当然不在乎凶险。但人生在世,如果不爱惜自己的生命,那还有什么意思?只要有代价,生命不足惜。这次兄弟到南京整整快活了四十日,床头夜夜换新娘,乐何如之?兄弟的假期本来还有半个月,可是床头金尽,囊空如洗,不得不赶回来养养神了。短短四十天,享受之丰,比常人活一辈子还丰富,这就是代价,值得咱们卖命。”
“你打算住多久?”
“不知道,得看金坛主如何安排了。兄弟隶属荆轲坛。你呢?”
柴哲在大天星寨住了六年,可怜,对寨内的事所知极为有限,贫乏到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归根结底,这是太过谨慎四个字害了他。
同时,寨中的神秘形态也深深地影响他进一步探询的勇气。
师父和大公子极为严厉,不许他们师兄弟向任何人探问日常生活与功课以外的事,如敢放违,必将受到可怕的惩罚。因此,他始终鼓不起勇气向任何人打听。
荆轲坛三个字,令他心中极感惊讶。荆轲,那是战国时代的义士、刺客、失败者。
坛,那是江湖帮会中惯于使用的所谓秘密香堂。
蓝燕子是属于荆轲坛,那么,必定是属于某一帮会的人了,会不会与刺客的事有关呢?
他不予回答,定神注视着蓝燕子,脸上神色在肃穆中,隐含困惑的神情和淡淡的惊讶。
蓝燕子却没有看出他困惑和惊讶的表情,只看到肃穆的神色,登时脸色一变,凛然地说道:“柴兄弟,咱们一见如故,年岁相若,兄弟所以愿与你亲近,你不会将兄弟的话,呈报内坛吧?”
柴哲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淡淡一笑。
蓝燕子会错了意,额上出现了汗影,变色道:“你呈报我也不怕,在下所说的话,并未涉及机密,访问身份也罪不严重,了不起囚禁三月。再说,你年纪轻轻,在内坛的身份决不会太高,住在寨西,显然不会是执事人员,我不怕你,我可以否认你的指控。四下无人,你也无法指证,是么?”
柴哲心中好笑,笑道:“蓝兄,别紧张,没有人会指控你。”
“你……你不指控我?”蓝燕子讶然问。
“兄弟为何要指控你?指控又不是兄弟的事。”
“那……你不怕我指控你知情不报?”
“哈哈!蓝兄,诚如你所说,四下无人,你也无法指证对不对?”
蓝燕子伸出胳膊笑道:“老弟,咱们交个好朋友。老弟气朗神清,风华照人,不会是坑害朋友的人。你不指控我,那是说,你担当了万分风险,兄弟十分敬服。”
柴哲也希望交几个朋友,以便逐步了解案中的秘密,便也伸出大手,行把臂礼,两条手臂挽住了,笑笑说道:“蓝兄不弃,兄弟感到万分荣幸。蓝兄,兄弟要到前面有事,晚上咱们聊聊。”
蓝燕子松手,向右侧一指,笑道:“秋高气爽,今晚初十,天字万里无云,月色必佳。
我做东,今晚我带些酒菜,到雄风亭去坐坐,怎样?”
“二更正,兄弟必到。”
“好,你走吧,不耽误你。”
柴哲行礼而别,远奔二师兄的住处,沿途思索刚才所发生的事,渐渐有点醒悟。
显然,大天星寨的人,决不会是普普通通的武林人。缥缈神龙也不是辰州府的大财主,而是某一帮会的重要人物,甚至可能是首领呢。
他并不在乎什么帮会,只要帮会本身的宗旨光明正大,便无可非议。
到了二师兄的住处,他只好将思路暂时截断,踏上了台阶,觉得整座房舍静悄悄地,像是没有人。
所有的客舍建筑,规格相同,前面是大厅,厅后的院子向三方伸展,左右两厢是客房,后面的内厅是宴会膳食之所,内厅后是内院,有一座月洞门,通向后面的花园,园内有亭台假山,花圃散处其间,再后面便是梨园,园中也可以散步或松松筋骨。
这一栋客舍人更少,所以静悄悄地。他记得二师兄的卧房,在东厢的第四间,便不假思索地向第四间走去。
多月以来,他到两位师兄处走动,都是迳自登堂入室,多年相处,自小在一块兀长大,从不拘泥礼俗,这次也不例外,伸手推开了房门。
房分内外间,推开门,外间不见有人,他高叫道“二师兄,在么?”
