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傲候三十年来第一次看见管家于忠脸色如此难看,于忠虽然只是雷傲候的管家而已。
但于忠在江湖上不但有名,而且有名得出乎意料之外。三十年来他不但闯荡过江湖,亦因雷傲候之故而见过当世最高的顶尖人物。因此他脸色不对,眼睛透出烦乱和惊恐情绪时,雷傲候就知道问题一定不小。
于忠默默将一叠款式颜色不同的拜贴递给雷傲候。
雷傲候随手放在几上,先喝几口热茶,厅子里静得连蚊蝇飞过也很吵耳。
雷傲候平静地道:“我向来很少有朋友登门拜访,如果是朋友,你不会如此紧张,看来一定是江湖上最难惹的人物,而且都是报怨报仇,是么?”
于忠那张四十多岁却有很多皱纹的面上,一点不曾感到宽慰,虽然雷傲候猜中了。他道:“老爷,这些人江南江北都北,又有些近十几年来无声无息,人人都以为已经年老衰病亡故的老魔头。例如‘午夜飞钳’陆白、‘陰风”赵老甫、’‘白骷髅’常觉。这些都是恶人谱上的著名恶人。别外又例如无锡桃花溪剑道世家宋氏、淮阳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等等。唉,老爷你开始头痛了没有?”
雷傲候泛起苦笑,道:“我的头不但痛,而且很大。”
于忠道:“何以这些人多少年来都不知道你与血剑严爷的关系!但现在却忽然全部知道?会是谁泄露这个秘密?”
雷傲候道:“经过这几天种种的事情,有可能知道的人太多了。我知道你一定猜想过甚至于查访过,但你并没有得到结论吧?”
于忠道:“是的,老爷。”
雷傲候道:“照你看,会是谁呢?”
于忠道:“嫌疑最大的就是陶正直,而小人刚打听到陶正直的外号竟然叫做‘人面兽心’。老爷,这种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他曾经出卖他的老师(他有好几个师父),却只不过为了几两金子。他竟奸杀过嫡亲嫂子,又曾经做过娈童,他自己也养过娈童。总之,这个人不但专拆烂污,同时为了男色或钱财,竟可以无所不为。”
雷傲候似乎不在意,道:“我老早瞧出他是这一类卑鄙无耻的人,但他一定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
于忠道:“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两个人可能泄密害你。”
雷傲候叹气摇头道:“绝对不止两个人有可能,而事实上你说的两个人其一必定是南飞燕,你认为她因嫉妒等缘故而修理我?我有没有猜错?”
于忠道:“老爷,你没有猜错。”
雷傲候道:“还有一个是谁呢?你一定是在这一群人中用心查看。对了,一定是孟知秋,你一直认为公门中人绝不能交朋友,必须步步为营小心提防。”
于忠道:“是的,老爷。”
雷傲候长吁一声,道:“我宁愿猜测陶正直也不能相信是南飞燕和孟知秋所为。而事实上这几天得知严北蒲公望等和我在一起的大有人在。所以我们最好改个方向,最好调查这一个圈子之外的人。”
于忠道:“老爷,你从未猜错任何一件事,所以小人不敢不信。但小人心中却觉得陶正直嫌疑最大。”
雷傲候道:“他有这咱本事?”
于忠想了一下才叹道:“唉,好象没有。”
雷傲候道:“象陆白赵老甫常觉这等恶人,能找到一个已经很不易,何况还有桃花溪宋家,以及应无求这些人物?桃花溪宋家自从‘无痕剑’宋天星被严北杀死之后,现在又出了什么人物?”
于忠一定查访探听得很清楚,因为他立刻回答:“一个二十岁不到的潇洒书生,就是宋天星的侄子,名叫宋去非,外号‘沧海月明’。听说他的剑法至少不弱于无痕剑宋天星。”
雷傲候道:“沧海月明这个外号很雅致,我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他外表一定很风流儒雅!
当然他的剑法也一定能够发挥‘潇洒’的特点。这正是桃花溪宋家剑法的特点之一,这个人大概不好应付。”
于忠道:“淮阳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只怕更难应付。”
雷傲候道:“用不着你提醒我。其实名列恶人谱上的那些恶人,哪一个是容易应付的呢?”
于忠现出忧心仲仲的神色,道:“老爷,你可有打算?”
雷傲候苦笑一下,道:“我海龙王的‘七尺飞红’亦是当今武林一绝,亦不好应付的。”
于忠道:“如果对方有一百个人,你虽然战胜杀死九十九个,但只要输给其中一个,你就非常非常划不来。”
雷傲候道:“对的。我平生绝不做这种有可能蚀本的买卖。”他深深叹口气,又道:
“但可惜有时身不由已,所以有时只好认命。”
于忠放低声音道:“老爷,难道就毫无办法可想?譬喻说血剑严爷刀王蒲爷,他们难道对你的境遇都坐视不理?”
雷傲候道:“他们当然不会不管,但可惜这类保镖我请不起,其实天下也无人请得起。
第二,现在一共八张名帖,但明天后天还有多少?消息一旦外传之后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奇人异士,都会找上门来,严蒲二位能保得我这种镖么?”
他变成喃喃自语,道:“不,不行!但不想任何办法应付亦不行。所以我只好使出最后一着了,谁叫我有一个儿子?谁叫我爱儿子更甚于自己呢?”
于忠面色也变得更难看,道:“对,老爷。咱们死了没有关系,但还有少爷,如果您已准备好最后一着,小人希望你立刻使出来。”
雷傲候道:“我最后一着,只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已布置了几个地方,随时随地都可以隐性埋名,他也不能象现在这样吃喝嫖赌逍遥自在了,他肯么?”
于忠也只能叹气,因为他想起雷少爷雷不群目空一切的样子,也想起他沉湎于纸醉金迷的样子,当然也想起他俊逸倜傥以至娘儿们都被其丰神迷醉的样子。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要他为了看不见的灾难而隐姓埋名,要他过着村夫俗子的生活,看来倒不如杀死他更为干脆。
反正他一定不肯听话,一定不肯一辈子默默无闻,与草木同腐。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以雷傲候的富有和谨慎远虑,他所布置的狡兔三窟,必定周密无比,就算叫神探孟知秋出马,恐怕也找不到他。但现在由于拖了一条尾巴,简单就变为复杂,无懈可击就变成破绽百出。
其实雷不群的真正形象,跟他父亲以及于忠所想象的有相当距离。外表上雷不群俊逸且略带傲岸,但其实他性格仁慈,心地忠厚。他不但乐于帮助任何在困苦中的人,而且他修养还真不错,通常对人(尤其身份低卑者)总是和颜悦色,不过他这些好处都被一样物事连累而被抹煞,那就是“酒”。
雷不群喜欢饮酒,但他酒量却不怎样好。
他喝得醉醺醺时,当然多半是在风月场所,而风月场所正是最容易闹事出事的地方。
所以雷不群常常闯祸之后扶醉回家,他根本不知道详细经过,更不会善后,因为他已经醉了。而以后的事情大半是于忠甚至雷傲候亲自处理摆平。
故此在他们心目中,雷不群正是好酒贪色,骄横欺人那种纨绔子弟的标准货色。
如果雷不群不是雷傲候唯一的儿子,只怕老早就被雷傲候赶到塞外蛮荒之地了。
幸而他不但没有被放逐,而且一睁眼就有俏丽伶俐的小婢替他梳洗换衣。然后先是燕窝,继而各式美点,果盘的香蕉葡萄等名贵水果散出诱人香气,有时甚至有哈蜜瓜。
外面传来泼刺水声,雷不群才记起自己敢情在秦淮河最有名的“萦香”画舫中,敢情昨夜喝醉了所以没有回家。
穿红衣小婢轻声问道:“雷少爷,你为何每夜必饮?又为何每饮必醉呢?”
