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奉三旋风般走进大堂,大喝道:“时候到了。”
刘裕正询问刘毅有关手下的生活情况,闻言精神一振,道:“是否徐道覆忍不住发动对会稽的攻击呢?”
屠奉三来到两人身前,双目射出鄙视的神色,道:“恰好相反,是谢琰按捺不住,出城迎战。”
刘裕及刘毅两人同时失声道:“甚么?”
屠奉三淡淡道:“昨天清晨徐道覆的三万兵马,推进至会稽西面三里的水塘区,摆出随时进攻会稽的姿态。当时谢琰尚未吃早膳,竟立即披挂上马,还对左右说‘待我消灭了这帮毛贼,再回来吃饭不迟’,就那么略作部署,立即率二万兵出城攻敌。”
刘裕和刘毅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早晓得谢琰骄傲轻敌,纵然嘉兴和吴郡于一夜内失陷,仍是一味饮酒清谈,不改其名七习气,但总想不到他轻率至此。
会稽西面的水塘区接连运河,道路狭窄,两边都是水塘,利守不利攻,可知徐道覆看清谢琰是怎样的一个人,故意诱敌出城,设计破之。
此时江文清、宋悲风、老手、申永等十多个将领闻风陆续赶至,大堂弥漫紧张的气氛,人人神色凝重。
刘毅叹道:“唉!琰帅……唉!”
屠奉三沉声道:“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后果如何。徐道覆故意示弱,甫接战即往水塘区撤退,诱琰军深入,然后再以部署在两边水塘的快艇,左右以劲箭夹击琰军。琰军被逼撤退,乱成一团,埋伏四方的天师军全面反击,琰军大败,谢琰被徐道覆的头号大将张猛斩杀当场。他的两个儿子谢肇和谢峻亦同时遇害。出战的一万五千人,只余八千多人退回会稽去,远征军风光的日子已成过去。”
宋悲风浑体剧震,热泪泉涌,江文清和老手忙左右搀扶着他。
大堂内近二十人,全都鸦雀无声。
谢琰兵败是意料中事,但没有人想过他会败得这么快;败得这么惨;败得如此愚蠢。
刘毅打破沉重的静默,道:“我们的探子尚未有消息传回来,为何屠将军却对对岸发生的事,清楚得如亲耳听到、亲眼目睹呢?”
屠奉三仍是沉着冷静的神态,从容道:“早于刘帅和我还在建康的当儿,我们便派人渗入南方诸城,以建立一个严密的情报网,会稽更是重点城池,今天终于生出效用。你们将在两个时辰内收到从会稽来的消息。”
刘裕走到宋悲风身前,探手抓着他双肩,道:“一切已成为不能挽回的事实,现在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化悲愤为力量,反击天师军。为琰帅讨回血债。”
接着放开双手,转身面对群将,大喝道:“我说得对吗?”
众将齐声喝道:“对!”
刘裕向屠奉三道:“现在会稽和上虞的主事者是哪位大将?”
屠奉三道:“正是朱序大将,若非徐道覆对他有顾忌,早乘胜追击,全力攻城。”
刘裕点头道:“好!既由朱大将主事,一切好商量,我们立即行动。”
江文清应道:“三十六艘双头舰,加上五十八艘由海船改装的战船,正于码头候命,随时可以起航。”
屠奉三道:“现在会稽和上虞北面的码头区临海运,仍在远征军的手上,不过海面已被天师军的舰队封锁,若凭远征军本身的力量,只余从陆路撤走一法。”
老手道:“徐道覆早猜到我们有此从海路撤走会稽和上虞两城远征军之策,于余姚集结了超过二百艘战船,准备随时对我们的舰队迎头痛击。”
刘裕冷哼道:“既有朱序在会稽主持大局,徐道覆的陆上部队一时仍没法威胁临海运,只要我们有办法应付余姚的敌舰,撤军计划肯定成功。”
江文清道:“余姚的敌舰交由我去应付,我会今天师军的舰队自顾不暇,那么刘帅便可以据守临海运,迅速把朱序的部队送往海盐。”
屠奉三同意道:“以攻代守,是高明的招数。且双头舰进退灵活,攻击力远胜天师军的战船,此策万无一失。唯一可虑者,是当徐道覆看破我们的图谋,从陆路攻打临海运,我们将损失惨重。”
整个撤军行动,至少要十天方能完成,如果徐道覆于这段期间内,攻陷临海运,撤军之举中断,留下的肯定没命。
刘裕道:“那就要看徐道覆的本领。我们无把以张不平为首的工事兵和木料器械,送往临海运去,设立有防御能力的设施,然再运载五千兵,负起保护临海运之责,我们是新力之军,敌人是久战力疲之师,要固守临海运十天半月,绝不成问题。你们须谨记着,战争已告全面展开,撤退行动只是策略上的调动,绝不代表我们处于下风。”
众人轰然叫是。
刘裕仰望屋梁,语气铿锵,字字掷地有声的道:“我要令徐道覆晓得我北府兵是由玄帅一手训练出来的强兵,曾在淝冰之滨令胡人的百万雄师饮恨而回,我要令徐道覆晓得直到此刻,北府兵仍天下最强的部队。”
众人再次轰应,气氛比刚才更热烈。
刘裕大喝道:“行动的时间到了。我们将以事实证明给所有人看,北府兵是无敌的。”
※※※
当郝长亨进入舱厅,聂天还正抹拭他名震南方的独门兵器天地明环。
一排九把飞刀,被解下来放在桌面上。
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沙沙响起。
郝长亨依聂天还指示,在他身旁坐下,静待他说话。
聂天还终放下手上的工作,往他瞧去,道:“我要你立即走!”
