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怎么能不认识他?
他就是天地会宏化堂香主舒化龙!
两年之前,韦小室率领七妻二子一女,浩洁荡荡地南下扬州,奉旨衣锦还乡。
那一日路过苏北泅阳集,舒化龙带领本堂兄弟,将韦小宝的大船紧紧围住,舒化龙将手指猛地插入自己左眼,硬生生将眼珠子挖了出来。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舒化龙昂然道:“兄弟要留下另一只眼睛,来瞧瞧韦香主到底怎样干惊天动地的反清复明大事。若是大伙儿都受了骗,那韦香主也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赔还我就是。”韦小宝见了舒化龙,不由得胆战心惊:“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姓舒的找老子赔眼珠子来啦。老子总共一双眼珠子,凭空赔你一只,成了独眼龙,院子里的姑娘不爱见了,赌钱捉羊牯不灵便了,只怕连老子的七个老婆,也不愿意与独眼龙睡觉,到处去找野男人……他女乃女乃的姓舒的,老子成了活乌龟,戴了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你总满意了罢?”
韦小宝笑嘻嘻道:“舒大哥,你好啊?你那只眼睛不疼了罢?”
舒化龙冷冷道:“托韦香主的福,贱躯还好。在下留下了这条命,来看韦香主领着天地会的弟兄,如何反清复明啦。”
韦小宝道:“清是一定要反的,明呢,也一定要复。不过,事关重大,还得从长计议。”
舒化龙道:“从长也罢,从短也罢,韦香主,兄弟小心眼儿,生怕这只眼珠子白丢了,今日兄弟特地赶来,讨个公道。”
舒化龙又指着玄贞道长、顾炎武他们道:“他们几位都是兄弟请来的证人,你们认识,那是最好,大伙儿多亲近亲近罢。”
韦小宝心道:“他女乃女乃的你请来的证人,与老子亲近甚么?”
一眼看到玄贞道长、钱老本他们这些青木堂的兄弟,韦小宝心中更是来气:“辣块妈妈不开花,你们都是老子的手下,如今也胳膊时子往外拐,落井下石、落石下井,帮了姓舒的挖老子的眼珠子啦?”
玄贞道长看出了韦小宝的神色极是不豫,急忙说道:“韦香主,我们并不知道当时你老人家如何与舒香主打赌的,至于今日之事如何了结,属下自然得请你老人家的示下。”
韦小宝点头笑道:“我说呢,咱们青木堂的兄弟,总不至于输给人家罢。”
轻轻一句话,将舒化龙挖眼珠子之事,变成的青木堂与宏化堂之争了。
舒化龙果然中计,冷冷一笑道:“哼哼,青木堂又怎么了?好大的名头哪!那个风际中风爷,好像也是青木堂的英雄罢?”
风际中确实是青木堂的,是康熙派来卧底的奸细,可以说天地会的土崩瓦解,甚至总舵主陈近南之死,都与他有极大的干系。
玄贞道长长袖一甩,道:“听说舒堂主的武功甚是了得,贫道想领教儿招。”
舒化龙立时拔拳相向,道:“打就打,难道谁还怕了谁不成!”
韦小宝大乐,暗暗说道:“你们使劲儿地打罢,不必手下留情啦。”
两人怒目相对,一触即发。
忽然,钱老本插身两人之间,道:“两位息怒,有话好说,何必伤了和气?”
眼看一场好架打不成了,韦小宝暗怒道:“他女乃女乃的钱老本,要你多管甚么闲事?”
顾炎武也上前劝解道:“如今国难当头,两位英雄应当精诚团结才是,怎能手足相残,做那些亲者恨仇者快的事情?”
韦小宝道:“甚么精诚不精诚、团结不团结了?人家舒香主拿咱们青木堂大也不当人,拼命的欺负,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舒化龙道:“青木堂有总舵主撑腰,天地会之中,谁敢对青木堂不敬啊?”
陈近南在世时,确实对青木堂有所偏爱,是以别的堂口内心多少都有些不服气。
玄贞道长道:“这是不假,别的堂口,只要能立下诛灭天地会的大仇敌鳌拜、逼迫大汉好吴三桂起兵造反……
等等大事,总舵主也会高看一眼的。”
韦小宝听得恣悠悠的,心道:“玄贞老杂毛到底是好兄弟,给老子评功摆好啦。”
舒化龙怒道:“你是说我宏化堂没有用么?”
韦小宝故意诧异道:“舒堂主,你说你们宏化堂没有用?那不见得罢?大作用没有,丁点儿的小作用总是有一些罢?”
舒化龙道:“放屁!”
韦小宝嗅嗅鼻子,道:“好臭!好臭!舒香主,你放屁换个地方不行么?咱们江湖上的大老粗无所谓,这里可是有两个牙齿与德行都很尊贵的老先生,连总舵主在世时,也敬他们几分呢。”
舒化龙道:“哼,你拿总舵主吓唬谁啊?”
韦小宝道:“你又说甚么?总舵主吓唬人?好啊,宏化堂舒香主好大的能耐哪,陈总舵主尸骨未寒,你们就这等侮辱他老人家么?”
玄贞道长勃然大怒,喝道:“舒化龙,你犯上作乱,好大的胆子!”
舒化龙忙道:“不是我说的,是他……”
倏地,挥起一拳,向韦小宝当胸击来,口中喝道:“老子就与你算帐!”
韦小宝没想到对方说动手便动手,待得闪避,哪里来得及?
眼看着舒化龙的拳头便要击中胸口,玄贞道长却斜刺里插入,双掌一错,接住了舒化龙的拳头,道:“要打韦香主么?先得过贫道这一关。”
拳、掌相交,玄贞道长站立不动,舒化龙却“腾腾腾”
后退了三步。
舒化龙恼羞成怒,喝道:“好不要脸,青木堂倚多为胜么?”