另一个穿绿衣小婢笑道:“别多嘴,小心李大妈知道你问东问西打肿你的嘴巴呢。”
雷不群喃喃自语道:“我为何每饮必醉呢?”
红衣小婢道:“难道雷少爷你也会有心事?难道你也有求不到的东西?”
雷不群现在才注意着她,她只有十五六岁,白净俊俏不在话下,使他心里一动的是她眼中的关切柔情。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小婢道:“我叫小芳。”
雷不群又问绿衣小婢,知道她叫小香。
当即拍拍手叫了李大妈进来,问过她们的身价,便付了赎身银两。
小芳小香好象做梦一样,欢欢喜喜地去收拾衣物回家。
但雷不群却仍然好象失落在荒寂的原野上,世间的确有些东西不是财富可以获取的。
他忽然听见柔靡弦管清脆檀板以及婉约的歌声,乐声歌声是从隔壁厅子传来的。
雷不群起身走过去,他拨开帘子,没有人责怪他做出如此无礼的动作,李大妈还赶紧进去准备打圆场。
那个厅子内四个人围着圆桌饮酒,另有两名乐师和一个女人奏乐唱歌助兴。
这本就是极平常场面,尤其是圆桌边的四人共是三女一男,雷不群已认识两个女的乃是这“萦香”舫上的姑娘。
但雷不群,态度使得气氛奇异尴尬。因为他居然不跟占用此厅的主人打招呼,使得李大妈堆笑介绍的话只说一句就说不下去。
雷不群直勾勾地望住那歌伎,但人人都看得出他并不是“看”而是在“听”。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雷不群深深叹口气。不错,只有身为人间怅惆之客,才能知道“你”为何事泪痕纵横。
唉!断肠声里忆平生……
他终于回到现实世界,于是看见座中唯一男人,这人使他微感惊讶,因为他不但英俊潇洒,而且眼神极足,尤其是这种情况之下他居然全无丝毫愠色。
雷不群立刻极诚恳地作揖道:“仁兄请宽恕在下失礼之罪,只因此曲使在下回忆起一些往事,所以不觉失礼冒犯。”
那潇洒英俊的人微笑:“怪罪之心全无,但奉邀同饮几杯之意却有。”说话时也起身还礼,态度文雅而又诚恳。
雷不群马上参加,一口气连干三杯,才互通姓氏邦族,因而知道对方姓宋名去非,家住无锡桃花溪。
使他意外的是席上那个未见过的美丽女郎,看来最多十六七岁,态度却很大方很世故。
她也敬了他三杯酒,才回答他的问题。说道:“妾身没有在秦淮楚馆章台平康待过,只不过秦淮河风月,脍灸天下人口,所以妾身随同外子前来开开眼界而已。”
雷不群面也顿时变成红柿子一样,把人家美丽年轻的妻子当作是陪酒鬻身的妓女,还当面问她是在那儿做?言下大有光顾之意,这种大意误会当然非常尴尬。
幸而宋去非汪洋大度,一点也不在意,还取笑他妻子几句。
所以雷不群自己罚十杯之后,这场尴尬风波也就揭过。
喝了一点酒雷不群反而头脑变得清醒,他惊疑地注视搁在柜台上的长剑道:“无锡桃花溪宋家?你是宋家的人?”
宋去非道:“是的。”
雷不群道:“听说桃花溪宋家剑道江南第一,小弟今日居然认识宋兄,真是三生有幸。”当下连干三杯。
宋去非微笑道:“雷兄文质彬彬,却很清楚武林之事,只不知雷傲候前辈是你的什么人?”
雷不群皱眉道:“什么都不是。”
任何人如果因为“雷傲候”之故与他结交,他宁可一生孤独,宁可没有一个朋友。所以他在外面永远不提到父亲,亦不承认有任何关系。
但他并非看不起父亲,又不是感情上有磨擦有冲突,他只不过想自己交朋友,不想爱声名财富等影响而已。
宋去非的妻子黄氏问道:“你天天都来这种地方?你天天都喝酒?”
雷不群又有点尴尬了,苦笑道:“嫂夫人,这种话题只适合男人之间谈论。”
宋黄氏笑一下,那对眼睛明亮得使人心动。她道:“你不妨把我当作男人。其实我的想法,我的作风比男人还大胆,你不相信不妨去问问去非。”
雷不群苦笑道:“你的意思仍然是要我回答你的问题?”
宋黄氏嫣然道:“正是此意。”
雷不群看看宋去非的样子好象没有听见,只好道:“对,我非来这种地方不可,也非得喝酒不可,尤其是秦淮河上的画舫,是我唯一睡得着唯一能忘记烦恼的地方,我这样回答嫂夫人你满意么?”
宋黄氏用那双比着脂白玉还白的纤手,捧着一杯酒送到他唇边,让他喝酒,才道:“我十分满意,因为你已经是第七个把我误认为勾栏中人,而当他们发现弄错,又发现我是桃花溪宋家媳妇,就全都态度大变,拼命阿谀奉承,拼命计好我们,但只有你不一样,只有你还能保持本来面目。”
雷不群仍然苦笑道:“这便如何?”
宋黄氏道:“这才显出海龙王雷傲候的儿子果然不同于凡夫俗子。”
雷不群大讶道:“你……你早已知道?”
宋黄氏道:“老实说只有我知道,连外子也不知道你竟是雷傲候的独子。”
任何人娶得这样一个妻子,保证必是苦乐参半,甚至是苦多乐少殆无疑义,此所以雷不群以“男人”的立场同情宋去非的不幸。
宋黄氏又道:“你等一下回家么?”
雷不群道:“下午我会回去。”
宋黄氏道:“很好。”
雷不群讶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宋黄氏道:“虽然你喜欢偎红倚绿,寻花问柳,虽然你逃避于酒国醉乡,但你清醒的时候还会回家,所以很好。”
雷不群只好苦笑,这个美丽的妙龄女郎如果是风尘女人,这一类话就会发展得很有趣。
可惜她不是风尘女子,她丈夫就坐在旁边。宋去非插口道:“不好,雷兄你今天最好不回家。”
雷不群又讶道:“啊!你叫我不回家?”
宋去非道:“是的,你留在此舫饮酒听歌,内人也留在这儿陪你。”
雷不群简直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
宋黄氏呶起艳红小嘴,道:“他叫我留下来陪你谈天,陪你喝酒作乐。”
连雷不群自己也觉得“苦笑”次数太多,肯定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苦笑加起来还多,他道:“宋兄很会说笑。”
宋黄氏道:“他讲话素来很认真,他当真要我留下来陪你,但你却不必向邪歪处想。他只不过认为你有风度绝非胡作乱为之人,所以也很放心。”
雷不群仍然苦笑,道:“就算我很君子,也没有理由叫我不走,又要你留下陪我?他到底想考验你?抑是考验我?”
宋黄氏笑容很娇俏,声音也很悦耳,说道:“都不是,他只想和你保持良好关系,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做朋友,当然这只是他的想法,我却不是这样想。”
雷不群不止苦笑了,而是大声道:“你是怎样想法?”
宋黄氏吃吃笑道:“别紧张,更不必往邪歪处想。”
但雷不群实在很不放心,他有一个极鲜明感觉,这个年轻美丽的女郎很不简单。
她对男人心事尤其了解透彻,似乎你动任何念头,任何想法,她都能够看穿,能够了解。
这种美女当然十分可怕,尤其已经是别人的妻子,更加危险可怕。
“苦笑”几乎已变成雷不群的招牌了,他道:“宋兄,你不要我回家,到底为什么?”
