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第二拨信使到达,美髯公一家六部大车十二匹骏马、在后面十里左右徐徐北行。
日上三竿,全堡死寂。
蓦地,客栈左侧蓝衫客出现。蓝衫客辛五,出现得不是时候。
距店门约有二十步左右,他站住了,发现有异,怎么四周鬼影俱无?
停车场仍停放着燕家的马车,栓马椿栓有四匹坐骑,就是不见有人。
店门大开,就是不见店伙活动。好静,静得怕人。
一阵心潮汹涌,油然生出警兆。他打量四周,最后决定向店门走。
人群涌出,首先出门的是燕姑娘。共出来了十二个人,雁翅排开。十二双怪眼狠狠地死盯着他。
“锵!”燕姑娘首先撤剑,凤目喷火。刀剑出鞘声刺耳,十二个人全撤出兵刃。
他脸色一变,徐徐向广场退。
十二个人并肩而进,移向广场。广场四周,幽灵似的陆续站着五六十名好汉。所有的目光皆向他集中,眼神中怒涌着怨毒之火。
鸦雀无声,死一般的静。从北面开始,第一个人撤兵刃,剑鸣声震耳。
接着,自右至左群雄依次撤兵刃,声势惊人,一连串的刀剑的出鞘声绵绵不绝,令人闻之心向下沉,毛骨悚然。
他退到场中心,止步环顾一匝,沉声问:“怎么一回事?”
燕姑娘带了同伴、远在三十步外,咬牙道:“阁下,你委实令人失望。”
“你失望是你的事。”他冷冷地说。
“昨日傍晚,你说过要与我携手合作的。”
“在下从未有所承诺。”
“你撒谎。”
“住口!”他怒叫。
“你食言背信也就罢了,为何昨晚装神弄鬼杀了我十六名壮士。”
天罡老道站在北面,接口吼道:“另有二十一位男女死在他的手中。”
“我不懂你们在说些什么。”他沉声道。
“你不敢承认昨晚的罪行?”
“罪行?岂有此理!”
一名中年人突然飞掠而进、在五步外止步,咬牙切齿地说:“狗东西!你不承认乃是意料中事,你本来就不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人。昨晚你杀了在下的义弟,你得还我公道。”
他哼了一声说:“阁下血口喷人……”
中年人迫进怒吼:“拔剑,狗东西!”
他叉手而立不屑地说:“你还不配要在下拔剑。”
中年人大怒,大吼一声,疾冲而上,剑动风雷发,招出“飞星逐月”,先下手力强。
他直待那剑锋及体前的刹那间,斜身不退反进,右掌一挥,“啪!”一声拍中剑身,入已贴剑切入,起脚从容一拨,拨在中年人的右小腿内侧,中年人身形一晃。
“噗!”地一掌劈在中年人的右颈侧,快极。
“砰!”中年人跌出丈外,滚了一匝寂然不动了。
中年人的剑已先一步抛出两丈外,一照面胜负立分。
交手接触快逾电光火石,旁观的人有些根本没看清交手的变化,只知两人刚一相接触便候然分开,如此而已。
他退回原地,目光四射大叫道:“这里有没有要讲理的人?”
天罡老道举手一挥,领先缓步踏入广场。
接着出来的是铁金刚、灵猫、煞手张,千里独行、笑面狼、瘸子李冬、断魂枪郝武,共是八个人。
铁金刚与灵猫和煞手张三人,是惊弓之鸟。但这次人多,人多好壮胆,这时显得威风凛凛。
近了,群豪两面一分,身形急动,瞬即形成合围,八方成阵。
天罡老道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小辈,你太狠了。你不承认,贫道不感意外。即使昨晚装神弄鬼的人不是你,你也活不成了。”
“为什么?”他冷然问。
“因为咱们已和梅林小筑取得协议,没有你的份,有你反而碍事,你明白么?”
“哦!这才是你们的由衷之言。不过,你们的藉口也未免太笨拙了。正好,在下也要打发你们。”
辛五泰然地说,左手徐徐握住了剑鞘。
天罡老道哼了一声说:“小辈,你还有什么遗言留下么?”
