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做事,素来兴之所至、胡天胡地,不计后果。因他是在妓院中长大,是以特别对男女名节、贞操毫无制约。
数年之前,在杨州丽春院中,他曾将七个女子(除了他现任的七位夫人之中的建宁公主换做了她的生身之母、假太后毛东珠)抱卧在一张大床之上,乱七八糟地折腾了一宿,并且因此而生了—个儿子、—个女儿。
可是,这次面对美貌异常的晴儿,虽说她已被点了昏睡穴,毫无反抗的能力,韦小宝大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但却不知为了甚么,他迟迟不敢有所动作。在一个年青美貌的女子面前畏首畏尾,韦小宝是有生以来破天荒第一遭儿。
他心中暗暗地骂自已:“他女乃女乃的,怎么背地里发狠,见了却又打盹?这小娘皮又不是丑八怪,老子提不起味道,老子也不是怕她武功高强,日后要谋杀亲夫——女子失身之前,一个个地装模作样,都想竖贞节牌坊,可一失身,便死心塌地地跟了你,谋杀亲夫的事她们是从来不做的。老子收伏了这小花娘,拿她做了第八个老婆,化敌为友,不,化敌为婆,身边有了这等武功高强的女魔头,岂不是呱呱叫得紧,别别跳得紧?这等便宜事,老子做定了!”
牙齿咬得“格格”地响,可还是“做”不出来,连伸出去模晴儿胸口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
韦小宝大怒,道:“老子这不是撞见鬼了么?老子不叫韦小宝,叫韦鬼宝,韦乌龟王八宝算了……对了,原来老子是怕家里的七个母夜叉吃醋。哼,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哪里怕了老婆了?再说她们又是甚么好货?苏荃是神龙教洪教主的夫人,整日与那个白胡子老头睡觉,老子不吃醋,就算对得起她了。阿珂小娘皮,与台湾的郑克爽打情骂俏,还谋杀亲夫,老子也不与她一般见识。公主是云南吴三桂大乌龟的儿媳妇、吴应熊小乌龟的媳妇儿,也非明媒正娶、货真价实、遇假包换,老子硬抢了来的。如今老子不要说再娶个晴儿,便是连晴儿的妹妹雯儿照单全收,也……”
韦小宝忽然一顿。
他想到了雯儿。
不知为甚么,韦小宝对天下所有的女子,甚至包括他的丈母娘陈圆圆在内,无不想人非非。可是对于只有一面之交的雯儿,他却无法生出邪念。朦朦胧胧地,他似乎觉得雯儿是天上的仙子下凡,那般地纯洁无暇,那般地不可侵犯。
而晴儿,是雯儿的姐姐。
韦小宝索然无昧,起来穿好了衣衫,心道:“小娘皮好稀罕么?这等凶蛮,老子若是与她做出事来,再生出一个刁蛮的小魔头,老子可是有得苦头吃了。”
将晴儿的衣衫扔在她的身上,道:“小花娘,老子今日没胃口,便放你一马!”
忽然,又仿佛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一般,自言自语道:“老子就这么放了你,实在不值。
江湖上传扬开去,不要骂老子是松包软蛋么?”
韦小宝伸手在晴儿的上拧了一把,又在她的腮上香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道:“小花娘日后嫁人,那男人却不知道她已不是原汤原汁,老子早已占先了。”
韦小宝这才得意非常,坐在晴儿旁边,翘起二郎腿,哼起了《十八模》:“一呀模,二呀模,模到了晴儿姑娘的边…”
忽然,船身一晃,韦小宝暗道:“不好,莫不是小娘皮来了帮手了么?”到了船面上一看,却是这船没人把舵、摇橹。在河上漂呀漂呀的,自个儿漂到了岸边了。
韦小宝大喜:“老子做甚么事总是顺水顺风,正愁着没法儿上岸呢,偏生有老天爷帮忙。”正想独个儿走了,一眼看到晴儿睡在船舱里,忖道:“胡大哥的手好重,小娘皮一时半会醒不了,将她一个人放在这里,遇到个比老子还泼皮无赖的泼皮无赖,再将她侮辱了,老子不是做了现成媒人了么?天底下甚么人都可做得,出力不讨好的媒人,老子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做的。”
略一思忖,便用晴儿自已的衣衫将她包了,上得岸来。
韦小宝刚刚走出了几步,一始头,见面前鬼魅般地站立着一条汉子,那汉子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森森的眼睛,又是黑夜,看不清汉子的本来面目,但凭他到了自已的面前,自己却一无所知,便知此人的武功大是非比寻常的了。
韦小宝喝斥道:“你是甚么人?为甚么拦住我?”
汉子缓缓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韦小宝放心了:“原来是剪径的小贼,能有多大的脓血?喂,你拦阻老子,敢是送银子孝敬老子么?”
汉子道:“银子有的是,不知你要多少?十万两?一百万两?还是三百八十万两?”
韦小宝一怔,似乎“三百八十万两”这个数字,竟是大为耳熟,然而想不出到底是在甚么地方听到过,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汉子又道:“你怀里偷得甚么宝物,乖乖地给老子留下来罢。”
说着,倏地探出手来,抓向韦小宝的琵琶骨。手法之快,简直是匪夷所思。
韦小宝大骇,身形闪处,施展了“神行百变”、避开了放手致命的一击。
汉子一抓落空,笑道,咦,你的武功倒是大有长进啊!”
听他的口气,似乎与自已大为熟识,然而一时之间,韦小宝却是实在想不起对方是谁了。他全神贯注,应付着汉子的突然袭击。
果然,那汉子一击不中,跟着又是一脚。踢向韦小宝的下阴。韦小宝一边闪避。一边叫道:“乖乖隆的冬,传宗接代的家伙,可不能闪失了。”
汉子“哼”了一声,道:“尊驾这种作恶多端的小流氓,本来就该断子绝孙。”韦小宝道:“你说得不对啊,老子已然有了两个儿子了,断于绝孙怕是不会的。”
汉子森然道:“两个算甚么?便是二十个、二百个,老子一刀一个,杀起来也容易得紧!”