宋黄氏却抢先应道:“你要他讲老实话,抑是假话?”
雷不群道:“为什么有假话?我当然要听真话。”
宋黄氏道:“如果他讲了真话,第一件你不许生气,第二件你答应下午不回家,你答应留下来让我陪你。”
雷不群想来想去,就算下午不回家,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
另外,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推想,身为男人的雷少爷绝对不会吃亏。所以他下了决心道:
“好,我不回去,我要听实话。”
宋去非缓缓道:“因为下午我要带剑去见令尊。”
雷不群除了苦笑之外,好象已经忘记其他任何表情。
宋去非仍然用缓慢又很清晰的声音道:“我宋家有一个人死在血剑严北剑下,而现在我们才知道令尊和严北的密切关系,才知道有人通过令尊关系使严北出手,让严北赚到很多血腥黄金。”
雷不群顿时不会作声,因为关于他父亲雷傲候和严北等人的密切关系,当然是不可能全无所知。
他可以不泄秘,甚至刀子顶住心口也绝不透露一个字,但要他睁着眼睛讲谎话,把白的说成黑的,把真的硬说是假的,这一点他却办不到,他只能缄默,还有苦笑。
宋去非又道:“是非恩怨本来就不容易弄得很清楚。象你这种人品脾气性情,我们很可能变成好朋友。但现在既然有了困难障碍,我只希望你不要在场,我们各交各的,账也各算各的。”
雷不群平生第一次居然会发出如此软弱的声音:“你不去找他不行么?”
宋去非只叹一口气。宋黄氏却道:“如果他力有未逮,如果无法赢得雷氏的‘七尺飞红’,桃花溪宋家只好从此死了报复之心。”
但是,如果宋去非赢了,当声杀死雷傲候呢?如果宋去非技艺不精功力不及,当场死于‘七尺飞红’之下呢?
又如果双方都暗中另有帮手,因而或者不光明磊落,输者则死不瞑目,又如何呢?
总之其中问题甚多,岂是一言两语就能概括?
雷不群苦笑得嘴边筋肉已经酸麻,他深深叹息一声,道:“家父知道他们去找他么?”
宋去非道:“他当然知道,我已呈上拜贴,他说明拜见他的用意。”
雷不群道:“你一向都是如此固执的么?”
宋去非缓缓道:“如果你最敬爱的嫡亲叔叔又是你授艺恩师被人杀死,你想不想报仇呢?”
雷不群沉默一会才道:“我只希望你落败,因为家你从未杀过人。”
宋去非道:“我也是。”
但事实上高手相争,到了胜负分出之时,也大抵是生死立判的关头,这其间原来就是“一羽不能加”的境界。
有一千斤力量谁也不敢只用九百九十九斤,能够刺入心脏之剑,绝对不敢改刺肩臂,这就是高手相争的凶险可怕之处。
雷不群摇头道:“不行,我不能不在场,我可以狎妓饮酒纵情声色,但我既然知道,便更不能不回去。”
宋去非耸耸肩,道:“好吧,如果我是你,我也不能不回去。”
雷不群站起身拱拱手,道:“我告辞了。”但他的头忽然晕得很厉害,不但眼睛花了,连双脚也浮软无力。
宋黄氏道:“雷少爷,你的答案我一看见你之时就知道了。”
雷不群深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聚真力,勉强使自己不倒下去。苦笑道:“所以这是你的手段,与宋兄毫不相干?”
宋去非讶道:“你们说什么?”
宋黄氏眨动明亮迷人的美眸,嫣然笑道:“是的,他一点也不知道。我只不过用了三种不同派别,不同种类的软麻药物,如果你一定要回去,那不只好由我扶着你回去。”
雷不群的苦笑根本没有机会收起,道:“不行,你扶我回去,而你的丈夫却要跟我父亲动刀子拼命,这象什么话?”
宋黄氏道:“所以你还是留在这儿比较好些,唉,其实这三种药物应该给去非服下才对。可惜药力再强,也只不过三十六个时辰,我总不能老是给他服药使他天天不能动弹,所以我只好使雷少爷你暂时不能动了。”
雷不群坐回椅上,长长叹息。
他看见宋去非用银盆盥洗,用香毛巾试抹,然后才从柜上拿下长剑。
宋去非左手挟剑,说道:“雷兄,我的确不知道贱内会使用这一手,你可相信么?”
雷不群决定不再继续苦笑,因为他觉得两边嘴角肌肉已经僵麻不堪。“我相信或不相信,都不能改变局势,也不能改变你的决心,所以已经无关重要。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肯回答。”
宋去非道:“只要我答得出,我一定从实坦白奉答。”
雷不群轻轻道:“你这位嫂夫人,从哪儿娶到的?你可感到烦恼?可感到后悔么?”
原来这是简单而又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
宋黄氏眼睛都突出来,盯住那两个男人。
宋去非想了一下,才轻轻道:“她是我宋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对于她的感想,我和你一样,所以我猜你一定明白。”
宋黄氏大声问道:“到底是什么感想啊?”
雷不群又不知不觉地苦笑,道:“宋兄,祝你旗开得输马到功败,更希望你快快铩羽而归,把嫂夫人带回家去。”
但当他看见宋黄氏目送丈夫离去时,眼中面上流露的无尽关切忧色,就忽然感到问题非常严重。
他也觉得忘记不了宋去非眉宇间那股冷峭孤傲的神色,这种自负高傲之人,必定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
所以他绝对不会输也绝对不能输。因为“输”的意思就一定是“死亡”。
只不知这一点那慧黠善解人意,那古怪手段甚多的宋黄氏知不知道?
他又忽然看见宋黄氏眼睛变得更美丽,散发凄艳的诱人魅力。原来她美眸中迷迷蒙蒙加上一层泪光。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群何事泪纵横……人世间无数迫不得已的生离和死别,又岂是一掬情泪、数声悲歌就能形容得出的?
尝过滋味因而心已成灰的人,当然知道你为了何事而泪痕纵横。
雷不群一面暗想一面又感到内心之孤寂,似乎因为宋黄氏的孤寂也叠贮于他心中,所以使他感到加倍的孤寂,感到命运的无可奈何。
冷落已久的歌伎檀板一拍,乐师们忽然奏出姑苏古调,那是几千年前吴国遗音。
历史上吴国雄主阖闾曾经威震天下,只是兵凶战危,最后也不免败于越王勾践手中,因伤而死。
其后吴王夫差崛起击败勾贱,亦是雄强威震中国的霸主,可是终于过不了美人关--英雄无奈是多情。
艳色天下无双的西施人去楼空,曾经叱咤风云号令天下的吴王夫差也兵败自刎而死,吴国的宫殿楼台倾圮荒芜,只有那激越而又凄凉的亡国遗音至今犹存。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径尘生鸟自啼,屉廊人去苔空绿。
换羽移宫万古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那歌伎唱得极好,极好就是凄凉得使你怀念,便你掉泪,更使你勾起天涯海角万千缕相思的意思。
如果你尝过生离死别的滋味,你就会了解何以宋黄氏和雷不群的感情如此脆弱?如此容易伤感了。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巨大的厅堂内竟无一件家私,但巨大的楠木梁柱及光滑细致洁白粉垩又显出此厅造价不菲,地面也是坚美观的榉木地板。
几名仆人迅速搬了四座兵器架进来,又迅速插满各式各类的兵器。
然后,厅堂内只剩下两个人--雷傲候和宋去非。
雷傲候锐利的目光审视对方,他看见宋去非冷峭傲岸的神情,也看见手中之剑。
雷傲候此生已不知道见过多少人手中拿着剑,这个宋去非拿剑姿式并不奇物,可是却有一种潇洒味道,使他整个人变得更儒雅也更冷傲。
“你就是‘沧海月明’宋去非?是‘无痕剑’宋天星的侄子和传人?”
