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道火柱,直向屋顶冲起,快得难以形容,但见火光乍现,屋顶便“砰澎”巨响一声、很大的一片屋瓦,竟被掀起。
在火柱之中,无欲禅师和巩贵两人,真是照得髯眉毕现,由顶至瞳,都呈现一种奇异的惨青颜色。
他们面上的表情,在这一刹间,竟都凝固了。无欲禅师瞑目竖眉,凛凛有威。巩贵则十分惊惶地向他瞧看,嘴巴半张,好像很想说什么话。
在屋角的清凉上人,辛公权和李氏女子,全都把这个景象,瞧得清清楚楚。
当时虽然室内炙热的使人觉得有如掉落在烘炉之中,在不知不觉中,汗出如浆。可是这一幕奇异异的景象,却不能令人忘记了这一阵可怕的热力,不由得直着眼睛,瞧看这场好像是怪梦一般的景象。
火柱的颜色,过了好一会才完全变为红色。在火光中的两个人,一直保持那种姿势和表情,既没有移动,也没有喊叫的声音。
直到这根冲出屋顶上高达两三丈的火柱,完全变为红色,并且发出轰轰烈烈之声时,火中的两个人,突然间不见了影踪。
清凉上人朗诵一声佛号,声音中含有悲凄惋悼之意,接着道:
“他们两人的肉身,都化为飞灰啦!不论是善是恶,是爱是恨,都随着无情烈火,化作乌有!”
李氏女子含悲尖叫一声,几乎昏厥过去。
三环追魂辛公权心中大惊,忖道:
“这清凉老僧号称为黄山派第一高手,果然名不虚传,我这里用尽全力,正在抵御火热,他却能从容开口说话,单单在这一点上,可以窥见他功力之深厚了。”
他目下仍须抵御火柱的奇热,是以不敢开口作声。
清凉上人又道。
“辛施主,那无欲掸师今日以身殉道的情形,你已经亲眼看见啦!他的决心和行为,坚毅壮烈,已是无可置疑之事。而他的遗志,便是要老袖将你留下。老袖自将不顾一切,定要完成他的心愿。”
三环追魂辛公权虽然也是武林中著名高手,平生见过不知多少大场面。可是像无欲禅师使的这种手法,倒还是第一次看到。
尤其是无欲禅师与巩贵两人,一直纤毫毕现地嵌在火柱之中,其后突然不见踪影。致留下的印象,比之其他任何形式的殉身,都来得强烈撼人。
他的意志和斗志,已经被这种奇异的殉道景象所夺,完全狠不起来,加上清凉上人现下表现出的精湛功力,也使他大感气馁。
他还是不敢回答,因为他一开口,虽然火柱的奇热不致把他烤得昏倒,但功力将受到侵蚀,将是无可置疑之事。
清凉上人晓得他不肯开口之故,当即道:
“辛施主,你毋须开口,但请仔细听着。假如你现在还不放下这个女子,老袖仍将不客气动手,但却是不择手段的打法。如果你放开她,老袖与你到外面去,公公平平的拼上一场。”
辛公权一面挺刀护身,一面点头同意。
他实在已是无可选择,因为以清凉上人的武功造诣,如果当真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出手攻击,在这斗室之内,辛公权再高明些,也难逃大劫。换句话说,纵然是比辛公权还高明的人物,处于这等境地之中,也没有法子避免得两败俱伤的结局。
辛公权略略松手,但李氏女子已站立不稳,是以辛公权为了避免她摔在地上,只好仍然勾住她的腰肢。
清凉上人一面侧视火势,一面隼顾着辛公权。他心中也有一个难题,未能解决。
那就是如果辛公权把李氏女子放下,迅即冲出此屋,则他定须一同出去,与对方立即展开决斗。
只是这么一来,李氏女子留在房中,在如此奇热烤熏之下,不须多久,定必死亡无疑。
如果清凉上人将李氏女子带出去,则辛公权趁这一丝空隙,必可及时远走高飞。
也就是,清凉上人虽是看见辛公权逃走,并且想全力追击,但因李氏女子带给他的阻滞,使他无法及时追击。
那辛公权一旦翻出瓦面上,哪里还肯留下,等着与清凉上人拼斗。
所以当辛公权身形迅急升起之际,心头已泛掠过一丝胜利之感。
清凉上人对于迎面扑来的李氏女子,显是明知她已经身亡,但也不能一手把她推开。当下左袖一卷,把她接住。
清凉上人此时不但没有丝毫手忙脚乱的样子,反而微微一笑,右手大袖同时挥卷,劲力如山涌出。
他这一翻并非向辛公权攻去,因为以三环追魂辛公权的身手功力,莫说这等隔空内力,即使是迎面拂到,他也接得住。
但见清凉上人的大袖起处,右后方的火柱,突然间呼一声分出两道巨大的火舌,向辛公权身边激射。
辛公权的指尖已碰到横梁,只要再给他一线的时间,他就可以破顶而出。
但就是差这一点点时间,从火柱分出来的一道火舌,已经横袭而至。
这股火舌尚未当真触及,辛公权已感到奇热难当。如若给火舌扫中,无疑马上会全身着火。
辛公权权衡之下,猛一咬牙,仍然向屋顶翻起。“砰”的一声,他双腿翻转上去,踢破屋顶瓦面,人也从洞中穿出。=
辛公权临危不乱,迅即倒在瓦面上,一路滚转。但由于瓦面凹凸不平,不似在平地上,可以把身上之火压熄,是以身上之火,随熄随起,不是当真熄灭。
虽然火势未灭,但已大受压制,是以当他从屋顶上滚坠地上时,身上多处的火苗,并不算厉害小
辛公权在地上连连打滚,这回很快就把身上之火,完全压灭。
但当他跃起之时,可就发现那清凉上人,已经站在他跟前,冷冷地凝视着他。
原来辛公权这一番腾折,所费时间虽然有限,可是清凉上人已经足够安放好李氏女子,事实去路。
辛公权手中的三环大砍刀,总算还没有失落,当即摆开门户,防御敌人攻击。
清凉上人仰天一晒,道:
“辛公权,你虽是诡计百出,身手高明。但老袖何尝不是一早就看准了你能够逃走的途径,亦曾考虑到你将以什么手段阻我拦截你的逃生,是以利用火攻之计,亦是早就想好了的。”
他这么一分析,辛公权虽然失败,亦不得不服气。
清凉上人心知辛公权虽是武功精强,内力深厚,可是被刚才的火势热力所伤,功力已略受损,同时惊魂甫定,一时也不易集中心志。
是以他更不怠慢,双袖交错一拂,向辛公权攻来,口中喝道:
“请辛施主赐教……”
他双袖甚长,卷拂之际,宛如两股相当长的兵器,分作上下攻袭敌人。
辛公权三环大砍刀起处,闪出耀目精芒,一刀劈出,封挡住双袖来势。
清凉上人见他刀法精奇,力道威猛,立刻改变手法,决定以柔制刚,克敌致胜。不过为了迅速消耗敌人内力,减弱他的抵抗能力,是以仍然不能完全放弃硬攻之法。
但见他右手衣袖抖起,有如一扇铁板般,直向辛公权头顶拍落。
辛公权的三环大确刀擅长硬拼,是以一见对方袖如铁板,来势迅急刚猛,不但不惧,反而大喜,立振健腕,大刀呼一声撩劈敌袖。
刀袖一触,居然发出金铁交鸣的巨响。辛公权虽是感到敌袖坚硬得离奇,但仍然不惧,刷的一刀砍去。
这回轮到清凉上人挥袖封架,又是“锵”的一声巨响过处,双方都震得身形摇摆。
这两大高手各不容情,马上又出手互攻,但听“锵锵”之声不绝于耳,霎时间两人已硬拼了十四五招之多。
他们每一招硬拼,俱无一丝一毫可以取巧之处,因是之故,所耗的气力,亦比平时多出不知多少倍。
