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澄澄的金块使李嫂粗陋面庞闪动着狂喜光芒。
她面前桌子上已堆积了二十八块金块,不过,在沈神通面前还有着一大堆。看来最少也有六七十块。
本来沈神通面前就算堆上一千块黄金也不关她的事,可是如果这些金块都有可能会移到李嫂那边,当然,这就跟她大大的有关了。
甚至以李嫂这般平凡乡下妇女,也有她自己的秘密愿望和未来憧憬。也许她想要一座房屋,也许是几顷良田,也许是车水马龙、生意滔滔的店铺!无论她想得到的是什么都不要紧,总之,有黄金就可以达成愿望,就可以使梦幻变为真实,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金块堆放在桌上,比起收藏在肚兜或口袋里,自是诱惑力强大无数倍,可能因这种原因,所以沈神通这次不许她收藏起来。
但那皮肤黝黑、面孔扁平宽阔的婢女小瑞,何以如痴如醉地望住沈神通?眼光居然并不移到诱人的黄金上?
连沈神通也不觉为了小瑞的奇异神情而微皱眉头,任何人都很容易明白了解沈神通的心情,如果你被一个青春焕发倾国倾城的美女看中,你就算确知自己绝对不能接受她的感情,至少心里并无窝囊之感,也不会起鸡皮疙瘩。
但老实说,一个既无才又无貌,而又是婢女身份的女孩子,她即使爱得你要死,你却很可能痛苦与她的爱成正比例增加。
沈神通终究不愧是沈神通,他绝对不会粗心大意地伤害别人,尤其是少女的心灵。
“你看着我想起了谁?”他问,神色很真诚而又温柔,“不必想到我这句问话,又会使我损失一块金子!我希望你能回答我。”
李嫂却老实不客气赶紧拨一块金块到她那一堆。沈神通爱问什么她都不在乎,老实说,今夜沈神通问的好象都是废话,但废话也好,有用的话也好,总之问一句就是一两黄金,越问得多就越好。
“我想我爹爹!他样子虽然不象你,但我却觉得好象跟他在一起讲话一样。”
有父母以及能够常常聚首的人,也许心里从没有想起父母的音容笑貌,甚至有些人还会觉得父母很惹厌。但失去父母或者难以相聚的人,却一定不这样想。
这种悲凉孺慕之情,只怕并不仅仅是“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在”这等情怀所能够包含的。
“我爹爹一直想赎我回家,”小瑞说,“但是他没有钱,但我觉得你好象我爹爹那么好。我觉得你一定肯赎我回家。唉,我爹爹是我爹爹,你并不是我爹爹,但你却一样好心肠……”
她的话虽然不甚合乎文法,却能鲜明表达心里感情和感想。
“这件事慢一点再谈,”沈神通极力使自己冷静如常,不过眼眶还是微微红了,声音也稍稍变得沙哑。
极想依赖父母却又很谅解父母无能为力,这种赤子心情谁能不悲悯?谁还能谴责呢?
李嫂忽然说:“老爷,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知些什么,但我却知道我们提起过来富、玉成之后,他们忽然变成短命鬼。”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忽然想到大概有些比较奇怪的话你会有兴趣,当然是老爷或夫人说的。”
看来显然连十分贪婪爱财的李嫂,却也被小瑞赤子心声感动了。正因为她被感动,所以赶紧找别的话题,以便冲淡这种令人掉眼泪的气氛。
“我非常非常有兴趣。”沈神通说,“而且我还有一种本领,那就是我绝不会估错那些话的价值。若是值二十两,我一定不会只付十九两。”
“有些话是今天才听到的。我不知为什么耳朵忽然变得很尖,也不知为何不但听得见他们每一句话,而且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种转变对你的口袋很有益处,又如果你能够记得和讲得详详细细,就可以帮助我决定那些话值多少黄金。”
“早上老爷、夫人在谈天,我听见老爷笑着说:杀人和流血有什么好?为什么你们都很喜欢这种方式?”
“夫人怎么回答呢?”
“夫人说:喜欢就是喜欢,我们没有什么理由,我们觉得比起折磨人有意思得多。”
“夫人说了不少‘我们’,但显然不包括金老爷在内,那么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
小瑞忽然接口道:“会不会是那个病得要死的男孩子呢?”
“不知道,我们最好别乱讲,”李嫂说,“那个男孩子是吕夫人带来的。他一直有病,好象快要死掉,恐怕不会喜欢杀人和流血吧?”
沈神通想一下,拨了十块黄金过去。
李嫂精神更是爽利,说:“后来又听到他们提到一个女道士。”
“你详细说,”沈神通柔声说,“越详细对你越有益。”
“他们在流韵轩杀死了那个女道士,他们就是穿黑衣服又用黑布蒙脸的人,听说都是什么神社杀手。”
“很好,再讲下去。”
“老爷问:那女道士到底长得怎样?是不是很年轻很漂亮?要不然为什么不但替她戴上面具,连我和你也都躲在一边不能露面?”
“是这样么?那女道士一定是龙门派的!但为何金老爷、吕夫人都躲起来?为何都不能露面?这个主意显然是吕夫人出的,她为何要这样做?”
沈神通这次拨了二十块黄金过去,使李嫂面前的金块堆起老高。
李嫂望住黄金,眼中神采奕奕:“我记得夫人又说道,你瞧,大牧场五大高手之一的徐奔不是赶来了么?不过你最好别把女道士已经死了的消息告诉他,要不然徐奔一听,必定加倍拼命。”
李嫂仔细回想一下,又道:“老爷说:难道大牧场的地底秘密建筑总图,还比不上一个女道士重要?夫人说:对徐奔来说,当然是凌波仙子那个女道士重要得多,老爷说:如果徐奔还有孙忍他们赢了,我们却交不出凌波仙子怎么办?夫人笑笑说,那时你我都只好出手了。”
沈神通把剩下的三十余块黄金全都拨到李嫂面前。
“还有没有奇怪的话?如果还有,不必担心黄金的事,我可以用黄金压得你站不起来。”
“好象没有了。”李嫂倒是很坦白,大概她也明白如果胡言乱说的话,人家一伸手把大堆黄金都拨回去,她的确一点办法都没有。
事实上这么多的黄金,加上前一晚赚的,她已经感到十分满足了,因为她终究不是胃口很大的人。
沈神通道:“我们谈到这儿为止,小瑞,我会为你想法子赎身,但如果我被杀死那就没有办法了,你们知不知道那女道士葬在什么地方?”
小瑞竟然知道,由于她对沈神通的感情已不是黄金之诱惑所可以比拟。
于是她马上抢着说:“我知道,在吕夫人住的‘同心楼’后面有间石屋,里面有四具石棺材,她就在里面。”
“四具石棺材?在她住的地方后面?那多可怕!”沈神通现在才露出欣然的笑容。
显而易见,他口中虽然说可怕,其实根本不认为可怕。“我知道‘同心楼’在哪里,我只希望其他三具石棺内还没有尸体。”
棺材只有一种用途,就是装死人。通常棺材都是用木材制造,故此用石头或铜铁五金质料制造棺材就必定具有特殊意义。
吕惊鸿不但准备了“石棺”,而且一共有四具之多。
这已经是很耐人寻味特殊的情况,何况四具石棺都摆放在他居住的“同心楼”后面?石棺虽然是罕见独特之物,但既然存放在石屋里,却又不能构成人人可见的独特景色了。所以吕惊鸿显然又不是为了使“景色”增添奇特趣味,而弄来石棺的。
别人也许心中叫声“奇怪”,甚至认为吕惊鸿已经疯狂就算数。可是沈神通反应却不如此,他不但想了很多,而且也立即有所行动。
高楼上不但笙歌早歇,连厅房内或长廊上银灯也全都黯然无光。
这是不足为奇的现象,因为现在已经是夜深沉的四更时分了。
也许城里最繁华的酒家或者妓院楼阁,现在仍然亮如白昼,仍然笙歌沸耳。
但这座楼阁却是“同心楼”。楼上尽管华丽之极,但除了金算盘和吕惊鸿之外,就只有一些婢女,所以当然不可与酒家、妓院的热闹相比。
不过,有时候一些事情往往会使你大感意外的,例如同心楼上黑沉沉了好久,如今却忽然灯火辉煌。
温暖如春的厅子里明亮如白昼,富丽精美的布置,使灰色的和尚便服显得很土气,很不调和。
还有那轻纱雾罩下粉光致致的女体,那玉面朱唇之娇靥,更使净意和尚显得土头土脑。
净意和尚苦笑着向金算盘说:“她一直这样子打扮,你居然也受得了?”
金算盘微微而笑,好象怜悯这个和尚必须抵受诱惑的痛苦。“你虽然是和尚,但你也是男人,所以你应该知道男人若是得到充分发泄之后,就可以轻轻松松的欣赏任何诱惑而又不必烦恼,也不必流口水了。”
“是的,这点我知道,而且老早就知道。”
净意摇摇头,尽量不去看眼前那具令人爆炸的。“可惜我不是金算盘,只是一个穷和尚。穷还不打紧,但又是和尚那可就麻烦了。”
金算盘笑笑:“你很风趣。这真是使我想不到的,所以我虽然从热呼呼的被窝里爬起来,好象也还值得。”
吕惊鸿摇却一子,使得她身上有些很突出的部份,摇颤得使人怀疑是火山爆发。她说:“小师兄,你半夜三更跑来,难道只不过想告诉我金哥哥这几句话?”
净意垂下目光,说:“当然不是,不过我实在也很想见见金施主,我记得好象从未正面见过他,也没有正式谈过话,所以既然我决定要走,见见他同时谈几句话也是好的。”
“你要走?”吕惊鸿讶道:“为什么?上哪儿去?”
“你们这儿明天开始就要打打杀杀,我赶快走一定没有错。”
净意仍然低着头,垂着目光:“我特地来告辞,并且把解药的方子和炼制秘诀告诉你。”
“我们小幻天家派目前只有你识得炼药。这是你使我一直不敢太放肆的本钱,你何以忽然肯教我呢?你不怕我变成荼毒天下无人可制的妖狐?你曾经这样说过是不是?”
“是的,我说过这话,而且我更记得当年我们小幻天家派耆旧犹存,人才济济,炼药秘诀有几个人谙通。”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想不通的是何以十年八年下来,却只剩下我一人还懂得这门秘诀?”