“我是!”
“看来你剑道造诣比令叔当年已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去非的声音很自信道:“如果不是这样,今天我也不敢来了。”
雷傲候沉默一下,才道:“但你知不知道你还未达到剑道最高峰?”
宋去非道:“不知道,我已经尽力修练务求日有精进。”
雷傲候道:“你就算赢得我也必败于血剑严北剑下,这句话,当年我也曾向令叔说过,你信不信?”
宋去非道:“不信!所以我一定要试试。”
雷傲候叹口气,道:“二百年来桃花溪宋家剑道天下知名,武林膺服,你不知道为什么?”
宋去非道:“魏晋清谈误了国事也误了苍生,所以我向来实事求是。”
雷傲候道:“年轻人,你听我说,以你资质气度,你可以承继宋家剑道成为天下无双高手。不过你必须得到我的指点,因为你已经犯了错误,这个错误是聚九州之铁铸成的大错,不是一招一式的小小谬误,所以你永远不能成为天下剑道的无双高手,但如果肯听我指点……”
宋去非冷峭的神情变成温和的微笑,道:“雷前辈,难道一个活人的武功,竟然也象奇珍异宝,而你竟然能一眼看穿瞧透了?”
雷傲候道:“不错,可惜我知道你不肯相信。”
宋去非答道:“如果我们再谈下去,说不定我的信心我的决定会动摇,所以请勿见怪,我准备出手了,请小心提防。”
雷傲候徐徐月兑下外衣,里面装束得甚是利落,左手却多了一对短剑,晶亮光芒闪闪耀眼。每一把短剑长约八寸,柄端有一条极细乌丝系住双腕。
他一边做月兑外衣等动作,一边说道:“沧海月明珠有泪,你外号‘沧海月明’,而你居然不反对不设法更改,仅仅这一点我已知道你对你宋家无上湛深的剑道未达巅峰了。”
宋去非退后两步,躬身道:“请前辈不吝指教。”
雷傲候道:“桃花溪宋家剑道以空灵潇洒近于无拘无碍之境界,但你想想看,‘沧海月明珠有泪’这区区七个字,哪一个字能够超然物外?可有无拘无碍的境界?”
宋去非神色仍然很镇定,只不过眼中射出敬佩仰慕的光芒而已!
他道:“纵然这是前辈危言欺我,纵然是无中生有的理论,但晚辈我仍然十分佩服。”
雷傲候苦笑一声,道:“危言?无中生有?唉,年轻人,当年连你叔父无痕剑宋天星也不敢不相信我任何一句话呢,年轻人,你外表潇洒不羁,其实内心每一尺每一寸都是拘束,你如果真能洒月兑于无拘无碍境界,你根本不会呈递拜贴,不会订明今天约会时间。你想想看,如果你的剑法也受这许多观念限制,你怎能突破凡俗界线?怎能达到挥洒自如的境界?”
宋去非面色微变:“前辈的教诲我永远不会忘记。”
雷傲候叹口气,道:“人生如梦,何曾梦觉?人人都是这样子,明知是梦(梦亦可改为真理)却不能亦不肯觉醒(不依照真理去做)。我对这种种愚蠢固执软弱的现象已经十分厌倦灰心,亦无所顾惜。请出剑吧!”
宋去非内心感觉得出强大无形的压力,此一压力当然来自对方,最可怕的是“压力”并非纯武功的威胁,甚至可以撇开武功,那压力其实渊源于“智慧”。
“智慧”能够发生压力根本一点不稀奇,如果你认为一个赛跑或游泳健将能够取胜,关键只在于体力,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很少人知道任何一项运动要能出人头地,竟然必须“智慧”,在竞赛之时固然要智慧,在平时锻练亦一样!
所以任何杰出的运动名家,不但绝对不会有呆痴之人,简直可以肯定必是聪慧之士。
“武功”以生死、荣辱为赌注,在“适者生存”“强存弱亡”的角度来看,显然是更尖锐更残酷的淘汰方式。
所以武功超卓之士,内在智慧的修养必须与武功并驾并驱。
你由此可以甚至可以感受的压力--敌人能把你看得清楚透彻,你岂能不惊心动魄?岂能不赶快动员你脑子的一切能力,设法找出正确的应付方法?
宋去非动作缓慢却极为优美地掣出长剑,剑鞘扔在一边。
但扔鞘的动作除了优美舒徐悦之外,却又透出凄厉坚决的意味。
显然这个小小动作已透露出内心“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回”的决心。
他知道雷傲候绝对不会趁隙偷袭,所以不但动作从容,同时还能偷空想起不少事情,而首先闪现脑海中的面容,就是他的妻子!
她不但漂亮,而且心窍玲珑,千乖百巧,但这都不打紧,令人担心的是她专门做一些出乎人人意料之外的事。例如这次前来金陵,在秦淮河画舫上召妓饮酒作乐,此举在良家妇女来说,已经十分骇人听闻。
谁知她还悄悄告诉他,这种神女生涯很有趣,尤其是将来万一要她负起报仇责任之时,她一定会尝试过这种生活。
因为神女身份既有趣而又行事方便,打听任何消息也容易得多。
她绝对不是嘴巴说说算数,宋去非不禁泛起一抹苦笑,如果我今天败亡,她必定会替我报仇,而且我可以肯定她会用最奇怪的方式进行。她会投身娼门,等候报仇的机会。
她是不是故意作贱自己,故意断绝一切关系,以便维持“复仇”的火焰呢?
宋去非的剑势的确非常潇洒美观,当然绝对不同戏台上的招式,而是真正能够杀人而又悦目的招式,剑身上透出的内力,更是深厚强劲得出人意料之外。
可惜雷傲候却不包括在其中,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虽然已届微微发胖的中年人,但一切动作却仍然快得有如迅雷闪电。
宋去非只攻了三招就知道情况不妙,因为雷傲候似乎深谙桃花溪宋家剑道神妙秘密的招式。
所以每一招都能早一步躲闪或拆解,这种局面当然是有输无赢,除非……除非拼命,除非决心同归于尽,否则今日这一局不但输定,而且输得很惨--连性命也得输掉。与其因输而丧命,自是不如抢回一点主动,尽力捞一点本!
但见宋去非剑法忽然凌厉恶毒无比,尤其是一股惨烈气势使人泛起“疯狂”之感!
当然你已不可能在他身上剑法上看得见丝这潇洒味道,只有凶残惨烈气象。
这五招拼命剑法一出手就如狂风骤雨,又如万军冲杀,凶厉得绝对不能止步不能够回头。而且招招连续更无一丝空隙,但第三招刚使完第四招正要发出的一刹那间,一把短剑已经插在胸口!
所有动作突然停止,时间好象也忽然不会移逝。
宋去非的确感到难以置信,因为这五招剑法近百来宋家秘密传授,外间从无一人知道也无人见过。
就算当年叔父宋天星与血剑严北那一战曾经施展过,雷傲候岂能记得,岂能找出破绽?
又岂能把握得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呢?
所以他一时没有倒下,虽然明明感到短锋刃已刺入心脏,他一定要弄清楚,否则真是死不瞑目。
雷傲候露出惋惜而又歉疚神情。道:“你年纪还轻,而且你很正派,所以我不想杀死你,何况你如果肯研究虚心改进,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代剑道大家。”
宋去非声音坚定却很虚弱,道:“你早已识得我这几招剑法?也识得我宋家剑法?”