韦小宝道:“不见得罢?老子的两个儿子,却有七个娘,并且人人武功高强,打发十个八个小贼,想来也不是甚么难事。”
他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打起了小鼓:“俗话说‘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念’。老子的两个宝贝儿子又素来不听话,叫他向东他偏要向西,叫他打狗他偏要撵鸡。他妈的,连老子的话他们也是从来不听,老子的七个老婆武功再强,只怕也管不了他的。这小贼整日真要盯着他们,倒是大大地有些不妥。”
这样想着,口气不由得软了下来,道:“尊驾的武功高明得紧啊,咱们哥儿俩做个朋友,如何?”汉子咬牙切齿,道:“发你妈妈的春秋大梦罢!做朋友?凭你的流氓德行,也他妈的配?!”
说着,双脚连环,左一下,右一下,高一下,低一下,逼得韦小宝手忙脚乱。韦小宝大叫道:“喂喂,尊驾怎么不听我说完话啊?咱们犹如做买卖一般,我是漫天要价,你该就地还钱才是啊……这么着罢,你不愿意做朋友,咱们结为兄弟,如何?”
那汉子似乎知道韦小宝诡计多端,是以不再答腔。一套怪异之极的拳法,有如海底游龙,快疾如风,又滑溜异常,韦小宝不要说对敌了,连见也没有见过。也不要说韦小宝这等武功低微的主儿,便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只怕也不是对手。
直打得韦小宝险象环生,也顾不上“做买卖”了,只得东避西闪,逃命要紧。他心下骇然:“这哪里是剪径的小贼?分明是江湖高手,找老子的晦气来了。”
“神行百变”靠的是身法轻灵,韦小宝内力全无,再加上怀抱晴儿这么一个大活人,行动更是大为不便。几招之后,汉子一把抓向韦小宝的脖领子。
韦小宝大急,顺手将怀中睛儿向汉子扔了过去,道:“看暗器!”
那汉子身形一闪,避开了晴儿,晴儿被扔在了沙滩上,身上包着的衣衫,全数掉在了地上,露出雪白的肌肤与身上的褒衣。
汉子一怔道:“你小子流氓成性,又做了采花贼么?”
口中说话,手上却是丝毫没有放松。韦小宝卸了晴儿这个包袱,顿时大感轻松,“神行百变”也使得中规中矩起来,笑道:“我是个采花贼,专采剪径小贼的姊姊妹妹。”
汉子大怒道:“小流氓,死到临头,还嘴硬么?”
韦小宝东一拐,西一拐,“神行百变”竟是大显神通,数招之后,竟然月兑离了汉子的掌风,将对手甩了十数丈之远。
汉子看到“神行百变”委实怪异,索性停止了脚步不追了。
韦小宝回头答道:“剪径的小贼,认输了么?叫老子三声爷爷,老子便饶你一命!”
汉子也不与他斗口,忽然间伸脚遥遥踢出,韦小宝正暗自得意,忽听暗器破空之声袭来,暗叫道:“不好,小子使暗的来啦。”然而还是慢了一步,书小宝双腿“环跳穴’’一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原来,汉子使脚尖踢起了两块石子,权当暗器,击中了韦小宝。
汉子缓步向前,到了韦小宝跟前,道:“韦爵爷,你不是英雄了得么?怎么不跑啦?”
韦小宝无计可施,只得佯装镇静,慢慢地思谋月兑身之策,笑道:“老子打得累了,躺倒歇息歇息也是有的,你管得着么?”
汉子一声冷笑,道:“一个人歇上一时半会的,也没有甚么意思。你累了,我索性成全了你,叫你永久永久地歇下去罢!”
说着,抬起脚尖,便要朝韦小宝的胸口踢落。韦小宝吓得魂飞魄散,忙道:“慢些下手,慢些下手!我有话说!”
汉子摇头道:“我劝尊驾不必枉费心机了,深更半夜,荒滩野岭,没有人能够救驾的。
不过,你若是大叫投降,我可以网开一面。”
江湖人物,讲究的是流血不流泪、可杀不可辱、刀搁在脖子上也不作兴投降的。不过,这条江湖规矩并不实用于韦小宝。他讲究得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投降是他的拿手好戏。
韦小宝心道:“投降算甚么?等到过了这一关,老子擒住了小贼,叫他加倍数降还了我便是。不过这世道也越来越不成话了,儿子逼迫老子投降,真正的不成体统。”
韦小宝的心里先占足了赢面,正要大叫投降,忽然又想道:“若是这小于与老子—样地不讲信用,待得老子叫了投降,他再杀了老子,老子不是白白受了这番羞辱了么?不成,赔本的买卖,老子是向来不做的。”
韦小宝笑道:“尊驾的武功这等高强,韦小宝输在尊驾的手下,也不辱没了我。不知尊驾高姓大名?日后我也好在江湖上为尊驾扬名立万啊?”一边在心里想道:“这人是个甚么路道?倒是像老子几辈子的仇人一般。”
岂知汉子并不上当,冷笑道:“韦爵爷东拉西扯的本事,在下素来佩服之至;不过今日却是不中用的。你刚才不是要与在下做买卖么?在下的盘子开出来了,你倒是看着办罢。”
韦小宝踟躇道:“投降啊甚么的,江湖上传扬开去,不大好听。不过,投降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驾,那又另当别论。我就是想我认输投降之后,咱们便两清了,各走各的路,行么?”