玄贞道长道:“倚多为胜,尊驾还不配。”
舒化龙揉身又上,却被玄贞道长以逸待劳,又打了回去。
这还是玄贞道长手下留情。
舒化龙的武功较之玄贞道长,相去甚远,根本不是对手。
然而激怒之下,舒化龙疯子一般,一次一次地冲上来,又一次一次地被打了回去。
已经不是高手比武过招,而是市井流氓打架斗殴一般了。
玄贞道长气态悠闲,舒化龙鼻青眼肿。
舒化龙眼里冒出血丝,骂道:“老杂毛,老子与你拼了!”
不顾一切,揉身直上。
玄贞道长皱眉道:“没见过你这种莽汉。”
玄贞道长双手齐出,倏地拿住舒化龙的双拳,紧紧握住,道:“舒香主,贫道敬你是条好汉,咱们有话坐下来说,好不好?”
舒化龙怒道:“老子与你没有甚么好说的。”
忽然将头一低,猛地一个头锤顶在玄贞道长的胸口。
玄贞道长“哇”地大叫一声,一连后退了五六步,方才拿桩站稳。
舒化龙胜了一招,怒气稍平,道:“哼,你以为老子好欺负……”
舒化龙忽然住了口:就在玄贞道长倒退的五六步中,这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竟然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五个深深的脚印!
原来,玄贞道长敬舒化龙是条豪爽汉子,故意的让了他。又是为了叫他知难而退,特为显露了一手漂亮之极的武功。
玄贞道长满面通红,一副内力窒息的样子,拱手道:“舒香主武功高强,贫道佩服得紧。”
舒化龙知道这是玄贞道长有意让了自己,给自己一个面子,顿时傲气大减,心悦诚服他说道:“道长仁义过人,兄弟若不识相,还是个人么?事情如何了结,听凭道长吩咐。
韦小宝心道:“他女乃女乃的,这成甚么话?老子是青木堂的香主啊,如何了结,应当听凭老子的吩咐才是,听了玄贞道长,不是甚么倒置了么?”
玄贞道长沉吟有顷,道:“顾老先生说的不错,大敌当前,舒香主与敝香主的过节,就此化解了罢,舒香主意下如何?”
韦小宝心道:“最好是杀了姓舒的,实在杀不掉他,化解了也行。”
岂知舒化龙疾恶如仇,道:“顾老先生与玄贞道长的话,在下原本不敢不听,不过,为了使韦香主反清复明,在下当时抠了一个眼珠子。韦香主如果真的在做反清复明的大事,在下挖了另一个眼珠子赔罪,也心甘情愿;若是韦香主口是心非,在下不揣冒昧,这只眼珠子是无论如何要韦香主赔还了的。”
舒化龙说得义正辞严,玄贞道长也不好驳他,便问韦小宝道:“韦香主,你看怎么办?”
韦小宝道:“舒老兄那只眼珠子我就没要,再要这一只又有甚么用处?他的眼珠子又不是猪肉、狗肉,能煮来吃了。”
玄贞道长见他拐了弯儿骂人,心中极是不快,道:“话不是这样说,韦香主,舒香主也是为了咱们天地会的大事,才这样做的。”
韦小宝讥刺道:“既然连武功盖世、识见超人的玄贞道长也是这样说,那自然是没有错的了。只是啊,哼哼,哼哼……”
玄贞道长佛然道:“不知‘只是’甚么?韦香主,贫道倒是要请教。”
其实甚么“只是”,韦小宝自己也不明白。他说话无可搪塞之时,便用“只是”之类的言词,赢得一点时间而已。
果然,就这样一耽搁,韦小宝有话了:“只是咱们天地会陈总舵主去世,多少大事等着咱们去做?咱们应当留着眼珠子,睁大了去与满清鞑子去斗,将眼珠子甩给自己兄弟,或是将自己兄弟的眼珠子挖了来,算他女乃女乃的哪一门子英雄好汉!”
一番大道理,说得顾炎武伸出大拇指,道:“说得好说得好!韦香主果然大智若愚,识见不凡。舒香主,老朽做个和事佬,如何?”
舒化龙看今日局势,便是真的翻脸,有玄贞道长在,自己也决计报不了仇,便做了个顺水人情,道:“但凭老先生吩咐。”
顾炎武模模长须,道:“老朽的意思,打赌甚么的揭过一边,咱们齐心合力,从目下做起。”
韦小宝笑道:“哎呀,老子的眼珠子好赖他女乃女乃的保住了。”
顾炎武道:“目下就有一个极好的机会……”
顾炎武就是为的这个“极好的机会”,才找的天地会群豪的。
明末清初,反清复明的地下组织极多,势力最大的除了已经衰败的天地会之外,还有三家:“红花绿叶白莲籍,三教原来是一家。”
“红花”是洪门,也就是后来的洪帮。
“绿叶”是青帮。
“白莲”是白莲教。
白莲教有个分支,叫“理门”。创始人叫羊如来。羊如来在反抗清廷的斗争中屡建奇功。
后来兵败,连他的妻子也抗敌而死,羊如来逃到了天津,隐姓埋名,创立了“理门”。
“理门”表面上以戒烟为宗旨,实际上却信奉“五字真言”:“同心灭北清”。
由于隐蔽,是以发展极快,遍及全国各地,犹以北方为甚。
然而这个组织虽说人多,缺少统帅全局的将才,更缺少起事用的经费。
以反清复明为毕生事业的顾炎武,到处联络地下组织,在天津与羊如来一拍即合,建议天地会出人出钱,两家合并,共同灭清。
顾炎武找了玄贞道长他们,恰巧又碰上了舒化龙,大家便一起来找韦小宝。
不但要韦小宝出面招人,而且要他设法弄钱。
韦小宝听顾炎武讲述了原委,心中极是恼怒:“大地会简直如虱子一般,叮住老子就不松口了!老子不愿意大地会还有甚么里门、外门的去打小皇帝,也不愿意小皇帝去打狗屁外门、里门和天地会。老子只喜欢喝酒、赌钱、嫖院子。”
韦小室好不容易摆月兑了脚踏两只船的尴尬境地,没想到稀里糊涂地又陷了进去。
韦小宝道:“甚么里门、外门的合并到咱们天地会,那好得紧哪,咱们打满清鞑子,又多了几分把握了。顾老先生,玄贞道长,你们做了件大好事啊。”
玄贞道长听出了他的话言不由衷,便道:“韦香主,这等大事,还得请你老人家主持大局。”
韦小宝双手一摊道:“我能主持甚么大局?连他妈的小局也主持不了。你们怎么说,就怎么干,我韦小宝没有不同意的。”
韦小宝的心里却另打着算盘:“等糊弄走了你们,老子朝北京的公爵府里一钻,再多几个于阿大那样的高手保驾,万无一失、百万元一失地在家里赌钱、喝酒、唱《十八模》。”
又一想,也觉得不妥:“小皇帝要与葛尔丹开仗,天地会又要与小皇帝开仗,老子夹在中间,太也不好做人。
……洪安通老鸟龟、郑克爽小甲鱼、晴儿小花娘还都盯着老子的藏宝图,老子若是不被他们夹在中间挤成肉饼,老子就不姓韦!”
