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贴着河床逆水潜游往边荒集小建康外的码头区,从水底朝上方两岸瞧去,火把光变成一团团的闪动光泽,予人超乎现实的感觉。
虽是初春时分,清澈的河水寒凉舒爽,令人系恋。他却不虞敌人可看到在二、三丈水深处潜游的自己,因为他一身夜行黑衣,靠着岸壁,便像融入了凹凸不平的泥石里去,更妙的是火光只能照进丈许的水深处,河水像镜子般折射反映火光,反成最佳的掩护。
燕飞展开胎息奇术,不一会便从拦河木栅与岸壁间的隙缝,逢闸过闸的来到敌人防卫森严的河段去。那种身在最危险地域,偏又有绝对安全的感觉,确是非常古怪。
此时离小建康的码头区已不列十多丈,倏地燕飞心现警兆。
危险并不是外来的,问题出自他本身。
他感到内息不继。
燕飞已无暇去思索,为何可断绝呼吸百日仍能活得好好的,现在只不过在水里闭气潜游半里许便捱不下去,忙两手运劲,鱼儿般快速滑行,眨眼间越过两艘船黑压压的底部,然后在一艘船与码头间的空隙冒出水面。
骡叫、吆喝、车轮、河水拍岸、火把燃烧的声音,大合奏般潮水似的涌入双耳,燕飞用力深吸两口新鲜的空气,颇有重返人世的清醒。
敌人正忙于卸货,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入侵者。
他的胎息法于陆上施展或水底运行,明显是有分别的,问题或在陆上进行胎息法之时,皮肤可代替口鼻呼吸,至于实情是否如此,怕只有老天爷才清楚了。
不过晓得自己仍未是真的神仙,反令他有安心为人的痛快。一天仍在生死之局内,根本没有神仙这回事。
燕飞再回到水底,往上游潜去。
尚有十多艘船在对岸等待这边的泊位让出空档,敌人正忙得个昏天黑地,自然疏于戒备,也让他有可乘之机。
当他来到位于上游最北的一艘船时,他终于掌握到机会。
这条船刚卸下所有货物,七、八辆骡车停在码头旁,准备开走。
燕飞贴岸窜上去,同时发出两股劲风,最接近的两支火把登时明灭不定,像被狂风刮得快要熄灭的情景,四周陷进暗黑去。
就于此明灭之间,燕飞窜上码头,迅如鬼魅的闪入其中一辆骡车的车底去,依附其下。
外面一阵咒骂声,火把复明。
好一会后,骡车移动。
燕飞暗松一口气,知道已成功了一半,他更清楚凭他的身手,只要过得外围这一关,集内将任他来去自如。
张衮奉召来到主帐见拓跋-,后者正坐在帐外看着篝火,一脸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是拓跋-一向的习惯,每当心有疑难,总爱凝望闪跳不定的火焰沉思。
依指示坐在拓跋-身旁后,拓跋-仍没有移开看火的目光,淡淡道:
“告诉我所有关于楚无暇和波哈玛斯的事。”
张衮大感错愕,沉吟片刻然后道:“波哈玛斯是波斯来宗师级的好手,武功心法别走蹊径,于苻秦当权的期间到达长安。开始时,苻坚对他颇为看重,但不久后便因受到苻坚身旁的人排斥,被苻坚疏远,但姚苌却对他的占星术着迷,两人的关系便是这样发展起来的。至于他因何与楚无暇敌对,这方面的事尚有待查究。”
拓跋-像没听到他的话般,道:“看!火是多么奇异和美丽,它时刻都在变化中,燃烧是一种损耗,把平凡不过的柴枝转化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接着朝他望去,道:“为何不先说楚无暇?”
张衮呆了一呆,答道:“因为我有点不敢提她。”
拓跋-微笑道:“你是否认为我不该沾惹此女呢?老实的答我。”
张衮叹道:“她令我想起红颜祸水这句话。”
拓跋-兴趣盎然的道:“因何你会有这个想法呢?”
张衮道:“楚无暇是弥勒教著名的美女,在北方大有艳名,但其身分却人言人殊。有人说她是尼惠晖千挑万选的女徒,传她以媚惑男人之术;亦有人说她是竺法庆的女人;更有人传她是死于谢玄手上的竺不归的情人。真相恐怕她自己才清楚。”
拓跋-道:“她唤竺法庆作爹。”
张衮愕然道:“竟有此事?”
拓跋-伸个懒腰,道:“确是如此,她还说要去取出她爹多年搜刮佛寺,所得来的财物送我,她是看中我哩!”