郝长亨一呆道:“发生了甚么事,是不是桓玄方面出了问题?”
聂天还怞出一把匕首,定神细看好一会后,道:“桓玄方面不但不觉有问题,他还对我礼遇有加,说尽好话。但正因他对我太好了,令我生出不安的感觉。”
聂天还击溃杨全期的船队后,桓玄亲自到云龙号见聂天还,商量大计。
当时郝长亨并不在场,故不清楚两人会面的情况。
今早郝长亨接到聂天还召见他的命令,连忙乘新隐龙号赶来见聂天还。
郝长亨道:“此正值桓玄倚仗我们的时候,他当然对帮主毕恭毕敬。”
聂天还叹了一口气,岔开道:“雅儿上路了吗?”
郝长亨答道:“我护送清雅至淮水,肯定清雅可安然到达边荒集。”
聂天还放下心事,淮水乃寿阳胡彬水师的势力范围,只要晓得尹清雅在船上,保证可通行无阻。现在的寿阳,等于边荒集的延伸,这已成公开的秘密。
郝长亨忍不住问道:“帮主要我到哪襄去?”
聂天还放下手上匕首,默然片刻,沉声道:“我要你回两湖去。”
郝长亨失声道:“甚么?”
聂天还道:“趁桓玄尚未有提防之心,你须立即回两湖去、现在我们和桓玄只是盟友的关系,他没有资格也不敢管我们两湖军的调动。”
郝长亨睑上震骇的神情仍末消退,摇头道:“我不明白!”
聂天还道:“这几天来,我反复思量任青-向我说过的那一番话。打一开始,桓玄对我们已是不安好心,我们也将计就计,乐得大家互相利用。”
接着双目一瞪,射出闪闪寒光,道:“不过现在情况已经失控,我们正处危机四伏的险境,就看谁能先发制人,击垮对方。”
郝长亨色变道:“情况竟然这么严重?”
聂天还现出回忆的神情,道:“这次我和桓玄会面,他很沉得住气,有时我语气重了,他仍能喜怒不形于色。这根本不是他的性格,他肯这样委屈自己,肯定是另有图谋,故能忍一时之气,因为小不忍则乱大谋。哼!桓玄想骗我?下辈于吧!”
郝长亨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聂天还道:“但桓玄深藏不露的功夫仍未到家,当他说出因应形势,故须调整策略,暂时放过边荒集,改而全力对付建康时,我察觉到他眼中闪过得意的神色。我躁他女乃女乃的十八代祖宗,桓玄小儿竟敢来耍我聂天还?”
郝长亨点头道:“桓玄的确在玩手段。那帮主有没有怪他出尔反尔呢?”
聂天还冷笑道:“对这种人还有甚么话好说的?今早他使桓伟来见我,说明天正午,会亲自到云龙号来见我。既知他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会严阵以待,只要他敢上船来,我就要教他不能活着离开。”
郝长亨遽震道:“帮主!这样长亨更要留下来。”
聂天还看了他半晌,微笑道:“你担心我杀不了桓玄吗?”
郝长亨道:“长亨只是想为帮主效死命。”
聂天还从容道:“桓玄虽荣登外九品高手首席之位,但仍不被我聂天还放在眼内,当然他不会这么想,亦正因他自以能胜过我,才敢来以身犯险。这更是他唯一杀我的机会,在大江上,尽管他倾尽全力,仍没挑战我们两湖帮赤龙舰的能耐。”
郝长亨皱眉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全军退返两湖,扯桓玄的后腿?当桓玄和建康军开战之时,攻夺荆州,如此霸业可期。”
聂天还苦笑道:“你道我没想过你这提议吗?可是如我们撤返两湖,桓玄还敢碰建康吗?给个天他作胆也不敢。”
接着长叹起身,在郝长亨身后来回踱步,傲然道:“我今年五十有五,余日无多,再不可蹉跎岁月,眼前是我唯一成就霸业的机会。只要能击杀桓玄,夺得荆州,大江上游将尽入我手,南方天下势必是我聂天还囊中之物。否则我何用离开两湖,劳师动众?”