“等一等,别进来。”内间里有人叫,口气急促。
他已到了内间的房门口,正待伸手推开房门,问声一怔,手僵在门上了。以往,从没有这种现象,二师兄从不用这种急促的声音说话,也不会阻止他进房。
房内响起起床穿衣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人。
他心中暗叫怪事,清晨大早,二师兄居然未起床,而且居然有两个人,岂不透着邪门?
“请在外间等我,师弟。”二师兄在房内叫。
其实他已向外间退,心中疑云重重。好半晌,内间里出来一个猿臂鸯肩、健壮英俊的年青人,一双大眼神光闪闪,有一张经常泛着傲然笑意的眼睛。
一面系着腰带,一面走向外间,脸色不正常,一阵红一阵白,目光回避着柴哲的眼神,说:“师弟,早。”“早?都快日上三竿了。二师兄,昨晚干什么?熬夜?”
柴哲问,突感到鼻中唤人一丝淡淡幽香。
“熬夜?见鬼。早餐吃了没有?”二师兄支吾着说。
柴哲盯视着他,急迫地问:“你慌慌张张,大有可疑,里面还有谁?”
二师兄脸上成了猪肝色,直红至脖子,避开话题反问:“师弟,一大早你来,有事么?”
柴哲突然呵呵笑:“我明白了,好啊!人小鬼大,了不得。你满身脂粉香,内房藏娇,是谁?”
“别胡说。”二师兄急急分辩。
柴哲离座站起笑道:“那么,小弟只好去看看是不是胡说了。你呀,将来定是脂粉阵中人。”
二师兄急急伸手拦住,苦笑道:“师弟,别刮人脸皮好不?留一分情谊……”
内间的房门倏然拉开,娇笑声先传到,语后身随:“怕什么?我可不领这小女圭女圭的情,嘻嘻!”
房内飘出一朵绿云。不是云,是人,是个穿了翠绿衫裙的半老徐娘。一头秀发胡乱挽了一个高顶髻,刚草草抹掉脸上的脂粉,但仍然显得五官秀美,可惜眼角的笑纹,因有剩余脂粉而显得更为清晰,年纪当在三十以上四十左右了。穿的是窄袖子春衫,长裙款摆,显得胴体丰盈,身材相当动人,鸾带将小柳腰勒得如同蜂腰,因而胸围显得更为突出。
绿衣徐娘颊上酿红,走近瞥了二师兄一眼,笑道:“江华,你这人怎么胆小得像老鼠一般?怕什么?没有人会来管男女间的事,师弟又不是外人,瞧你吓得这副德行。”
柴哲一怔,心说:“这女人已来了一月,竟把二师兄勾引到手了。老天,她怕不比二师兄大了一倍年纪?”