吕惊鸿走近净意,而由于净意是坐着的,所以吕惊鸿高耸酥胸简直快鼻子。也由于这种形势,所以净意和尚垂下的目光,已经不能避开她诱人的了。
不过她似乎没有蓄意引诱净意和尚,看来只不过由于她一向动作大胆,一向全无忌惮而已。
她说:“我有时也想到这点,但如果会炼药的人通通死了,谁得到好处呢?”
净意和尚道:“我前几天了差点死了,我想如果你改变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会炼药的人通通死了,谁受害最大呢?”
吕惊鸿点点头,由于这个动作,净意和尚鼻子便碰触到她的侞尖。
她说:“唔,这相想法很有意思,我知道我是受害最大的人,所以只需要查出谁在幕后主使害死你,很多事就可以明白啦。”
金算盘插嘴道:“那么你快点说出秘诀,我不想惊鸿的命运竟是掌握在你手中,你连人家想饿死你也不能反抗,我看你实不很不中用。”
吕惊鸿笑道:“别对他这么凶好吗?他好歹是我的小师兄,如果不是他而换了个别的男人,恐怕那人早已扑到我身上丑态百出了。”
净意和尚不慌不忙念出秘诀。
在他来说,世上最秘密电子表珍贵的事物,其实只不过是镱花水月,根本是空幻,而不是实有,所以他并没有觉得丝毫惋惜,何况这两人全神贯注地聆听和记住秘诀时,却也正是沈神通大肆活动的时刻!
“世上一切最珍贵最美丽的人或物,其实只不过是镜花水月,其实只是变幻的不永恒的虚影现象。”这种理论,佛家常常提到,但却不是佛家创造出来,而是宇宙内的的确确已有了这种现象存在,然后由睿智者以及觉悟者指出来罢了。
沈神通瞧瞧手上所戴着极薄的火蝠翼膜制成的手套(跟吕惊鸿的一样),由指尖开始已经变成紫黑色,这种可怕的颜色一直蔓延到掌心才消失。
本来黄色的火蝠翼手套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变成紫黑色,沈神通刚才却只不过掀开一具石棺盖之后,指尖碰触过一具女尸面孔,原因是从她面孔撕下一屋人皮面具而已。
如果没有这幅火蝠翼膜手套隔阻了剧毒,沈神通现在大概一事实上是横着而不是竖着,任何人当然也了解剧毒的作用,如果金算盘暗暗开棺验看女尸的真面目,那么他高深莫测算看见了也等于没有看见一样了。
棺内那张面孔虽然没有丝毫生气,但沈神通仍然吃了一惊,因为假如他不是已知道净意和尚正在跟吕惊鸿讲话的话,他一定以为这具女尸就是吕惊鸿。
女尸已可肯定不是吕惊鸿,而是龙门派的凌波仙子,这位仙子究竟是谁?为何不但象极了吕惊鸿,而又殓藏于石棺?
凌波仙子面具上何以附有剧毒,为什么吕惊鸿不许别人看见女尸真面目,如果那种剧毒是她施放的话?
吕惊鸿本是极冶艳迷人的绝色美女,所以这个很象她的凌波仙子,当然也很美,可惜香消玉殒,红颜已逝,她在世间上只不过是一场幻梦,她从前的悲欢离合,录时虽然也真实存在过,但现在来说,却不过是虚幻的现象历程而已。
其他三具石棺都是空的。
这儿一共四具石棺,无疑必有特殊意义。只不知道另外三具石棺打算给什么人使用?
沈神通悄然而又迅快将人皮面具恢复原状,吹熄了火折,他的人也同是溶入黑暗中。
犬吠之声从圆形茅屋传出。
靠近茅屋用拒马围成的圆形广场内,悄静无人。
大牧场十二铁骑来得最早,他们列队在木搭的看台左侧,眼睛都凝神观察战场以及四周情形。
这一块可供健马驰骋(拒马围起来的范围内)的战场,昨天已看过了,但今天却又有些许不同之处。
那是在中心二十余丈方圆之内,草地上竖着三十多根短木桩。每根木桩只突出地面两尺不到,看来既不是梅花桩等阵法,亦不是打算绊碍马脚,后者是因为木桩太矮之故。
人人都微露困惑神色,因为这些短木桩必有作用,可是他们的坐骑无一不是千中选一的龙骏,根本不必骑士指示,这些一流好马就能自动闪过或跨过,所以这些短木桩有什么作用呢?
世上有些事情是只要用心就可以想得通的,这句话其实也指另一个可能性,那就是有些事情就算想破脑袋,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那些短木桩不但矮短,相隔又甚稀疏,对于马匹及骑士全然不构成威胁,然则对方多费这些工夫难道因为太空闲不成?
有几个人走近看台,最前面的是沈神通和侍婢装束的李红儿,稍后天点是刘双痕和崔家双姝,最后面还有一个人,长得挺漂亮俊拔的,这人就是陶正直。
陶正直虽然在后面,但因为沈、刘等人都停步在大牧场十二铁骑旁边,所以他后来先上,独自跃上两丈高的木台。
沈神通发出惊讶声音:“这些木桩是干什么用的?哪一位能解我心中疑惑?”
没有人答话,过了一会,沈神通又说:“我就算骑一头笨驴,也不怕木桩会绊着驴脚,何况是大牧场的追风快马?”
刘双痕发觉陶正直凝望着自己,就算是低能儿童也知道不大对路,何况刘双痕早已得过沈神通警告。
他的反应并不是躲避,而是向陶正直笑一下,眼光中,甚至也酃同赞赏陶正直年轻英俊之意。
“我叫刘双痕。”他说,“我知道你是陶正直,你能不能猜出那些短木桩的用意呢?”
陶正直欣然露齿而笑,话也答得很快:“沈神通居然也瞧不透么?这真使人难以置信的事。”
崔怜花立刻反驳:“笑话,假如这是东瀛秘术,沈先生不知道何足为奇?”
陶正直摇头道:“姑娘你错了,只要是真的道理,不论是东瀛、西土或者中国,总归是一样的。譬如石头就是石头,绝对不会由中国带到西方就会变成黄金。”
刘双痕马上接口问他:“然则这些短木桩到底是怎么回事?陶正直你知不知道呢?”
陶正直道:“这些木桩看来没太大用处,不过如果有些很长很细如头发的钢丝,系缚在木桩间,而对方却又站立在最中心位置,我看就算大牧场的追风快马,只怕也很难发挥攻击力量,相反的对方却可以不断地向马匹和骑士进攻。”
大牧场十二铁骑都为之面色大变。
这本是绊马索变化出来的埋伏,但由于很少发生,在固定场所内铁骑和徒步者决战情形,故此谁也没有见过这种埋伏方式,也因此谁也想不到竟是如此简单有效的埋伏。
世上任何追风快马,纵是日行千里,但若是腿脚碰上细钢丝,便不断了腿也一定踬蹶跌倒。
远处已出现一些人正同这边走来。
陶正直瞥视一眼,便又迅速道:“如果我带着长兵器,我一定先不攻人,而对付木桩,照我看,这些木桩并不十分坚牢。”
没有人肯立刻相信他的话,因为那些短木桩有一截深埋土中,而突出地面那一截也都比碗口还粗些,即使用长杆大刀能劈断一两根,只怕也得费去不少时间。
陶正直很快就变成木头人一样不再开口,这是因为不久就有人跃上看台。
金算盘跟所有的人都认识,所以不断点头挥手的打招呼。他身后有个由头到脚都裹在黑丝绒里的女人,面部也用黑纱遮起。
这个女人自然就是吕惊鸿,但她身边一顶软轿,轿帘低垂,里面却不知有什么人?另外还有十个全身黑色劲装,斗笠直压到眉毛使人看不见面的大汉。
其中一个黑衣大汉忽然跃下看台,嗖一声窜入拒马围内,迅即奔入木桩中心。
此人无疑就是黑夜神社杀手之一,却不知为何只有一个人出阵,难道他准备一个人对抗大牧场十二铁骑?
沈神通等人也都上了看台,金算盘才向大牧场众人说道:“在场中的人就是黑夜神社高手石田泓一。你们若是赢得了他,黑夜神社的首领濑川半藏对我说过,你们大牧场可以获得十万两白银赔偿金。”
“天涯海角”徐奔据鞍冷冷道:“我们昨天已经讲好,除了十万两白银,还要一个人。”
金算盘连连颔首:“啊,是的,是的,我已把话传过去。首领濑川半藏虽然病得很重,但他仍然很爽恰似,他答应把那凌波仙子女道士交给他们。”
徐奔目光中闪动着炽烈奇异光芒,声音也很不悦耳,“可是我没有看到凌波仙子。”
金算盘不但毫无表情,而且用那种置身事外的音调说:“我也没有看见十万两白银。通常来说,濑川半藏是很有信用的人。所以我敢担保银两部份,但‘人’这部份,我却不敢量上责任。”
“如果你金老板不保证的话,我怎知濑川半藏到时会不会赖账?”
“我也不知道。”金算盘说:“银两我可以垫付,只要是成色十足的纹银,张三、李四拿出都一样。但‘人’就没有法子代为垫付了,你说对不对?”
道理当然是对的,但徐奔并不来研究道理,所以对与不对跟他完全不相干。
徐奔眼中射出骇人的光芒,那是既炽热而又冷酷的杀机,使他那还算清秀的脸庞忽然变成森冷严肃。
“金老板,你的道理很对。”
人人都露出惊讶神色,而且眼光也都离开了金算盘和徐奔而转投向沈神通,因为这话是他忽然插嘴说的。
沈神通走前几步,位置换到看台左前方最边缘处,大概这样可使十二铁骑更容易看见他吧?他接着说:“只不过如果话不是你传的,而是大牧场方面又很相信你之故,我猜大牧场一定不会直接公开来贵府。他们其实也可以暗中行事,至于谁的手段高强些,那就要等事实证明了。”
金算盘皱眉不悦,道:“我替双方传话难道就错了?”
“暂时还没有。”沈神通说,“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事情超出你能力范围之外。”
他还有话说,所以只停歇一下,又道:“但人家既然是冲着你的面子前来赴约,假如对方失信的话,人家除了找你之外,还能够找谁理论呢?”