汉子道:“那是自然。你投降了,难道我还好意思杀了你不成?最多废了你的一双招子,叫你不能见了人家姑娘便色迷迷的;砍了你的一双蹄子,叫你不能云南啊台湾啊满世界地疯跑;剁去你的一双贼手,叫你不能到处伸手要钱,再……”
韦小宝大吃一惊,道:“尊驾的价码忒也高了些,你老再升升,再升升。”
汉子摇头道:“在下做买卖历来言无二价,不能再升了。我本来还想割掉你的一双卵蛋,叫你做个名副其实的太监;刺了你的一双耳朵,叫你不能听风就是雨地折腾。
看在你讨价还价的份儿上,便让了你罢。不过,先前在下开出的盘子,却是不能再升的。”
韦小宝忽然闭了眼睛,一声不吭。
汉子道:“喂,你想通了么?”
韦小宝叹息道:“你这般折腾老子,老子活着也不如死了。你还是杀了老子罢。”
汉子道:“在下其实也是这般为你盘算。一个人啊,若是活着比死了还苦,活着确是没有甚么昧道。”停了一下,又道:“韦爵爷,你世间还有甚么仇人么?你死了,若是有甚么仇要报,在下不才,给你代劳便是。”
韦小宝想了一会,道:“我没有仇人。原先,神龙教洪教主洪安通,曾经逼迫我给他盗《四十二章经》,给我下了毒药,那时我恨不得杀了他。后来我抢了他的老婆,他也由此而死。再一个么,就是躺在地上的丐帮的晴儿,她闹得老子到处不得安身,老子见了她便头疼之极,也巴不得杀了她,不过此时她聪明反被聪明误,自食其果,也够她受得啦,再说她昏睡之后,倒是显得温柔起来,教我杀她,也不忍下手。还有一个丐帮的痨病鬼小叫花,那人心狠手辣。老子的老命差一点丢在他的手里,不过他身子单薄,又是有病,我也不能挑病人的刺啊,是不是?”
韦小宝顺着汉子的口气说话,语气诚挚之极,其实却是探汉子的口风,试图模清他的来历,以及到底与自已有甚么冤仇,再设法化解,逃得劫难。
汉子冷笑道:“你活了二三十岁,难道就这几个仇人么?”
韦小宝想了一想,道:“再有么,就是台湾郑王爷的公子郑克爽了,他杀了我师父,可郑家与师父渊源极深,师父不让我为他报仇,那也教没有法子。”
汉子道:“你师父已是死了,如今郑克爽又是落难之人,你韦爵爷若想杀他,也就是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韦小宝心里一动,思忖道:“这小子难道是台湾郑家的旧人,或者是郑克爽的朋友,来为郑克爽报仇的么?”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师父死已死了,我就是杀了郑公子为他报仇,他也活不转来,是不是啊?再者说,郑家世代忠臣,不是大花脸奸臣,咱们也不能跟忠良之后太也说不过去啊?”
汉子在韦小宝的上使劲踹一脚,骂道:“你女乃女乃的,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小子将师父的血仇置于脑后,也是死有余辜!”
韦小宝一惊,心道:“这小子看来也不是郑家的甚么人,难道是天地会的主儿?嫌老子没有为师父报仇,找老子的晦气么?”急忙道:“不关我事,师父严命,我又有甚么办法?不过,郑家之子,也是教我拆腾得苦了,不但将他的家产尽数敲诈了来,而且……”
他的眼前,现出了郑克爽在荷花池里那一副半疯半傻的模样,忽然大怒,道:“尊驾若是怪我没有为师父报仇,便杀了我罢,杀人不过头点地,郑克爽一个公子王孙,如今落到了这步田地,你们还放他不过?”
如果说韦小宝前面的话还有些不尽不实,那么这几句话,却是发自肺腑之言了。
汉子一怔,半晌道:“这样说来,你是没有仇人的了?”
韦小宝道:“仇人有甚么好?咱们闯荡江湖,能够化敌为友,才是货真价实、遇假包换的英雄好汉。”
汉子点头道:“恩,很好,很好。”
韦小宝松了口气,以为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对方动心了。岂知汉子忽然说道:
“一个人么,只是为了仇人才活着的,你既然没有了仇人,活着也没有甚么昧道。
在下成全了你罢。你可记得清楚了,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周年!”
韦小宝大惊失色,未及答话,汉子的手中已然多了一柄匕首,猛地刺在韦小宝的胸口。
韦小宝虽说有宝衣护体,也是痛入骨髓。但他忍痛一声不吭,便如真正死了一般。
方才在船上,他就是靠了装死,才躲过了晴儿的眼睛,逃得一场劫难。
然而再一再二不再三,这汉子却不是粗心大意的睛儿,匕首落下之时,便感到遇到了阻碍,惊奇道:“咳,这小子倒是有点儿邪门。”
细一捉模,已明其理:“他是达官贵人,定是身上穿着刀枪不入的宝衣。也罢,老子割断他的喉管,难道喉管也有宝衣护体么?”
举起匕首,便朝韦小宝的喉咙刺去。
韦小宝大急,喊道:“师父快来!”
汉子笑道:“你师父早去了阎王殿了,却是帮不上你啦。”
韦小宝道:“谁说我只是一个师父?九难独臂神尼师父、海大富海老公师父,快来救命啊!”
海大富是个五品太监,韦小宝冒充小桂子人宫之时,确曾跟他学了几招武功。不过此人早巳被假太后毛东珠杀了,韦小宝这时候抬出他来,无非是情急了吓唬人的招数。
九难独臂神尼可就不同了,她是明朝末代皇帝崇帧的女儿,崇帧在煤山上吊之前,为了不让女儿受敌人之辱,挥剑杀她。然而不知是下不了手还是别的甚么缘故,只是砍掉了公主的一条胳膊。
公主从此遁人空门,法名九难,习练得一身出神人化的武功,江湖上人称“独臂神尼”。独臂神尼名满江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要杀她的弟子,自然是要狠下决心的了。
果然,汉子举起的手犹疑了一下,显然对独臂神尼极为忌惮。
韦小宝笑道:“我师父从来是不失约的,今日约了我来,不知她老人家为甚么到目下还不来相会?定是有甚么急事罢?不过即使是火烧眉毛的事,她老人家也该来了。”
天已渐渐放亮,河边村落、树林的轮廓也渐渐分明。
这河滩极为宽阔,哪里有个人影?汉子道:“你这人说话、十句之中连一句也靠不住。
同你说罢,你师父是独臂神尼也罢,无臂神尼也罢,老子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你,再与她拼命便是。
韦小宝眼睁睁地看着闪着寒光的匕首又要刺落,叫道:“胡逸之胡大哥,康亲王杰书大哥,多隆大哥,黄龙大侠黄老兄,还有于阿大于三弟,你们一齐来了么?”