五师兄妹,老大程忠,比柴哲大三岁,已是十九岁的青年人。老二江华,十八岁了。四师妹李凤,五师妹周莲,同是十六岁,与柴哲同年,柴哲比她们大几个月。
五人练功时是分开的,只有练轻功时在一起练,住宅更是相距甚远,平时师兄妹间除了练轻功外,极少见面。
而练轻功却又苦得要命,一个时辰下来,疲劳得连话也懒得说,因此一年到头,师兄妹间难得说上十句话,感情无法培养,师兄妹的感情非常谈薄。相反地,三位师兄弟的感情,却十分深厚。
江华到底年轻,登时头面充血,垂下头苦笑道:“绿珠姐,何苦骂我?我当然胆小,不然……”
“别当然不然了。你说你有一位师兄,一位师弟,这位定然是你的师弟了,不替我引见?”绿衣女人大方地说,一双妙目毫无顾忌地在柴哲浑身上下转。
柴哲想不到这女人如此大胆,大胆得令他有点反感,心说:这女人有一双水汪汪的媚目,谁是水性杨花的货色,二师兄居然和她姘上,真是要老命。但他口中却平静地道:“在下柴哲,姑娘贵姓?好像咱们见过面呢?”
江华接口道:“这位是红线坛的高手吴绿珠姑娘,绰号称绿飞鸿。”
柴哲心中一怔,心说:又有一个红线坛,看样子,这帮会的规模不小哩!
吴绿珠噗嗤一笑说:“在红线坛中,我算不了一流高手,别捧我了。柴小弟,你身材比江华弟雄壮,大概比他大几岁吧?你我确是见过面,可惜不曾交谈。”
在同门师兄弟中,并不以年岁大小而决定长幼,而以人门先后顺序,同时入门,所以吴绿珠认为柴哲比江华年纪大。
江华哈哈大笑道:“你可猜错了,他比我小两岁。”
“真的?”吴绿珠讶然问。
“在下确比二师兄小两岁。”柴哲答。
“咦!我还以为你已二十出头了呢。柴小弟,有空么?我们谈谈,要江华到厨下叫膳夫准备些酒食。”
柴哲感到十分败兴,他不是个之徒,见了两个人大白天还赖在内房鬼混,令他感到十分不自在,找二师兄商量的念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立即告辞道:“在下本想替二师兄引见一位朋友,既然两位尚未洗漱进膳,不再打扰了,告辞。”
江华恨不得将柴哲撵走,正求之不得哩,站起说:“好吧,已牌时分,咱们宏图阁见,今天要听黄大叔讲授粤西的风土人情呢。”
绿珠也离座相送,笑道:“柴小弟四口声声自称在下,与贱妾极为生分哩!柴小弟,明天我请你们到寨西的白鼠谷……”
“明天我和二师兄都没空,要到后寨随师父练艺。”柴哲据实答。
绿珠点点头,信口说:“我想起来了,原来你们是副会主的高足,是不能随意自由活动的。你们好好用功苦练,不出两年,你们将是会中的中坚人物,肩负重任,大展鸿图。只是,等到那一天到来,不知我是否仍在人世哪!”
柴哲在她的语气中,听出其中包含着感慨,和一丝淡淡的薄愁,与难以言宣的悲哀。但他急于月兑身,副会主三个字震撼着他,他希望独自一人冷静地想一想,参详大天星寨中,这个神秘的帮会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天星寨发施号令的人,是他的师父缥缈神龙,但缥缈神龙竟然仅是副会主,会主又是谁?寨中似乎没有给缥缈神龙发令的人哩!他不再追问吴绿珠话中的含意,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岁月如流,两年算得了什么?吴姑娘未免太悲观了些。”