金算盘冷冷道:“我只管传话,而且这里是野趣园,而不是大牧场,也不是浙江杭州。”
十二铁骑忽然象一阵风一样退开两丈,动作既整齐划一,而又居然没有声响。
他们排成一个半月形,正面向着看台。这种阵势有何用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他们绝非闹着玩,绝非虚张声势,一定有某种特殊威力可以攻杀台上之人。至于他们将会攻杀的目标,当然不会是沈神通,而是金算盘无疑。
陶正直忽然大声道:“等一等,大家不要行动,我跟这些事情扯不上关系,等我走开你们再谈下去。”
他却忽然移动不了脚步,那是因为他碰到刘双痕的眼光,刘双痕那对明亮漂亮眼睛中露出鄙夷之意。
陶正直做了一件使自己后来也觉得奇怪纳闷之事,因为他无赖自私又唯恐被人占便宜的性情,他应该立刻躲到一旁看热闹。但他现在却忽然又道:“我真正的意思只是希望大家保持冷静,假如金老板理亏的话,连我也一定站在大牧场那这。”
要知道这种话别人讲出来不算稀奇,但以陶正直喜欢隔岸观火的性格,以及他目前代表何同的身份,实在不必要抢先表明立场、态度。
如果沈神通不是已经观察到他和刘双痕目光相触刹那间的表情,一定会怀疑自己对陶正直为人所下的判断了。
刘双痕欣然笑道:“我也跟陶兄一样,金老板,你须得负起多些责任。”
陶正直马上接口说:“对,对,至少也得答应告诉大家,那黑夜神社杀手们的巢袕何在。”
此人终究不愧是一代奸人,轻轻淡淡接上一句,就使得双方都对他发生莫大好感。
在大牧场这边的想法十分明显,只要能找到真正的仇人拼命,别的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在金算盘这一边,则只不过说出一个地点,不论真也好假也好,总之目前不必决裂不必以生死相拼。
金算盘朗声大笑,伸手指着战场中心黑衣低笠的石田泓一:“好,你们先杀了他再说。”
猎猎秋风中肃杀之意仿佛如霜如电,不但刹时传遍众人心头,还使得全场气氛忽然增添了无限残酷,无限森冷。
虽然战圈内木桩中心的低笠黑衣人一望而知来自异国,但他仍然是一个生命,并不因国籍而变成非生命的木石。
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得到这个名叫石田泓一的异国人,他也有梦寐难忘的故乡田园,也有魂萦梦牵的亲人和朋友,也有他的愿望憧憬……
他跟我们其实并没有分别,只不过人类用国界或其他界线做成种种限制障碍。教育有时使人类更愚蠢,因为他若是挥刀砍杀一个异国敌人之时,你不会内疚,反而自以为很对,自以为很英雄,这就是错误教育的后果了。
不过现在却不是研究和平共存理论的适当时机,因为如果石田泓一不死,徐奔他们不蛤拿不到十万两银的赔偿金,同时也不能救回凌波仙子,虽然事实上他们赢了,也已救不回凌波仙子,可是在表面上,大牧场之人确实有理由火辣辣拼这一仗。
大牧场十二铁骑忽然分为两他,每队六个人。
一队是由“玉石俱焚神枪手”孙忍率领,倏然从缺口驰入战圈内,而护送马玉仪的李政夫妇也在这一队之内。
拒马缺口马上就有仆人迅快搬移堵塞住。徐奔没有抗议或阻止,却纵辔当先带队循绕拒马缓走。这样一来他便与战场内的孙忍可以互相遥遥呼应。此是传统上最正宗的马战之术。
不过六匹坐骑碎步小跑之时,带头的徐奔居然心神产不十分集中。那是因为刘双痕已将凌波仙子的死讯用暗号通知他。
人死已不能复生,不过未死的人,除了报仇雪恨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凌波仙子的音容笑貌浮现于他脑海中,她的确很漂亮秀丽,可是命太苦了。
你不能与真正的心上人结合,我也从没真正得到你,因为我不是你的心上人。
徐奔惘然寻思和叹气,其实在目前情况下,他不该分心乱想,更不该叹气的。
但他仍然怅惘遥想:凌波仙子,你不得不托迹玄门力求解月兑,但你的薄命并非到此为止,你最后仍然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手中,命运为何对你如此残酷?
战场上传来孙忍六骑驰骤蹄声。徐奔不但马上警觉,而且深深吸一口气镇静心神,立即全副心神投入战场里。
孙忍当先绰枪绕着木桩奔驰,由于这时石田泓一已经在不少木桩近顶端处系上彩色绳索,正确的廉洁是他在每两根木桩系上彩索,所以虽然每两桩变成一个单位,因而每个单位之间尚有缺口通路,但看起来却已好象是一个八阵图了。
因此孙忍等六骑没有鲁莽冲入攻击石田泓一,表面上已有足够理由。
何况陶正直已经提示过,很可能另有细如发丝的钢索,那才是最可怕才是致命的埋伏。
假如两个单位之间竟有细如头发的钢丝连结着,而你却贸贸然催马冲入去,后果可以不问可知,尤其马翻人仆之时,实在很难躲得过精光雪亮的东洋长剑。
在看台上几个人之中,最忙就是沈神通,忙碌并不要紧,至多劳累一点而已,但是沈神通的“忙”却与旁人大大不同,那是因为他的忙碌关系到不少人的生死,所谓不少人,当然包括了他自己在内。
所以他的忙碌还不许出错,老实说,这种条件真是使人产生高血压、胃溃疡的条件。
沈神通虽然站在台边一步也没有移动过,但他忙碌的是“观察”,也并不是烧开水端茶拿东西等等。
由于他必须小心地不着痕迹地观察金算盘、吕惊鸿,以及在台上团团围住那顶轿的八名黑衣低笠大汉,这本来已经足以使眼珠滚动得没有片刻停止。何况另外还有一个可怕可疑人物--陶正直。
这个人绝对不能不小心监视,因为他有能力无中生有弄出很大麻烦,更可能的是今日的凶杀场面,他已经暗中参与了。
李红儿挨在沈神通的背后,惊惶神态使人望而生怜,也因此看起来,她好象是沈神通的女儿而不是婢女。
她听到沈神通用低微如蚊叫,但却十分清晰声音说话,她当真有点奇怪,为何人类竟能用这么低细声音说话。
幸而她虽是一面奇怪,一面却仔细聆听,一字不漏。
沈神通告诉她:“你帮我盯住陶正直,这家伙长相还算英俊,你是女孩子,所以你时时看他不会引人注意疑心,陶正直说不定会向你笑笑,但你可别着迷才好!”
末后那一句分明是开玩笑的话,但在这种紧急险恶形势之下,沈神通还怎能说笑呢,他的神经难道是铁铸的。
沈神通不但要注意观察台上的人,还不能不知道战场内外的情形。
只见孙忍率领铁骑绕着数十根木桩驰转数圈,六骑忽然散开,分从四方向中心处的黑衣人急骤冲杀。
他们各从单位之间(每两桩系有彩索者)的缺口攻入,六匹铁骑宛如奔雷掣电,大枪长矛一齐指向正中心的石田泓一。
骏马铁蹄敲出扣人心弦震耳急响,还有枪矛锋刃闪映出的寒光,没有人能够不屏气凝神等候一刹那之后的结果。
六匹铁骑居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细如头发的钢丝”的想法,似乎已是洪荒古老时代的神话一样荒诞不经。
石田泓一象一缕黑烟贴地飞闪,他显然也企图反击,并且以砍断马脚为主。但大牧场六铁骑来去如风,六支长矛大枪一击不中,各自交错驰出木桩范围。
六匹马拨转头再度猛攻,声势之威猛迅急宛如狂风暴雨。
但那些短木桩在第一回合中,已显出奇异用途,原来石田泓一象四脚蛇一样贴地窜绕于木桩根部之时,悍猛强劲的长矛林枪攻势大受阻碍,就象要鞭打困于铁屋内的狗,虽然那只狗已被困住,但鞭子却也同时失去鞭打的效用一样,除非把它赶出来,或者走入屋内,否则最多只是“困”住它而已!
大牧场第二回合攻势眨眼间无功而退,第三次攻势立刻又出现,沈神通望住战场,此时却听到李红儿悄声说:“他忽然露出很奇怪的笑容。”
李红儿口中的“他”就是陶正直,既然陶正直忍不住露出奇怪笑容,当然必有问题发生,这个问题也自是与他讲过的话有关。
果然那驰骤于木桩范围内的六匹铁骑,忽然有两骑连人带马直仆落地,白刃精光连闪,却是石田泓一鬼魅似地掠过,当他掠过倒地人和马之时,长剑扫掠如电,所以光芒连闪。
跌倒的两匹马前腿都已断掉,它们前腿之断正是踬蹶原因,但跟着马首跟身躯分开,便却是东洋长剑所做成的了,事实上不但骏马身首异处,连两个骑士们都一样,只见两颗脑袋带着血箭,滚开老远。
陶正直果然没猜错,只要木桩系上头发般钢丝,就可以收到这些骇人效果了。
六骑已剩下四骑,领队的孙忍怒叱如雷,哗啦啦蹄声响处,竟然独自向石田泓一冲杀而去。
崔家双姝首先惊叫出声,因为世间有很多事情固然必须有不怕死的勇气决心才办得成,但却又不可不知也有很多事情绝对不是匹夫之勇能够解决的。
那孙忍单骑猛攻之举,勇则勇矣,无奈太使气孟浪了,所以如果他忽然人仰马翻,忽然脑袋和身体分家,实在不算奇怪之事。
连刘双痕也忍不住大大叹口气,不过他耳边马上听到陶正直的声音,是用内力聚成一束送入耳中,故此十分清晰。
“不必叹气,”陶正直说,“因为孙忍已经相信我的话了。”
话声未歇,只见孙忍大枪挑处,四根木桩随枪飞上半空。
孙忍跟着猿臂一伸,掣出佩刀,劈中象闪电般攻到的东洋长剑,他这一刀势猛力沉气度豪雄之极,显然是正宗少林六合刀法。
虽然石田泓一身子歪了少许,以致稍失去重心,但孙忍已没有机会趁隙再攻他一刀了,那是由于他坐骑速度太快,故此一掠而过,又由于孙忍必须急急绰枪对付细如头发的钢丝,他也实在腾不出手和时间杀敌。
只见又是四根木桩(每两桩算一个单位)被大枪挑上半空。
陶正直的预测完全正确,人人都已明白石田泓一先以夺目的彩索做绊马索,然后于真正交锋时才使用钢丝做暗的绊马索,石田泓一果然一举杀死两名敌人。
但问题却却出在何以那些木桩如此不坚牢?何以大枪一挑就飞起四根之多?