雷傲候道:“武功亦正如珍奇异宝,你如果有渊博的智识,又有足够眼力,你就不难鉴定真伪及价值,你知不知道我这一对眼睛,曾经看见过多少剑法多少种奇异功夫?”
宋去非忽然想起美丽却大胆放肆的妻子,她已扣住雷傲候独生子雷不群。
但他却没有利用这件事威胁雷傲候,如果她知道了,一定非常非常生气。
不过你生气与否已经毫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任何知觉,没有荣辱,也没有爱恨……
你可能在岁月瀑流中渐渐忘记我,但我却马上就会忘记你,因为我已经“死亡”。
我不必再在人生历程挣扎,我不必为了技压群雄,不必为了对付想杀我之人作永无休止的练剑,不过可笑的我终于因剑术未精而丧生。早知如此,从前何必白费时间,白费心力,又更何必冷落了你而苦苦练剑呢?
生命之火本来就很脆弱很容易熄灭,宋去非感到全身精力已经耗尽。只除了“意识”还存在,但似乎也已渐渐模糊,渐渐消失。
意识本是死亡过程中最后才消失的,只不过由于身体已僵冷,所以意识无法表达任何意思。
据说死者意识竟可存留世间七日之久,当然你决不会知道,因为死者的意识没有法子可以跟活人打交道,没有法子传达意思。
所以真正乐观,真正了解有生必有死的死者,他一定极不希望有人为他嚎啕大哭,因为这会使他心乱而产生坏的和可悲的感应。
而且既然有生必有死,既然明知人生好象做一场梦,为何梦醒离去时在悲哀,要痛哭呢?为何不欢欢喜喜庆幸他逃出这无可奈何的大梦呢?
宋去非眼中忽然恢复神采,双腿和身子有如铁铸石雕一样硬朗,不肯倒下!
他前面出现一个人,象一枚黑色长钉钉住地面(因为一身黑色衣服之故)。
黑色人相貌相当清秀,看来年纪不大,大约是三十岁?四十岁或五十岁?这一点似乎很难找出可靠答案。
他左手握着一把形式古雅长剑,剑鞘是老鲨鱼皮还镶着黄金,所以一望而知珍贵得很。
宋去非身子虽然挺直屹立如石像,声音却很虚弱,道:“你一定是当今天下剑道可以称为宗师的血剑严北?”
黑色人清俊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微微颔首,道:“我就是严北。”
宋去非道:“我终于能见到你,总算不虚此行。”
严北道:“不错,很少人尤其是武林中人能够见到我。”
宋去非道:“时间无多,所以不说客气话了,我想知道如果我请你指教,你是否也象雷傲候一样,十招之内就能取胜,就能取我性命?”
严北道:“你相不相信,我现身出来,正是为了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已准备好答案,这答案就是:多少招才可以取胜,才可以杀敌,根本无关重要,最重要的是结果--赢或输。”
宋去非道:“答得好,我衷心感谢,不过以我这种情况,只怕已没有时间可以慢慢体会个中深意了。”
严北道:“这话也是,不过事实上我所讲的也是实话,你想想看,如果结局是赢,你一招就赢跟一千招才赢有何分别。”
他居然也会轻轻叹口气,又道:“你若是一眼就看得出对手的弱点,当然一招解决,但如果一眼看不出,缠斗千招也不稀奇。”
宋去非仍然固执地问道:“我呢?”
严北只好道:“三招。”
宋去非叹一声,又问道:“刀王蒲公望呢?你对付他要几招?”
严北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已经磨砺了二十年,他也一样,但至今我仍无把握,当然他也一样。”
其实严北这些话可以不说的,因为宋去非已经忽然跌倒地上,闭上双目,已经气绝毙命。
但严北仍然一丝不苟地清清楚楚地讲完,才转眼望住雷傲候:“傲候兄,我们的秘密似乎已经泄露?”
雷傲候苦笑一声,回答道:“你猜对了。”
严北道:“显然不久的将来天下有名有姓的人物会来拜访你,他们当然不是来找你喝酒的。”
雷傲候道:“你猜我知不知道呢?”
严北道:“你有何打算?”
雷傲候道:“我自从认识你那一天开始,已经有了打算,二十年之后你才问我这句话,你看会不会迟了一点?”
严北道:“对不起,我的确太疏忽大意了,但现在讲的是实际问题,是关系到你生命和身家财产的问题。”
雷傲候道:“我早已准备好,却也没有什么妙计,只不过来一记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而已,当然我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可以一辈子隐姓埋名也不必赚钱养家。”
严北道:“那你还等什么?”
雷傲候道:“第一,等看完你与蒲兄那一场印证武功。”
严北不由皱了皱眉头,问道:“第二呢?”
雷傲候道:“第二,我已接到八张拜帖,宋去非是第一个上门的,但第二个也已经来了,现下在另一间练武厅内。”
以“海龙王”雷傲候之富,府第内有两间练武厅不算稀奇,事实上他有五间之多。
严北道:“好吧,第二个是谁?咱们去瞧瞧。”
雷傲候苦笑道:“不但第二个已在那里等我,其实第三个也到了。”
严北道:“就算剩下的七路人马全部到齐,你也不必担心,不必苦笑。”
雷傲候讶道:“我不必担心?应该是谁担心呢?”严北答道:“我!”
另一个雄壮声音接着应道:“还有我!”
人随声现,高大魁梧的“刀王”蒲公望大步走进来,他和严北一样,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望住雷傲候。
其实走入练武厅一共有两人,只不过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身材矮小其貌不扬,所以跟刀王蒲公望走在一声之时,很多人会忽略他的存在。
孟知秋居然也自告奋勇,道:“也还有我。”
雷傲候看看这三个人,稍微想一下,才苦笑道:“你们为何都对我这么好?你们是不是要我猜测。”
蒲公望道:“咱们是老朋友了,为老朋友做点事情难道不应该?”
雷傲候道:“哼,老朋友?”他眼光转投孟知秋面上。又道:“你呢?孟老师,莫非你也为了老朋友的缘故,所以拔刀相助,所以肯放弃你一向公正执法、禁止私斗的原则?”
孟知秋道:“难道我们帮错了你?”
雷傲候道:“你绝不会帮我私斗,而你们两个……”他用手指指严、蒲二人,又道:
“你们虽会帮我,但一定等我开口求助才肯动手,绝对不会自告奋勇,替我挡灾消难。”
严北不悦道:“不是等你开口求助才肯出手,而是等你开口之后才敢出手,因为谁也不知道你已经作了何等样的安排?如果贸然出手岂不反而坏了你的计划。”
雷傲候道:“那么目前之事我开口求助了没有呢?”
没有人回答他这句话,因此雷傲候苦笑一声,道:“瞧,我并没有瞎疑心,没有神经过敏,到底是怎么回事?”
粗豪率直的蒲公望首先道:“对,是有点问题,但却还不如你目前遭遇之事那么严重。”
雷傲候微微变色,立刻问道:“有问题?问题是不是来自南飞燕?”
孟知秋说道:“正是,前两天我已提醒过你,我可没有说错吧,女人一嫉妒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管你是天王老子她也不怕,但何以你居然没有考虑她的反应呢?”
蒲公望道:“你可知道她制造了什么问题?”
雷傲候苦笑道:“我当然知道,她深知如果能使我错过了‘血剑’对‘刀王’这一场盛举,我会觉得比死还难过,她目的就是要我难过,越难过越好,所以她根本不必动刀动枪,她是不是已经达到目的了?”