吴绿珠长吁一口气,苦笑道:“你年轻,你只有十六岁,两年自然算不了什么。
在你这种年龄的人,只嫌时光过得太慢。但在年近四十,整日在刀山剑海中打滚,却又像无根浮萍的女人来说,可就大大的不同了。不送了,再见。”
柴哲急急返回自己的住所,刚踏进客厅,便看到大公子的亲信仆人徐三从大环椅上站起,向他抱拳欠身道:“柴少爷,大公子有请,请立即随小的至后寨一行。”
“咦!大公子有何要事……”他讶然问。
“小的不知道,大公子在立等,到时便知。”
“那么,这就走,请领路。”
大公子是有家室的人,夫妻俩和一位小女儿住一间独院式精舍中。
这位大公子生得一表非俗,面貌有八分像缥缈神龙,留了八字短须,正坐在厅中等候。
徐三领柴哲踏入厅中,柴哲趋前行利,恭敬地说:“大公子早,小弟听候吩咐。”
大公子神色肃穆,说:“你赶快收拾出行物品,带防身的兵刃暗器,半个时辰之后,你我便领启程离寨北行。”
“是,小弟立即准备。”他欠身答。
“不必带干粮,晚间便可到达地头。好,你回去难备,不许向任何人道及离寨的事。”
他应诺一声,告辞出厅。在大公子与师父缥缈神龙之前,吩咐下来的事是只许彻底执行,不许多问或表示意见,必须毫不迟疑地服从。
离开后寨门,他发现一只信鸽从后寨冲天而起,向北飞翔,他自语道:“经常有信鸽向北飞,不知北面有些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大公子带着他从后寨的秘径悄然下山,展开快捷的脚程,向北急赶,沿途全是无尽的山与千百年不曾有人进入过的洪荒丛莽。有时偶或可看到山径和座落在山溪附近的苗寨,但以攀山越岭的机会为多。大公子似乎对道路和方向相当熟悉,循左盘右折的一段段山溪遍通北行。
近午时分,大公子向前面插云奇峰下一指说:“那就是丛桂山,你说,我们到了何处了?”
柴哲花了六年光陰,研习天下各地名山大川风土人情,大天星寨附近,岂有记不得之理?虽未亲自来过,说得出山名自无问题,信回答道:“我们已过了辰州府卢溪县境了。”
大公子冷哼一声说:“你只会如此含糊笼统回答么?”
柴哲一惊,赶忙答道:“这儿是卢溪的镇溪军民千户所辖地境。到了丛桂山,东南行三十里便是镇溪。再往北,该是保靖州军民宣慰使司的地境。”
大公子方满意地点点头,一面走一面说:“你们五人中,你的艺业比不上两位师兄,但肯用功,能吃苦耐劳、以勤朴拙。而在学业中,你的根底比他们深厚,家学渊源,自然成就甚佳。我知道你对各地的山川形势与风土人情,成就斐然,强记傅学,所以这次带你前来。
在今后的一年半载中,你将历尽艰辛,随时皆有不测之祸光临,你必须好自为之。本来,该等两年后你正式出师,在祖师爷前叩拜宣誓,方派你出外历练,但目前需要你办事,只有你或可胜任,不得不从权提早派你出来。”
“大公子…”
“我知道你心中疑团重重,但时机未至,我不能先期对你解说。你只要记住的是:师命不可违,叫你做什么,你就依吩咐去做就对了。在名义上,你是我的师弟。我自然对你关心,因此不得不提醒你。这次带你去见一个人,这人的身份和地位,皆比家父为高,我把你交给他,你必须像师父般尊敬他和服从他,不然,其后果将万分严重,连家父也担当不起,知道么?”