辛公权急急喘息数口,自觉力道已有不继之象。再看对方虽然亦有吃力的表情,但看来却好得多了,不禁心下大惊。
原来辛公权之所以不断的与对方硬拼,乃是由于对方的衣袖是柔软之物,若要此袖坚逾钢铁,须得运布内力于袖上才行。
此举自是十分耗损内力,估计不出十招,对方非得改变手法不可。其时清凉上人虽是改用别的手法,可是已损耗了的内力,一时决无法恢复。
辛公权认为唯有这等情况之下,方有突围逃生的机会。故此不管自己情况如何,迅快施出硬攻之术。
只是目下对方似是内力损耗有限,这就令他不能不大惊失色了。
他的念头不过是一掠即逝,手中大刀,又与敌人连拼两记。
清凉上人左手衣袖忽然从刀光中,像毒蛇般卷进来。迫得辛公权不能不发掌劈击。
自这时起,清凉上人右袖硬攻,左袖柔袭,一连抢攻了七八招,辛公权已被迫得退到墙下,口中也发出喘息的声音。
清凉上人右手硬攻之势暂歇,左手忽卷忽拂,使辛公权不得不全力封架。他口中说道:
“辛施主,你的算盘打错啦!应当一上来时,只守不攻,争取恢复体力的时间,才是上策……”
说时迟,那时快。
辛公权的三环大砍刀,封出一片挣铬震耳的声音,守住了全身。他虽是气力有衰竭之象,全身曾被火势烧伤之处,痛不可当。但他终究有数十年精修之功,正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舞出的那一片刀光,依然滴水不透。
清凉上人业已占了胜算,不过这一战的确相当费力,若不是事先心中有过策划,利用那股烈火的伤了对方,则今日之战,势将力拼数百招,方能占得上风。
辛公权的大刀使出一路缠腻绵密的刀法,宛如春蚕吐丝,缕缕分明。
清凉上人认出此是姑苏顾家的绣花刀法,心想:
“这辛公权在刀法上享有盛名,成为五旗帮的内三堂堂主之一,掌管兵马大权,果然有惊人的造诣。只看他施展如此长大沉重的大砍刀,居然能使出这细腻的刀法,若论功力火候实在已登上乘境界。”
他转念之际,左袖迅快卷拂吞吐,袖影宛如水银泻地,直有无孔不入之势,另一只右袖,却按兵不动。
这时辛公权刀势由左而右,划出一道弧形精光,这一招称为“妙裁云锦”,乃是这七十二招绣花刀法中,暗寓反击之威的九招。除了这九招之外,其他所有的招式手法,都是深藏固守,以获身保命为主。
清凉上人霜眉轻举,善目中威棱四射,显然杀机急剧增加。换言之,亦即是对方的刀法中有了可乘之机,是以他不知不党中表露出来。
但见他左手衣袖呼地拂去,像毒蛇般攻袭对方上盘,另外那只按兵不动已久的右手衣袖,抖得笔直,宛如一块长形铁板,迅猛冲击敌胸,势著奔雷,凌厉之极。
他双手使出刚柔两种不同招式,已属难以办到之事,更何况所用的又是两只衣袖,本身柔软无力,更难兼顾刚柔不同的力道。
因此他这一招施展出来,辛公权心中已经大惊服输,认为自己的武功造诣,跟这位黄山派第一高手相比之下,简直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辛公权心中大是气馁之际,清凉上人右手迅猛硬攻的衣袖,已撞上了敌刀。
“锵”的大响一声,袖刀一齐荡开。可是清凉上人另一只衣袖的角尖,却拂中了辛公权的耳际要害。
辛公权大叫一声,抛下大刀,双手掩耳。
原来人身五官当中,双耳脉络相通,一边受伤,另一边亦会生出相应的感觉。是以辛公权以双手掩着耳朵。
他在脑袋剧疼欲裂的情形下,还一眼看见了清凉上人右手的衣袖,尤自硬挺如铁板,并未软垂下来。
辛公权为之恍然大悟,敢情那清凉上人右手衣袖之内,暗藏软硬自如的兵器。
因此之故,他早先与自己硬拼之时,并不须耗费很多气力在使衣袖坚挺这一点之上。
换言之,每一记硬拼,清凉上人只须费激真力在袖内的兵器上,而不须每次运布在袖上。要知衣袖的面积广阔,若是每次硬拼,震散了所运布的真力,自是耗力极多,一时不易补充。
辛公权当时就是贪这个便宜,一味用硬拼手法,而不顾惜自己身上伤势的影响。殊不知中了清凉上人的道儿,以致气力迅速衰竭。
他心中方自明白过来,脑袋突然发生一阵奇疼,以及天崩地裂般的嗡嗡巨响,顿时一交栽倒,就此气绝毙命。
清凉上人长长的透一口大气,转眼四望,但见那根原本冒出于顶外老高的火柱,已经消失。但四下却传来嘈杂的声音,隐隐有人呼叫救火等话。当即挟起辛公权的尸体,向房间走去。
在经过李氏女子的尸体时,他弯子,以另一只手将她挟起,顺便一并带入房间内。
房中的火光,照耀得她头面和全身都变成红色。仍然奇热难当,教人有喘不过气来之感。
清凉上人口中诵声佛号,迅即把这一男一女的尸体,丢在火柱上。
他估计现下的火势,纵然不能像行前那样,把人烧得连骨头也化为飞灰,但至少可以毁去他们全身衣物,以及把面目烧毁,看不出是什么人。这一来海陵帮帮主巩贵固然永远不知去向,而这辛公权亦是离奇失踪的收场。
这位佛门高僧,口中哺哺诵念着经咒,一直等到外面人声迫到切近,而且火柱中的两具尸体,显然已经焦毁了,这才从辛公权所开的“天窗”,翻上屋顶。
四下夜色茫茫,他不必担心会被四下拥来救火的民众看见,迅快踏瓦而行,转眼间已隐入黑暗中。
徐少龙回到家里,洗过澡,换了干净衣服,与玉罗刹连晓君舒舒服眼的共进晚餐时,心想:“清凉上人现下不知怎样了?但一定忙得昏头转向无疑。”
他们默默地吃过晚饭,又舒服地品茗闲坐之时,连晓君轻轻问道:
“少龙,你显得心神恍惚,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为什么呢?”
“没有什么!”徐少龙道:
“相反的,我觉得这等日子过得很有趣味。”
王罗刹连晓君沉吟一下,接着轻咬着下唇,那编贝似的皓齿,与鲜艳的朱唇相映,娇媚欲滴,徐少龙一眼望见,不由得看呆了。
过了一阵连晓君才道:“帮主交待的任务,你已完成了多少呢?”
“进展情形,可以说令人相当满意。”徐少龙道:
“怎么?你可是想家,所以希望早点办完事?”
连晓君先转眼向屋外掠瞥,外面虽是黑沉沉一片,但她视听所及,认为没有人潜伺窃听,当下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的,我哪儿有空呀?唉!古人有‘云横秦岭家何在’之悲,而我则更可哀了,简直是‘春来飞絮恨无家’……”
她突然发出哀愁欲绝的感叹,的确使徐少龙心头一软,温柔地瞧着她,说道:
“咱们别说这些伤感情的话,明天到哪儿去玩玩?”
连晓君没有作声,徐少龙又笑道:
“可惜你是个女儿家,不然的话,这刻正是华灯初上之际,那秦淮河上,风光正自旖旎。只要到了那画肪上,艳姬歌妓,珠围翠绕,牙板管弦,笙歌盈耳。管教你牢悉顿消,乐不思蜀……”
他信口猛吹,特别是由于这等行乐之法,连晓君定必无缘领略,只能凭想像以臆测,因而在岔开她无端而来的哀感这一点上,必定十分收效。
果然连晓君间道:“秦淮河上当真这般好玩么?”