话说时罗嗦,其实这时已经另有一骑宛如飙风掣电般向石田泓一冲杀。
只见这一骑也袭用孙忍的方法,长矛先挑向两个单位之间。
长矛矛尖在朝场下闪闪生光,故此人人看得格外分明,但见矛尖微微一沉,显然已碰到钢丝形成的障碍。
紧跟着那银衣骑士大喝一声,两膀使劲往上猛挑,可惜这一次却有了变化,没有人看见木桩飞起,相反的却是那银衣骑士叭嗒摔跌地面,而跟着就是那匹矫健骏马,前膝处忽然断掉,于是也仆倒了。
当这此变故发生时,石田泓一好象钣魅般飘闪掠过,划出两道电闪剑光。
人和马一齐少了脑袋,鲜血喷溅中隐隐听到有人发出呕吐声音,想呕吐的人不止一个,在沈神通背后以及崔家两个极美丽的孪生女都捧着胸口伸长颈子,嘴巴发出“呕呕”声音。
杀人固然很不容易(你不信就不妨亲手杀一只狗试试看,如果你不是行家,保证你杀了半天,弄出一身臭汗,也还未曾杀死那只狗)。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即使“看见”杀人而要保持镇静,亦是极其不易,通常的反应是十分恶心而引起呕吐,也有些人就大叫一声便昏倒了。
沈神通听到呕吐第一个反应就是:李红儿已经失去监视陶正直能力了,其次是:除了陶正直之外,别人的表情如何?
他所关心的“别人”其实只有两个,那就是金算盘和吕惊鸿,他绝对不肯放过这个观察机会,所以他的头和身子马上超过九十度直角,他的眼光当然也立即掠扫过这些人的面孔。
首先是陶正直,他双眼和嘴角都流露诡谲以及开心意味的笑容--可见得他是故意隐藏了一半危机。
其次是吕惊鸿,由于她面上有黑纱遮掩而看不见表情,不过现在观察她的人是沈神通,当然大有分别,所以吕惊鸿隐藏于面纱后面,尽是刺激满足的表情,已经在身体各部份细微动作中告诉沈神通了。
第三个是金算盘,他不但没有刺激满足表情,甚至还稍稍露出不甚耐烦之意。
金算盘既不满意,亦无怜悯,他只有不耐烦,然则他等候的是什么?究竟什么场面才可以使他觉得刺激和满足。
这些人似乎都已经疯狂,沈神通暗中寻思,普通人若是变成疯成,已经十分可怕,也已经十分不易制服,何况是这些一流高手。
还有最麻烦的问题是,朝廷律例明文规定:凡是心神错乱者,任何行为不负责任。
所谓“任何行为”,自是包括了伤人、杀人在内。
换言之,如果有人能证明金算盘、吕惊鸿、陶正直乃至黑夜神社杀手们都是心神错乱者,则不论多少人被他们残杀虐待而死,也都不能象待正常人一样审判和制裁他们。
这种法律在受害人乃亲友看来,当然是不合情理之至,哪有杀伤人家、人家、甚至杀死人家的犯罪者,不可以受惩罚的?
这过话说回来,若从另一个角度观点来看,“惩罚”、“制裁”对于心神错乱者其实已失去意义,法律本来就不是为“报复”而设,所以受害者以及亲友也只好自认倒霉了,谁叫你不是心神错乱呢?不过如果有权选择的话,相信你也决不肯自愿变成一个心神错乱者,虽然你明知可以获得法律上若干特权。
总之,沈神通考虑到就算能够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但如果他们到时一表现出心神错乱征象,情况马上会转变,转变成法律完全失去了效用。
但这还不是问题,真正问题出在这些人,似疯狂而又非疯狂,除了某些情况之下,他们比任何人都清醒,更为理智。
所以对付这种人,怎能大公无私地依法办理呢?
上述种种观察以及结论也是说时罗嗦,其实却有如电光一闪就掠过沈神通心头了。
沈神通一回头,已看见战场中形势的变化,那是石田泓一忽然以鬼魅般飘忽迅快动作,离开了木桩范围。
任何人凭常识也知道石田泓一若是没有木桩以及细钢丝的帮助,一定挡不住大牧场猛急如风火的冲杀攻势。
刘双痕惊讶得不觉大声道:“他想干嘛?难道他活得不耐烦了。”
他大声说话,这一点使沈神通万分激赏,因为此举显示刘双痕果然智慧过人,原来刘双痕不但发现陶正直对他生出“可怕”之情感,并且还知道陶正直必会回答他的疑问,于是就马上利用这种奇异的(或者可以称为呕心)条件。
“他绝不想死。”陶正直果然回答,“我猜他大概要利用那些狼犬……”
石田泓一身形又飘忽又迅快,一眨眼间已经到达圆形茅屋。
屋内数十头狼犬急噪狞恶的咆哮吠叫声听来十分森厉刺耳,但他却好象听到仙乐一样,因为它们不蛤可以救他一命,而且还一定可以咬死一些敌人。
本来这是最恶毒的秘密武器,在预计中出到这一招,必可一举杀死所有敌人。
谁知大牧场的铁骑不但个个武功高妙,大是超出事前估计,而且那些极坚牢的木桩,却也忽然十分作怪,竟会被孙忍大枪挑折了八根之多。
所以大牧场虽然只分出一半人马,而这半人马也已死了一半,但石田泓一的确已支持不住,不得不发动最后的秘密武器,虽然这一来秘密已泄露,还有六个大牧场的人已不能再用这个方法对付,但石田泓一已经顾虑不得这么多了,究竟性命是自己的,如果失去这条唯一的性命,就算大牧场人马全部死光,这种战果实在也跟他毫无关系了。
石田泓一一下子就掠到圆形茅屋,并且依照预定路线,跃上茅屋顶中心位置。
这时他的身体已经掉转变成头下脚上,好象“插水”一样向茅屋顶插下去。虽然姿势变成如此,但石田泓一自己却知道并不是迫不得已,他不但不吃惊忧虑,反而十分高兴。
因为他疾插下去的位置由顶屋直到地面,却没有阻隔,茅屋内本来有个巨大铁笼,但这个位置却开了个圆洞。不过如果地面仍然是地面的话,石田泓一就算不至于撞昏,也一定仍然处身狗笼里面,不会觉得愉快。
由于他知道有一个地洞,他可以很容易就躲入那还算宽敞的地洞内,因而犬群既对他不能构成威胁,而且若另有别的灾害,他也只不过是隔岸观火而已。
他下降速度极快,霎时已穿过茅顶,也穿过铁笼上的圆洞,当他抵达地面时,一只手也已经扳开一支钢闩(没有武功的人自然是做不到这一点)。他顺顺利利从轻巧翻板一个洞口掉了下去。
他还听到翻板打个转之后“卡达”锁起的声响。这是使跟踪而来的狼犬群不至于也掉在地洞里的精巧设计,上面虽然下不来,但他知道可以随时出去,故此十分放心。
可惜突然有一件不在计划之内的情形发生,使他一切高兴与放心都化为乌有。
那就是当他提气轻身想打个跟斗,以便双腿落地之时,顶门忽然一阵疼痛,那是被针刺的疼痛而已。可是顶门却不是别的地方,顶门就是天灵盖,亦即是婴儿出生时头顶软凹微微跳动那一块。
人类全身许多地方若是被针刺入,那怕二三寸深也最多不过是疼痛而已,可是天灵盖位置若被针刺一下,简直就如心脏被刺中一样。
石田泓一“咕咚”一声,象死猪一样掉在地上,便不足为怪了。
圆形茅屋的茅顶和板壁忽然有三十几个大火头冒起,转瞬间就变成火海一样。
别人不去说他,沈神通却及时看见金算盘对于这一切(包括石田泓一倒插入茅屋,以及茅屋起火)完全没有丝毫惊讶神色,因此不问可知,这一切情况他早已知道。换言之,金算盘即使不是这些事件的主角,也必定是支持以及介入得很深。
茅屋做成的火炸弹使狼犬群疯狂吠叫奔窜,这时铁笼有一扇门忽然打开,犬群狂奔疾冲而出。
它们冲出火海,却还未可以自由逃走,因为它们也被拒马圈住,而此时,大概它们早已受过攻击马匹的训练,所以一有机会就自然而然会施展悍猛攻击了。
孙忍虽然能够一枪挑飞两只狼犬,但马脚仍然被另外两只狼犬咬中,顿时跌下马来。
其余还有李政夫妇两人亦是如此,仅只是一照面间就被犬群弄得摔在地上。
孙忍和李政夫妇双双一跃而起,反而精神抖擞,掣出刀剑,现在他们已不必顾及马匹,反而挥洒自如。
很多人常常被习惯支配,因而有很多顾忌,他们更常常被这些顾忌弄得束手缚脚,弄得连性命都丢掉。
大物场的人就是习惯保护坐骑,所以木桩细钢丝和狼犬群都构成莫大的威胁,这种习惯不是不好,在关外辽阔无垠的地方,加上他们的职业,坐骑的确万分重要,可是换了地方,这种习惯就显然变成累赘了。
现在孙忍以及李政夫妇被迫弃骑步战之后,情形反而立刻改善,只见他们刀剑齐施,有时加上拳打脚踢,那群狼犬迅即有一半以上被杀死或无法行动。
他们当然不是站着等候恶犬攻击,而是迅速窜跃追杀,这种战术一方面为了心爱坐骑之死而泄愤,同时又准备石田泓一出现而能够主动围攻追击,他们无一不是经验丰富的武林人物,一看茅屋火起得古怪,就知道石田泓一必定会再度现身袭击。
但是石田泓一好久还不曾出现,反而有三个黑衣人从地底钻出来。
他们显然有某种方法可以使狼犬不攻击他们。所以在他们牵制之下,狼犬攻击力量马上增加许多倍。
沈神通一直不停注意金算盘表情(他占取边角位置便是为了便于观察)。直到这时才发现金算盘疑惑而又惊讶,还用手碰碰吕惊鸿,低声说两句话,吕惊鸿也有回答,不过由于相距稍远,沈神通听不见说话内容。
但沈神通已经有很多资料可供推测了。何况李红儿居然又能够再度盯住陶正直,悄声向他报告说:“他瞧着金老板,他笑得好象很得意。”
她这个报告使一切混乱情势马上给澄清了。
显然现在的局面很使金算盘吃惊。因为那石田泓一应该早就及时再出面领导攻击行动。
而埋伏在地底的人也不应该只有三个,因为大牧场一共有十二铁骑之多,假如全部投入战场,以这么少人手和犬群,绝对没有必胜之理,由此可知埋伏地底的人手就算没有十个,也至少有八个。
可是其余的人为何不现身助战,石田泓一又因何故至今踪迹杳然?难道他真的葬身火海中?