想了一会儿,便拿定了主意:“老子进北京,悄悄地带走了老婆孩子,开溜。这辈子再也不见小皇帝,不见天地会,不见洪安通……”
玄贞道长表情严肃,道:“韦香主,今日在场的都没有外人,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罢,鹿鼎山藏宝图,请你老人家拿出来罢。”
他这般单刀直入,倒是出乎韦小宝的意外。
韦小宝一怔,心道:“老杂毛显见已知道了端倪,老子若是概不认帐,未免大也小气了。”
便将双手一举,道:“我说甚么诸位都不会相信,请大家翻上一翻罢。”
玄贞道长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韦香主,你将弟兄们看作甚么人了?咱们情同手足,谁还信不过谁?藏宝图一定不在你老人家的身边,若在,你老人家还能不取出来么?”
舒化龙道:“既然藏宝图不在韦香主的身边,咱们便跟着他去取罢。”
玄贞道长问道:“诸位觉得如何?”
钱老本道:“韦香主,你一个人在路上,也是不大安全,弟兄们也实在放心不下。咱们和你在一起,也是护卫你老人家。”
他们一唱一和,韦小宝如何听不出来?
他知道,事情比他想象的要难办得多:天地会等于撕破了面皮,死死地盯上自己了。
韦小宝极是光棍,笑嘻嘻道:“那好得紧啊,老子一个人走路,忒也闷得慌。大伙儿一路同行,便如老子出门,带了猫儿狗儿一般,到底解闷儿。”
他嘴头上讨些便宜,众人都知道他的流氓本性,也不去与他一般见识。
从这天起,韦小宝与天地会群豪以及顾炎武、查继佐一路同行,向北京进发。
一帮人虽说同床异梦,倒也殊不寂寞。
韦小宝原本是个暴发户,历来挥金如上,拿钱不当好东西的。
可是这一次,他倒成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沿途之上,所有的花费,都由天地会出钱。
韦小宝心里想的是:“又要老子的藏宝图,又将老子囚犯似的看管住了,老子再拿钱请你们吃喝,不是太也冤枉了么?”
天地会群豪出身贫苦,痕迹江湖,甚么样的苦都能吃得,粗茶淡饭,也是安之若素,难受的倒是锦衣玉食惯了的韦小宝,气得直骂大街:“玄贞老杂毛,他女乃女乃的穷疯了么?”
越来越接近了京城,玄贞道长觉得这么些江湖人物在一块儿行走,未免太过招摇,便与大伙儿商量了,白天住店,夜晚行路。
这一日行了一夜的路,在一家客栈里歇息。韦小宝百无聊赖,睡不着,便走出客房。玄贞道长赶紧问道:“韦香主,到哪儿去啊?”
韦小宝道:“放风啊,道长,你不知道么?监里的犯人,每日都要放一次风的。”
此时没有公然撕破脸皮,韦小宝自然还是香主的身份,玄贞道长也不好多说甚么,想了想,便道:“贫道也闷得紧,陪了韦香主散散心罢。”
二人出了客栈,韦小宝鼻子尖,闻到了一股酒菜飘香,欢呼一声,撤腿便朝一家酒楼跑去。玄贞道长皱皱眉头,只得随后跟上。
韦小宝刚刚上得楼上雅座,忽听得一人惊喜地叫道:“二哥!”
韦小宝一看是于阿大,也不禁大喜过望,道:“三弟,你好啊?”
于阿大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衫,显得极不自然,韦小宝打量了一眼,奇怪道:“三弟,你打扮得这等漂亮做甚么?
莫非要做新郎么?新娘是谁啊?”
却听得一个女子笑道:“韦帮主,真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咱们又见面啦。”
韦小宝一看,晴儿也是满身的簇新衣衫,坐在桌边,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韦小宝吓得面无人色,倒退了一步,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晴儿笑道:“当然是鬼啊,淹死鬼,对不对?”
于阿大道:“晴儿妹子又说笑话了。二哥,那一日晴儿妹子被郑克爽骗进了黄河,正巧我在下游的一条船上,便救了她啦。”
韦小宝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道:“你说有一个甚么朋友的亲眷与我们同行,原来就是晴儿姑娘。老弟,你当真瞒我好苦。”
于阿大红着脸,只是憨笑。
韦小宝道:“我又明白了,原来三弟要做新郎,晴儿姑娘便是新娘啦。”
说着,心中却是微微觉得遗憾:“朋友妻,不可欺,晴儿小花娘做了于老三的老婆,老子也不好意思讨她的便宜了。老子将落鱼沉雁的阿琪让给了把兄葛尔丹,又将闭花羞月的晴儿让给了把弟于阿大,讲义气倒是讲义气了,只是老子太过吃亏了。”
于阿大那日见了晴儿一面,便刻骨铭心地将她的倩影装进了自己的心扉。
不料天从人愿,机缘巧合,晴儿被郑克爽骗得下了黄河,就在被淹得奄奄一息之际,于阿大乘坐的船正巧过来,便相救了她。
晴儿被淹之后,大病了一场,康熙又命令于阿大将韦小宝护送进京,于阿大不敢耽误,便单独为晴儿租了一辆马车。
于阿大知道,自己的这个把兄心眼极多,自己带了晴儿上路,只怕瞒他不过,便另请了高手,单独护送韦小宝,自己却带了晴儿,另走一路。
韦小宝失踪之后,于阿大大急,便又带了晴儿,返回原路寻找。
不料在这里不期而遇。
于阿大极为高兴,对玄贞道长拱手道:“道长,你好啊?”