徐少龙道:
“当然是真的,但这等风流艳趣,只有男人方能消受,如果换作你,感受无疑大不相同了。”
连晓君不服气地道:“那也不一定,你带我去开开眼界可好?”
徐少龙道:
使得,但必须等我们的事办完了,那时不虞身份泄漏,到哪儿都行。”
连晓君现出踌躇的神色,朱唇蹑懦了一阵,才道:“你要如何方可返坛呢?”
徐少龙道:
“咱们只须查出还有什么高手,在暗中保护黄翰伯。同时又查明这次黄翰怕挑去本帮黄旗分舵,是什么意思?这样咱们就可以返坛复命了。”
连晓君道:“这两件事,对黄翰怕没有什么损害啊!是不?”
徐少龙一听此言,便知道玉罗刹连晓君敢情已查出这两件事的答案,无怪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要知玉罗刹连晓君目前的处境,相当复杂。她一方面与徐少龙已有感情,又同是五旗帮之人,自应助他达成任务。
可是这些日子来,她与总督大人黄翰怕的公子黄云文交往的结果,又使她对这位调搅风流,透逸高雅的贵公子,生出一份感情。
她生怕五旗帮伤害了黄家,以致黄云文也受到灾难。但如果不帮徐少龙,似乎亦于心不安。
故此连晓君可以说已陷入左右为难的夹缝中。今晚她拿话探探徐少龙的口气,一方面想作一个决定,另一方面,她深心对徐少龙,另有看法。
前些日子在总坛大寨中,徐少龙曾经有些奇异行动,落在她眼中。而那天晚上,当石芳华演唱时,他还曾向连晓君求助,使石芳华依计昏倒,因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巧妙地伤了席亦高的手下香主黄老歧。
这些行动,已超出争夺“副统领”宝座的范畴。玉罗刹连晓君自是省得,所以她不敢向任何人谈论这件事情,只闷在心中,暗自琢磨。
正因此故,她在徐少龙面前,方敢泄露出自己心中的矛盾,而不怕徐少龙会告密。一来她知道徐少龙对她亦有情意。二来徐少龙究竟是怎样的人,大有问题,反正不会是卑鄙无耻的告密者。
徐少龙暗自迅速的考虑一下,才道:
“暂时不会有什么损害,黄翰怡厉害得很,想动他可不是容易的事。”
连晓君道:“假如我把这些秘密查出,你便如何?”
徐少龙道:
“我一方面报上去,另一方面,则要恢复本来面目,与督辕内的几个高手,大斗一场,那天晚上,咱们如不是束手缚脚,顾忌大多的话,那倒是一个痛快拼斗的好机会。”
连晓君道:“林秋波一定很恨你,你可曾想到?”
徐少龙道:“我设法避开她就是了。”
他这话说得大有人情味,连晓君忍不住说出心中之言,道:“黄公子也一定恨死我了。”
徐少龙皱皱眉头,道:
“不错,但我也有法子使他不恨你,你可想听听?”
连晓君道:“你有什么法子使黄云文不恨我?;’徐少龙神色郑重,一点也不似开玩笑,应道:
“你叛出五旗帮,投入他们那边,黄公子当然不会再恨你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玉罗刹连晓君眼睛睁得大大,显然大为震撼,道:
“我绝不能这么做,如果可以的话,我老早就不必烦恼了。”
她一口拒绝这个想法,徐少龙可就不得不慎重地重新考虑了。要知在他观察之下,已深信玉罗刹连晓君对于她所处的地位,以及勾心斗角的生涯,感到十分厌烦,若有机会,必定像“蝉曳残声过别枝”的月兑离五旗帮。谁知她居然一口拒绝,实是太出他意料之外。
因此徐少龙不得不重作考虑,但他一点不慌,因为他知道连晓君不至于出卖他,同时他又了解人性中,往往发生这种固执的情形。
那连晓君可能说不出任何理由反对月兑离五旗帮,亦可能完全承认应该月兑离五旗帮的理由,但她将是固执地不肯那样做,没有法子把她说服。
徐少龙决定暂时撇开这个问题,淡淡道:“既然行不通,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他们刚刚谈到这里,一个仆妇来禀报,书坊派来了伙计,送了不少书籍来。
连晓君讶道:“这么晚了,还送书来?”
徐少龙道:
“除了大部份是新近刊刻的典籍之外,相信有些书坊主人特地为我搜购的珍本。我原来打算送给黄云文,算是我们从家里带出来的,这样他们才会更加相信咱们是书香世家。现在大概用不着了,不过你可将此意透露给余姣姣得知,免得她疑神疑鬼,乱打报告。”
连晓君点点头,道:
“好的最近我一直很注意她,倒是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可疑之处。”
徐少龙很快就走到书房,但见桌上已堆放了不少书籍;而送书前来的,正是这南京地面,负责“贩卖部”的头子黑蝎阎炎。
由于连晓君随即跟了进来,因此阎炎暂时不能向徐少龙说什么话。
连晓君拿起书坊开列的单子一看,哟了一声,道:“你买这么多?”
黑蝎阎炎马上用生意人的口吻道:
“敝坊费了很多事,才搜罗到几部难得的宋版藏本,敝东主说过,这可不是因为杨相公肯出大价钱,而是见杨相公博学好古,一定懂得爱惜珍本的人,所以才用心替杨相公搜罗……”
连晓君道:
“原来如此,让我瞧瞧有些什么……这一部十二卷是时人所著的新本……”
阎炎依照单上开列的书名查看,道:“这是张樊著的东西洋考……”
他显然不知道张樊是什么人,亦不明白“东西洋考”一书中,谈的什么问题,故此话声就此打住。
徐少龙耸耸肩,道:
“本朝已与诸著海国通市甚久,这一部大概是遍考诸海国以及海路各线等事,我想一定有点用处。”
连晓君从打开的箱子中,拿起一本,道:“啊!这是西湖繁胜录,还是宋版本呢!”
徐少龙问道:“你以前读过么?”
连晓君道:
“我读过,西湖是我最向往的地方,此卷备载南宋时西湖的繁华风流,胜慨逸事,令人有不胜神往之感。”
徐少龙转眼向阎炎道:
“这一部很好……”
连晓君瞧着箱中另一套书,道:这十五卷四声篇海乃是通行本,便不怎么好了。”
阎炎道:“可是此书很多人买呢!”
连晓君道:“那是另一回事,这是什么,守城录四卷……”
徐少龙道:
“这一套属于兵家之书,是宋代靖康时,陈规以区区一个县令,当金兵南下时,荆湖诸郡,剧盗蠢起。陈规连败巨寇,后来又与刘铸一同抵御金兵,大有功绩。此书是陈规在清安御寇的事绩,同时备载城廓楼橹等制度,以及攻城备御的方法。这些是陈规著的,其中一卷是汤寿著的的建炎德安守御录,详述陈规守德安时守城遗事。大体上说,此书可以称得上很有价值。”
连晓君惊讶的望他一眼,虽然没说什么,但显然已表示对于他的渊博,感到十分奇怪。
黑蝎阎炎向连晓君奉承地道:
“姑娘谈论这些书籍时,头头是道,可知必是当今的女才子,只不知和黄大人的千金相比起来怎样,但小的想,姑娘恐怕还要胜过她。”
这话使徐连二人都大感惊奇,徐少龙首先问道:“哪一位黄大人?”
阎炎道:“就是总督大人。”
徐少龙讶道:“我没有听说还有一位千金啊!”
阎炎道:“对了,外面的人都不知道……”
徐少龙感到难以置信地问道:“然则你如何得知的?”