“小弟知道。”柴哲保然地答。他心中何止疑团重重?简直有点心惊胆跳哩。
“知道就好。咱们到丛桂山下的苗寨打尖,可歇脚半个时辰。”
“请问大公子,咱们去见的人……”
“你多问了。”大公子不悦地说。
丛桂山高入云表,山颠有千载桂林,花开时香间十余里,苗民视为神物,不许外人接近。山南北皆有苗寨,住着尚未汉化的所谓生苗。在武陵数千里的山脉中,蛮人的部族甚多,汉人只把他们称为苗寨。
其实,苗人在蛮人中,算是最开化的人,其他的瑶、侗、土著,皆是茹毛饮血的人,瑶与侗尤为剽悍。
山南的苗寨很小,外围有丈余高的防兽木栅,里面有三十余户人家,架木为屋,系草为顶。由于山林中飞禽走兽繁多,所以苗人用不着养家禽,寨中只养有体型中等而性情凶暴的黑色猎犬,外人接近至里内,猎犬已发出吠声。
猎犬平时不吠的,有些猎犬发现生人也不吠叫,一声不吭便会往上扑,或者咬腿部。苗寨中有犬吠声传出,
苗人们便知道来了生人,栅门开处,抢出五头黑色猎犬,和三名手握苗刀的大汉来。
在蛮人中,苗人是长相最清秀的人,与汉人并无不同,逐人最狰狞。
苗人到汉人的市集,通常是盛装前往,但在苗寨中,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三位苗人花巾缠头,赤着上身,围着一块粗糙的短围巾,藤织裹腿,赤脚。两手的手腕,各戴着一个铜环,腰巾上吊着木制的刀鞘。他们发现来人是汉人,立即向寨内哇啦啦一阵大叫,带着猎犬飞奔而来,来意不善。
两人沿小径向寨门走,猎犬来得快,走在前面的大公子毫不在意,向柴哲说:“用苗语告诉他们,说我们是大天星寨来的。”
柴哲一面走,一面用苗语高叫:“管住猎犬,我们是大天星寨来的。”
大天星寨在山区中,具有震慑人心的魔力,三个苗人停下脚步,喝回猎犬,等候着两人走近。
当他们看清大公子的面貌时,脸色一变,火速收刀拜倒,用苗语致歉,毕恭毕敬地在前领两人进寨。
柴哲一面走,一面用汉语说:“他们像是认识大公子呢?”
“当然认识,我是第一个征服大天星寨北面百里苗蛮的人。”大公子也用汉语答。
“征服?他们肯驯服?”
“肯的。蛮人毫无机心,先以武力糜临,再施以小惠,然后要他们信神敬佛,便无往而不利。大天星寨周围百里之内,所有各寨的食盐,皆由本案限制供给,他们别无抉择。”
“这些苗人似乎很怕大公子呢。”
大公于淡淡一笑,用自豪的语气说:“想当年入山之时,笼络期过后,仍有大部份苗民不肯就范,迫不得已只好使用武力,我负责北路,自卢溪边境,西迄吉多坪崇山卫,沿途血战,势如破竹,三个月之内,诛杀苗首六十七人,击毙生苗五六百之多,而我手下十二勇士,只伤三人。在四路清剿的大举中,我这一路成功最快,所获最多。
这处苗寨原有六十余户百余人口,瞧,现在事过十年,仍然只有二十余户。”
柴哲感到毛骨悚然,他总算又看到了大公子冷峻神情后隐藏着的另一面目。十三个人在三个月中,屠杀了六七百生苗,未免有点骇人听闻,难怪大天星寨附近的苗八,对塞中的人敬畏无比了。
他本想趁机探问当年建寨的经过,但看了大公子冷峻的神色,却又不敢开口,同时也到了寨内,那些衣不蔽体的苗人夹道相迎,一个个神色木然,他探问的机会已经消失了。
他俩被安顿在寨中心的一栋矮茅屋中,屋主和左右邻的五名苗人,三名苗妇,忙着升旺屋中心的火堆。
火堆在屋中心,经年不断火种,冬日堆些树根残木在上面,便满室生暖,不但是煮食的地方,火四周也是人睡之所,生活极为简单,一家大小围火而睡,踞地而食。
大公子嫌屋中肮脏,偕柴哲坐在屋前的两株桂树下。桂花已凋谢,但空间里仍遗留着袅袅幽香。
不久,食物送上,三个大土瓦盆,一个小碟形的陶确,土瓦盆中,一个盛着大块的黄麋肉,一个盛着整条煮熟的包谷,一个盛着粗碾的包谷米煮茶叶。陶碗中,盛着一些黑褐色酱油形的浓汁,一股怪味冲鼻。
这就是苗蛮人的调味物,所煮的东西是不放油盐调味品的,他们从不知调味品为何物。
别小看了这碗怪味的浓汁,如不是贵客临门,想吃也捞不到哩!