他张口说了一大帮子人,汉子尽管知道是虚张声势,也有了片刻的犹豫。待他匕首刺落,韦小宝身子已然滚出了二三尺远了。
汉子“哼”了一声,右脚贯注了真力,猛地踢在韦小宝的胸口。韦小宝虽有宝衣护身,还是断了三根肋骨,疼得“啊”地一声大叫,再也动弹不得了。
汉子道:“在下承蒙阁下多方关照,实在承情之至,还是一刀结果了你,使你了结得痛快罢。”
韦小宝皱眉道:“那也不用客气。”暗暗叫道:“老子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想不到在这小小的阴沟里翻了船。他女乃女乃的,平时老子的师父不少,结拜兄弟也不少,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刻,却他妈的一个也不见了。下辈子投胎转世,老子再拜一个师父、结拜一个兄弟,老子就不姓韦!”
他这样胡思乱想,无可奈何地闭了双目。汉子再不容情,匕首猛地刺向韦小宝的喉管……
就在这千钩一发之际,忽听得“当”地一声轻响,汉子手中匕首,被一枚暗器击落在地。汉子手腕发麻,一惊之下,抬眼看去,就见数十丈之外,一个老者正在向自己走来。
老者的脚步并不快,甚至有点儿慢腾腾的,如散步消食一般。汉子将牙一咬,索性不要匕首了,十指如钩,便向韦小宝的喉咙抓落。
间不容发之际,老者轻轻举起手来,似乎要将瓜皮小帽戴戴正一般,却是又一枚金钱镖,正巧击在汉子的腕脉上。
汉子顿时面如土色。知道今日若要杀了韦小宝,已是绝无可能。
他也是极为光棍,向老者一拱手,道:“在下甘拜下风。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汉子转身,便朝河边走去。韦小宝虽说胸口断了的肋骨疼得几乎要昏了过去,然而见来了帮手,还是极为高兴,躺倒在地,笑着对汉子道:“走好啊您哪,我不送了啊!”
汉子“哼”了一声,快步如飞,走了几步,忽然发觉躺倒在地的晴儿,伸手一把抱起,又是几个起落,已进入河中。
东方泛白,满河烧起了灿烂的朝霞。汉子抱着晴儿,身子被朝露镶了一周金黄的边。他镇定自若,视死如归,犹如眼前并非滔滔河流,而如坦途一般,又如慷慨赴难的烈士,从容就义;更如一双情侣,相亲相爱地走出世俗汉子快疾而又矫健,瞬间河水已是淹没了腰身。又走了几步,只见河面上,只是剩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头来。
韦小宝骇然,叫道:“喂,你疯了么?你自己要报河自尽,没人管你,不能拉个垫背的。晴儿年纪青青,闭花羞月,落色沉雁,你老兄这么将她带进了阴曹地府,未免太也可惜。”
汉子浑若没有听见,忽然间一个浪头涌过,两人的头就此在水面上消失了,再也没有现出身来。
韦小宝惊骇不已,老者已是缓缓地走近了他,说道:“施主,你叫不回来他们的。他们既然来到这儿,便是决心一死的了。这里叫情人滩,每年在这里殉情的情人,也不知有多少。唉,劳苦众生,为甚么总是勘不破一个情字!
…阿弥陀佛!”
韦小宝听他口宣佛号,衣着打扮却又是常人,猜想他可能是佛门俗家弟子,便道:“前辈,救人一命,胜造四七二十八级浮屠,你快出手救一救他们啊。”
老者摇头道:“不中用的。情人滩风高浪急,除了龙王,哪里能下河救人?”韦小宝道:“别人不能,你老人家武功这等高强,自是比龙王高出了无数倍的了。”
老者奇道:“武功?甚么武功啊?”
韦小宝道:“你老人家方才施展的那个…那个‘金镖打狗’,就是高深之极的武功啊。”
老者愕然道:“施主的话,我越听越糊涂了,甚么金镖打狗、银镖打猫?阿弥陀佛,我佛眼里,众生尽皆平等,猫狗也是如此,岂能打它?罪过,罪过!”