韦小宝笑道:“咦,我还没有替各位引见呢。”
晴儿也笑道:“哼,要你引见甚么?我们不但见过,本姑娘还领教了玄贞道长的高招呢。”
那一日在江南,玄贞道长为保护雯儿,与晴儿相斗,玄贞道长与天地会一众好汉以及韦小宝的七个夫人,都中了神龙鞭之毒,还亏得于阿大及时出手,擒住了晴儿,讨得了解药。
晴儿的话音里满含了讥刺的昧儿,玄贞道长武林高手,大家风度,虽说败落,心也极是佩服晴儿的武功,是以并不在意,笑道:“多谢姑娘赐给解药,若不如此,贫道今日只怕无缘与姑娘相会了。”
于阿大心绪颇好,道:“真正是不打不相识,道长,二哥,坐下来喝几杯罢。”
韦小宝不等玄贞道长说话,便坐了下来,端起酒杯便喝了起来。
玄贞道长也爽快入座。
其实,他心里却极是担忧:于阿大武功高强,又是来路不明,是韦小宝的结拜兄弟;晴儿以前似乎是韦小宝的对头,如今要做韦小宝的弟媳,显而易见也成了韦小宝的帮手了。
玄贞道长与睛儿交过手,也看过于阿大的怪异之极的武功路数。
他二人别说联手,便是单打独斗,玄贞道长自忖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而自己的帮手,却在客栈里睡觉,连打个招呼也做不到……
虽然知道身处险境,玄贞道长久经阵仗,却也是气态安闲,处变不惊,暗暗道:“为今之计,只得走一步说一步了。”
其中最为得意的是韦小宝:“老子命好,总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待会儿酒足饭饱,老子与玄贞老杂毛拱手作别,跟着把弟、把弟媳扬长而去,哼哼,料想天地会的王八蛋也奈何不得。”
无意之间一抬头,却发觉于阿大用一种极怪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知为甚么,韦小宝心头一震。
于阿大似乎竭力掩饰着尴尬,举杯强笑道:“二哥,小弟敬你一杯。”
玄贞道长漫不经心地对韦小宝说道:“韦香主,出门在外,酒还是少饮的好。江湖上人心险恶,得处处小心谨慎才是。”
韦小宝心道:“玄贞老杂毛不愧是老江湖,这是在提醒老子啦。”
嘴里笑道:“那是自然。不过今日例外,我们兄弟相逢,怎能不一醉方休?我说得是么,三弟?道长,你也陪着,咱们三个一块儿干。”
说着,眼睛专注地看着于阿大。
于阿大目光闪烁,笑笑,道:“道长说得是,二哥说得也是。这杯酒免了也罢。”
韦小宝越看于阿大的眼神,越觉得不太对劲,好像他眼里隐藏的东西大多。
韦小宝心中不由得起疑,暗道:“老子忒也糊涂之极,对这个老把弟的身份来历、武功路数,一概不知。贸然跟他走了,好像大大的不妥。”
又想:“干脆老子施展拿手好戏,人不知鬼不觉地放它一大把蒙汗药,麻翻了他们,老子自己走路,不是万无一失了么?”
韦小宝说道:“他女乃女乃的,天怎么这样热啊。”手便朝怀里伸去。
却又忽然自己缩了回来。
因为他想起来了,晴儿是丐帮原帮主成龙的义女,丐帮百毒不沾的灵药,她岂有不服之理?
麻翻了玄贞道长与于阿大,落在晴儿一个人的手中,只怕更是不妙。
想来想去,计无可施,心里骂道:“他女乃女乃的,老子倒霉也倒得透了,处处都是对头!”
其实,韦小宝此时便是要做手脚,也是难上加难:玄贞道长、于阿大和晴儿警觉的目光,无时无刻不盯在韦小宝的身上。
他们一边盯着韦小宝,相互之间却又戒备得紧。
倏地,韦小宝眼前一亮:“他妈的,小皇帝与天地会挤兑老子,神龙教与丐帮也挤兑老子,还有晴儿,说不准老子这个把弟于老三也有份儿。他们大伙儿想把老子挤兑成了一堆肉饼吃了,哼哼,老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只要想办法逃出身来,让他们自己挤兑自己,老子不就上上大吉了么?”
心里这样一想,反而觉得混迹于帮派之间,倒是最为安全的做法。
忽然,韦小宝站起身来,对外面高声叫道:“钱师傅,徐师傅,顾老先生,查先生,你们也来了么?咱们一块儿上北京,倒是热闹得紧。哈哈。”
就在这时,钱老本等不见了韦小宝与玄贞道长,上街寻找来了。
韦小宝在御前侍卫和江湖豪杰的“护送”下,真的平平安安进了北京。
天地会群豪与顾、查二人不便公然进公爵府,在外面就告别了。
于阿大陪着韦小宝回了公爵府。晴儿此时已与于阿大难分难解,自然也跟着来了。
韦小宝却是知道,天地会的人一定是遍布公爵府四周,随时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但韦小宝并不害怕:“老子回了老窝,再想对付便大不容易了。别说旁人,便是老子的七个老婆,也能保得老子的周全。”
可是,公爵府里,七位夫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却是全都不在!
等待着韦小宝的,是侍卫总管多隆。
多隆避开了于阿大和晴儿,一把将惊愕的韦小宝拉进了书房。
多隆神色紧张,低声道:“韦爵爷,事憎很是不大对头啊。”
韦小宝惊道:“多总管,到底出了甚么事?我的老婆孩子呢?”