阎炎微笑道:“是黄公子无意中透露的。”
徐少龙道:“他是个很缤密小心的人,怎会把家中之事,轻易向外人透露?”
徐少龙追问的话,还含有两点意思,只不过没有说出口罢了。
第一点是在他说到“家中之事”时,声音特别重些,以示强调。暗示此事外间全然不知,甚至在黄翰怕的一些同官友好之中,亦保守秘密。所以此是黄家的“秘事”,而不仅仅是普通的家中之事。
第二点是,凭他阎炎在南京公开的身份,不过是一间书肆的掌柜,黄云文公子与他交往不深,怎会将“秘密”透露与他得知?
阎炎答道:
“黄公子时时到小店来搜购书籍,是以与小人甚是相熟,有一次他恰是应酬之后,带着酒意前来,还购了很多书籍。小人一看这些书籍,有些是黄公子曾经买过的,是以十分奇怪,又以为他是醉中选错了,便把此情,向他禀告。黄公子说不是选错了,叫我放心。因为这批书籍,是他妹子要的,马上就装运返乡……”
徐连二人这才明白,徐少龙道:
“原来她是居住在家乡,不是在南京。不过黄夫人亦在此地,为何抛下那黄姑娘在乡间。令人不免觉得奇怪
连晓君道:“也许她自小跟随着祖父母长大,所以把她留在乡问,陪伴老人家亦未可知。这等情形,比比皆然。”
徐少龙点点头道:
“也许你猜得对,但也说不定是黄公子酒后之言,说得不清楚,把别的女孩子,说成了他的妹子,也未可知。”
阎炎马上道:
“不会,因为后来小人曾经问起黄公子,黄公子还叫我不可向别人提起。而其后他选购书籍之时,小人亦晓得哪些是他自己要的,哪些是他妹子要的,所以小人敢担保不会有错。”
连晓君大感兴趣,问道:“那黄姑娘要的多数是哪一类的书籍呢?”
阎炎道:
“她也和姑娘差不多,样样都读过,但后来却多半是‘子’部的书画琴谱,医家术数类。‘集’部的诗文词曲类
连晓君道:“她既专精这等学问,可见得她才是中帼中的才子,与我大不相同。”
徐少龙笑一笑,问道:“你比较喜欢哪一类的学问?”
连晓君白他一眼,道:
“你真是明知故问,我明明喜欢‘经部’的易类,‘史部’的诏令杂议类,以及地理类中的山川河渠边防古迹。‘集部’中的名家总集类……”
她白他一眼之故,意思是说他在外人面前,不该露出破绽。哪有做亲哥哥的,不知道妹妹喜欢读哪一类的书籍文章?但为了避免下一次,他又犯同样的错误起见,所以赶快告诉他。
徐少龙省得她此意,心中好笑,忖道:
“如果她晓得这个阎炎,竟是直属五旗帮主大乙神指钟抚仙的秘密组织的首脑的话,她一定惊得跳了起来。同时亦明白我何以在阎炎面前,并不须过于小心,掩饰一切破绽的原因了。”
他向她挥挥手,道:
“你到后面休息吧,不然余麽麽又会嫌你熬夜了,你现在找她去最好啦!”
这话听在连晓君耳中,竟是叫她去向余麽麽解释购书的用意动机,免得她疑神疑鬼的意思。因此,她听话地离开了书房。
阎炎马上低声道:“小人特来禀报一些重要事情。”
徐少龙道:“你自然是有事才来见我,是不是帮主有密令……”
阎炎佩服地道:“是的。”
当下取出一枚蜡丸,交给徐少龙。
徐少龙接过这枚蜡丸,口中间道:“你那边可曾查出头绪了?”
阎炎摇摇头、道:“还没有,是以属下心焦如焚……”
徐少龙从囊中取出一把小刀,阎炎看了,心中大为惊讶,忖道:
“这一枚蜡丸,大如荔枝,莫说是修习过武功之人,即使是妇人孺子,也能够用手指捏碎,何须使用小刀?”
只见徐少龙以刀锋迅速轻划蜡丸,一连两刀,那枚蜡丸便被剖开一条细缝。这时徐少龙随手在桌上拿了几张纸,恰好把蜡丸切口渗出来的绿色液体承接住。他的动作显得相当小心,是以手上的纸头虽然已染成一片碧绿水渍,却不曾染上他的手指。
蜡丸的绿水已经流光,徐少龙丢掉那些纸头,再用刀子,剖开蜡丸。
阎炎惊道:“这枚蜡丸竟是两层的么?”
徐少龙道:
“不错,外面的一层,装满毒水。如果不知底蕴之人,冒失捏碎蜡丸,不但会被毒水侵肤,难逃一死。同时内中的密函,亦被毒水染污,字迹消失。”
他一面说,一面剖开蜡丸壳内,取出一枚纸团,先将其余东西放下,然后把这枚纸团,放置在光滑的桌面上,细心展开。
阎炎赞道:
“这个办法真了不起,既能伤敌,又能湮灭情报,敌方之人如果截获了此刃,必走得吃个大亏。”
徐少龙道:
“不但如此,由于蜡丸中的毒水,必须以某种特别的药材救治,而且数量须得极多。因此对方除非不救治中毒之人,如果要救,就得把市面药肆的这几种药材,完全搜购一空……”
他笑了一下又道:“你自然懂得这里面的奥妙啦!”
阎炎道:
“在下懂得,这意思是对方这么一搜购,咱们就有充分的线索,可以侦查对方的底细和藏处了。”
徐少龙颔首道:
“正是,正是。因此,这枚蜡丸的设计,可以说是一举三得……”
阎炎实在忍不住了,问道:
“只不知此物是何人想出来的?属下从没听说过,亦不见帮主使用过。”
徐少龙轻描淡写地道:“你当然没见过,因为这是我想出来的。”
他的注意力已落在那张薄薄的纸上,虽然经过熨拂,并且是利用内家真力,但仍然有很多波纹。如果不是他这等身手之士,非得使用熨斗不可。
阎炎震惊地望着这位年轻高手的侧影,心中又恐惧又佩服。
他已晓这一枚蜡丸曾经过他手中之故,无疑是徐少龙利用机会,试探他的忠心。要知制造蜡丸壳子,容易不过。是以如果阎炎有问题的话,或者是对帮主直接传下密令,居然不让他先行得知内容之举有所妨忌不满,可能就弄开蜡壳,先瞧瞧内容。
这样徐少龙便不费吹灰之力,先查出一名不稳分子,此举当然也得到帮主的同意。阎炎恐惧的原因,也就在此。因为帮主既然授权与他,彻查内部。则定然亦赋以生杀大权。所以阎炎现在极须巴结这个青年人,虽然他内心的确十分妒忌。
徐少龙直起身子道:“你也看看帮主的命令吧!”
阎炎忙道:“属下岂敢如此大胆。”
徐少龙道:“不妨事,你亦须得知悉这些命令。”
阎炎这才伸头去瞧,但见纸上写得麻麻密密,分为许多条。
第一道命令是:命徐少龙直接与海陵帮巩贵接头,打听大尊者的屠龙计划内容细节。最好能使巩贵交出他的关系和线索,由徐少龙接办侦查,以免因误失而断了这条宝贵的消息来源。
此外,徐少龙尚可在阎炎处动支二十万至三十万两,以便作购买海陵帮情报的经费。
第二道命令是:可以答允黄翰治的婚事,但为防女心外向,万一连晓君到了黄家之后,竟然反叛本帮,反而泄露本帮机密起见,定须在技术上,预作安排,必须使她,不反叛才行。
关于如何对付连晓君,命令上没有提到,显然是要徐少龙自己想办法。
第三道命令是:兵马堂堂主三环追魂辛公权已抵金陵,总务司主席亦高随后便到,命徐少龙必要时可请他们支援。但仅限于正面对付黄翰伯之用。如是秘密行动,可用黑蝎阎炎之人。
第四道命令是:三月内将有身份极高之人,亲抵金陵,专门调查内部安全问题。等这个专家调查过“贩卖部”之后。如无问题,始由徐少龙着手调查五旗帮其他部门,包括被破去的黄旗分舵在内。
这四道命令,只瞧得阎炎胆战心惊,别的尚是其次,最可怕的是第四道命令。设若稍有不妥,他身为东南驻南京的总负责人,定然是受重惩。在他们这一行业中,等如是宣告死刑。
他只好旧话重提,道:
“上回钧座说过,帮忙属下先行调查内部,钧查内部,钧座又预测帮主一定会派人来查,果然一点不错……”
徐少龙沉吟一下,道:“你希望在帮中专差未到以前,先行调查清楚,是也不是?”