韦小宝大是不解,道:“老人家既是不愿出手相救他们,是他们命薄,那也叫无可奈何。晚辈承你相救,得好生报答你老人家的救命之恩。”
老者茫然道:“老朽实在听不懂施主的话。”俯子,一模韦小宝的额头,惊讶道:
“原来施主在发烧,怪不得这样说话。”
近在咫尺,韦小宝看清了老者的本来面目,只见他容貌清癯,慈眉善目,一绺长长的胡须,确是一个吃斋念佛的积善人家的长者。
韦小宝经过一夜的折腾,又被汉子打断了几根肋骨,他近几年安富尊荣,早巳不是扬州丽春院里的那个吃苦受难的韦小宝了,身子大是娇贵,哪里吃得这等苦头?此时确实发了高烧。
老者道:“老朽的家就在近处,施主若是不嫌寒碜,不妨到老朽家里养伤罢。”又架又抱地将韦小宝拖起来,便已气喘吁吁,哪里能背得起他?半扶半拖,将韦小宝朝他家里弄去。
每走一步,韦小宝断了的肋骨便钻心般地疼痛,他不由得大怒,暗骂道:“装蒜么?辣块妈妈不开花,那等高深的武功,装成这等孙子模样,来折腾老子。”
但他见到的一些武林高手,一个个地都有些怪癣,加之又有求于对方,是以只得忍气吞声,强制住自己,隐忍着没有发作。
说是“就在近处”,却实在走了足足有二里,才在绿树荫影之中,有一处小小的院落,这就是老者的家。老者开了门。院内极是整洁,种着十余株牡丹、芍药,一丛修竹,几只石凳。
老者将韦小宝扶进了室内,在一张床上躺下,盖了被子,歉然道:“家中就老朽一人,伺候不到之处,还请施主多多担待。”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
自此之后半个月,韦小宝在老者家里养伤。老者对于医道竞是极为精通,尤其是外伤。
也不用请医买药,都是老者自行料理,用药也是极为灵验.断骨好得极快。
韦小宝亲眼看见老者在不动声色之间。便将那武功高强的汉子打得落荒而逃.是以虽说老者再也没有显示武功,韦小宝也大为放心。忖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越是这等武功登峰造极的武林高手,越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只是一件:老者是佛门俗家弟子,长年吃素,而韦小宝则是大鱼大向地享乐惯了,每日青菜豆腐,韦小宝的嘴里淡出鸟来。韦小宝本是得陇望蜀之人,却是吃不了这份苦。那一日他躺在床上.听得脚步声响,便皱眉道:“老人家,你不能弄些红烧牛肉来吃么?”’一个声音冷冷道:“红烧牛肉倒是没有,红烧人肉吃不吃啊?”
“红烧人……”
韦小宝,怔,感到事情不对,急忙坐了起来。床前,站立着一个一部长髯又白又浓又密、掩盖了面目的人,这人只露出一双狰狞的眼睛。
那长髯铺天盖地,足有四尺余长,直拖至膝。却不是原来慈眉善目、菩萨一样的老者了。
韦小宝大惊,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甚么人?”
那人修然一笑,道:“白龙使,你难道连老夫也认不出来了么?难道老夫真得变得面目全非了么?”
一个“白龙使”,一个“老夫”,听得韦小宝如五雷击顶。
韦小宝道:“你、你是洪、洪……”
那人点头道:“不错,我正是洪安通!”
洪安通是神龙教的教主,也是韦小宝现任夫人之十的苏荃的前任丈夫。此人武功出神入化,更有经天纬地的雄才大略、他一手创立的神龙教,是江湖魔教之中的第一大教,不管白道、黑道,还有正派、邪派,只要在江湖行走,提起神龙教来,没有人不胆颤心惊。
可是,洪安通到了后来,却热衷于听属下的歌功颂德,便如开国帝王一般,变得刚副愎自用,将老兄弟们都丢在一边,终于导致了教中巨变,在群殴中被属下所杀,并因此而全教覆灭,并且是韦小宝看在苏荃的面子上,挖了个坑,将他掩埋了的。
韦小宝嘴唇发抖,道:“你、你……”
洪安通道:“白龙使,你不必害怕,我没死,我不是鬼。”他向地上一指,道:“他才是鬼,是被我杀了的。你听说过鬼能白日现身、并且将大活人变成鬼的么?”
躺在地上的,正是救了韦小宝的老者。此时他七窍流血,显见中了剧毒,死得不能再惨了。
韦小宝的脑子如电光火石,刹那间转了十余个圈儿:“老子不怕你是鬼,怕的就是你是个人。老子挑起祸端,搅散了你的神龙教不说,还与你老婆私通,生下了一个儿子,又心安理得地娶了你的老婆做了自己的老婆。如今你不要说别的,就是为捉拿奸夫婬妇,告到官府,按《大清律》,也该问斩。便是老子在朝中有人情,那么杖责三百、发配三千里外与守城军士为奴,也是轻的了。他女乃女乃的。
甚么样的黄花闺女老子不娶,偏偏要娶个活寡妇?”
洪安通幽幽叹息道:“那一日我身负重伤,清醒之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钻出了坟坑。虽说拣得了一条性命,可神龙岛已变成了一座荒岛…我苦心经营一辈子的神龙教,毁于一旦。”
洪安通又道:“老夫变得一无所有,本来即便不死,也该自行了断。可是老夫又极不甘心。嘿嘿,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创功立业,枉为人了!……数年来,老夫卧薪尝胆,练就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武功,又长出了一部四尺四寸的胡须,遮住本来面目。哼哼,老子一败涂地,本来不该有脸,正巧这脸也被胡子遮盖了。”
韦小宝忽然放声大笑。
洪安通怒道:“你笑签么?敢耻笑老夫么?”韦小宝道:“属下不敢。教主,你老人家知道么?神龙教全教覆灭,正是属下安排下的计谋啊。”
洪安通冷笑道:“我自然知道。神龙教原先好生兴旺,如今只剩下了老夫一个孤家寡人,当然是你韦小宝所赐,别人哪有这么大的手笔啊?嘿嘿,嘿嘿,白龙使,你的功劳不小。嘿嘿,嘿嘿!”
洪安通笑一声,韦小宝周身便打一次哆嗦。他亲眼所见,洪安通杀起人来,那等心狠手辣,是从来不容情的。
韦小宝知道此时生命系于一线,来不得半点马虎,一本正经道:“功劳么,属下是不敢领了。不过,有一日在北京,属下与矮头佗、陆高轩两人闲谈,矮头佗他们说起神龙教刚刚创立之时,那等兴旺发达,令属下好生敬慕,只恨我爹爹他女乃女乃的混帐,晚生了老子几年,没有赶到教主创教的岁月。”
韦小宝的娘是妓女,连她也不知道儿子的父亲到底是谁,是以韦小宝与他的亲爹素无情感,张口就骂。其实他知道洪安通的禀性:最是恨那些世俗人伦,这样说话,不过是报其所好而已。
果然,洪安通脸上的神色稍稍和缓,轻声道:“是啊,想今年老夫初创神龙教,在江湖之上,真正说得上是威风八面。不过,这与你颠覆我神龙教,又有甚么干系?”