孟知秋道:“对,本来你还有一线机会,虽然这一线机会看来是不可能的,因为除了严蒲两位主角之外,南飞燕只邀请两个人参观并作见证,其一是大自然天医李继华,另一个人她没有指定是谁?所以这是你的一线机会,不过我很怀疑她怎肯给你这一线机会,简直全无道理。”
蒲、严二人齐齐颔乎,表示同意他的观点。
雷傲候道:“既然我本是有一线机会,且不管合理不合理,我只想知道何以我忽然连这一线机会都消失了。”
孟知秋陪笑道:“这却是我的不是了,你知道我也早就下了决心,不惜一切非参见这一场赛事不可,所以我用了一点不正派的手段,迫得严北兄不能不让我去。”
雷傲候讶异问道:“他竟是被迫答应的?”
孟知秋道:“我老早已动用种种关系,预先调派数万精兵沿江演习,其中当然包括水师精锐,所以如果我太空闲又太失望的话,很可能有上千的人丢了性命。”
丢性命的人数既然上千,当然就是严北“大江堂”的帮众。
孟知秋动用如此庞大的官家力量,只求参观这一场血剑刀王之斗,的确可以称为不顾一切了,当然亦怪不得严北非让步不可了。
雷傲候已感到事情无可挽回,所以唯有苦笑道:“孟老总,我确实棋差一着,万万想不到你会使出这一招。”他目光在这三位当世无双高手的面上巡视一番,又道:“所以你们都觉得对我十分歉疚,都自告奋勇想帮我做点事。”
他们都缄默无言,对于雷傲候的抱怨谁有话可说呢?雷傲候又道:“说不定这许多人忽然会找上门来,也是南飞燕的杰作。”
孟知秋道:“不会吧?她不是这种人,绝对想不出种主意,如果你疑心是姓陶的那年轻人,我更相信些。”
雷傲候固执地摇摇头,道:“不,陶正直为人卑鄙,只是个可厌的小捣乱,何况他怎能识得这许多一流人物?除了南飞燕,我想不出别的人了。”
严北道:“就算是南飞燕吧,但你当务之急不是追究泄密害你的人,而是如何应付无穷尽天下高手的‘拜访’。”
他望望蒲公望,又道:“蒲兄以毕生功力一刀拼掉呼延逐客,他本身也有内伤,所以他只可押阵,不可出手。”
蒲公望哈哈一笑,道:“雷老板有你拔剑相助,天下还怕谁呢?”
雷傲候问孟知秋道:“你呢?”
孟知秋道:“我向来反对私斗,任何事情、任何仇恨也应该经由法律途径解决,但如果我必须跟严、蒲两位离开此地,我怎能分身阻止那些武林人向你寻仇,向你报复呢?”
雷傲候道:“那么你能做什么?”
孟知秋说道:“目前我只有替你挡住从江北来的两路人马的时间,其次我只能够忽然变成醉猫或者呆子,所以此地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其三,将来我回到此地,我一定替你查出到底是谁泄密来害你!”
蒲公望不以为然地咆哮道:“在这种地方这种时间还有这些人物,老孟你还说什么法律?干脆联手出击,快快把老雷目前的问题解决。”
孟知秋叹口气道:“你们习惯了拔剑而起挺身而斗这一套,你们根本不知道法律之尊严须得多少小我才换得来。”
血剑严北道:“傲候兄,我们还让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意思是眼前的四个人,他们俱是当代无双之士,彼此身份名望都堪匹敌。
所以讲起话来反而轻松爽快些,彼此不必咬文嚼字,不必礼数周全。
蒲公望道:“对,你眼前之事尽快打发了,我们马上就要动身前赴巫山。”
雷傲候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们要老远跑到巫山,南京难道就不可以比武?”
孟知秋道:“南飞燕提供一个绝佳场所,当然南京不可能有这种地方,地点是一个极巨大的山月复中,洞口很小很隐蔽,入洞三丈左右,就突然极为广阔,一道石梁突出,下面是百余丈深的幽壑,据南飞燕估计,下面幽壑至少有数里方圆之大。”
雷傲候道:“你们当然不会为了一个隐藏山月复内的幽壑而远赴巫山。”
孟知秋道:“对,可是那幽壑有个很有趣也很可怕的名字,叫做‘不归壑’,南飞燕说任何人若是掉下去,纵然不当场跌死也绝对上不来,不算轻功高明如她也毫无办法,因为那山月复就好象一只碗反转扣覆地上一样。而那道突出的石梁开始时有一丈许宽,但到最尖端处只有半尺,这道石梁长达三十丈,南飞燕拿一支火炬在最尖端处,我和李继华各持一炬在外面,当中就是严蒲两位了。”
他虽然描述得很简略,但已予人以极深的印象,总而言之,“不归壑”是一处天险地绝的所在。
在石梁上交锋拼斗之人,一招落败跌下幽壑的话,就算未曾负伤亦永远不能回人间。当然这等险绝之地,才配得上“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这两个当代无双的高手比斗。
严北道:“这些内情虽然值得听,但我仍然有一个感觉,雷兄你好象有意拖延时间。”
雷傲候用一声苦笑抹掉想象中那幽暗险绝的地方,那惊世骇俗的剑气刀光,他道:“是的,我必须先处理桃花溪宋家高手沧海月明宋去非的尸体,我正在等候棺木,当然要最好的楠木棺材,他胸口致命的那把短剑,也送给他做纪念。”
蒲公望皱眉,不满道:“你几时变成这般婆婆妈妈?死人还要什么纪念品。”
雷傲候道:“除了你和严兄这一场比武之外,你猜我最关心的是什么人?”
孟知秋立刻道:“你的独生子。”
雷傲候道:“一点不错,所以如果我错过了比武,我一定要设法保全我那独生子的性命。至于我自己的生死祸福,反而不是重要事,你们同不同意呢?”
谁也无权不同意,因为天下父母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古今一样,所以人人只好同意了。
雷傲候深深叹息一声,说道:“但是,我却必须做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唉,其实我并不是想杀死这个年轻人,可惜他剑术太好了,迫得我非杀死他不可,否则就不能取胜。”其他的人当然都明白这个道理。
孟知秋问道:“宋去非的尸体究竟要送给谁?”雷傲候疚歉地沉默好一会,才轻轻道:
“他的妻子。”
蒲严孟三人虽然很吃惊很迷惑,但面上却不曾露出来。
他们见惯了千奇百怪的事,也明知世上往往有这种表面很不合理,而事实上却非如此做不可的事。
所以他们只能把情绪隐藏心中,只能等雷傲候自己解释,但他们却一致相信一件事,那就是雷傲候必定有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
所以,他们都很耐心等候雷傲候自己讲出来,但如果他不肯讲,他们也不会失望。
上好楠木不但带着香味,而且特别沉重。
地点虽然也是在巨大的般舶上,却已经不是香艳的“萦香”画舫了。
船舱内霎时间弥漫着棺木所带来的香味。
香气虽然是浓郁得奇怪,但楠木内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了。
棺木内有没有尸体呢?如果有,会是谁呢?假如是宋去非的尸首,何以用最好、最贵重的棺木送回来呢?
船舱地方倒也宽敞,所以虽然多出一副巨大的棺木,但雷不群仍然可以躺在床上,看看年轻美丽的满脑袋古怪主意的宋黄氏,她仍然坐在长几边,静静自斟自饮。
宋黄氏喝的虽是陈年花雕,酒性不烈,但若是喝多了,终究还是会醉的。
而她自从宋去非挟剑走了,她带着雷不群回到这边船上,马上就开始喝酒。
雷不群那时本是陪她坐在几边光滑洁净的舱板上,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老实说他也很担心父亲的安危,所以他不但沉默得象一块石头,而且也陪她喝酒。
但只喝了九杯,十杯还不到,宋黄氏就使出她古怪的很多的本领,忽然过去气势汹汹地把雷不群揪住按倒。
如果他们的性别互相调转,那么就算傻瓜也会认为宋黄氏想“”雷不群。
宋黄氏虽然性别没有改变,虽然仍是女人,但她动作粗暴有力,忽然已扯开雷不群的外衣,并且硬是给月兑掉。
雷不群骇然道:“嫂夫人,你想干什么?”