阎炎道:
“是呀!如果有问题,属下能够早一步查出,呈报上去,便不会有太大问题了。”
徐少龙道:“三日之内想调查清楚,可不容易。”
阎炎忙道:“还望钧座鼎力赐助。”
这件事在徐少龙来说,实在是求之不得的事。他千辛万苦,混人五旗帮中,味着良心做了许多事情,为的正是要侦破此一专门贩卖人口的万恶组织。
假如此一组织,没有五旗帮掩护的话,老实说就不致于这么棘手了。
阎炎见他答允,不胜之喜。因为一来他深深佩服徐少龙的才智手段。二来万一将来发生了问题,因现下已拖了他落水,则情况便不一样,至少也可以辩称,曾经请徐少龙帮忙调查过,也没有法子查得出问题。
换言之,阎炎的责任,可以分一部份给徐少龙。
徐少龙对于第一和第三道命令,心中有数。因为他已接获清凉上人的消息,得知巩贵与辛公权,业已身亡。
但他目下尚须装不知道,向阎炎道:
“二十万至三十万两的银子,数目庞大,你准备如何给付?”
阎炎道:
“这笔银子数目虽是巨大,但仍不成问题。只不过对方如果指定要现款的话,那就有点麻烦了。”
徐少龙道:
“我正是担心这一点,对方多半不肯收受钱庄的银票。二三十万两银子若是窖藏积存的,取用时自然没有其他影响。如是向钱庄提取,这南京城马上就会缺乏银两流通,一旦如此,官方岂有不注意之理。l’
阎炎眼中掩不住诧讶之色,忖道:
“这位副统领胸中到底有多少学问?怎么连市面银根松紧之事,亦能了如指掌?”
他一面想,一面连连点头道:
“是的,钧座所虑有理,我们如果提取了二三十万两现款,市面登时会感到缺乏银两流通,本来以南京之在,这二三十万两之数,仍不足以发生太大的影响。可是最近半年来,大江南北数省,都普遍发生银两流通量缺乏的情形,所以我们如是骤然间提取这大笔现款,影响有如立竿见影,市面马上感觉出来。”
徐少龙道:
“无怪最近物价腾升,虽然未到米珠薪桂的地步,但也很够瞧的了,这原因敢情是为了银两缺乏之故……”
阎炎道:
“正是如此,朝廷所行的钞法,本来可济现银不足的毛病。无奈这等钱钞,没有信用,票面上明明值一贯,准折为铜钱是一千文,折银子为一两,折黄金则四贯为一两,可是现在政府发行的新钞,一贯只值十枚铜钱,;日钞更惨,只值一二钱而已。”
徐少龙道:
“老实说,我很少使用大明宝钞,竟不知迎值已经惨跌至此,只不知为何弄得这么惨兮兮的?”
要知有明一代,凡二百七十余年,由开国太宜皇帝起,都使用纸币。政府并三申五令禁止使用金银为货币,只用铜钱为辅市。
但基本上,政府发行纸币时,并没有准备金来作纸币的后盾,因此纸币不论是在人民的心理上,或者是事实上,都没有价值。以最简单的方式说,任何人收到了宝钞,心中都感到这只是一张可以使他吃亏损失的废纸,所以急急使用出去,换点货物在手中,纵然不是急用之物,也比藏着这张废纸的好。
既然每个人都这样做,宝钞在使用时,价值当然越来越低。洪武九年时,每贯折白米一提,到十八年时,每贯只折米一石。
但在当时,宝钞每贯其实还买不到一石米,所谓折米一石,只不过是缴粮纳税之时,政府肯以这种价值收取宝钞而已。
在这等恶性循环之下,宝钞变得一文不值,可是百官俸禄中,仍然硬性规定折给若干成的宝钞。故此百官的禄秩有的虽然相当高,其实得到手没有一点点,到了不能养廉的地步。
在正统十一年时,主事李贤曾上书说:“指挥使月俸三十五石,实支仅一石。塞外降人反支十六石五斗,是一降人当京官十六员半矣。”
甚至早在永乐十六年时,双流县的知县孔有谅上书进言,其中一段亦是谈到百官俸禄,他当时就指出:
“本朝所定的俸禄,比前代为少。现在除了京官以及方面官稍增加了一点之外,其余大小官的俸禄,减去折为宝钞部份,每月真正所得,每月不过二石米,不足以供养数口之家。
因而仰事父母,抚育妻儿,和道路往来的费用,从那里取给呢?这种情形,使得贪婪者只好想法子赚钱获利,不借营私舞弊。廉洁者只好贫困终身,痛苦无处可诉。”
事实上明代官俸之例,后来变成不间官职大小,每月皆给一石米。除了这一石之外,其余的或折绢、或折银。另一大部份则折为宝钞,所以明代做宫的人,的确很苦,如不贪污在法,简直活不下去。有明一代,政府由京师至地方,几乎都腐败无能,万民疾苦。
这种情形,除了还有一些原因之外,官俸的太薄,实是一大原因。但掌管天下收支的户部,只管做自己的官,谁也不愿锐身当天下之任。例如在正统六年时,御使陈泰奏称:
“今在外诸司文臣去家远任,妻子随行,禄厚者月给米不过三石,薄者一石二石,又多折钞。九载之间,所事扶育之资,道路往来之费,亲故问遗之需,满罢闲居之用,其禄不瞻。则不免失其所守,而陷于罪者,多矣。乞敕廷臣会议,量为增益,惮足养廉。如是而仍有贪污,惩之无赦。”
陈泰在奏言中已经说得很明白,官俸太薄,不免迫得官吏贪墨犯法、但这封奏书批交“户部”商议,增俸之事,竟被驳而不行。
其后有人在论及明代财政时,曾批评说“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
总而言之,有明一代几乎都有物价腾贵,民生疾苦,这与官吏俸禄大薄,以致养成了贪污的风气,大有关系。
因为官吏贪污,豪猾者便得以匿报田赋以漏税,国用为之空乏,国势也渐渐积弱,民间亦转见贫困。这些都是互相影响,越来越甚。
再说金银矿冶方面,我国自汉代以后,对于金银铜铁铅汞等矿产,已渐归官营,不许私人独擅其利。而在秦汉以前,则悉听民间自采,政府不加管制。历史上记载着蜀的卓氏,宛的孔氏,山东的郑程等,都是以冶铁致富的。
汉代以后,纵有私人开采,但政府亦课以重税。同时由于采矿方法不佳,开采矿产,不易获利,故此莫说民间,连历代政府,也没有兴趣。
明太祖时,近臣请在山东开银场,但太祖说银场之弊,正是对官府利益甚多,对人民损害甚大,所以不准。其后又有请求开陕州银矿的,太祖道:
“土地所产的银矿,有采尽的时候。但每年所定之银谭额,官府永久微收不停。所以这些认为采银有收益的大臣,都是战民之贼。”
原来那时候开矿方法太差,勘探矿脉的学问,亦很粗浅。所以每逢开矿,主其事的人随处发掘,往往伤及人民的屋字和耕地。政府未见其利,人民先受其害。
只是人口日繁,五金的确需要日渐增加.所以政府还是不能不试行开矿。但成绩都极差,例如成化中,开湖广金场,计在武陵等十二个县内,开了甘一个金场。所役的民夫达五十五万,死者无算。结果所采得黄金,一共只有五十三两。
由此可见得天下使用的货币,只用金、银和铜钱,实在不够用,所以自宋代就发行纸币了。
徐少龙和阎炎所谈的银根问题,便是由于种种情形,方会发生。以南京之大,居然三十万两银子,就足以影响整个市面。如在平时,阎炎不必考虑此举所生的影响。但这一下须得避免官方注意,所以感到伤脑筋。
他考虑了一阵,向徐少龙道:“着是海陵帮定要现款,属下只好去借了。”
徐少龙惊讶地望着他,心想道:
“此人口气之大,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就算是富甲一省的大财主,家里亦不会摆着二三十万两银子啊!”