韦小宝道:“教主的话是不错,矮头佗、陆高轩的话,却错了一半。他们说,当初若不是一帮子老兄弟们,单凭教主一人,便是三头六臂,又有甚么用处?神龙教?哼哼,只怕是神蛇教,他也是创不出来……教主,你千万不要误会,这话可是陆高轩他说的,与属下却是没有甚么干系。”
陆高轩、矮头佗都是与洪安通一块儿创立神龙教的有功之臣,不过后来由于洪安通渐渐地与他们疏远了,是以他们口出怨言,也是有的。何况洪安通为了得到《四十二章经》,确实委任韦小宝为白龙使,与陆高轩他们一起赴京盗宝。
洪安通道:“那又如何?”
韦小宝道:“当时属下不服,便与他们争执起来。属下道:‘教主不是凡夫俗子,是天上的武曲星、文曲星下凡,算无遗策,运筹甚么甚么之中,决胜甚么甚么之外,我们这些凡人,不过是跟了教主沾光而已,又有甚么功劳了?”
吹牛拍马,是韦小宝的一大法宝,他脸皮又厚,说谎说得再是离奇,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边说,边察言观色,见洪安通微微闭着双目,显是听得极为顺耳。
韦小宝道:“也是属下年轻好胜,听了陆高轩、矮头佗的话,心中好生不服,突发奇想:索性请教主将神龙教尽行解散,教主白手起家,不用任何人帮助,再建一个崭新的、呱呱叫、别别跳的神龙教,教他们这些井底之蛙看看,教主没有了他们做帮手,定然会建起更加兴旺的教来。至于原教中的那些叛徒,乘人之危,犯上作乱,实在是属下始料不及的了。”
洪安通道:“如此说来,白龙使,你完全是一片好心了?”
韦小宝忖道:“若是将自个儿说得一朵花一般,没有一根刺,老家伙说不定不信。”便道:“全是好心,倒也未必。属下看到教中的老人,一个个老气横秋,对我们小一辈的却横加干涉,并且对教主也是大不敬,也想借机清除了他们,这点儿私心却是有的。”
洪安通点头道:“好,很好!老夫如今一无所有,你称心了?”
韦小宝急忙道:“教主,你老人家怎么会一无所有?你的武功天下第一,智谋天下第一,还有……甚么甚么的,全都天下第一。”
洪安通道:“你还忘了说啦,老夫的绿帽子,也是天下第一。”
韦小宝心头一惊,暗道:“他女乃女乃的,果然说到正题儿去啦。一个人么,甚么天下第一都使得,唯独这顶绿帽子,不能天下第一。第二也不行。给老子一顶倒数天下第一的绿帽子,老子也不受用。”
好在他有急智,立时道:“这也是属下的一点儿私心。
要使教主白手起家,索性连个夫人也没有,那才能显得教主的能耐。三国上的刘备说过,兄弟是手脚,砍了就生不出来啦。老婆是甚么?老婆是衣衫,破了,再做一件就是。
是以刘备就有了大黑脸张飞、枣红脸关公相帮,火烧藤甲兵,七出祁山,八出祁山,七八一十五出祁山,打得大花脸曹操落荒而逃,大叫投降。”
没有主意之时,便东扯葫芦西扯瓢,韦小宝最是惯于此道。
洪安通闭目养神,也不知他听是没听,韦小宝心头打鼓,便住了口。
洪安通却又睁开眼睛,道:“说啊,怎么不说下去啦?”
韦小宝干咽了一口唾液,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俗话说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教主寿与天齐,仙福永享。
洪安通忽然“哈哈”大笑。这笑声犹如一头受了伤的野兽,黑夜里、旷野中,那等凄厉的号叫。
韦小宝让他笑得心里发毛,也不敢吭声。
洪安通直笑得老泪纵横,待得笑够了,才缓缓道:“白龙使,老夫当真得好生谢谢你了。”韦小宝不知他的话是真的“当真”还是假的“当真”,含混道:“那也不用客气。”
洪安通叹口气道:“我客气甚么?我也犯不着与你客气。你方才说的寿与天齐甚么的,若是在数年之前么,我听了定是高兴得紧。相反的,若是我的属下不这般歌功颂德,我便认定了他是对本座不忠。就这样弄得天怒人怨,老夫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的。可自从承你所赐,我在坟坑里侥幸钻了出来,从死里走了一遭儿,明白了天下的诸多事理。”
他定定地看着韦小宝,道:“哼哼,假如一个人哪,挖空心思说你仙福永享甚么的,还要独出心裁,加上甚么连同夫人,那可就要大大地小心,他可要弄顶绿帽子给你戴上一戴了。”
神龙教对教主洪安通的“颂词”,原先只是“教主寿与天齐,仙福永享”,只是在韦小宝被诱骗入教,并破格担任白龙使要职之后,他独出心裁,在“教主”二字的后面加上了“夫人”二字,成了“教主与夫人寿与天齐,仙福永享”。
韦小宝实在是这个“发明”的滥觞者。
但韦小宝其时只是想讨好洪安通与夫人苏荃而已,没想到阴差阳错,后来倒将洪夫人变成了韦夫人了。
韦小宝“嘿嘿”干笑,道:“教主不喜欢那些不痛不痒的话,也是最好。连康熙小皇帝都说,”他撇着京腔,学着康熙的口吻,道:“‘自古以来,人人都叫皇帝作万岁,其实别说万岁,享寿一百岁的皇帝也没有啊?甚么万寿无疆,那是骗人的鬼话!’”心里却大是发毛:“他如今不要人拍马屁,倒是不好办了,我韦小宝没有用武之地了。”
洪安通道:“满清皇帝也能这般,倒也不糊涂。”
韦小宝还有一招:越是在黔驴技穷之时,越是没话找话,不让对方的脑子得空。是以他一边思谋对策,一边虚与委蛇,一拍巴掌道:“这就叫皇帝、教主,所见略同。”
洪安通伸手抓住了韦小宝的床头,韦小宝害怕,身子一闪,朝一旁挪了一挪。洪安通轻轻便将床头的木头抓下了一块,手掌一拧,就见一股粉末一般自指头缝里散落。
洪安通面色凝重,道:“韦小宝,我再听到你拍马屁的话,你那个脑袋,便要象这粉末一般了。”
韦小宝胆颤心惊,道:“属下不敢,属下再拍马屁,便嘴里生疔疮,脚底板流脓,不得好死。”
洪安通默然半响,语气生涩地问道:“苏……苏姑娘她好么?”