他当然认为宋黄氏大有问题,同时又知道她不但练过武功,而且练得极好,就算是全身气力武功尚在,但若被她的五指拿住脉门,亦绝对无法抗拒。
宋黄氏道:“我要看看你一共穿几件衣服。”
她虽然已经停了手,只跪坐在旁边,但雷不群丝毫不感到安慰轻松,仍然大为震骇,问道:“为什么你要知道我穿几件衣服?”
宋黄氏道:“因为我要你通通月兑掉,一件都不许剩。”
雷不群一看她眼睛神色,一听她声音语调,就知道她绝对不是开玩笑,而是真要这样做。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她为何要剥光他衣服?因为不但那个娘姨李好--四十来岁,身体壮健,性情悍泼--随时会进来,还有就是宋去非--她的丈夫,也可能每秒钟挟剑回来的。
所以此时此地绝对不是月兑衣服的适当的时刻,何况宋黄氏虽然年轻,虽然漂亮,但既然已认识宋去非,至少目前雷不群没有胃口,也没有妄念。
宋黄氏盯住他眼睛凝视一阵,才又道:“你虽有浪子之名,却实在不算是贪滢之徒,你的眼睛已告诉我了。”
雷不群又挂上“苦笑”招牌,道:“我也猜想我不是的。”
宋黄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月兑光你身上衣物?”
雷不群道:“想,简直想得要命。”
宋黄氏道:“你又想不想知道我为何要先查明你穿几件衣服?”
雷不群回答得比打针还快,道:“当然也想知道,但你肯告诉我么?”
宋黄氏道:“如果我不肯告诉你,我何必问你。”
雷不群苦笑道:“是,我错啦。”
宋黄氏道:“你一定愿意躲在被窝里自己动手月兑掉,对不对?”
雷不群道:“对极了。”
宋黄氏道:“所以我必须先知道你身上穿有多少衣服,不然我怎知道你月兑光了没有,你说对不对呢?”
雷不群心中用一句三字经加强语气,所以整句答话本来应该是:“你他好的太对啦。”
宋黄氏当然听不见他心中的三字经,于是平心静气又继续他们的谈话。
她道:“如果这样一个大男人光着,你敢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跑到大街小巷?”
雷不群瞠目而又苦笑,道:“当然不敢,你可不是要我这样做吧?”
宋黄氏说道:“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雷不群这时才知道人家本来想不到这一点,因此心中不禁直骂自己当真是混蛋加三级。
幸而宋黄氏又道:“暂时我不想这样做,我只要你不敢光着逃上岸就可以啦。”
所以雷不群后来一直躺在床上,而且用被子盖得严严密密的,也一直只好用眼睛陪她喝酒。
现在一具名贵的香喷喷的棺材刚好放在他们当中,刚好隔开了他们。
李妈闯进来道:“送棺……送东西的人都走光啦,我已经吩咐船家开船……”
宋黄氏点点头,不快不慢的啜饮杯中的陈年花雕。
李妈也一直静静地看她喝酒,这时才道:“少女乃女乃,你一定是想用酒忘记一些东西。”
宋黄氏叹口气,道:“是的。”
李妈道:“但你知不知道你想忘记,想逃避的是什么事?”
宋黄氏道:“我当然知道。”
李妈的声音很固执,坚决道:“不,你不知道,你只不过猜想而已,如果你已知道,你已打开棺盖,我当然不会这样说,但那时亦可能你根本不必逃避,不必忘记任何事。”
这番话连雷不群也不禁大大喝采,真想插嘴助她声势,但他没有作声,因为宋黄氏忽然站起身,步伐十分稳定地走到棺木旁边,双手搭住棺盖。
她眼睛却回望雷不群,道:“我今年才十八岁,正当灿烂青春锦绣年华。我本来认为人生多姿多采,所以我有许多幻想憧憬,但是现在却忽然泛起这种想法很肤浅很无知的感觉,你觉得可笑么?”
当然一点都不可笑,这正是活在“有限”的宇宙中的悲哀,在这个宇宙的人生舞台上,一切事物甚至思想,都有起点也有终点,一切都在变幻而不是永恒。
雷不群心中充满同情怜悯,所以避开她冷澈如水的目光。“你现在在深沉巨大的痛苦,我也曾经经历过,所以我能够了解。”
“但我却不能安慰你,也不能帮助你。每个人都必须独自走完他自己人生的路程--既孤独而又寂寞之路程。”
宋黄氏道:“我名字叫黄莲,很多人都说名字不好,听起来好象最苦的黄莲一样。但我却一直很喜欢,我说‘苦’的滋味最好最有深度。我觉得这话好象很有诗意很有哲理,你觉得可笑么?”
有些人在他一生某一阶段本来就会狂放不羁,如此不切实际,当然一点都不可笑。所以雷不群眼中露出严肃意思,微微摇头。
黄莲又道:“但如果棺内真是去非,而他永远不会说话,不会微笑,不会拥抱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好象已走到悬崖尽头而且摔下去,一切都变成粉碎空幻。唉,雷不群,你告诉我,人生真的这么悲哀痛苦么?”
雷不群一事实上早就深思观察过这些问题。所以他答得很快:“不是的,事实上有快乐必有痛苦有痛苦也必有快乐。只不过我们人人都害怕悲哀痛苦,所以往往在丑恶残酷痛苦的事情上,加上虚伪的美丽外衣。不但欺骗自己,麻醉自己,也欺骗别人,麻醉别人。于是很多本来是如此的事,便变成‘不应该’,你遭到不应该的事当然会痛苦,但如若你知道是应该如此,你就不会痛苦了。”
他看得出黄莲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只停顿一下,又道:“死亡也一样。只不过你认为不应该那么早就死亡,所以你悲哀,你痛苦,甚至愤怒。但如果你深入观察,死亡是每个人的结局,本来是应该的事实。所以我们回到原先话题--人生并非那么悲哀和痛苦,快乐也一样。”
黄莲沉思了一下,忽然用尖锐如锥子的声音,提出尖锐如锥子的问题:“我揭开棺盖,如果发现棺里躺着的是你父亲,你的道理能不能派上用场?你能不悲哀痛苦?”
雷不群苦笑道:“不能,懂得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奉行又是另一回事。”
黄莲居然不生气,道:“唉,知易行难自古皆然。”
雷不群道:“不一定,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是知难行易。”
黄莲冷冷瞅住他,道:“你明知不该为死亡悲哀,却做不到,这还不是能知不能行么?”
雷不群道:“这正是因为我们的确并非真正知道死亡是什么之故。我们只认为我们知道而已,尤其是在实用知识,在技术的范围内,应该是知难行易才对。”
黄莲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雷不群道:“譬如你天天烧开水,你能做得很好,但你却不知道何以用火浇水而水就会沸腾的原理。你可以回答说因为火是热的,水遇热就会沸腾,那么何以‘热’能够把水煮开?”
黄莲道:“我不知道,你知道么?”
雷不群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欠知道何以用火可以把水烧开,何以用火可以煮饭烧菜的原理,你一定可以找出其他办法,不必用火(例如用光波或微波)也可以做到同样的事。”
黄莲道:“理论总是空洞而不切实际,你自己也不能照理论去实践,理论有什么用?”