那陶正直得意笑容泄露了答案,他是机关埋伏之学天下无双的“巧手天机”朱若愚嫡传弟子,所以茅屋以及战场内任何古怪他必能一眼瞧穿,同时亦可以肯定他必能转轻易囫就予以相当程度的破坏。
故此情况就变得古怪不合理,而且使得金算盘等人十分惊讶疑惑了。
若以合理情形推测,那石田泓一应该紧跟着狼犬群出现,再加上十个八个杀手配合行动,则孙忍等人坠马之时,必定没有一个人能够不身首异处。
大牧场另一个领队高手“天涯海角”徐奔已经施展出看家本领,人人才听见弓弦劲响,拒马圈内已有一名黑衣人和一只狼犬齐齐翻倒,此外,还有一个从看台跃下的捧刀黑衣人被阻,暂时停止向战场跃入的企图。
他这一手神箭绝艺实是非同小可,人人仅听得弓弦响了一声而已,但事实上却是不同方向的三处地方都同时遭受到威力极强的攻击。
战场内武功较弱的李政夫妇在极险中各自得到劲箭之助,不但反危为安,还连杀了四只恶犬。可是武功最高的孙忍反而糟糕之至。
孙忍并非武功方面不如敌人而糟糕,而是他那把特别厚特别重的利刀劈出之际,本来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砍死一只恶犬,然后才招架黑衣人的东洋式长剑。问题却出在他的眼睛,因为他眼睛忽然看见刀下那只恶犬根本不是狗,而是人。不但是人,而且是个侞房相当巨大摇摇晃晃的女人。
至于这个女人长得漂亮不漂亮?是年轻的或者年纪已老?孙忍就没有法子分辨了,因为她四肢着地匍匐爬行如狗,一时可看不见面目。
在孙忍这种情况之下,实在也没有时间可以端详观察那个象狗的女人,他只不过猛一叫劲煞住刀热,敌人白刃已经电般划过他胸口,孙忍大吼一声,振腕一刀劈出,可是这一刀却被敌人挥剑架住,刀势显然已没有力量,故此立刻歪滑一旁,对敌人丝毫不构成威胁。
这意思就是说,由于孙忍没有斩断那“女人”颈子,所以也不能及时封架敌剑,因此自己胸口便多了一道血痕,他魁梧的身躯只摇晃一下便摔跌地上,他永远不会爬起来了。
如果有人现在去检查孙忍的尸体,一定可以发现他死不瞑目。
因为他败亡原因不是技不如人,而是一念的“恻隐”,如果他根本不理会是人是狗,总之一刀挥过立即回刀自保,现在肯定还生龙活虎追杀敌人无疑,人身为当世高手,却死得如此窝囊,如此不明不白,教他如何能够瞑目?
徐奔以及其余手下当然无暇评论孙忍死得瞑不瞑目的事,他们六张大弓一齐施展,弦声连珠暴响中,只见拒马圈内三名黑衣人还有三只恶犬一齐溅血跌倒。
其中有两个黑衣人乃是因劲箭牵制失手,而被李政夫妇劈死,但那个杀死孙忍的黑衣人,却是被徐奔连珠快箭射穿了心脏而死。
拒马圈内人和狗的大量死亡,使得鲜血喷洒染污了许多地方,也使人感到阵阵惊心动魄的惨厉气氛。
茅屋火势渐弱,石田泓一还不出现,不问可知他也永远不会出现了,那两个象狗一样飞快爬行的女人则已颤缩于最远角落。
徐奔现在全副心神集中于那个捧刀黑衣人身上,他已经完全忘记拍档孙忍发生的任何事情,这是因为他的穿杨神箭曾经被这个黑衣人随手用刀鞘拍落地上,故此他已估计出这个敌人功力造诣精深之极,一定是平生第一次碰上可怕的强敌。
所以他忘掉孙忍而全神贯注那敌人身上,实在是很明智很正确的反应。
看台上还有八名黑衣大汉,却只有五个飞跃落地,排成一列站在捧刀黑衣人后面,这等阵势就算是普通人也明白,乃是六个对付六个人之意。
另有一层深意,带头黑衣人打算独力对付徐奔,所以命手下准备应付其余的铁骑,以免碍手碍脚。
这种方式大有古代骁将挑战之风,从前打仗往往双方大军对垒结阵之后,双方各派骁勇大将出阵交锋,在彼此数以万计或更多眼睛注视之下,先来一场决斗,这一场决斗的胜负当然对军心斗志大有影响,不过现在不必分析讨论,以免离题太远。
总之,徐奔方面的人也全部立刻明白对方意思,所以五匹铁骑骤然退后两丈,只剩下徐奔单骑匹马凝立原处。
徐奔厉声道:“本人是辽东大牧场徐奔,你请报上名来。”
那黑衣人微微举手,自后一排五名手下便立刻退到台下。
他又举手掀掉斗笠,露出浓浓眉毛和国字型脸孔,额上和眼边一些皱纹则显示出坚忍性格和风霜痕迹。
“我是岩岛健。”声音铿锵有力,一口北方话居然字正腔圆。“本来我也不过是旁观者,我真正的对手是沈神通,但我却很想知道石田泓一发生什么事?还有七个埋伏在地底的人何以不现身,也没有声音?他们发生什么事?”
徐奔当然不知道石田等人发生什么事,但如果马上回答不知道,好象也不大妥当,所以他先游目扫瞥拒马圈内血腥冲天的战场。
那李政夫妇已经跃出圈外,所以剩余的七八只恶犬也因失去攻击对象而不再咆哮吠叫,另外两个象狗一样的女人还蜷缩于远远角落。
徐奔并不注意那两个女人,只顺便小心观察一下李政夫妇,因为李政的妻子“贞烈夫人”已经受伤,他想知道的是她伤的严重不严重,是不是需要马上敷药以及马上先送走她?
李政娘子外表上看来象个男人,唯一不同只是身材矮细些,但男人中也有很多是矮细个子的,所以这一点并不成为她乔装男人的障碍。
不过她终究是个女人,所以跃出拒马圈之后,身子就不知不觉倚靠着李政,好象这样便能够减轻她的痛苦。
徐奔一时观察不出李政娘子伤势如何,但无论如何他胸中仇恨愤怒又加强了许多。
他自己知道:“凌波仙子”之死(沈神通查出,而由刘双痕刚刚通知他的),已经足以使他怒恨得可以杀死黑夜神社和金算盘等一切人,而现在加上了孙忍等人之死和李政娘子之伤,更是使他有如火上添油。
但当前最重要之事,却是如何使受伤无力拼搏的李政娘子先离开此地?
所以他没有立刻爆发仇恨愤怒,回过头还向岩岛健微微一晒:“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算知道,难道你认为我肯告诉你?”
岩岛健大声道:“你肯,因为我们两个将是堂堂正正拼斗,不靠人多,也不靠暗算诡计。”
徐奔不禁肃然动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可惜我不知道,所以无法奉告。”
金算盘走前两步,大声道:“岩岛先生,你是第二阵主角,你不应该介入这一阵的。”
岩岛健迟疑一下,才转身向台上深深鞠躬行礼,道:“是。”大步行开,一跃上台。
但台下还有五名黑衣大汉,却没有跟他回到台上。
金算盘又道:“徐兄,那五人原都是第一阵对付你们的,所以如果他们不肯认输还要挣扎,你这一场还未算赢。”
他的话其实已暗示那五名黑衣大汉都只是副选之才,所以才有“认输”“挣扎”等字眼。而岩岛健迟疑一下才肯回到台上的小动作,亦显示他心中认为这些黑衣大汉不会是大牧场铁骑的敌手。
沈神通朗笑一声,徐徐走向岩岛健。
这时他带在身边的侍婢李红儿可就派上用场了,因为沈神通在发出笑声前,已经吩咐她几句话,李红儿走到崔氏姊妹身边,她声音低微清晰:“请刘先生想法子通知徐奔,真正杀手在那五个人当中。”
刘双痕和崔家姊妹本来就在一起,所以崔家姊妹听得见,他也听见了,在百忙中他还忘不了自言自语赞叹一声:“唉,沈神通,真不愧是沈神通。”
当然他不会耽误沈神通的交代。故此,他也长笑一声走出去了。本来人人注视沈神通,因为这个人一向有鬼神莫测的本事,往往很平凡的一件事,到了他手中就变成诡奇多变,使人目不暇给。
但刘双痕跟着一出来,连陶正直也为之动容而跨前一步,这一步其实离中心位置尚远,这只不过是每个人的一种下意识反应,你若是想维护想帮助一个人,自然是离他越近越好。
刘双痕微微而笑,那张秀丽俊美面庞散发出连男人也惊赞魅力。“沈神通,请你不要节外生枝好么?”
沈神通皱眉说:“我节外生枝?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刘双痕仍然保持面上动人的笑容:“总之,岩岛先生已回到台上,你就不应该出声了,假如你是为了大牧场方面有人受伤,所以就要先替他上药包扎,甚至送他离开,这件事情亦不能算是很好的借口。”
金算盘连连点头,道:“刘兄的话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刘双痕又道:“若是因为你或很多人都不适应做上药包扎工作,我现在叫一个人去做,希望没有人反对。”
目前自然无人反对,因为他究竟派谁去做还没有人知道。
陶正直挺身而出:“我去好不好?”
刘双痕向他笑笑,却摇摇头:“不太好。”
陶正直大为讶异:“你信不过我?”