两人对这碗浓汁直皱眉,柴哲赶忙在百宝囊中取出小盐袋,命苗人取一个土碗来,掏一把盐放入,倒些肉汁在内,用手调化。然后将盐袋中的盐倾一半入盛浓汁的碗中,命苗人将浓汁端走。苗人眼中放光,兴高采烈地道谢后,端入屋中去了。
两人用手抓肉蘸盐水吃,却也别有风味。围在四周观看的人,全被主人赶走,两人不受打扰。
大公子一面进食一面用汉语说:“你的故乡在山西,那儿羌胡杂处。在你来本寨之前,已经知道不少夷语。在本寨六年,你下过苦功,蒙、番的语言,以你最为精通。
不久之后,你便需用蒙语和番语。”
“番语有数种主要语言,不知……”
“西羌语以哪一种为代表?”
“大漠以南,有吐谷浑、土伯特……”
“这两种芜人,族异源同,语音相去不远,有这两种语言便够用了。”
“大公子,既要晓番语,又需蒙语,小弟所去之处,难道是北穷贺兰,西抵大漠么?”
“差不多,但尚不至走那么远。”
“那…”
“不必多问,到时自知。”
正说问,寨外猎犬又开始狂吠,寨中又乱,妇孺惊慌走避,壮年苗人纷纷取刀向外奔。
大公子罢食而起,向柴哲说:“可能是迎接咱们的人来了,走。”
柴哲立即用苗语向旁伺候的苗人说:“是大公子的朋友来了,叫你们的人不许妄动。”
苗人虽将话传出,可是已来不及了,已有十余名苗人奔出寨门。
两人整衣向寨门走,老远地便听到犬吠声凄厉,接着号叫和怒叱声震耳,苗人的怪叫声惊天动地。
两人一怔,脚下加快。
木栅了望台的守望苗人,吹动了示警牛角,寨中立时大乱。
柴哲心中大急,脚下一紧。
“咦!怎么回事?”大公子也讶然叫,展开轻功一跃三丈,三两起落便到了寨门。
十余丈外,五名穿劲装的中年人,正赶杀着苗人。势如疯虎。路侧,两名苗人的尸体头断足折,死状甚惨。
五人中,其中一名特别凶狠,手中的长剑晶光四射,隐发龙吟,一看便知是切玉断金的神物。这人冲向一名逃走不及的苗人,大喝道:“留下头来!”
苗人知道逃不掉,一声怒叫,大旋身苗刀疾挥,刀光一闪,连人带刀回身反扑。
大汉身形疾退一步,苗刀落空,顺手一剑下削,“嚎”一声轻响,苗刀中分,刀头落地,接着,大汉顺势欺上,宝剑反拂,电虹疾闪。
“咔嚓!”剑过如切肉,从苗人的脑袋根掠过。
苗人仍向前冲,身躯一动,脑袋却无法跟随前移,突然掉下,被鲜血冲得高飞三尺,滚至路旁的草丛中。死脑袋知觉仍未全失,一口咬住一丛茅草,停住了。
无头的苗人尸身,冲出八尺外倏然仆倒在地。
大公子狂风似的冲到,大喝道:“住手!阁下。”
五名大汉闻声停下了,桀桀狂笑。
使宝剑的大汉收了势,宝剑不沾丝毫血迹,光华耀目生辉。剑过颈,颈断而头仍未落地,可知这把剑的锋利程度,委实骇人听闻。
大汉轻蔑地瞥了大公子和柴哲一眼,哈哈怪笑道:“怪事!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想不到你们却先到了。你们也是来找垛子窑的?说。”
大公子冷冷一笑,说:“在下是山区的主人。”
“主人?哈哈!见你的鬼,你想唬人?”
大公子仍然不动声色,冷冷地说:“阁下手中的宝剑,像是神剑宵练。”
“你好眼力。”
“那么,阁下该是九疑山主李罡。”
“咦!你倒消息灵通哩!”