多隆道:“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天公爵府周遭到处都是江湖人物在逛荡。”
韦小宝松了口气,道:“莫不是哪个江湖帮派要开甚么会罢?何况寻常江湖人物,哪里敢得罪了侍卫大人?多总管,你太也紧张了。”
多隆摇摇头,道:“寻常江湖人物,我也不至于如此。
韦爵爷,连神龙教的洪安通、黄龙大侠、还有独臂神尼九难师太等等一等一的高手都来了。还有丐帮的,理帮的,以及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帮小派,都一窝蜂似的来到了京城。”
韦小宝忽然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惊问道:“难道我老婆她们……”
多隆道:“你放心,我一看不大对头,便奏明了皇上,将夫人、公子他们都接进了皇宫。”
韦小宝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感激道:“多大哥,那太也谢谢你啦。”
多隆道:“兄弟这是说的甚么话?咱们兄弟,还用得着客气么?”
韦小宝顺手取出靳辅给的那五万两银票,道:“多大哥,兄弟这次出去,发了点儿小财,你拿去,与侍卫兄弟们分着花罢。”
多隆拿了过去,笑道:“韦爵爷是御前侍卫的摇钱树,老哥哥也就不客气啦。”
多隆将银票装了起来,站起身,道:“韦爵爷,咱们走罢。”
韦小宝道:“去哪里?”
多隆道:“进宫啊。”
韦小宝犹豫道:“这时候大晚,进宫怕是不大方便了罢。”
多隆道:“嗨,别人不方便,你韦爵爷还不像回家一般,有甚么方便不方便的!”
又压低了声音,道:“太后和皇上都挂念你得紧,皇上亲口嘱咐我:‘多隆,小桂子甚么时候回来,你叫他立马进宫,免得太后放心不下。’”
“小桂子”三字一入耳,韦小宝便知道这是康熙亲口的谕旨了,顿时感激涕零,道:
“皇上对奴才这等挂怀,奴才如何报答!”
多隆说道:“皇恩浩荡,这也是韦爵爷与皇上的缘分啊。”
韦小宝也是挂念着夫人、子女,便立即跟了多隆,进了皇宫。
其时天色正黄昏,西天铺满橘红。夕阳无限留恋地将橙黄色的光撤落在皇宫大内,将皇宫大内装点得更加金碧辉煌。
晚风吹过,一片早衰的树叶轻轻地飘进了韦小宝的车里,落在韦小宝的身上。
韦小宝不禁愕然,自言自语道:“辣块妈妈不开花,秋天甚么时候来啦?”
紫禁城门口,韦小宝下了车,向里走去。
一路之上,只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于往时大不一样。
韦小宝心道:“多大哥所言不假,看来小皇帝也加强了戒备。”
康熙正在御书房里,一听奏报说韦小宝来了,马上传见。
多隆也跟着韦小宝走了进去。
韦小宝一见康熙,趴下磕头。
康熙坐在椅子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的叫他起来,笑道:“小桂子,能将你请来,太也不容易啦,真正赛过刘备三顾茅庐哪。”
三顾茅庐的故事,韦小宝听说书的说过,道:“皇上过奖,奴才是甚么诸葛亮了?皇上神机妙算,才真正赛过诸葛之亮。”
康熙道:“你也不必过谦,你神机妙算称不上,滑头的功夫却是武林独步,天下无双。”
韦小宝隐隐约约觉得康熙的话音有些不妥,心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小玄子今儿怎么啦?”便格外小心起来,不敢接口。
康熙接着道:“小桂子,你还记得不记得,你为朝廷立了几件大功?”
韦小宝小心翼翼道:“回皇上的话,奴才甚么功劳也没有。”
康熙道:“你太也过谦了。功劳就是功劳,怎么能一笔抹杀?”
韦小宝道:“奴才不过是跟了皇上的安排,做了几件小事,哪里谈得上甚么功劳了?”
康熙点点头,道:“你倒是知趣,并不居功自傲,也是难得。”
说着,忽然道:“宣索额图。”
多隆道:“宣索额图。”
一会儿,索额图进来,跪在韦小宝的身旁。韦小宝斜眼看他,两年多不见,发福了许多。大约是做了太子师傅的缘故,脸上多了些骄横。
康熙道:“索额图,你起来,将韦小宝多年来所立大功,一件一件他说来。”
索额图谢了恩,面对韦小宝站着,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宣读道:“一等鹿鼎公、赐穿黄马褂韦小宝,所立大功七件。”
韦小宝心道:“小玄子这等大张其事,不知弄的甚么玄虚?”
只听得索额图朗声读道:“第一件:勇憎鳖拜,诛灭大奸。第二件:擒毛东珠,救出太后。”
说第一件时,韦小宝没有插话,说“擒毛东珠,救出太后”,他不禁大惊:“皇上,这……”
因为毛东珠囚禁了大后被韦小宝发觉,并且救出太后,这等绝大机密,只有康熙、太后和韦小宝知道,这样让索额图宣读,等于扩散了机密了。
这等关乎宫廷内幕的绝大机密,总是限制在最小的范围,不能多一个人知道。
康熙做事历来极是谨慎,却一反常态,叫原先并不知道内幕的索额图公然宣读,并且多隆也在一旁听着,大是踢跷。
康熙语调平淡,对索额图道:“念。”
索额图继续宣读道:“第三件:出家做和尚,护卫太上皇。”
康熙的父亲顺治皇帝,因为心爱的董鄂妃之死,而心灰意懒,放弃皇位,偷偷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做了和尚,法号行痴。
康熙得知这一信息后,便派了韦小宝先在少林寺出家,后去了五台山清凉寺做了住持,用意在于不动声色地保护顺治。
这机密也就是韦小宝与康熙知道,连皇太后也不知内情,却由索额图公然宣布了。
索额图道:“第四件:救驾五台山。第五件:攻打罗刹,签署尼布楚条约。第六件:说服蒙古、西藏两路兵马归降,剪除了叛逆吴三桂的羽翼。第七件:勇救靳辅,保全有作为的大臣。”
索额图宣读完了,康熙问道:“韦小宝,你的功劳都全了么?朕没有忘记一件罢?”