张衮皱眉道:“弥勒教始终是邪教,声誉不佳,族主如与她有牵连,会影响族主的威名。属下更怕她是包藏祸心,想利用我们重振她的弥勒教,又或想损害族主和燕飞的兄弟之情。”
拓跋-摇头道:“弥勒教早完了,再没有东山再起之望。这女人就像一团烈火,不住反覆变化,却总是那么美丽,又是那么危险。”
岔开话题道:“我应于何时立国称帝呢?”
张衮晓得他不愿再讨论楚无暇,只好道:“我们曾商量过这个问题,正想向族主禀上我们的想法,眼前正是大好良机,可以激励士气,振奋人心。”
拓跋-目光又投往舞动不休的火焰,徐徐道:“立国称帝,是慕容垂最难容忍的事。哼!他一向以鲜卑族的救星自居,既不容慕容鲜卑分裂,也不许我们拓跋鲜卑自立门户。现在用这一招太浪费了,尚未是时候。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们返盛乐去。”
张衮知趣的告退。
听着张衮离去的足音,拓跋-忽然想起王猛,不过却不是王猛助苻坚统一北方的功劳,而是王猛当年曾力劝苻坚杀死慕容垂,免成养虎之患。
王猛的看法兑现了。
淝水之败,部分原因是慕容垂按兵不动,否则如他肯全力援助苻坚,该不会有淝水的惨败。而慕容垂更是第一个离弃苻坚的异族大将。
自己为何忽然想起这件事呢?楚无暇绝不是另一个慕容垂,她手上没有实力,只要自己永远不予她掌权的机会,她只能是私房里的爱宠人物。他拓跋-更非苻坚,只要楚无暇稍露背叛之心,他会亲手处决她。
张衮是过虑了。
刘裕进入卓狂生的营帐,这位产自边荒的名士,正在木几上运笔如飞,为他的巨著努力。刘裕想不到他仍有此闲情逸致,大感愕然。
卓狂生停笔笑道:“刘爷来得好,我正写到你‘一箭沉隐龙’那一章节。哈!刘裕取出五百石神弓,搭上破龙箭,拉成满月,接着大喝一声‘去’,声震新郎河两岸,接着破龙箭离弦而发,破风之声大作,风云变色,敌人皆惊倒船上时……”
刘裕苦笑坐下道:“够了……够了!还有更夸大的吗?你这本算什么史?”
卓狂生欣然道:“当然是边荒之史,更是最有趣的史书。史书也有正史、野史之分,我这本是专用来说书的,自然以趣味为主,全是为娱人娱己,夸张失实点没有问题,最重要是精神不变。任何人如没有兴趣听这样的东西,大可以给老子滚得远远的,去翻他女乃女乃的什么正史,悉由尊便。老子写我的天书,其他的便管他的娘。明白吗?没有人强逼你去听去受苦的啊!”
刘裕发觉自己愈来愈喜欢卓狂生,这是个大情大性的人,热爱边荒集,比任何人更懂得享受生命,活得深刻动人。点头道:“确有点歪理!不过大弩弓不是比五百石的神弓更有说服力吗?”
卓狂生道:“形象不同嘛!难道说你先坐在地上,窝窝囊囊的用脚把弩弓蹬开,再小心翼翼的把破龙箭固定在弩弓架上,惟恐出错吗?”
刘裕叹道:“说不过你哩!你爱怎么写便怎么写吧!”
卓狂生放下毛笔,道:“刘爷大驾光临,未知有何吩咐呢?”
刘裕正容道:“我是想和你商量组织我们边荒劲旅的诸般问题,以令权责分明。你对各人最熟悉,所以想向你老人家求教。”
卓狂生不解的道:“不是一切都分配妥当了?连费二撇掌司库,程赌仙负责医疗,庞老板主管物资粮草,方总管治安规矩,这么微细的事务都分派妥善,还有什么好做的?”
刘裕道:“我想的其实是一个正式让所有荒人参与的仪式,也是宣誓效忠边荒集和加入夜窝族的大典,以此鼓励士气,加强荒人的团结,使人人明白今仗是为边荒集而战。同时宣布各领袖的职衔,以此作为我们边荒劲旅将来运作的模式。”
卓狂生喜道:“好主意。还是你有治军的经验,我立即起草,这方面我最拿手,明天会把边荒大典简单而隆重的程序细节,送到你的主帐内,让刘爷过目审核。”
刘裕欣然离开。
他的心神已全投进反攻边荒集的大战里去,以工作对抗心中的悲苫。他不会让自己闲下来,直至刘牢之和桓玄塌台丧命的一刻。
慕容垂步入帐内,风娘和小诗连忙退避,剩下纪千千单独面对这位大燕国的君主。
宽敞通爽的方形帐幕内,纪千千神色平静的坐着,清澈至不含任何杂质、又深邃莫测的澄明美目,丝毫不让的迎上慕容垂锐利的目光,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慕容垂在她对面坐下,叹道:“朕要怎样请求,千千方会改变决定,让朕陪千千到太行山散心呢?”