雷不群苦笑道:“我虽然不行,却不代表也不能证明理论没有用处……”
他本来还有说话,但看黄莲已缓缓揭开棺盖,顿时噎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棺盖才掀开一点缝隙,整个船舱内香气更浓。
这时,连站在舱门的娘姨李妈也怀疑地掀掀鼻子,说道:“奇怪,为什么这么香呢?”
黄莲冷冷道:“雷傲候甲富天下,如果他觉得心里有愧,多用些香料又算得什么呢?”
李妈声音也冰冷刺骨,道:“小姐,我先绑住那小子,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劲。”
黄莲道:“不要紧,那三种使人软麻无力的药物最少要三十六个时辰(即三昼三夜)才消散!何况在大江当中,插翅难飞。”
雷不群苦笑道:“如果我能动弹,在大江中的形势对我恰好有利。因为我水性比陆上功夫还好几倍。”
黄莲眼睛一直没有望向棺中,虽然棺盖已揭起逾尺。因为她一眼望下去,一切都有个决定结果。
她道:“别吹牛,你的水性怎会好得过陆上功夫,全然没有这种道理。”
雷不群叹口气道:“家父当年坚持我必须精通水性,而且必须精通到高手地步,在他严格督促训练下,我在长江论水性就算不是第一至少也是第二了。家父说过一句话,他说你必须精通一种别人想不到的功夫,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船舱内静默好一阵。雷不群又苦笑道:“他思虑周详深远,本来这一着果然可以使你们措手不及,我只要往河里一跳就行啦,可惜他当年却没有想到我会被三种麻药制住。”
李妈的严悍的面庞上泛起一点笑容,因为觉得雷不群不是作伪说谎的那种人。
黄莲将棺盖再掀高一点。
她的面庞虽已慢慢侧斜向着棺木,但眼光却没有随着面庞移动,没有透过那道空隙望入棺内。
她的眼光仍然凝定于雷不群的脸上,她是不想揭晓?抑是不敢?
但不论是“不想”抑是“不敢”,黄莲总不能永远瞧着雷不群而不把谜底揭晓的。
只不过当她要移开目光的刹那间,雷不群发觉她眼光很奇异,奇异得能教任何男人心灵震撼。
黄莲的眼光只离开雷不群一下,马上又回到他面上,并且轻轻放下棺盖,好象生怕惊醒长眠于棺材内的人。
雷不群叹口气道:“你现在想杀死我吗?”
黄莲声音平静得出奇,道:“是的,这是一了百了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既然你父亲不但杀人,还把遗体送回来示威,我也只好学他的手法,将你送回去。”
送雷不群回去的意思当然是送“尸体”回去而已,当然不是释放活生生的雷不群回去,雷不群当然也不会误会。
雷不群道:“我绝不怨你。而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家父也会杀人,所以我想知道你怎会知道宋兄乃是死于家父手中?”
黄莲道:“他胸口插着一把短剑,剑柄还残留着数尺红丝线,这会是谁的兵刃?”
雷不群道:“听来已是寒家秘传的‘七尺飞红’了。”
李妈发出尖厉可怕的声音,道:“小姐,不必多说了,快杀死他。”
雷不群道:“假如你今天没有杀我,你将会怎样做?”
黄莲道:“我实在不愿看见这种情况发生,因为你将来有一天忽然发现,发现你倒不如现在死掉更好。”
雷不群打个寒噤,道:“你心志的坚决,你眼中的怨毒太可怕了,你的柔情蜜意以及你的旖旎缠绵风致,到哪里去了呢?莫非仇恨一旦充满心中,别的任何情致都被挤出去?都不能存在?”
黄莲道:“是的,我很抱歉。”
她何须抱歉?杀夫之仇本来就不共戴天,无论她使出那一种恶毒手法,都是应该的。她为何要说抱歉?
雷不群道:“但事后的报复总是将来之事,眼前的生死存亡,必定比将来尚未可料的事更重要,也更为紧急,所以也很抱歉,我只好设法逃生。”
黄莲真是聪明绝顶,立即醒悟,瞠目道:“一定是这具棺木的香气有古怪,谁能够利用棺木传香,便能够解去三种麻药的力量?当世之间只有‘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唉,一定是他。”
雷不群突然连人带被撞破船舱壁,“砰匐”声中,木屑纷飞,跟着又传来重物坠水的声响。
黄莲奔出船头,只见大江茫茫中,那张绣被浮在水面。
黄莲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说给跟紧在身边的李妈听。道:“雷不群一定很惊喜,因为他忽然发现不是落在秦淮河而是长江中,因为他的水底功夫更加可以派上用场。”
李妈递给她一张长弓,那是两端镶金嵌玉,当中却是铁胎的硬弓。
她另一只手平胸伸出,手中拿着箭壶,箭壶中只有六支箭,箭翎颜色分为金色银色两种。
黄莲接过硬弓,又喃喃道:“但雷不群你却万万想不到‘射潮弓’竟是在我手中,我的‘沉鱼落雁箭’可以射死水底两丈深的小虾……”
大约八丈远的水面忽然冒出人头。
黄莲又喃喃道:“太近了,雷不群,你不妨再潜泅一次,我最喜欢的距离是二十丈。”
她已怞出一支金翎长箭,搭弓作势。
李妈露出冷酷笑容,道:“当他忽然发觉有一枝箭射透寻丈江水,深深插入他的身体时,他一定十分惊诧,我好希望能够看见他的表情。”
弓弦“铮”地一响,金翎长箭宛如电光一闪即隐,远远没入十六丈外的滔滔江水中。
水面上忽然浮起白皙躯体,旁边一圈血红色的显然是血水。
当然任何人都想不到潜泅于水中寻丈深处,还会被弓箭射伤。通常最强劲的矢石,入水尺许就完全失去劲道。
所以,精通水性的人都知道只要潜下两尺就安全了,谁知……
但那白皙的身体居然还会动,一下了就没入江水深处,失去影踪。
李妈摇摇头,不满意地咕嘀道:“小姐,雷不群的爸爸杀死姑爷,而你却只射伤他的腿,若是被宋家的人知道,他们会怎样想?”
黄莲轻轻道:“如果我一箭射死他,以后的日子我还有什么事好做呢?所以我留下他性命,我要慢慢收拾他。”
李妈道:“大江茫茫,波浪滔滔,你怎么知道他逃到哪处去?你怎能够找得到他?”
黄莲哼一声,道:“如果他从此逃走隐姓埋名,当然很难找到他。不过我仍然有办法,最了不起我去做妓女,迟早一定会碰到他。”
李妈并不吃惊,但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道:“如果八年十年还未碰见他,但你却已经老了,小姐,人老珠黄就绝对不能混这一行,那时候你怎么办?”
黄莲冷笑道:“我做鸨母,我开一家秦淮河最好的娼馆,用最华丽的画舫,最漂亮的姑娘,我绝不相信他不来光顾。”
如果你问黄莲,究竟是为了怕生活单调枯燥,抑是当真为丈夫报仇,才这样做?她一定回答不出。
如果雷不群的水性稍差一点,他一定已经淹死!因为他一条左腿已经不会动弹。那支金长翎箭贯穿大腿,痛得他几次几科昏厥。
在陆上昏厥十次八次没有关系,但在水里却是一次也昏不得的。
因此他爬上岸时,真有再世为人之感。不过他已没有时间唏嘘嗟叹,因为心力一懈便会昏迷,不会动弹。
幸而他昏迷之前已经用双臂锁住一丛灌木的根部,所以虽然他下半身仍然在水中,仍然随着那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波浪飘摆,飘摆得象海藻一样,却仍然没有随波逐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