当下问道:“你到哪儿去借?”
阎炎道:“属下去向金川的雷布土司借用。”
徐少龙感疑惑,问道:“你说的是打箭炉雷布土司么?”
阎炎道:“正是如此。”
徐少龙笑道:
“假如可以旷日持久,咱们从总坛内及各旗收集运来,也比你向金川方面借用的快。”
阎炎道:“不,他们眼下就在金陵。”
徐少龙脑筋一转,已想到江边所见的四艘巨舶。当时他与陰阳谷的秦三错,站在码头上,原本是等着代秦三错到一艘大船上,晋见他的师姑左雾仙。无意中见到四艘巨舶靠岸,当时有许多公门高手,云集码头上。
徐少龙本以为公门之人,乃是准备对付这四艘神秘巨舶,谁知后来听清凉上人说,官家竟然是保护这四舟,同时证以舶上之人,大摇大摆的在绸缎庄购买绫罗布匹等,可见得他们不-是什么叛逆或大盗。
现下阎炎一提到金川雷布土司,徐少龙不由得就想到这艘巨舶了。
他点点头,道:
“打箭炉盛产上佳金砂,如果雷布上司在此,也许带得有这么多的金子,可以折为银两。但以一两黄金折银四两计算,你须得向他借用五万两黄金以上。”
阎炎道:“他们如果答应,此数不成问题。”
徐少龙摇摇头,道:
“五万两黄金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虽然拥有无可计算的金子,但数千斤黄金那么重,岂有带在身边的?”
阎炎道:
“据属下所知,他们前几天以四艘巨舶,运来一万余斤黄金之多,我们贩卖部与他们有过来往,并且晓得他们不少陰谋秘密,所以他们大概不敢不借。如果论交情不行,咱们就用威胁手段。”
徐少龙越听越有兴趣,表面上自然不露出来,道:
“你拿到什么把柄,竟可以威胁他们?”
阎炎道:
“他们把黄金换一部份铁,一部份茶,这些物质,不是自用,而是转运到西北给蕃蛮诸部……”
徐少龙心下了然,但他已感觉到对方业已对他的博通时务,深明天下大势而生出某种程度的惊奇,所以他不能不藏敛锋芒。
要知那时候交通不便,中上及边地之间,情况相当隔膜。休说一般之人,即使是当朝大臣,亦有很多根本不明白边疆情况的。至于整个国家的经济,物质的裕缺,全无所知之人,更比比皆是。
徐少龙瞧着阎炎道:
“金川雷布土司,以金砂换去铁和茶之举,听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妥……但他们把这些物资,转运西北边地,这就使人莫名其妙了,难道此举有大利可图么?”
阎炎道:
“是不是有大利可图,属下不知道。但根据咱们的情报,雷布土司心怀大志,暗中与西北诸部,以及沿海的倭寇等,都订有密约,关于密约的内容,外人实是无法得知。而属下从他们的种种行动上看,换铁及茶之举,必是在密约中的重要事项。”
徐少龙道:
“番人为何要这两种物质呢?铁可以制造军器,所以还不奇怪。但茶叶有什么打紧?咱们也不见得天天要喝茶才过得日子啊!”
阎炎笑一笑,道:
“这就是番人与咱们不同之处了。据说他们日食侞酷,故此嗜茶如命,没有别的都行,没有茶叶,那是一天都过不了。”
徐少龙道:“若是别物,或者还有点困难。但茶叶各省均有盛产,边地纵然不长此物,亦不难购得。”
阎炎道:
“在中原及东南沿海之人,自然不晓得朝廷有所谓‘以茶易马’之法,便是用茶叶换羌戎之骂。”
徐少龙道:“虽有此法,但例如盐法,咱们还不是照样走私么?”
阎炎道:
“盐与茶都是官家专卖,正因为盐法败坏,所以才有走私图利之情形发生。据属下所知,盐法本来制度周密,不但于官家有无穷税收之利,同时于不产盐地区的老百姓,亦得以日用充裕,价格合理,本是良法美意。”
徐少龙道:“后来为何变成现在这等情况?”
阎炎道:
“这话须从头说起了,天下之盐,大抵分为海盐、解盐、并盐三类。本朝太祖立盐法,置局设官,把盐配与商人贩卖,怞税额是二十分之一,把这盐收入充作军饱。后来在各产地,次第设官,渐渐变成如今这许多的盐场的情形……”
他停歇一下,又道:
“正如钧座所知,盐法对犯者惩处极严,例如规定盐场灶丁夹带私盐出场及货卖的话,处以绞刑。百夫长知情纵容,通同货卖者立绞。守御官如查获私盐犯人,立可处以绞刑,私盐犯有军器者处斩首,伪造盐引者处绞刑死,诸人买食私盐者,只比私贩卖者罪减一等……”
徐少龙道:“这些法例我都晓得,你特地指出来,只不知有何用意?”
阎炎道:
“属下意思是官家虽是定下如此严厉法条,但目下仍然私盐遍天下,只见得严刑竣法,未必可恃。最重要的还是在官府本身,必须有效的执行配盐销售之法。目下的情形是官府既不许人民造盐食卖,但商人所获的配额,全是空头。他们拿着盐引向盐场提货,不知要等几年才提得到。等到提到盐时,一定是所指定销售的地区,供过于求……”
徐少龙道:“每次都那么巧?那么商人岂不是亏死了?”
阎炎道:
“当然啦!凡是赚钱的事,都被那些太盐,或是在皇帝左右的娶臣,请旨赐给盐引。商人的盐引皆是指定盐场,不许逾越。但皇上赐给的盐引,却可以越场补足,而且是即提即付,所以商人们须得等上数年才提到货,而那些得到特旨的,予取予携……”
徐少龙点点头,道:
“不错,可见得虽有良法,但如果在上者不能确实遵循,也是不行的。据我所知,目前天下盐价,皆甚昂贵。若以本钱计算,实在贵得不应该。此所以民间甘冒杀头之罪,私造海盐贩卖图私。怪不得俗语说杀头生意有人做,亏本生意就没人做了……”
阎炎道。
“茶与盐的情况有点不一样,盐是每一人家每天要用的,所以销售极易,获利甚速。但茶叶便不同,除了番人不喝便会生病之外。我们汉人喝不喝都行。所以如果贩卖私茶,必须运到边塞,与番人交易。路途既远,而番人又不好打交道,所以贩卖私茶之人,好像还没有。茶叶亦有茶引,如过边关之时,茶引不符,也是杀头之罪。”
徐少龙道:
“你已说出要点了!番人如想为所欲为,必须军械充足和茶叶无虞缺乏才行。”
阎炎道:
“正是如此,我朝以茶叶换番人之马,在我们则得以维持马匹数目,在番人则削弱了他们的战力。”
徐少龙道:“雷布土司把茶叶供应番人,有何打算?”