纪千千神色自若的淡淡道:“除非皇上用强逼的手段,否则我绝不会作陪。”
慕容垂现出错愕神色,苦笑道:“千千当清楚我慕容垂是怎样的一个人,强把千千留在身边只是情非得已,岂还会一错再错,徒令千千看不起我。明天诗诗可以随行,一起到太行山游玩,如此千千可否回心转意?”
纪千千断然道:“我决定了不去就是不去,没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
慕容垂目光变得更锐利了,静静凝视着她,好一会后,点头道:“千千生气哩!”
纪千千神色不露半分情绪的波荡,悠然道:“我不是生气,只是失望。慕容垂你算哪门子的好汉?当我纪千千是领赏或受罚的狗儿吗?你自己反省一下吧!”
慕容垂给骂得呆了起来,默然以对,接着哑然失笑道:“骂得好!骂得一针见血。我慕容垂自落泊天涯,不得不投靠苻坚,备受冷眼和排挤,却从未有人敢当面骂我,岂知当上大燕之主,天下无人不惧之时,却给千千指名道姓的当面直斥,感觉却是非常痛快。对!是我不对!请千千原谅。”
缓缓站起来,双目透出爱怜神色,低声道:“请千千体谅我求成心切的心情,未免躁之过急。过几天待千千的气平了,慕容垂再来向千千请罪。”
说毕退出帐外去。
燕飞伏在采花居的瓦背上,环视周遭的形势。
眼前所见,有异于上次他潜入夜窝子的情况,处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以百计的骡车,把粮货物资送往不同的区域及各处楼房。
这或许是大战前最后一次补充物资,所以敌人全体动员,务要在一夜之内把物资分配妥当。他可以感觉到敌人的士气比前高涨,大批粮货的到达,既解决了需要,更激励了士气和斗志。
采花居和左右相邻数幢楼房的大门外,停着十多辆骡车,货物卸下后立即被送进这七、八座本由匈奴军进驻,现在却空置的楼房内。赫连勃勃被遣走的理由更清楚呈现,一方面是姚兴并不信任赫连勃勃,更重要又可以省回大量食粮,再其次是姚兴和慕容麟联合,已有足够的兵力应付荒人的反攻。
燕飞在小建康偷下骡车,并于其中一座专放军服的楼房,取得一套慕容鲜卑兵的衣装换上,再凭绝世身法纵横来去,大致模清楚敌人的状况。
小建康成了粮仓,这是个聪明的选择。小建康自成一体,容易防守,兼东靠颖水,南靠夜窝子,又位于边荒集的东北部,由南面来的荒人,绝不会绕个大圈先进攻小建康。
他也查探过位于小建康的梁氏废园,秘道已被大石堵塞,再不能提供出入的通道,不过这是意料中事,燕飞没有因此而失望。
令他失望的是‘盗日疯’并不是藏在采花居内,里面堆满大批的弓矢,就是不见装‘盗日疯’的箱子。
位于大堂正中的秘道入口,被放满箭矢的大箩筐覆盖,由于人来人往,他不敢移开箭箩,检视秘道。
‘盗日疯’究竟放在哪里呢?肯定不是采花居又或附近楼房,因为他已趁乱搜索过每一幢建筑物。
燕飞大感头痛。
看来运粮配给的工作会持续到天明。一俟安置好物资,边荒集回复正常状态,即使他仍能以轻功飞来跃去,找到‘盗日疯’,但在戒备森严下,实在难以做手脚。所以今晚是唯一的机会,错过了,便再难处于现在的有利情况。
一队人马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十多辆骡车横过钟楼广场,朝古钟楼驶去,最后停在古钟楼前卸货。
燕飞看得背脊寒气直冒,卸下的非是武器或粮草,而是木材和泥石,堆成一座座小山般的模样。
燕飞心中唤娘,晓得敌人已清楚钟楼在攻防战中的关键性,至乎从内奸处得悉,他们有以奇兵突袭占据古钟楼的大计。
泥石和木材是要建设环护古钟楼的壁垒,如再守以高手和擅射的战士,即使全没有其他阻碍,尽倾荒人之力要攻陷这么一座坚堡仍不容易。
幸好自己现在在这里,否则等攻入广场方知道面对的是什么时,将后悔莫及。
在这样的情况下,‘盗日疯’更起关键的作用。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记起费二撇说过的戏言,最安全的地方该是姚兴的卧室。
姚兴会不会真的把‘盗日疯’藏在卧室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