他徐徐举目四顾。冷冷一笑不再发话。
“锵!”长创出鞘、剑尖缓缓升至定位,他浑身的肌肉开始松驰。握剑的手似乎并未用劲,脸上的神色庄严肃穆,眼观鼻鼻观心,浑忘外物。
天罡老道暗惊,看他宝相庄严,毫无微动惊恐的神色流露,反常地镇定从容,便知道这一场空前激烈的恶斗,必胜的成份并不高。
他分明是已获剑道神髓修为深不可测的可怕高手,无所畏惧的老江湖,虽则他的年龄并未超过二十岁。
“发动!”老道沉喝。挥创疾进。
可是,辛五已先一刹那进攻,抢制先机,行雷霆一击。
入不进反退,大旋身回头反扑,人化狂风,剑似怒龙,蓦地风吼雷鸣,撤出了漫天创雨。
风生八面,雷电交鸣,金铁交错声暴起,火星飞溅。
蓝影与剑光一泻而出,一无阻碍地突围而出,直射两丈外。自然止步回身。
“砰!”千里独行摔出丈外。
“哈哈哈哈……”惨厉的怪笑声飞扬,笑面狼左手掩住右肋,怪笑着向后退,向后退。
笑声倏止,人向后坐倒,浑身一松,躺平了,全是血。
天罡老道未能近身,其他的人倒有一半尚未不及出招。
六比一,辛五吸入一白长气,举步迫进。
四周突传出哗叫声与惊叹声,结局太出人意料了。
天罡老道心中一紧,脸色一变。六个人不再妄想合围,成半弧形等待。
近了,丈五、一丈……一声叱喝,仍是辛五抢攻,身剑合一疯狂地扑向左侧,势如流光逸电。
山洪决堤,无可克当。
天旋地转,血肉横飞。
剑锋可怖地割裂着肌肤,锋尖无情地贯入躯体放血,斜刺里飞起一段血淋淋的手,蓦地抛出一块断肉,跳落一段光闪闪的刀身,蹦坠一节血红色的枪尖,滚出一具血淋淋哀号着的躯体……
叱喝声与吼叫声陪衬着兵刃接触的震鸣,凄厉的号叫与发狂般的渗呼交鸣,象是屠场里正在作业,令人闻之惊心动魄,血液为之凝结。
好一场狂风暴雨似的惨烈恶斗,一场空前绝后的惨不忍暗的大屠杀。
好漫长的片刻,谢谢天!终于结束了。
辛五站在北面,剑尖斜降,鲜血顺血槽往剑尖滴淌,一滴滴坠落尘埃。
他脸色陰沉庄严,嘴抿得紧紧的,虎目中神光炯炯,注视着远处的燕姑娘,久久,一字一吐地说:“燕姑娘,你为何不出来?梅林小筑燕家黑道至尊,家传神刀魔剑名震天下,你不该叫这些人来送死。出来吧!我等你。”
艳阳高照,暖洋洋的,可是,怎么这样冷?
没有哗叫声,没有惊叹声,死一般的静。
四周,看不列一张正常的面孔,却可找到苍白、流汗、惊恐、战栗、恐惧……
“唉……”尸堆中传出了一声绝望的声吟。
有一个人翻转着身躯,是胸口大量流血的铁金刚。混元气功禁不起雷霆一击,剑口开在最不可能受伤的部位。
只有一个站立的人,是天罡老道,剑无力地垂在身侧,低下头,左手掩住心口。
身形一晃,摇摇欲坠,但却又站稳了。
“你怎不出来?”辛五再次沉声大叫。
毒剑曹玉奇举步,接着是燕勇,三个,四个……十六个,包括河东八豪。
天罡老道抬起头,张口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仅嘴唇抖动,脚下突然一乱,身形一晃、再晃。
“太虚真诀……”老道终于叫出声音了,余音袅袅未绝,人突然直挺挺地摔下了。
辛五举步迎向潮水般涌来的十六个人,剑举出坚定如铸,一步步接近死亡,一步步接近凶险。
空间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死神的手已从云端伸下来了。
十六比一,死神到底先向准沼手?
“踏!踏!踏……”他的脚步稳定,节拍均等。
二十步,十步……
九幽娘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广场边缘,披头散发形同厉鬼,右颊浮肿,耳孔有血迹,右眼也红肿。
她踉跄向燕姑娘奔去,尖叫道:“且慢动手!站住!我可以证明昨晚装神弄鬼的人不是蓝衫客。”
燕姑娘满脸杀气,哼了一声说:“你昨晚与他在一块儿、能证明什么?你期望我相信?
呸!”