韦小宝道:“她好……教主,这事可不怪她,都是我的错。”
洪安通摇头道:“今日不说这个。男子汉大丈夫,理当拿得起放得下。老夫若是小肚鸡肠的人,那日也不出手救你了。”
韦小宝道:“原来是教主救了我?”
洪安通冷笑道:“你以为是谁?那个老死鬼么?哼哼,他可是除了吃斋念佛,半点武功也不会的。”
韦小宝恍然大悟,道:“属下明白了,那河滩开阔之极,藏身之地,只有数十丈开外的那片小树林。除了教主,天下还有谁能在那么远的地方发暗器救人?教主的武功出神入化,天下第一,泰山北斗,仙福永享…”
洪安通勃然大怒,道:“韦小宝,老夫的说话,难道是放屁么?”
韦小宝猛然想起了洪安通发誓再不许人拍马屁的话,“啪啪”地连打了自己几耳光,道:“打你这没记性的小子!教主,属下该死,属下再也不敢了,属下……”
洪安通冷冷道:“你一口一个属下,老夫可是不敢当。”
韦小宝连忙道:“敢当的,敢当的。韦小宝对天发誓,洪教主洪安通先生,不但永远是韦小宝的教主,而且永远是韦小宝的亲爹爹、亲妈妈……”心中却暗道:“老子的爹爹嫖了老子的妈妈才生了老子,嫖客自然也不会是甚么好东西。老子的娘就不用说了,是个老婊子。你老人家便去做一辈子嫖客罢,去做一辈子妓女罢。”
洪安通一边听,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模着韦小宝的床板。就见他手到之处,那床板便如有锯子锯一般,慢慢断裂。
“啪”地一声,韦小宝摔倒在地上。
韦小宝心中更是害怕,暗道:“洪教主的武功,显见更是精进了。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这手若是模在老子的身上,不是要将老子锯成十七二十八瓣了么?”
洪安通点头道:“恩,很好。你既是愿意做老夫的下属,老夫也不能太过委屈了你。这样罢,你不要做白龙使了,我做教主,你便做副教主,咱们两人联手,将神龙教再好生办起来。”
韦小宝叫苦不迭:“老子这条小命,不丢在神龙教手里,老子就不信韦。”面上却装出一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样子,道:“请教主收回成命,给教主做牛做马,属下都不胜荣幸之至,至于副教主甚么的,属下实在不敢当。”
洪安通道:“你敢当,哼哼,你敢当得紧哪!小白龙韦小宝,鼎鼎大名的白龙使、韦爵爷、韦香主,你再不敢当,江湖之上,武林之中,还有甚么人能够担当得了如此重任!”
“小白龙”是江湖好汉茅十八在韦小宝还是孩提时,带他闯荡江湖为他顺口起的诨名;“白龙使”是韦小宝在神龙教的职分;“韦爵爷”是韦小宝在朝廷的爵位;至于“韦香主”,则是指韦小宝在天地会任了青木堂香主了。
韦小宝遍体冷汗,目瞪口呆!.他忖道:“洪教主原先高高在上,只是听属下的禀报,哪里知道老子的身份、来历?如今他甚么都知道了,要想再糊弄他,却是难上加难了。”
韦小宝道:“你,你甚么都知道了?”
洪安通道:“你不用害怕,咱们两个既已商定了再度合作,老夫就不会算那些陈年老帐。包括苏姑娘的事,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从今往后,咱们这一页就揭过去了,谁若是再提它,教他周身被十八般暗器击中,死得苦不堪言。”
江湖人物历来讲究一言九鼎,发了的誓决不反悔。洪安通是数一数二的成名人物,自然更不会食言了。
韦小宝放了一半的心,道:“教主待属下恩重如山,属下再不知恩图报,还成个人么?
没说的,今后属下一定对教主忠心耿耿,若是怀有二心,我韦小宝就在这间屋子里,被人砍成十七二十八块。”
他的誓发得极是恶毒,其实却耍了个小小的滑头:“老子说是在这间屋子里,换了个地方那便不算。哼,这间屋子好稀罕么?老子一辈子不来这里,也就是了。”
洪安通却没有听出,点头道:“好极,好极。你能这样想,是咱们大伙儿的福份。韦兄弟,老夫今日极是高兴。我二人重归于好,我年纪居长,总得送点儿甚么礼物给你才是啊。”
韦小宝的一颗心,这才好不容易地放进了肚子里,道:“那也不用客气了。”洪安通想了半晌,自怀里模出一粒指头大的药丸,道:“这药丸…”
话音未落,韦小宝已是一把抢过,放进嘴里,吞了下去。
这一手大出洪安通的意外。
神龙教控制教中之徒的手段,靠的并非是甚么恩威并重。大部靠的却是独门的药物。洪安通强迫属下服食了种种毒药,却自存解药。这些解药一年只发放一次,届时若是得不到,有的浑身筋骨寸断,有的血肉腐烂,死得苦不堪言。
韦小宝深知洪安通毒药的厉害,却像抢吃甚么美昧佳肴一般。
洪安通点头微笑,道:“你果然很精明。光棍对光棍,老夫也将话说在明处罢。这药叫‘百涎丸’,是一百种毒物的涎水精心炼制而成的。它毒性虽说极大,却是不碍,老夫自有克制它的解药。你吃得这般痛快.足见你对本座的忠心,本座也不会亏待了你。”
洪安通说得轻描谈写,韦小宝却是暗暗心惊:“辣块妈妈!这等歹毒的药物,亏你也做得出来。老子若不是抢着吃了,你自然有更歹毒的本事,逼迫老子吃了下去。老子这叫打肿脸充胖子,光棍不吃眼前亏。”
韦小宝想着,却又暗自得意:“老子吃了丐帮的独门药物,早巳练得百毒不沾了,‘百涎丸’甚么的,能奈何得了老子么?”