韦小宝虽说不知道康熙的用意,然而从他所用的手法上,已是大感不妙,顿时浑身冷汗淋淋,连连磕头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康熙道:“你为朝廷立下的每一件功劳,朕都记得清清楚楚,韦小宝,你对朕怎么样啊?”
韦小宝道:“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忠贞不贰、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康熙冷笑道:“对忠字的成语,你倒是记得又多又准,只不知做得如何?”
韦小宝心道:“小皇帝一定还是记着天地会的事,说不定还有丐帮啊黄龙大侠啊甚么的。”
韦小宝只是磕头,道:“皇上圣明,奴才大体上是忠于皇上的,只是到了伤害义气的关头,便,便有些不那么忠了。”
康熙道:“你对朋友义气,朕也不去多怪你,总也不追究就是了。”
韦小宝如释重负,道:“奴才叩谢皇上恩典。”
康熙道:“朕还没有说完哪,你叩谢甚么了?”停顿一下,忽然声色俱厉,喝道:“你老实说,《四十二章经》是怎么回事?”
韦小宝打了个冷颤,心道:“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却又不知如何去说,好在他有急智,道:“皇上鸟生鱼汤,聪明智慧,赛过诸葛之亮;武功高强,胜过关云之长……”
康熙突然断喝道:“掌嘴!”
韦小宝“啪啪”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耳光,道:“叫你胡说八道……”
忽然想到歌功颂德的言词,怎么能叫胡说八道?又改口道:“不是鸟生鱼汤胡说八道,是奴才说得不对了胡说八道。”
绕口令似的,说得康熙不禁芜尔。
一见康熙有了笑意,韦小宝乘势道:“皇上,奴才愚笨得紧,稀里糊涂,忠厚老实……”
康熙笑道:“滚你……”
他本来想骂“滚他女乃女乃的”,想起索额图与多隆在场,便道:“滚你的忠厚老实罢!你如忠厚老实,世上再也没有狡猾无耻之徒了。”
韦小宝忙道:“是,是,奴才狡猾无耻,可又不会说话,不会做事,也不会动脑子,做错了甚么事,还请皇上明示。”
康熙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心道:“对这个小流氓,却是不能假以颜色。否则他顺竿儿爬了上来,下面的话便不好说了。”
康熙道:“你起来。”
韦小宝又磕了个头,道:“谢皇上。”这才站了起来,垂手而立。
康熙道:“我嘱咐你找寻的八部《四十二章经》,你找得怎么样啊?”
韦小宝道:“启奏皇上,”心里却在尽力回想,看自己交给康熙的是几本。
岂知脑子已自乱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便道:“皇上,凡是你吩咐的,奴才都照办了,经书也都交给你啦。”
康熙道:“交给了是不假,我来问你,《四十二章经》是皇家的祖传之宝,谁那么大胆,在封皮的夹层里做了手脚?”
韦小宝恍然大悟:“原来小皇帝拐了半日的弯子,却是为了《四十二章经》中的藏宝图。这倒是不怕,他原本不知道八部经书都在老子手里,更不知道老子做了手脚,大约只是猜疑而已。”
韦小宝便道:“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动皇家的经书?他女乃女乃的活腻了么?”
康熙道:“总有活腻了的人。韦小宝,你从经书里拿了甚么,赶快从实招来。”
韦小宝道:“皇上明鉴,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皇上、皇太后的经书。”
他一脸委屈之至的苦相,若不是康熙谂知他的为人,真的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了。
康熙怒喝道:“多隆,拉下去砍了!”
多隆“喳”了一声,却是没有动手。
刚刚站起来的韦小宝,吓得“扑通”又跪了下去,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康熙道:“怕死么?怕死就说实话。”
韦小宝汗流泱背,道:“皇上,奴才确实甚么也不知道,怎么个招法?”
康熙道:“韦小宝,你抬起头来。”
韦小宝抬起头,流着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康熙的脸。
这是一张原先很熟悉的脸。
那时候,这张脸还是个孩童的脸,韦小宝与他一块儿摔交、比武,儿戏般地智擒了专横跋扈的鳌拜,搬掉了他亲政之后的第一块绊脚石。
那时候,这张脸纯正得紧,虽说是少年老成,却也是孩子气极重。
可是,现在这张脸上,已然留出了威严的胡须。目光再无少时的纯情,却多了皇帝的尊严。尤其是额头上过早出现的皱纹,深深地隐藏着过多的猜忌。
康熙也在看着眼前这张脸。
这张脸也长大了,原先的市井流氓气,搀合了大多的圆滑……
韦小宝想:“小玄子要不是皇帝,我们做一个又打又骂的好朋友,那多好!”
康熙想:“若不是机缘巧合,小桂子永远做个小太监,或者做个小小弄臣,就这样陪伴着我,我们无话不说,无事不做,那该多好。”
康熙忽然轻声道:“韦小宝,你过来。”
韦小宝膝行几步,到了康熙的座椅前。
康熙柔声道:“小桂子,我们俩永远是个好朋友,打不散、分不开的好朋友,是么?”
韦小宝心头一热,泪水便流了下来,道:“小……皇上,我还能再那样叫一回么?”
康熙点点头,道:“当然可以。那样叫,我很高兴,很快活。”
韦小宝埂咽道:“小,小玄子,小玄子……”
忽然,他几乎月兑口而出:“小玄子,小桂子偷了你的鹿鼎山藏宝图。可是你放心,我决不会对不起我的好朋友小玄子,我不会去挖甚么宝藏,因为我的好朋友做皇帝,我不能断了小玄子的龙脉。”
韦小宝几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将这段话咽了回去。
韦小宝对自己说道:“他女乃女乃的韦小宝,你不知道么?