郝长亨为之语塞,好一会才道:“正如帮主所言,来者不善。桓玄既敢到船上来见帮主,必然准备十足,随行者皆为桓玄手下中的精锐高手,奇人异士,不惧行刺。”
聂天还回到原位坐下,右手放在桌面,曲起中指轻敲桌面,微笑道:“天下间,现在能令我聂天还顾忌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燕飞,另一个是孙恩,而这两个人是不会为桓玄所用的,你道我怕甚么呢?”
郝长亨看着他轻叩桌面的手指,苦恼的道:“桓玄既要先下手为强,为何错过上一次来见帮主的机会?”
聂天还收回右手,淡然道:“问得好!皆因时机尚未成熟。当时我刚大破杨全期,气势如虹,舰队部署于江都一带水域。而杨全期和殷仲堪尚有还击之力。如果桓玄和我们开战,肯定自乱阵脚,动辄惹来荆州水师全军覆没的大祸,至乐观的估计也会是两败俱伤。桓玄敢冒这个险吗?”
稍顿续道:“你知否谯纵是如何夺得巴蜀的控制权呢?”
郝长亨点头道:“是通过干归刺杀毛家之主。”
聂天还道:“若能杀我聂天还,巴蜀发生的事,会在这里重演,这是对付我们两湖帮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上次和桓玄见面,他离开的时候,问我若他登上了皇座,我要求甚么报酬?我答他如能成为南方最大的帮会,于愿足矣!他却着我再好好考虑,他可予我大司马之职,借题要再来见我商量此事。哈!桓玄真的把我当作三岁小儿。”
郝长亨道:“帮主!让我留下来吧!”
聂天还断然道:“在我帮之内,除了我聂天还之外,只有长亨你够资格、威望领导帮内的兄弟,亦只有你有统领全帮的才干。我遣你回两湖去,是厉害的一着。所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假如桓玄今回能侥幸月兑身,我们将和荆州军全面火并,有你在两湖呼应我,形势将截然不同。你不但要走,且须立即走。”
郝长亨无奈下,只好同意道:“一切照帮主的意思去办。”
聂天还道:“我故意把舰队布于荆州下游,是要令桓玄失去提防之心。今次我们只出动了一半的舰队,只要你能安然潜返两湖,纵然我在此失利,你手上仍有足够的实力支持我。当然,若能成功刺杀桓玄,一切难题将迎刃而解,明白吗?”
郝长亨点头道:“长亨明白了!”
聂天还微笑道:“回去后!请为我向任后问安。”
郝长亨欲语无言。
聂天还道:“能成大事者,谁不在冒险呢?我一生人不住在冒险,但每次都于险中取胜,也为我不住带来成功。今次只是另一次冒险吧!这种滋味实在难以形容。从来我都是不甘平淡的人,只有在险境襄,我才感受到生命的苦与乐。”
郝长亨恭敬的道:“帮主还有甚么要吩咐呢?”
聂天还道:“你驾隐龙回两湖去,由这里到江都是最危险的一段水程,你必须打醒精神,千万不能轻忽大意。”
郝长亨点头道:“长亨一定尽全力不负帮主所托。”
聂天还道:“我也许是瞎担心,一天未收拾我聂天还,桓玄该仍不敢作此打草惊蛇之举,你去吧!”
郝长亨道:“长亨忽然想起一个可能性。”
聂天还皱眉道:“甚么可能性?”
郝长亨道:“上次桓玄没有动手,可能是因部署尚未完成。”
聂天还道:“你是指桓玄哪方面的部署呢?”
郝长亨道:“我指的是谯纵,他或许尚未抵达荆州,故桓玄不敢鲁莽行事,而把对付我们的计划延至明天。”
聂天还双目闪闪发亮,冷哼一声,接着挥手苦郝长亨立即起程。
郝长亨离座移到一旁,“噗”的一声跪在地上,向聂天还连叩三个响头,然后决然离去。
聂天还神色不变,待郝长亨离开后,方重重吁出一口气。
如果尹清雅是他的女儿,郝长亨便等于是他的儿子。一直以来,他都在着力栽培郝长亨,令郝长亨成为两湖帮的第二号人物他的继承人。
无论他对自己如何有信心,今次刺杀桓玄的行动,是没有选择下孤注一掷的冒险行为,若不成功,势陷入苦战之局。
他能杀返两湖,已相当了不起,实不愿郝长亨陪自己冒此奇险。
心中浮起任青-秀丽的花容,这美女是否仍在洞庭湖一个小岛上,练着她的逍遥大法呢?或者她已因自己不听她劝告,出兵江都,而心灰意冷的另寻归处?
想到这里,聂天还心中涌起无限惆怅失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