阎炎笑一笑,道:
“大明朝若是受内忧外患夹攻,天下乱事丛生,则乘时而起,割据一方,甚至进窥中原的,大有人在,岂只一个雷布土司而已。”
徐少龙点点头,道:
“不错,如果天下大乱,对本帮亦大有好处。但咱们单说雷布土司他们,那天我恰在码头,亲眼目击无数衙门高手,暗中拱卫,这却是什么缘故?”
阎炎道:
“因为他们载运金砂的船舶,都是太监出面,以特旨名义,通行各地,所至之处,官府均须全力保护。”
徐少龙道:
“这真是滑稽不过之事,那雷布土司也太厉害啦!明明是危害明朝江山的陰谋,却能使官府加以保护,堂堂皇皇地穿州过府。”
阎炎道:
“那些大监们哪知好歹,只要有人奉承,以及得到好处,什么事不肯干?但明朝历代皇帝,都说太监们没有妻儿后代,所以不会有私心,可以信赖他们的忠诚,实在是天大笑话。”
徐少龙沉吟了一下,问道:
“你向雷布家借银子时,如果他们不肯,用什么法子威胁他们?”
阎炎道:“属下只须交给他们两张纸就行啦!”
徐少龙道:“哦!是不是他们遗落的密件。”
阎炎道:
“不是,一张纸是开列他购茶的二十一家茶场。以及两年来所购的数量的详单。另一张纸是简略的路线图。这是他们把沉重的生铁,运往边地的站头。只因生铁甚是沉重,如非整条路线都布置好,实是不容易搬运,何况数量又多……”
徐少龙心中泛起了“垂涎”之感,如果弄得到这两份资料,则不论是由黄翰怕循合法的途径加以侦破,奏呈皇上请旨处理也好,或是由他们这些有志之士,暗中加以摧毁也好,都是非常重要的但还有一点,他必须弄清楚的,那就是这等秘密重要的情报,正确性如何?是不是百分之百的真确不误?
要知,若是以这两份资料,威胁雷布土司的话,恐揭穿秘密,被官府更精密的调查,甚至演变到最后,朝廷派大军声讨雷布土司,变成了不可收拾的滔天大祸。换言之,在时机未完全成熟以前,这等秘密,断断不能外泄。
所以他的情报资料,纵是不够精确,想来雷布土司方面,亦将软化屈服。
但在徐少龙方面,就要求准确才行,一点也不能错。因为他们在付诸行动时,须得再查核一次,但如果到时发现出错,便须得费上无穷气力了。再者调查与行事是两口事,所用的人手亦不相同。
徐少龙想了一下,缓缓道:
“这是个好机会,我们贩卖部说不定找到了一条新的发展途径。只不知你调查这些资料时,是动用什么力量?”
他把事情转到发展“贩卖部”上去,使得询问详情之举,变成必须的一个步骤。
黑蝎阎炎眼中射出热心的光芒,道:
“咱们的组织,远及边地,尤其是各地的窟子妓院,都有密切关系)是以属下根本不曾费力,就探悉了一切详情。这其间只有一点,是属下推动的,那就是当属下零零碎碎得悉雷布土司的各种秘密行动时,属下一时好奇,便有系统地收集,然后加以查证。”
他笑一下,又道:
“钧座也知道的,凡是为雷布土司出力之人,没有一个不跑妓院的,所以属下这一注意,就从他们的谈话、行踪方面,查出详细内情了。”
徐少龙肃然道:
“好,这是你无意中立下的大功,我相信如果咱们另谋发展的话,你将是主持整个的最适当人选!现在我们着手三件事,第一件,你回头去准备银子,但不到最后,别找雷布土司。第二件,你将雷布上司的资料完全交给我。第三,我们在最快的两三天内,把内部调查清楚。如果没有问题,我不怕帮主所派之人来查了。同时我立即推荐你担任负起发展责任的首脑,我在帮主那边,全力支持你。”
他们四目相投,眼中都射出狂热的野心的光芒。显然这一个默契,是为了将来理大的目的铺路。
阎炎道:
“属下回去马上去把资料弄好,只不知钧座几时怞得出时间,进行侦查内部安全之事?”
徐少龙沉吟一下,才道:
“关于查核内部人员的可靠性这一点,非常重要,所以须得加急进行。我告诉你怎样做,待你把全部资料交给我时,我们用内外夹攻,双管齐下的手法。也就是说,你分别赋予各部门人员一些机密任务,须与大尊者那边有关的,而我则亲自化装易容。查察他们的行动,只要找到一点线索,咱们也不难把可疑之人弄出来。”
他停歇了一下,才又道:
“当然我希望咱们内部全无问题,方得以进行咱们扩展之计。”
阎炎立即道:
“好,属下告辞,清晨时分,钩座所需用的资料,定可全弄好送上。”
徐少龙道:“不要送来;以油纸密封之后,放在第一号驿筒之内。”“阎炎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双手奉上,馅笑道:
“钧座活动时一定需要花钱,这一点数目,是属下特地孝敬钧座的。”
徐少龙瞧瞧银票上的数额,竟达万两之多,当下皱起眉头道:
“咱们用不着来这一套,况且我手头充裕……”
阎炎忙道:
“属下今后全仗钧座提拔支持,若是力之所及,拿来孝敬钧座,自是千应万该之事。”
徐少龙寻思一下,才道:“话虽不错,但我却要考究你对我忠心的程度。”
阎炎欣然道:“钧座即管考究。”
徐少龙道:
“你乃是经验丰富,而又心思细密之人,所以此来见我,亦早已有了打算。不管咱们谈得如何,在礼貌上,你总须送我一点钱,但由于关系未定,所以你不知应该送多少才合适。
在这种情况之下,我的猜想是你非得准备几份不同的礼不可。”
阎炎躬身道:“钧座说的是,属下不否认。”
徐少龙道:“既是如此,你何不把囊中所有的银票,都拿出来与我瞧瞧?”
事情已摆得很明白,假如阎炎囊中真有几张银票,而面额又均合送礼所需(以徐少龙的身份,最少也有千两以上)的数目,则这张一万两的银票,如果是最高面额,那么显示阎炎是真心投靠徐少龙,所以把最重的礼送上。反之,也表示在净炎心目中,徐少龙尚未达到最重要的地位。
这一招既毒又准,千言万语,也不及这等证据。黑蝎净炎至此不由得心悦诚服,双膝跪倒,才把囊中之物,尽行掏出。
其中果然还有三张银票,一张是一千两之数,一张是两千两的,另一张则是五千两的,此外就没有了。
阎炎道:“钧座的才谋智略,属下是心服口服。”
徐少龙连忙扶起他,道:
“阎兄言重了,本人亦已信得过你,今后合作无间,定可有一番作为。”
阎炎当下告辞出去了,徐少龙独自寻思了一会,决定下一步骤,于是吹熄了灯火,就在书房内打坐调息。
到了二更时分,徐少龙跳起身,点上灯火,取出一瓶药水,和在清水中,涂抹于面上,霎时面色乌黑,而眉毛双鬓等,反而显得灰白。他再换上市井商民常穿的服装,便成一个中年人,看来自然而顺眼,虽然五官依旧,却使人认不出就是他了。
他带上长刀,吹熄灯火,这才走出去,跃上屋顶……忽见前面丈许处,冒出一条人影,冲着他一吱呀,在黑暗中,只见一排洁白的牙齿。那人接着道:
“你打算往哪儿去?”