“完全不是这意思。”他口气之斯文温柔使人实在无法对他生气。
崔家姊妹之一婷婷起身,她的动作已极明显表示要去替人上药包扎,另一方面她那娴雅美丽纯洁笑容,竟使得所有的人都看呆了,也竟然无人开声反对。
那清丽得沁人心脾有如百合花的面庞和婀娜身影飘落台下之后,刘双痕这才解释说:
“她去比较适合,因为伤者是个女人。”
许多目光回到他身上,惊讶中带着谅解。既然伤者是女性,当然由崔家姑娘动手最妥,而且以她的身份似乎决不会偏袒任何一边。
但后面这一点许多人都弄错了,崔怜花本来就是去进行一件大大偏袒“大牧场”任务。
这就是徐奔等人忽然个个向台上的沈神通、刘双痕等人投以感激一瞥的理由了。他们接着集中注意力在那五名黑衣人的身上。
徐奔现在自然能够很快找出最可怕的杀手了,那是在左边第二个,身躯较为修长,看来近于瘦弱,服饰装束兵器都和其余四人一样。说到兵器,那五个黑衣人全都是左边腰带插着一长一短两口利剑。
这个身形瘦长的黑衣人唯一与伙伴不同的,便是两口剑的长度,他的长剑比别人长了三寸,而短剑则短了一寸有多。
老实说,如此细微的不同,若不是得到提示而细加观察,一定极难发现的。
天下兵器不管是东洋的也好,中土的也好,种类开头虽然极是繁多,但道理却总是一样的,以“剑”为例,那也一定跳不出“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的定律。
由此可知道,这个瘦长黑衣人比起伙伴们,无疑是杀手中的杀手了。
徐奔很有礼貌地询问对手们姓名,由于美貌动人崔怜花扶着伤者一步步走开,她们走得并不快,尽有时间说话,所以双方也就互通了姓名。
徐奔等人更确定那名叫大野丰前的瘦长个子必是沈神通要他们注意的人了。因为他报出姓名之时,曾经有过那么一下子迟疑。
只有沈神通一个人知道(除去金算盘方面的人而言),大野丰前是黑夜神社第三把交椅人物,此人武功会不会高过岩岛健不可得知,但可以相信至少也不会逊色。黑夜神社歼灭大牧场铁骑的决心由此可见。
不过这个结论虽然明显,却有点不合逻辑,因为大牧场只不过派来十二铁骑而已,就算全数歼灭,仍未能动摇大牧场的根本。那么黑夜神社这方面有什么得益呢?他们何须做如此费神费力之事?何须结下如此危险强大的仇敌?假设杀尽大牧场十二铁骑,对谁最有好外?
沈神通慢慢向原来位置走回去,但忽然停步转而望住岩岛健,“岩岛先生,”他大声说,“既然下一场轮到你我,所以我实在忍不住想比较一下我们的眼光。”
这个人一说话,就使得全场瞩目,没有人敢漏掉任何一句话,或者形容为没有人“肯”
漏掉似乎更恰当。
比较一下眼光既不妨碍真正拼斗,又能增添无限趣味,莫说应该无人反对,其实无人鼓掌赞成已经不大合理了。
岩岛健声音洪亮得很,应道:“我不大明白沈兄的意思。”
沈神通道:“请你说出你们方面五位好手哪个最先败亡?我来猜测大牧场方面是哪一位,当然我不是大牧场的人,跟他们也不熟,这一点是必须事先声明的。”
吕惊鸿发出银铃似的笑声和话声:“真有意思。沈先生,天下只有你想得出这种主意了。”
岩岛健一望而知由台上到台下没有人不赞成的,他为人亦有爽快和有魄力的一面。当下立即点头,沉吟一下,说:“我方是清水次郎。”
沈神通心里欣然微笑(他面上绝对不会露出任何会泄漏内心感情的表情,若他不愿意的话)。因为岩岛健这一开口,沈神通就有了收获,也等如赢了这一场事前的小小战役。
他有两个收获,第一个是他已能够确定岩岛键此人是真正或假的爽直。第二个收获是他可以趁此机会告诉徐奔,指出黑夜神社费了那么多功夫,那么多的人力,真正目标竟不是大牧场,而是徐奔本人,因此大牧场其他的人是死是活根本不重要,只要徐奔死了,一切都很快结束。而为了摆平大牧场方面的梁子,金算盘甚至会付出十万两纹银而不至于赶尽杀绝。
人人都在等候沈神通开口,只见他伸手遥遥指住徐奔:“你,是你,徐奔兄,是什么理由希望你自己知道,而我却只希望我这次没有猜准,岩岛先生也跟我一样,这样我和他就不分胜负了。”
他当然没有把握敢说徐奔一事实上猜得出对方为何竭力想杀他之故,却敢肯定徐奔知道必须先杀死的人是大野丰前。
徐奔仰天大笑,接着大喝道:“清水次郎,你敢不敢出来和我决一死战?”
表面上看来,徐奔找上清水次郎为对手似乎不合理,因为岩岛健认为清水次郎是最先败亡的人,而最先败亡者当然就是最弱的人。徐奔是人所共知、目所共见的领队,他怎可向最弱之人挑战?
但深想一层就不同了,这意思应该是因为清水次郎是最强者,所以双方一旦接战之时,清水次郎自然会找上也是最强的徐奔,因此如果他技艺比不上徐奔的话,无疑就是首先败亡的人。
所以徐奔向他挑战并不曾引起任何人惊讶奇怪。
五名黑衣人当中一个体格魁梧的大汉按剑大步行出来,厉声道:“我是清水次郎,你,八格牙鲁,出来。”
徐奔左手高举,身后五骑倏然又退了两丈,动作齐整划一,十分漂亮。徐奔本人却忽然弃鞍落地,徒步向清水次郎走去。
他弃马之举很多人都很不以为然。因为现在徐奔身上只有一把长剑!他最可怕的箭术却因为大弓、长箭都留在马鞍而等于没有了,这一点可从金算盘、岩岛健面上细微表情变化看得出,徐奔此举大概真的很不明智。
两人越行越近,迅即进入可以出手互攻的距离。只见双方一齐掣出兵刃,那清水次郎双手将长剑平举,剑尖指住敌人,剑把则几乎碰到自己眉心。
徐奔左手扔掉剑鞘,顺势平伸捏住剑,反手也向右方平直伸出,剑泵却垂向地面,左脚提起,使出极平凡的“鹤立鸡群”招式。
他的招式看来好象门户大开,好象欢迎敌人杀入,但事实上当然不是如此!所以两人对峙了一会,清水次郎虽然剑尖笔直拟指徐奔,却没有吐剑攻击。
清水次郎决计不是谦让客气,而是不敢,因为他感到敌人虽是门户大开,可是全身上下没有丝毫方寸的松懈空隙,尤其是双方的“距离”使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头痛,也感到迷惑。
清水次郎曾刻苦修习上乘武功,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距离”上发生问题,这是因为凡练武的人一开始就十分注意“距离”问题。练武者比起常人,距离感要敏锐许多倍,更何况是武林高手?
清水次郎显然很有问题,试想如果你运足功力一剑刺去,根本还未能碰到敌人,请问你那时岂不是既尴尬丢脸,而又危险之至?
幸而这时大野丰前等四人忽然快步直冲上来,清水次郎听到脚步声之后,暂进还可以按兵不动。
那大野丰前等四人脚步一动,大牧场五匹铁骑也自蓦地蹄声如雷。只见这五骑好象有无形糖胶粘住似的,速度一样,姿式也一样,宛如狂风扫落叶一般,以稍稍有点弧形路线,绕过了徐奔而冲向敌人援兵。
大牧场铁骑名不虚传,果然既劲厉又迅急无匹!一眨眼间已施展出长枪大戟冲锋陷阵之威势。那枪戟寒光以及雷动铁蹄一泻千里,顿时将四名驰援黑衣人冲得四散。
此时清水次郎连退三步,徐奔也跟着迫前三步,但他目光四闪观察,发现果然最靠迫他们的一个黑衣人正是大野丰前。
唉,罢了。沈神通呀沈神通,你真是当代奇才。我们的旧帐不必结算了。因为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徐奔一面苦笑寻思,一面已收拢目光注视着清水次郎,装出马上就要全力出手攻击的样子。
思想的速度当然比动作快得多,以世上所知最快的光速比较,我们至少一下子可以想到太阳系外的半人马座。但光速虽然快达每秒约三十万公里,要到达半人马座也要八年半之久,如果用现代的太空船走完这一段路,那就惨了,保证任何人都不肯做这艘太空船的乘客,原因是此船要花一百万年的时间才能抵达半人马座。
总之“思想”速度自然快过光速,因为思想本身其实并无速度,如果思想有速度,则天文学家不必争论宇宙是有限或无限(如果思想有速度,则宇宙当然有限,因为我们的思想一下子就可以到达宇宙边缘了)。同时由于速度突破了“光障”(即光线速度是极限有速度),连相对论也就不能不修改了。
这儿忽然提起“思想”与“光线”速度,原因是徐奔一方面想个不停,而另一方面又有动作。
当他继续向清水次郎迫去之时,除了叨念自己不是沈神通敌手之外,居然还想到那真正大敌大野丰前将会采取的战术。
哼,这厮一定想利用清水次郎的生命,找出我会致命的一丝空隙。
在他感觉之中,不但大野丰前很刁滑恶毒,而那煽风拨火穿针引线的岩岛健也正是同一类可恶货色。
这一场我大概不至于出问题了!因为有你沈神通点破点醒,徐奔思想流转得更快。我只希望沈神通你也过得岩岛健那一关……
他的剑终于发出,是“奔云十二剑”攻势最迅猛的“无回势”。
但凡是观看注视着徐奔、清水次郎战况之人,无不为之愣住,因为徐奔这一剑并不是攻击清水次郎而是相距六尺左右的大野丰前。
大野丰前不得不挥剑封架!他自认的确还没有碰见过剑法以及身法都如此神速的敌人,他这时身子顺势飘向左侧八尺之远,但他已感到虽然使出最厉害的“魅隐”身法,却是八成还是未曾逃月兑敌剑威力范围。
所以大野丰前回手一剑硬斫,而他的人却忽然躺在草地。
自然他不是当真躺在地上,而是躺在地平线之下!原来大野丰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不惜使出象穿山甲一样的遁法,不知如何一下子就弄了一个坑洞,那坑洞不算大也不甚深,只能容他曲膝横卧。
这一来,徐奔一切剑式攻势完全落空。假如他早知道会碰着这么一个敌手,他大概就会苦练一招可以攻击地面以下的敌人的剑法了。
大野丰前当然也不是一直躲在地洞中就可以了事的,故此他一跃而起,也顾不得满头、满身的泥土,便举剑作势指住敌人。
大野丰前形状既狼狈又滑稽,可是全场那么多人(包括双方突然全部停手罢战的部属在内),竟然没有任何人发出嗤笑声。
这是因为大野丰前长剑的举,浑身上下都散射出一种惨烈的气势。使人人一看而知大野丰前不是砍下敌人首级,就一定是被敌人当场杀死,决没有第三条路。
这种既凶厉又邪异的武功,中土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比较少见而已。事实上修习这种武功路数之人,死亡机会也比别人多得太多,所以大家很少见到也就不足为奇。
不过大野丰前这一次却泛起一种奇异陌生的感觉。只因他身经百战,斩下敌人首级无数。但在以往的经验中,从无一人好象徐奔一样,使他强烈鲜明地感到恐惧。恐惧的由来并不是徐奔武功比他高强得太多,而是徐奔极其坚决的态度。
徐奔好象一点不把胜负、生死放在心上,他显出甘心情愿赴死的意思。当然他绝不会象傻瓜一样,慷慨得无缘无故把性命送给大野丰前,他付出性命之时,一定有某种企图可以实现。
但无论如何徐奔贱视自己性命的态度,已经对大野丰前形成奇异的巨大压力。
在大野丰前的经验中,向来必是由他首先出手的。但这回却恰恰相反,竟是徐奔挥剑先攻,而且气势更为惨烈惊人。
事实上徐奔一点也没有装假!他的确不怎么想活了。活在世上,若是日子总是一片空白,若是未来已无憧憬,已无希望,活着跟死亡有何分别?