九幽娘到了她面前,定神说:“昨晚我昏躺在店侧不远的树丛下,醒来不过半刻时光,走动艰难昏沉难起,不然我早就来了。
不错,昨晚入黑时我跟踪他到的堡,登上堡墙,本想与他商量携手合作的事,他突然出手一掌将我击倒。
我向客栈逃,途中发现有死尸。
闹鬼怪时,我躲在树丛下,黑影向我冲来。我逃走不及被击昏,但已看出那人身材矮小,穿紧身衣着披风,身上飘散着一种幽香和艾烟昧,绝不是他。”
“你想造谣惑众包庇他。”燕姑娘厉声问。
话末完,燕姑娘一剑斜飞。谁也抢救不及,这一剑好毒。
“不可!”燕姑娘身后一名中年人大叫。
剑尖停在九幽娘的右颈喉旁,好险!
“你叫什么?”燕姑娘不悦地问。
“大小姐明鉴,当着这许多江湖朋友的面前,不能如此杀她,那会影响老太爷的威望。”中年人低声恭顺地说。
九幽娘乘机倏然退出丈外,长叹一声道:“姓燕的,咱们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留下她。”燕姑娘怒叫。
远处的辛五厉声大叫:“燕霞,你如果不放她走,我发誓要杀光你们,你最好相信我的话。”
“你已是个死人,还敢威胁我?”燕姑娘怒叫。
“就凭你们四五十个人,便妄想杀我?你未免太小看了辛某了。既然你不相信、叫你的人一起来吧!”他豪气干云地说。
九幽娘扭头便跑,先逃出险地再说。
燕姑娘一咬牙,尖叫道:“上!分了他的尸!剁碎了他……”
辛五一声厉啸,疾冲而上,立即刀光乱舞,剑气飞腾,锲入刀山剑海之中,风雷骤发,惊心动魄。
锲入、中分、旁掷、反扑……
飞腾的剑光八方进发,虹影流转如电,疯狂的冲刺,致命的砍劈、鬼哭神号,血肉横飞!
蓝色的身影直射八尺,横飞五寻,每一冲刺便是一条人命,每一回转便有一个人见了阎王。
好凶、好狠、好惨。像是狂风暴雨摧花,比前一场更凶猛更残忍。
有人在远处叫数,数至二十一,斗场突然静止,惨烈的恶斗结束。
死得最早的人,是毒剑曹玉奇。两个重伤的人,脸无人色往外退。
只有一个人全身而退。是燕勇,但左耳掉了半只耳轮,似乎也不能算是“全身”。
辛五的蓝劲装,已被鲜血染得一片红。遍地尸骸,惨!
四周有人溜走,有人掩面战栗。
辛五剑垂身侧,冷冰冰地向远处的燕姑娘举步。
燕勇脸色如厉鬼,也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倒拖着刀,一步步向后退。
燕姑娘脸色苍白,恐惧的神色爬上了脸庞。
她身后的人,战栗着迟疑地向后移。
“踏!踏!踏……”辛五一步步迫进。
燕勇忠心耿耿,失魂落魄地大叫:“大小姐,快……快走啊……”
燕姑娘终于心胆俱寒,战栗着向后退;
辛五止步,冷然游目四顾,“锵!”一声掷剑入鞘,沉声叫道:“谁要干涉辛某的事,休怪在下心狠手辣。”
说完,向堡中心大踏步而去。挡路的人,如见鬼魅地向两侧让路。
他到了昨晚的小屋前、大叫道:“你们出来吧!我知道昨晚装神弄鬼的就是你们。”柴门紧闭,无声无息。邻屋大门开处。探出一个村夫的脑袋,惊恐地问:“爷台,你找谁?”
“找屋内的母女俩。”他直率地答。
“哎呀!那座茅屋快两年没人住了,哪有什么母女俩?”
他赐毁院门,伸手一按柴门,里面空荡荡。唯一的木桌上、摆着昨晚他留给妇人治风邪的五颗丹丸。
寸厚的木桌面。有人用手指写了十一个字:“辛文昭,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字深四分,指力骇人听闻。
他大吃一惊.倒怞一口凉气。伸手一抹,像利刨般刨掉半寸桌板,字迹消失,自语道:
“罢了!西睡不是我容身的地方。这人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定然与大小罗天有关,不久将高手云集,永无宁日,我该走了,跟人到西陲睡避祸的计划泡汤啦!”
门外有声息,他倏然回身,一声剑啸,剑已出鞘。
门外站着九幽娘,惊叫道:“是我!你昨晚打得我好惨。”
他收剑苦笑。长叹一声道:“我道歉,那是一场误会。”
“哦!误会?你是说……”
“我以为是你用弥香计算我。”
“什么?我……我用弥香。”
“昨晚我在此地一时鬼迷心窍,替一位中年妇人看病,我竟一时大意,往枉死城里闯。
屋中薰艾草,掩去她们身上的香味,她便于施放迷药。
幸而我来得比她们意料中稍快,匆忙施放弥香药力有限,而且为了避嫌,逗留不久,等到登上堡墙,药力方发生效力。”
“你是怎样发觉的?”