小玄子再也不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了,小玄子成了大皇帝,他若是知道你真的偷了鹿鼎山藏宝图,除了逼迫你交出来,只怕还要杀人灭口。”
韦小宝喃喃道:“小玄子,小玄子……”
康熙的眼里也含了泪,道:“小桂子,倘若你只是个小太监,不知道这许多关乎朝廷运道的大事,那该多好啊。”
说完,挥挥手,沙哑他说道:“多隆,带韦小宝下去,好生侍候。”
韦小宝听得“侍候”这两个字,知道这是用来处决犯人的反语,顿时大急,心道:“这就要拉了老子去菜市场砍头么?”
韦小宝不顾一切地叫道:“小玄子,你答应过小桂子的,小桂子不管犯了多大的罪,你都不杀他。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咱们好朋友讲义气,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康熙道:
“不错,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多隆,你带着韦小宝,去看望他的夫人们去罢。”
多隆道:“喳。”
带了韦小宝,刚刚走到门口,康熙却又叫住了他,道:“多隆,韦小宝身上零零碎碎的物事多得紧,你先察看察看。”
韦小宝道:“多总管,咱们好兄弟,不用你担干系,我自己来。”
便当场在身上掏模了起来,将随时不离身的匕首、含沙射影的暗器、一大包蒙汗药、还有数十张银票,一起都取了出来。
韦小宝最后解开衣衫,问多隆道:“多总管,你还查不查?”
多隆歉然道:“干系委实太大,兄弟得罪了。”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
多隆极仔细地搜查了半天,甚么也没有查到。
索额图是个文官,一见韦小宝身上取出了凶器,吓得脸色都变了,道:“韦小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了凶器上殿,莫非图谋不轨么?”
韦小宝惨然一笑,道:“索大人,韦小宝都不怕,你怕甚么?这点罪名不值甚么。实话说罢,韦小宝有一百颗脑袋,早已被皇上砍了九十九颗了,只留下这一颗赌钱、喝酒、嫖院子的。”
出了御书房,韦小宝问道:“多大哥,咱们到哪儿去啊?”
多隆道:“兄弟,委屈你到天牢里待几天罢。”
韦小宝一惊,道:“甚么?皇上不是叫你领着我去看我老婆的么?”
多隆低声道:“实话告诉你罢,兄弟,七位弟媳和三个侄儿、侄女,早已被关在天牢里了。”
直至这时,韦小宝才真正觉察了事情的严重,愕然道:“多……总管,你原来早就安排好啦。”
多隆道:“我也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不过请兄弟放心,弟媳她们由张康年、赵齐贤照应,没有人敢于为难她们。”
走了几步,多隆又安慰他道:“皇上也是在气头上,也不过几天时间,定会来接你的。”
天牢,也叫“诏狱”,就在紫禁城里面,是朝廷关押重大罪犯(多为朝廷重臣或皇亲国戚)。
多隆实在是安慰韦小宝,因为自有“诏狱”以来,能活着从里面出去的罪犯,可谓凤毛鳞角。韦小宝在宫中多年,如何不知道?
然而事到如今,他索性不去多想,进了天牢,一眼看到七个萎靡不振的老婆,便笑了起来,道:“喂,今晚儿怎么睡啊?咱们掷骰子罢?”
建宁公主首先抢了过来,一把扯住韦小宝的耳朵,骂道:“臭小宝,死小桂子,你做了甚么坏事啊,惹得皇额娘和皇帝哥哥发这么大的火?”
韦小宝用手护住耳朵,“哎呀”、“哎呀”地叫唤着,道:“臭婊子,死公主,老子在外面找野婆娘了,大舅子生气啦。”
苏荃皱着眉头,说道:“都到了甚么时候啦,你们还闹着玩?”
一句话,说得公主松开了手。
多隆道:“韦兄弟,这里都是自己兄弟,有甚么事情你尽管说。”
公主道:“多隆,你过来。”
多隆躬身道:“公主有甚么吩咐?”
公主道:“你放我出去,我去找皇额娘和皇帝哥哥,问清楚到底是甚么事儿。
多隆道:“是。公主殿下,卑职去奏明皇太后和皇上,来接公主殿下出去。”
公主喝道:“不行,你即刻放我出去!哼,你关了他们可以啊,胆敢将我也关了起来?
我是甚么人?我是公主!
金枝玉叶!……”
多隆也装作没有听见,自顾自走了。
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女乃女乃的,你道你真的是金枝玉叶么?你是假太后老婊子与神龙教的瘦头陀的私生子,好尊贵么?”
见多隆不理自己,公主忽然朝地上一坐,大哭大骂起来:“好个多隆,连本公主的话也不听了!等本公主出去,你们这些臭待卫一个个的都是死!……”
双儿心肠好,立时去劝导她了。
就在公主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韦小宝悄悄地向苏荃低声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这一回只怕大事不好,韦小宝要变成韦死宝。”
苏荃也悄声道:“到底出了甚么事?”
韦小宝知道,自己的七位夫人之中,苏荃是惟一做过大事,有本事、有担当的人,便道:“还不是为了那几本《四十二章经》!”
苏荃曾是神龙教教主洪安通的夫人,当初神龙教为了得到《四十二章经》,真正是不遗余力,下了血本。是以她极为知道这件事的原委,便道:“那些经书。可不在你手里呀。”
韦小宝摇头道:“小皇帝不是要经书,是要经书里面的藏宝图。”
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韦小宝将嘴唇贴在苏荃的耳朵上,道:“经书老子倒是交了,可藏宝图却是老子自己留下来啦。”
苏荃惊问道:“你告诉小皇帝了么?”
韦小宝摇摇头,道:“我想小皇帝也是自己揣摩的,这事儿做得极为隐秘,没有人知道。”
苏荃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管他真知道也好,假知道也好,反正这事儿不能说。”
韦小宝道:“为甚么?”
苏荃道:“这事儿大过干系重大,咱们甚么也不说,他就得留下活口,慢慢审问,咱们也就可以慢慢设法了;说了,只怕他要杀人灭口。”
韦小宝“啪”地在苏荃的腮帮上亲一口,笑道:“真正生我者我娘,知我者苏姐姐也。”
苏荃慎怪道:“火烧眉毛,都甚么时候了,亏你还有心思混闹。”
偏偏公主眼尖,醋意大发,叫道:“你们做甚么动手动脚的?”