“李山主到此找垛子窑,大概九疑已无阁下容身之地了,是吧?”
“不错,九幽鬼王老凶魔,因一些小事光了火,捣了李某的垛子窑,本山主只好到武陵山区另图发展。”
“你知道这一带是有主的地方么?”
“去你娘的蛋!穷山恶水、乌龟也不生蛋的鬼地方,有什么主?少在本山主面前废话。
你是谁?”
“我是谁不劳多问,在下是此地的主人。”
“喝!你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你自己衡量。现在,你给我滚,滚出山区,回到你的老巢九疑现世。”
“哈哈哈哈!”九疑山主狂笑,笑完扭头向同伴狂傲而怪声怪气地说:“弟兄们,你们听见没有,这位仁兄叫咱们滚出山区,咱们滚不淡?”
“大哥,咱们进山已有百余里,太远了,滚不出去的,辛苦着哩!”一名大汉怪声怪气地答。
“那么,怎办?”九疑山主笑问。
“咱们砍下他俩人的脑袋,要他们的脑袋滚,岂不甚好?”第二名同伴叫。
九疑山主转向大公子耸耸肩,撇撤嘴,扬扬剑,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调侃地说:“老兄,无可奈何,本山主的朋友不肯。我看,还是劳驾请你滚好了。在辰州本山主便听说丛桂山很不错,正好做垛子窑,因此乘兴而来,你总不能要本山主败兴而返,是么?”
“你不滚么?”大公子冷冷地问。
九疑山主收敛了笑容,脸一沉,突然一剑挥出叫道:“宰了你这三八蛋。”
大公子疾退三步,让过一剑向柴哲叫:“小哲,要他的命,速战速决。”
柴哲应喏一声,拔剑上前向九疑山主沉声道:“阁下,在下要杀你。”
九疑山主哈哈旺笑,傲然地反问:“你是什么玩意;你用什么杀我?用茅草要我上吊不成?或者用一口气将太爷吹死?”
柴哲冷然一笑说:“在下要用暗器杀你。第一次奉命杀人,在下不愿用剑。”
九疑山主勃然大怒,一声怪叫,疾冲而上,剑出“寒梅吐蕊”,数道光华像是同时射出,剑气彻骨奇寒,直迫三尺外,风雷声殷殷。
他用这一招,已封住了身前要害,暗器无法近身,而且攻势极为猛烈,寓守于攻,已获剑道三昧,艺业不等闲。
柴哲向左闪,避招闪至侧方偏门,伸剑便点。第一次与人拼命,他居然冷静从容,智珠在握,这都是六年来严格训练的成效。
九疑山主身形疾转,挥剑急接叫:“侞臭未干……-哎……”
他想削断柴哲的剑,便忽略了封住身前要害,剑刚接触,语声未落,柴哲已抓住机会,左手射出了一枚六寸长的三棱铁翎箭。
柴哲在暗器上下苦功,缥缈神龙对发射术的要求别严格,不但要明发,更要求暗发,将武林发射暗器的规矩完全不予置理,务必要求发则必中,不论时地明暗能射中便可。
对技巧、劲道、辨位、心理预测等等,皆有独到见解,手眼心神意控制如一,在三丈之内,几乎连飞蝇也可射落。
在众多的暗器中,他对三棱铁翎箭有独到的功夫,不发则已,发射必中。
对方平白无故杀了几个苗人,已激起了他的愤火,但是第一次出手向活生生的人发射暗器,心中毕竟有点难以安静,心念一动,原本射向心坎的铁翎箭,改向下移,射入九疑山主的左肋下。
九疑山主太过倚赖宝剑,反而被宝剑所累,想撤招自救巳力不从心,上身一震,跟跄止步。
“当!”柴哲的长剑自中而断,剑身坠地响声铿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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