徐少龙登时感到头痛,敢情这人正是玉罗刹连晓君。关于阎炎之事,实在不便给她得知。可是看她已换上夜行衣服,又经过化装,易钗而并,变成一个少年男子,显然她已决心跟自己前往任何地方。
他灵机一动,道:“今晚你且回房睡觉,过一两天,你就得大展身手了。”
玉罗刹道:“不,我要跟去瞧瞧。”
徐少龙道:“这一次不行,因为我要去的地方,很不正经。”
玉罗刹连晓君道:“我才不在乎呢!我还有什么没见过?”
徐少龙道:
“听说那厮喜欢把灯烛点得明明亮亮,然后作长夜之欢,你去干什么?”
王罗刹连晓君道:“管他呢!我才不在乎人家的丑态。”
徐少龙又道:
“但你还是个大姑娘,假如不知道有这等场面,恰好碰上,那叫做迫不得已。现在你已经晓得;还要前往,岂不是等如存心去看秘戏图么?如何使得?”
连晓君虽然已经玉面飞红,但仍坚持道:“不管;我一定要去。”
徐少龙笑道:“你这等行为,好有一比。”
连晓君问道:“好比什么?”
“好比王八吃秤锤,铁了心啦!”
连晓君啐他一口,回敬道:
“你怎的把我比作王人,我又不是你们男人,才爱当王八……”
徐少龙一听她来势不善,著是扯下去,说不定被她拿说套住,先变成王八也未可知。当下疾转话题,道:
“别说啦!你如果一定要去,须得再改扮一下才行。至少不可让人看出你是个女的。”
连晓君欣然回转去另作打扮。一忽儿就回转来,变成一个黄面膛的少年,又因为换了特制的鞋,是以看来高了不少。
这一对男女高手,在夜色中,施展开夜行术,越屋踏瓦,飓飓飞奔。不久,来到一处地方。徐少龙一停步,连晓君也跟着站定了。
她首先讶道:“咦!这儿不是专卖书籍和文房用品的地方么?”
徐少龙道:
“正是,你小心点,如果行藏败露,被敌人追迫的话,你最好先下手为强,把对方刺杀。”
连晓君讶然道:“不必弄清楚对方来历么?”
“用不着了,反正咱们都不会相识的。”
“好吧!我想早先送书来的伙计必有问题。”
“他也是咱们这一方之人。”徐少龙道:
“咱们对付的,如果不是陰阳谷的高手,那就是边疆来的身怀绝技之士。人家有什么本领,我可不知道。”
连晓君大感迷惑,道:
“我小心就是了,但那厮何以会惹上陰阳谷以及边疆来的高手呢?”
徐少龙道:
“因为他探悉了人家不少秘密,而且我敢担保,他一定从对方身上,敲诈勒索了不少钱财,前一阵子,我本来十分奇怪为何陰阳谷之人,也云集金陵,而且雷布土司他们,何以迟迟不走?现在总算明白了。”
“但今晚就会有事么?”连晓君问道:
“老实说,我听了你的解释,心中还是糊里糊涂的。”
“你知道一个大概就行啦!至于是不是今晚发生事故却说不定。但今晚却是重要关头,过了今晚,就不妨事了。”
他的意思是过了今晚,黑蝎阎炎已把两种资料整理抄录出来,交给了他,其实阎炎的生死,就不必放在心上了。甚至他可能会下手杀死阎炎,而把责任推到雷布上司头上。
但今晚却十分重要,阎炎言明在今晚之内,把贩卖部整个组织名单,完全抄录出来。另外又把雷布上司购茶的茶场,以及运输物资的路线站头,完全抄写清楚;这一份资料,直是与组织名单,同样重要。
连晓君锐利地盯着徐少龙;突然间道:
“告诉我,今晚的行动,我若是出手的话,是为了你,抑是为了别人?”
她的问话中,含有某种意思,虽是含蓄,却是足够使徐少龙心中明白。
要知徐少龙的行动,打从总坛大寨时起;就使连晓君感到大有问题了。换句话说,她已感到徐少龙是个问题人物。
徐少龙迟疑了一下,认为目下还是不透露任何机密的时候,便模棱地应道:
“假如你认为为了我,可以更起劲的话,你大可作此想,总不会错到哪几去的。”
他指一指北面,又道:
“你从那边过去,看见一家的后宅,有一座小阁楼而又尚有灯光的话,那就是了。”
连晓君问道:“如果我发现有人欲对楼内之人不利,是不是马上拦阻?”
“是的,最好是既能杀死对方,又能不让楼内之人得知,以免妨碍他的工作。”
连晓君点点头,道:“好,我们几时回去?”
“天亮前回去就是了,但不必找我。”
两人迅即分开,连晓君提气疾跃,眨眼间已越过二十余座屋字。果然看见前面的一排屋字间,有一座阁楼,射出灯光。
她奔到切近,突然一阵面红心跳,因为她想起了徐少龙那番话,这刻又隐隐感到楼内之人,当真可能正在灯光之下寻欢。
她那古井无波的心,突然泛起了荡漾的春情,并且幻现出徐少龙潇洒英俊的面影。
连晓君定一定神,忖道:
“这个男人,诚然已占据了我的心,但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任何一刹那都可能会有敌人出现。如果继续心神不定,到了惨罹不测之时,可就悔之晚矣!”
这么一想,顿时一切幻想消失,恢复了她平日的冷静和机警。
她四下查看过,这才小心翼翼地向那阁楼移去。
直到移到切近,并且在打开的窗户,窥看进去,楼中一切情景,尽收眼底,使她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此时在靠近窗户处,一个男人坐在桌前,正在提笔写些什么,此人虽是已换了便装,但仍然十分整齐,丝毫没有寻欢的迹象。
唯一可能性就是那张床前,有一双女人的绣花鞋,显示出在罗帐之内,有一个女人在睡觉。连晓君已看清这个男人,正是送书来给徐少龙的那一个,已感到足够了,便迅即后退,隐没在黑暗中。
她这一进一退,全部经过小心研判,不但不让屋内之人看到,而且最重要的是防备万一有敌人恰好来到,须得不被他们马上发现才行。因此,她隐入黑暗中之后,没有其他异兆,并不希奇。
她这时距窗口大约有两丈五六,虽然已看见屋内之人,可是整个形势,依然清晰地显现在她心中。
四下没有任何警兆,非常安静。过了一阵,远处传来更鼓之声,已经是三更了。
连晓君现在已完全恢复复了他平日特有的冷静与机警,脑筋连转,忖道:
“少龙为人,一向静如山岳,动如月兑免,而且才智绝轮,手段高明,决计不会作出大惊小怪之事。换句话说,他认为可能有敌人狙击阎炎,那就一定会发生的,可是……”
她再次向四下望了一眼,继续想道:
“可是现在显得太平静了,与徐少龙的猜测,完全天南地北,简直没有一点可能,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徐少龙这回猜测错了?”
自然每个人都可能出错,何况徐少龙又没有肯定地认为必有事故。可是连晓君心中,却总是感到不像是没有问题,尤其是徐少龙把这一面的敌人,付托与她,当然不可误事,否则以后他还肯找她帮忙么?
原来在连晓君心中,徐少龙已经是最重要的人了。她为了但求日后徐少龙要她帮忙,让她得以完全参与他的事情,获得他的信任,所以把一件不肯定和并不严重之事,当作天大的责任,反复寻思不已。
她苦思了一阵,忽然大吃一惊,连耳朵都竖了起来。原来她那特别灵敏的感觉中,隐隐发现好像有人来到附近。
此外,她又醒悟了一件事,那就是阎炎所坐的位置,正好利于敌人远攻。
连晓君武功精妙,又博知江湖上各种暗杀技俩,是以一转念间,已知道敌人如是采取远射狙击之法,比人室近攻,更有把握。当然敌人远远射击阎炎时,不是使用一般劲箭,而是使用会爆炸的火弹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