假如他不是心底尚余一些仇恨愤怒,他大概连大野丰前也懒得杀死!但既然凌波仙子已遭不测之祸,凶手又可能是大野丰前这些人,那又实在无妨尽力杀死他们,好歹替凌波仙子出一口气。
他的剑势平铺洒出,幻化作一片眩目光彩,连徐奔自己也仿佛看见这片剑光竟是一大片粼粼微绿的湖水,他并非对湖水特别有情,只不过由于湖边有一座小楼。而在楼上,还有一个明艳绝世的美女……
徐奔这一招“似水年华”在“奔云十二剑”中,一向最弱最难发挥,但这一次却有霄壤云泥之别,这一招居然使得比任何一招都更精妙更流畅。
那大野丰前象负伤猛兽似的吼声,以及极其凶厉身剑合一的招式,却都溶化于烟波迷茫的粼粼春水中,然后又象是随波逐流的枯枝,毫无生气躺下而不再动弹。
他们只不过一招就已分出胜败生死,当下金算盘、岩岛健都不禁变了颜色。这是因为他们都深知大野丰前武功造诣非同小可,如果徐奔百招之内能够取胜,已经是极其可怕的事,何况徐奔仅仅只拼了一招?
若是由此推论,就算所有可用之人通通一齐上去,只怕也不够徐奔杀的,而且一定比斩瓜切菜还容易。
蒙着面孔的吕夫人娇媚悦耳的笑声,使得紧张气氛立刻松驰和缓。
她并非笑完就算数,而是还有话说。她说:“徐奔,这招好象叫‘似水年华’。在你们男人来说,年华老大,光陰消逝,并不是最要紧最可怕的事,所以是不是‘水’使你想起往事,也使你挑起仇恨呢?不然的话,这一招怎能使得这么精妙绝轮呢?”
徐奔冷冷道:“你是谁?”吕夫人道:“希望你并不是真心想知道我是谁。这样我要提出的事你才有兴趣听听。”
徐奔的神色仍然冷如冰雪。吕夫人笑一声:“如果你们能杀死那剩下的四个人,我答应你立刻还给你一个凌波仙子。”
在看台上至少有三个人暗中摇头叹息,他们是金算盘、沈神通和刘双痕。
这是因为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凌波仙子已经被杀死了,也知道吕夫人是睁着眼睛说谎话。
徐奔胸中热血被一丝希望燃烧得沸腾起来,当即长啸一声,下令全力攻击。
不但他以及五名铁骑一齐展开凌厉迅快的攻击,连那李政也拔刀徒步疾奔投入战场。
一丝希望只比完全没有好得多了。
归根结底,有关凌波仙子的噩耗死讯,只不过是刘双痕打探得到的消息而已,这消息尚未证实,如何敢断定一定正确。
陷落迷失于感情漩涡中的人,莫说是普通人,就算是圣人,下判断时也往往有错误、有偏差。故此徐奔为了一丝“希望”而热血沸腾,而期待奇迹出现,实在只令人同情而不忍心责怪他。
大牧场执法铁骑果然名不虚传,非同小可,为首的徐奔突然一招“捕风捉影”就杀死一个黑衣人。其余五铁骑加上李政,都也是三招不到就将剩下的三个黑衣人通通杀死了。由于人人奋勇争先,个个急于求功,所以黑夜神社方面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血肉模糊的。而大牧场这边也有两人负伤,鲜红的血染得衣裳和马匹都红了一大片。
惨厉之感笼罩在每个人心中,人的生命和鲜血有时竟然变得如此轻贱?这真是使人不太愿意接受承认的观念。
残忍无情而又真真实实的人生悲剧,使得北方寒意袭人的秋天更为凄厉肃杀。
但生死存亡在这些不甘寂寞的武林人物来说,只不过是司空见惯罢了。
本来不至于惹起许多悲愁感慨。可是徐奔等人仍然浑身透射散发出慑人心魄的杀机,所以,现在不象平时霜风凄紧的秋天了。
徐奔虽然已经四十多岁,而且遍历关外风霜,可是他面貌仍然很清秀,一点也不象曾是仗剑横行、杀人无数的武林高手。
这种形象只是刚刚发生,在不久以前,他仍然满身杀气横眉竖目。
但当他一眼看见“同心楼”,便突然连连叹气,杀机戾气一时都消失不见了。
只有由头到脚都裹在黑布及黑丝绒披风内的吕惊鸿陪着他,所以他这种巨大变化也只有吕惊鸿看见。
她在前面慢慢走,背后腰间有一支锋芒闪闪的剑尖抵住,如果她想反抗或逃走,任何人都敢保证她一定快不过那把剑。因为那把剑不但抵住她后腰要害,而且又是握在以快剑著称的徐奔手中。
吕惊鸿不再瞧他,带他走到一间石屋门口,停步道:“你已看见这座楼房,你想起谁?”
徐奔觉得她声音有点熟悉。但她当然不可能是凌波仙子,不过值得奇怪的是,她刚才声音跟现在显然大大不同。
“我只要见凌波仙子。”说完这句话,徐奔就紧紧闭嘴,显然,一句话也不打算多讲。
吕惊鸿发出低低笑声,奇怪,她的笑声也跟刚才的不一样,听起来那么熟悉,好象能刺入灵魂深处。
徐奔打个寒噤,只有他自己知道多么渴望多么想念再听到这种笑声,但这个女人是谁?
她当然不可能是凌波仙子,所以她一定是妖精,她喜欢鲜血、残杀以及人世一切惨剧……
她也喜欢玩火,玩那种可以焚身之后还要涉及旁人的火,徐奔丰富的江湖经验,使他了解和暗自警惕,但她究竟是谁?
而且最奇怪的是这座“同心楼”,为何与昔年湖边那座高楼一模一样?
难道“她”就是凌波仙子?
这个猜想大胆得连徐奔也为之震惊。
幸而徐奔不但头脑清醒冷静,同时又是人生经验十分丰富的人,所以,他尽管因大胆幻想而震惊,却不曾迷乱,看来一定还受得起更大打击。
如果徐奔受了刺激便乱了方寸,乱了步骤,他一定老早就被诡谲江湖和残酷现实所淘汰。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侥幸活下来,却也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关外大牧场五大高手之一,高手其实就是强人的意思,能够称为强人的人,当然就不是普普通通的人了。
他的剑一直轻轻抵住全身裹在黑色迷雾中的女人。他剑上内力和杀机一传出,那黑女巫似的女人立刻知道。
在通常情形之下,这个女人应该心胆俱寒哀求饶命,另一种反应则是豁出性命破口大骂。
徐奔虽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任何一种反应,但是他并不觉得奇怪,亦没有意思再加追究,反正他知道这个女人和凌波仙子被掳劫甚至可能被杀之事必定有关。
这女人必定是个祸殆,他丰富的江湖经验告诉他,上策就是马上杀死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的剑毫无怜悯,尖锐冰冷的剑锋刺穿黑色丝绒披风,也刺穿吕惊鸿非常女敕滑雪白的肌肤。好象刺入豆腐一样毫无阻滞,直到这时,吕惊鸿才轻啊一声,声音中尽是惊异疑惑以及疼痛的意思。
徐奔的剑只刺入两寸就忽然停止,因为已经足够了,以他们这等高手来说,仅仅杀死或杀伤对手还不算,必须恰到好处才算高妙境界。
吕惊鸿居然没有死,身体摇晃了两下,终于靠在石屋敞开的门框而稳定。
“你居然下毒手,为什么?”
徐奔剑已回鞘,目光穿过屋门落在那四具石棺上,他回答时声音很平静:“因为我猜想你一定也替自己准备了一具石棺,当然其中有一具已装载了凌波仙子的尸体无疑,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但我深信一定不会错。”
“假如我就是凌波仙子,而你不远万里赶来却杀了我,你会不会后悔?”
“你不是她,所以我连想也不必想这个问题,如果你是她,我这一剑根本伤不了她。”
原来如此,无怪徐奔坚持要用剑抵住吕惊鸿的要害,当时金算盘虽然激烈反对,可是吕惊鸿自己愿意,她语气中坚强的自信终于使金算盘让步,但现在看来她却是大错特错了。
不过,她竟然指责徐奔:“你错了,你难道从来有想到我会愿意死在你剑下么?”
其实任何理由都比不上她的声音那么有份量,徐奔实在无法不相信她的声音就是凌波仙子的声音,还是一样的腔调,一样的语气,老天,她会不会真的是凌波仙子?