韦小宝走到公主面前,也在她的嘴上亲了一口,笑道:“公主小婊子,这番满意了么?”
韦小宝与七个老婆混闹了一番,又与儿子、女儿亲热了一阵子,这才问道:“喂,你们大伙儿怎么一起来了?这地方好玩得紧么?,,公主骂道:“好玩你个大头鬼!都是你那些御前侍卫好兄弟,说是皇太后想我们姊妹了,把我们接了来,谁知压根儿没见到皇额娘与皇帝哥哥的面,就被关到这个倒霉地方啦。”
韦小宝笑道:“丈母娘疼女婿,大舅子心疼妹丈,把咱们全家接到这里,住不花钱的房子,吃不要钱的粮食,不是好得紧么?”
说话间,天已是大黑了。
送饭的是张康年与赵齐贤,二人见了韦小宝,一样的打千请安,道:“韦爵爷,你好么?”
韦小宝道:“好甚么啊?这次出去,倒是敲了十万八万银子的竹杠,可皇上缺钱花,刚才都搜了去了,连两位的见面礼也没法儿给啦。”
张康年笑道:“韦爵爷说哪里话来?你老人家是咱们侍卫兄弟们的摇钱树,过几日出去,还不是要赏兄弟们多少,便赏多少?”
饭食也是相当的讲究,如宴席一般。可是大伙儿全部没有了胃口。
只有韦小宝大吃大喝,没事人一般。
等到韦小宝吃饱喝足,张、赵二人收拾了,张康年将拳头一伸,笑道:“韦爵爷,你倒是猜猜看,兄弟们给你带甚么来了?”
韦小宝内心已是猜着了,嘴上却是不说破,摇摇头,道:“猜不着。”
张康年将手掌摊开——两粒骰子。
韦小宝一把抢过,高高抛起,手腕抖处,叫道:“至尊宝!”
骰子在地上滚动了一阵,真的是至尊宝。
韦小宝笑道:“他女乃女乃的没出息,这骰于是灌了水银的。”
赵齐贤也笑道:“御前侍卫的骰子,不灌水银不灌铅,如何捉羊牯?”
韦小宝笑道:“那倒是。”\他口中说笑,心中着实感激:“老子的骰子刚才掏给了小玄子了,兄弟们知道老子嗜赌如命,带了骰子给老子。这份情意,倒是不能忘记。”
韦小宝表面又说又笑,心里却是犯愁之极:“他女乃女乃的,小玄子将老子一个人关起来就是了,为甚么要关老子全家?”
再仔细一琢磨,便明白了其中关窍,心道:“关了老子一个人,老子的七个老婆的能耐可大得紧,江湖上又各有各的面子,保不准弄个劫牢、劫法场甚么的,小玄子的如意算盘便要落空,弄得个前功尽弃,后功也弃得八九不离十。”
看看七个武功高强的老婆,此时一个个的连话也没有了,又一阵心疼,暗道:“老子死就死了,七个老婆一个个的落鱼沉雁、闭花羞月,陪了老子死了未免太也可惜,还有虎头兄妹,也跟着一块儿,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伤了大德了。”
苏荃轻声道:“能越狱么?”
韦小宝摇头道:“不行。他女乃女乃的大舅子戒备甚么严,又如甚么大敌一般。”
公主大声道:“甚么越狱?”
韦小宝大急,喝道:“臭婊子,你怕别人听不见么?再喊,老子扔你出去。”
公主道:“我就喊,你能怎么样?明日我去见皇额娘和皇帝哥哥,他能不放了咱们?越狱,那不是公然造反么?我堂堂一个公主,不与反贼在一块儿。”
韦小宝忽然大喊道:“来人哪!”
十余个御前侍卫慌慌张张地跑了来,张康年问道:“韦爵爷,甚么事啊?”
韦小宝指着公主,对御前待卫道:“这个臭婊子,老子不要了,你们大伙儿拉了出去,扒光了衣衫,大家拿她做了老婆罢。”
公主大惊,喝道:“死小宝,你胡说甚么!”
韦小宝道:“老子怎么胡说了?嘿,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你快些随了御前待卫们去罢,做了大伙几的老婆,可风光得紧呢。”
公主“哇”地哭出声来了。
双儿赶紧相劝道:“公主,你不要信相公的。他说着玩儿的呢。”
公主一甩手道:“他没卖了你,你说得自然轻巧了。呜呜,死小宝,臭小桂子,欺负我,我明儿去告诉皇额娘与皇帝哥哥,叫他给我出气。”
说归说,却也真的害怕韦小宝拿她送与侍卫们做老婆,声音自己低下去了。
苏荃道:“你想着怎么办?”
韦小宝手一摊,道:“小皇帝做事,思虑得极是周全,算无遗策,诸葛亮甘拜下风。只得听天由命,看看他到底是甚么意思再说罢。”
苏荃沉吟半晌,道:“小宝,你不要对皇帝再抱甚么想头。我看,这一回谁也靠不住,还得咱们自己设法,离开险地才是。”
韦小宝道:“是啊,是啊,总得靠自己。”心里却道:“小玄子决不会这般绝情的罢?”
注:“理门”是反清将领羊如来所创办,以“同心灭北清”
为秘密宗旨,表面上却引导会众戒酒、戒烟,喝茶玩葫芦。有数百个“坛口”,扩散到关内外,引起了清廷的重视。后来羊如来在澜水洞隐居修行,享年一百三十一岁。“理门”
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初,但“同心灭北清”的“五字真言”,却演变成了“南海观世音”了。
也没有了明确的政治宗旨,剩下的也只是戒烟酒,喝茶玩葫芦而已。
大学士索额图做了皇太子的师傅以后,竭力为皇太子拉拢朝臣,培育亲信,引得康熙猜忌。在皇太子几经沉浮、最终被废之后,廉熙以“结党营私”的罪名,赐索额图自尽。这已经是许多年之后的事了。而当初参与宣布韦小宝的“七大功劳”,掌握了许多宫廷秘史,也是他日后必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