“你向燕姑娘说及艾烟味,一言惊醒梦中人,再回想昨晚把脉的情景,我便知道了,那中年妇人根本没有病,手额发烧十分邪门。
再说,哪有一个小村姑是那么大方的?总之处处可疑,而我却糊涂得硬往她们设好的圈套里钻,好险。”
“我可被你害惨了……”
“我也不好过,跃下堡壕昏了一夜。”他笑答。
蓦地,他的笑容僵住了。九幽娘身后,两位绿衣姑娘的两把剑,抵住了九幽娘的背心,九幽娘变色发僵。认识这两位姑娘,大感诧异。
“你们想怎样?”他沉声问。
“你得放弃向美髯公行刺的恶毒主意,不然我杀了九幽娘!”为首的绿衣女郎粉面生寒地说。
他心中一转,大笑道:“九幽娘与我非亲非故,而且是敌非友,你以为我这种铁打心肠的亡命之徒,会为了珍惜一个陌生人的命,而放弃自己的主意?
你找错人了,姑娘们。你们两条命换她一条命,她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哈哈!说不定我会留下你们做情妇快活一段时日呢!你们很美,知道么?”
“锵!!”一声剑鸣,他撤剑出鞘、向前迈步。
“站住!”绿衣姑娘惊恐地尖叫。
“我给你三声数送行,快滚蛋!一!”他叫。
两位姑娘脸色大变,剑在颤抖。
“二!”他继续叫数。
两位绿衣姑娘收剑,扭头便跑。
九幽娘惊魂初定,叹息道:“辛爷,你啊,你真要我死?真会不惜牺牲我?”
他哈哈大笑,收剑说:“哈哈!傻瓜、你认为我会不会?”
九幽娘突然奔近他,抬头羞笑,在他的颊上亲了一吻,扭头飞奔出屋。
“好走,姑娘。”他叫;
回到客栈,他自己备马换衣,捆好马包,牵着坐骑向堡外走。
群雄末散跟在身后一大堆,远远地注视着他,想看他如何对付侠名满江湖的武林名宿美髯公李家栋。
南面车声辚辚,马蹄得得,车队到了。
他驻马路中相候,神色泰然。
堡墙上站了不少人,堡门口也有不少。梅林小筑的人,站在墙头议论纷纷。
六部大车,由二十四匹健骝拉动。车来自兰州,车小轮大,远远的,似乎只看到轮子不见厢。在这条路上,车轮不大还真不好走,中原的车辆,在此无用武之地。
车队前是七骑士,七匹黄骠雄骏无比,骑士们跨刀佩剑,威风凛凛。
车队后,是八马八骑士,其中有两位女郎,她们是美髯公的孙女。
车马缓缓接近,蓦地冲出两人两骑。
群雄都屏息以待,眼看武林罕见的惨烈恶斗即将在官道上展开。
两骑士急驰而至、第一位少年骑士叫道:“辛大哥,你辛苦了。”
辛大哥三字,像一声春雷,震撼得群雄们如梦初醒。
辛五呵呵笑,挥手叫:“你们走,我断后。放心啦!前途平安。”
两骑士早已看清情势,知道险象未除,不敢多说,策骑移至路旁等候车队。
车队过去了,辛五断后。蹄声得得,向北小驰。
远出半里外,路旁小沟中窜出两位绿衣姑娘,为首的女郎含笑招手道:“你下来,坏东西!还我公道。”
他勒住缰,安坐雕鞍含笑道:“怎么啦?我欠你们的不成?”
“坏死?你为何不早说?”女郎笑骂。
“未曾相见,我怎知道你们是美髯公的晚辈?你们不该跟踪我。”
“我们是暗中跟下来保护李老爷子的,老人家并不知道我们来。知道了要骂人赶人的,所以……”
“唉!你们竟然想保护李老前辈?不知羞。”
“你……我叫华碧,那是舍姊黛。”
“哈哈!不害羞、谁请教你们的芳名啦?快回转中原,洗净手脚找婆家,女孩子在外面乱闯,不象话,哈哈!再见了,姑娘们!”
“坏死了!”华碧姐妹俩羞红着脸笑骂。
笑语声与马蹄声共鸣,骏马四啼翻飞向北绝尘而去。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是一个被大小罗天追杀的浪子,情与爱离他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