相当寒冷天气中,徐奔额上冒出了热汗。
金算盘冷冷声音传过来:“徐奔,你居然杀害一个不能反抗的女人,我替你感到惭愧。”
他等一下,直到徐奔回身面对着他,才又说话,不过声音已不复是冰冷,而是极恶毒愤恨:“我要亲手杀死你,但还不够,你所有的亲人、朋友,我都要一个个亲手杀死。”
徐奔目光除扫过金算盘之外,又看见他右边捧着刀匣的岩岛健以及陶正直,另外左边稍远一点则是沈神通、刘双痕等五人。
他心中刚泛起疑今,沈神通已经出声解答:“大牧场七人(连负伤的李政妻子在内)都相信我们可以做公证人,所以,暂时不跟黑夜神社忽然出现的二十二人决斗,这就是他们没有跟来的原因。”
这里面当然尚有曲折,尚有文章,例如人家有二十二人之多,大牧场却只有七个,看来就算不答应,只怕也有所不能。
徐奔仰天长叹一口气,那李政等七人看来只怕要受我连累而不能生还关外了。我对他们实在很惭愧,但是却决不是对金算盘,因为如果我不下毒手,我们这些人其实也一定不能够活着回到大牧场的。
“我本来有一个人可以称为亲人,也可以称为朋友,但这个唯一的人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你们手中。”徐奔一点也不掩饰内心的悲伤,甚至眼角已出现泪痕。
这种景象出现于一个历经风霜、饱尝忧患中年人身上,的确令人愕然,不敢置信。但也因此之故而特别使人同情、感动。
崔氏姊妹和李红儿三个女孩子美眸中立刻涌出泪水,以至视线都模糊了。事实上,她们根本不知道徐奔的事,但她们感觉得到,她们知道那一定是最纯真深挚的感情,她们甚至知道徐奔本来并非一定要占有,只要他心中的人安然无恙,他就满足了。
但是由于吕惊鸿等人害死了“她”。所以,徐奔不但出手报复,而且无法掩饰他内心中的沈哀悲痛,他自己也因而不怎么想活下去,在这种心情之下,当然一些江湖武林的规矩,他根本不必遵守了。
金算盘冷冷地道:“你有,你还有亲友,你投入大牧场十几年,那几百人当中一定还有你关心的人。”
徐奔并非惊惧或屈服,不过他凄然的笑容却很易令人生出误会。“死已并不怎么可怕。”徐奔说,“何况你今天杀得死杀不死我还是个未知数。”
金算盘声音仍然保持冷冷的味道:“我一定能够杀死你,只可惜我们已经不能打赌。”
邪得使人意外的是,陶正直忽然插嘴了,而且,他居然帮着徐奔。他大声说:“金老板,我跟你赌。”
陶正直只要不表现出贪婪怕死阿庚奉承样子,他实在称得上美男子的,现在他当然有一种轩昂意态,所以崔家姊妹、李红儿等三个少女都瞧着他,而感到眼前一亮。
不过陶正直只瞧瞧刘双痕,他发现刘双痕的表情是既钦慕而又推许,于是又道:“金老板,我的赌注是一颗夜明珠。”
他掏出一颗鸽卵大小晶莹洁白而又十分圆润的明珠,托在掌心让人看见。“我敢说此珠价值连城,连海龙王雷傲候也这么说。”
海龙王雷傲候是鉴定天下珍宝第一法眼,他的评语那是决不会错的,问题只在于雷傲候有没有下过这个评语?
不过现在没有人有闲工夫追究这个问题了,只听陶正直又说:“我输了的话,这颗夜明珠自然属于金老板,若是我赢了,金老板,我可要带走狗舍那两个女人。”
老实说,陶正直这个人根本不知“怜悯”“恻隐”为何物,他之所以提到狗舍两个女人,只不过知道刘双痕很关心她们而已。
这时候,沈神通轻轻地叹口气,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已不能不开口,而开口的话,却是使陶正直得到令名美誉,但无论如何徐奔的性命自然更重要些,所以他不能不这样轻轻叹气。
“大家且慢开口!”沈神通不但说话,而且走前几步,使自己变成最突出的主角。“你们打赌也好,亮兵刃决战也好,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想徐奔你在永远不能开口之前,告诉我为何你那一剑竟不当场杀死吕夫人,为何只刺断她真气脉络,使她永远不能施展上乘武功就算数?莫非你认为她还有可能是凌波仙子?”
任何推测理由以及任何答案都比上一件事实--吕惊鸿不会死,她只不过受伤而已。
换了别人也许仍然坚持自己的诺言,但金算盘却不是这种人,只要吕惊鸿不会死,他就认为绝对没有拼命更没有将一切实力立刻暴露的理由。
他运足眼神查看吕惊鸿一下,便立刻干脆痛快宣布:“陶正直兄,你赢了,那两个女人你随便处置。”
陶正直道:“承让,承让。”他望向刘双痕:“喂,刘双痕,你人手比我多,所以那两个女人现在已是你们的了。我等着瞧沈神通、岩岛健这一场的戏,请原谅我不能分身,所以,我便把她们交给你们。”
沈神通将与拥有“悲魔之刀”的岩岛健这场决斗,当然是极其吸引刺激的大事。人人觉得陶正直大有沈神通之风,因为他一开口往往就使得形势大变,有时甚至会天下大乱,总之人人觉得他也具有改变或导演局势的魔力就对了。
时间永远是一秒一秒的走,既不会加快脚步,但你也休想它走得慢些。
跟时间牵扯在一起的无数事情,也必须随同时间脚步而进行实现,然后,一切又变成过去。
那沈神通与岩岛健的一战是紧接而来的大事情,当然会随同时间消逝而变为事实。不过在此之前,金算盘必须决定一件事,那就是“大牧场”这宗公案如何了结?
目前的形势已很显明,在牧场方面处于劣势,如果金算盘不肯放过他们,则有没有人能逃得活命甚成疑问,不过话说回来,就算金算盘肯放过他们,但大牧场的人肯不肯就此罢休呢?
虽然大牧场方面处于劣势,可是任何人想活不一定办得到,但不想活却几乎一定可以办到。如果大牧场的人都不想活,谁也无法制止这场凶杀惨剧发生。
“十万两银子,我愿意付。”金算盘望着一个人的面孔接着说道:“但凌波仙子的问题就很复杂了。”
他所望的人居然不是主角徐奔,而是沈神通。
沈神通颔首叹口气:“我明白,而我也认为你们不可以原谅。”
他的话使得气氛一时非常紧张沉重。
但沈神通果然就是沈神通,你永远不知道他会有些什么主意,而使得整个场面所有的人心情发生剧烈变化?
“不过,事到如今,我只好提出一些建议。”沈神通声音很清朗,所以,没有人会听不见。也因此有些人本已象点燃导火索的火药,却忽然间被冰水弄湿而不能爆炸。
“既然大牧场已赢了这一仗,”沈神通很快说出他的分析和建议:“金云桥,你自应该送上保证兑现的银票,金额是十万两纹银,关于凌波仙子这一节,徐奔兄你可不能不接受现实,这个现实就是以金云桥目前目前的实力,大可以翻脸不认帐,等到杀个日月无光、天昏地暗之后,那时只怕徐奔兄你再也不会争执这些问题?”
事实的确如此,假如徐奔等人全部丧生,那时叫谁斤斤计较这些问题?
沈神通又说:“徐奔兄,我的建议是你拿了银票,还带一个人质,马上率队离开!当然你还得先向金云桥保证双方过节从此一笔勾销才算公平。”
在徐奔方面,无论愿不愿意接受,却显而易见此是唯一能够安然率队离开的途径。
金算盘听了却抗议道:“人质?什么人质?”
陶正直插口解释,一派轻描淡写口气:“人质就是把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放在徐奔手中,以保证他们撤退时不遭受伏击。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事,古代战国之时,连皇太子也常常作人质押在别的国家。”
他一面解释一面望住吕夫人,显然他还没有见过她的真面目,不过他却敢肯定,金算盘对这个条件,必定极头痛,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极少人知道现在正进行一场可怕的无形战争,表面上风平浪静,人人都极斯斯文文地交谈,其实大大不然。
例如沈神通若是算错了一点,血肉横飞的场面保证马上出现了,也因而他下一回合对岩岛键之时,将会少了一些胜算,这是因为吕惊鸿,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若是在场,不知道局势会发生什么变化?
总之,若是能够使大牧场之人安然撤退,而又暂时带走吕惊鸿的话,沈神通就等于拔了头筹,等于赢了等一局了。
金算盘沉吟了好一会,才道:“我没有意见,如果吕夫人肯做人质,那就赶快走。”
他不叫徐奔快点滚已经算是很客气了,事实上他已是被迫订城下盟,如果他不是以“传话人”身份出现,他一定不肯接受这种屈辱条件。
在徐奔这方面其实也没有占到便宜。大牧场十二铁骑如今只剩下七个,虽然得回十万两银的赔偿,但凌波仙子却也变成行方不明的人了。
徐奔心中再三计算过这笔账,他本不肯接受,因为他的确不怎样在乎自己的生死。可是为了六名手下着想,无论如何也只好含恨忍辱离开。
“好,我们走!”
气氛顿时完全松弛,徐奔望住沈神通又道:“沈神通,你我虽然不是朋友,但你却是值得尊敬的人。”
沈神通既谦虚又潇洒地微笑摆:“如果我活过今天,也许我有机会请你喝酒。”
徐奔叹口气,但左手却快如闪电,横伸抓住吕惊鸿右臂,他五指布满内力,重如山岳,坚如钢铁,吕惊鸿就算全身武功犹在,也一定挣月兑不了,现在就更不必说了,所以她只好放软身子,并且完全死掉溜入石屋内的心。
徐奔虽然已掌握住人质,但仍然长长叹口气,话声也黯然无力:“凌波仙子果然死了。”
崔怜花(或崔怜月,谁也弄不清楚哪个是花哪个是月)高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答案甚至连金算盘也想听听,所以应该没有人出声作梗才对,但偏偏有人插口:“废话,都是废话。”声音居然很悦耳好听,原来是吕惊鸿说的。
“徐奔你到底走不走?”她又说:“其实你可以再留一阵,等看完沈神通、岩岛健这一场精彩决战再走也不迟,你想不想留下?”
她的话马上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沈神通、岩岛健的决战上面,如果她用心果是如此,则显然非常成功,因为不但徐奔,连沈神通也立刻露出沉吟忖想的神情。
吕惊鸿身子微微颤抖,她乃是由于恐惧而颤抖,因为她忽然极清楚地感到,自己竟然站在生与死的界线上,她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但使得别人站在生与死关头之间,看人家惊悚汗下、股摇身颤的事却常常有之。如果他知道凌波仙子才是真正的吕惊鸿的话,我自然也死无葬身之地,她目光射向金算盘,她心中所想的“他”也就是金算盘。
天啊,吕惊鸿虽然已死,但我现在才知道杀不死她,因为她仍然活在这些男人心中,但如果我死了,我会不会还活在他们心中?到底还有没有男人象想念吕惊鸿一样想念我吕素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