面上却又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道:“教主,属下”
洪安通打断了他的话,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听老夫说完。这‘百涎丸’虽说歹毒,可对一个人的内力,大有补益。你的聪明机变,那是不用说了,老夫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哼哼。”
韦小宝道:“教主过谦了。”
洪安通笑道:“那也不用客气。不过,你的武功、内力,却是实在不敢恭维。你服食了‘百涎九’,内力定可大增,武功也必将大是精进。至于毒性么,只在每年的端午,才发作一次,届时老夫总差人给你送解药就是了。”
韦小宝故作惊慌,道:“若是端午节见不上,那怎么办啊?”
洪安通摇头道:“不会的,倘若端午节得不到解药,那浑身的肌肉,便要腐烂见骨,七日之内,必死无疑,比起甚么在这间屋子里被砍上甚么十七二十八刀,却要厉害得多。你想啊,性命交关的事体,岂能大意?”
韦小宝大怒,暗道:“他女乃女乃的,你要杀了老子做肥料么?”嘴上却是没有吭声。
洪安通道:“咱们长话短说罢,韦兄弟,咱们重组神龙教,经费乃是当务之急。你神通广大,便将这副重担承担下来罢。”
韦小宝以为他要开出何等难办的“盘子”,岂知只是要钱,放了心,便道:“这好办,教主,十万二十万的银子,属下尽力筹措也就是了。”洪安通道:“咱们一切都是白手起家,十万八万的没有甚么用处。”
韦小宝面呈难色,道:“再多,可就有些为难了。不过教主既然有令,属下尽力而为罢。”
洪安通逼视着韦小宝,缓缓道:“都不够用,别的也都用不着说了。你只要将《四十二章经》中所藏的宝藏弄了出来,也就是了。”
韦小宝吃惊道:“《四十二章经》?”
洪安通道:“怎么样啊?”
韦小宝道:“遵照教主的吩咐,属下已于数年前将三部《四十二章经》献给了教主。至于其余的五部,属下本领低微,实在是…”
洪安通打断他的话,道:“这一节你倒是大可放心,老夫又不吃斋念佛,要这么多的经书何用?老夫要得是经书中的宝藏。”
韦小宝道:“就是这个为难,宝藏藏在经书里,若将八部《四十二章经》全数凑齐,却是大为不易。”
洪安通冷笑一声道:“你就是将八部经书凑齐了,又有甚么用处!我同你说罢,那些经书中宝藏的秘密,早巳给人盗走了。哼哼,韦兄弟,此中情由,你知道不知道啊?”
韦小宝将八部《四十二章经》中所藏的藏宝图取出,与夫人双儿一起拼凑完成,又将那地图毁弃了。此时听得洪安通说出个中秘密,暗忖道:“听他的口气,只是揣测,至多将那书的秘密勘破了而已。藏宝图的秘密,只有我与双儿两个知道,怎能泄漏出去?啊,是了,他那三部《四十二章经》是我交给他的,其中秘密失窃,我便是唯一线索,只得着落在我的身上。若是他真的知道秘密,哼,还用得着与老子这般客气么?”
韦小宝故作惊诧,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教主,也怪属下粗心大意,只知道将经书盗了献给教主,却没有想到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请教主放心,属下一定想方设法,弄个明白。”
洪安通道:“那便最好。不过,最迟的期限是明年的端午节,若是到时候还弄不到藏宝图,那‘百涎丸’的解药,你就不用想了罢。”
洪安通故伎重演,使用了当初逼迫韦小宝取《四十二章经》的法宝,却不知今非昔比,韦小宝对毒药已是全然不惧了。
韦小宝将八部《四十二章经》中所藏的藏宝图取出,与夫人双儿一起拼凑完成,又将那地图毁弃了。此时听得洪安通说出个中秘密,暗忖道:“听他的口气,只是揣测,至多将那书的秘密勘破了而已。藏宝图的秘密,只有我与双儿两个知道,怎能泄漏出去?啊,是了,他那三部《四十二章经》是我交给他的,其中秘密失窃,我便是唯一线索,只得着落在我的身上。若是他真的知道秘密,哼,还用得着与老子这般客气么?”
韦小宝故作惊诧,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教主,也怪属下粗心大意,只知道将经书盗了献给教主,却没有想到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请教主放心,属下一定想方设法,弄个明白。”
洪安通道:“那便最好。不过,最迟的期限是明年的端午节,若是到时候还弄不到藏宝图,那‘百涎丸’的解药,你就不用想了罢。”
洪安通故伎重演,使用了当初逼迫韦小宝取《四十二章经》的法宝,却不知今非昔比,韦小宝对毒药已是全然不惧了。
洪安通也不理他的胡说八道,站起身来,道:“韦小宝,你慢慢地享用罢。老夫还有些俗事,就不奉陪了。”
韦小宝大叫道:“教主,你不能走,你救救属下,哎呀……属下不忘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洪安通也不理他,拔腿便走,韦小宝骂道:“他女乃女乃的洪安通,这等折腾老子,老子便是做了鬼,也饶你不得……哎呀……老乌龟,老甲鱼,老王八蛋,老子在阴间也要做一百二十顶绿帽子,一顶一顶地全给你戴上!……老甲鱼,老乌龟……”
洪安通一声报复之后快意之极的大笑,瞬间消失了。
韦小宝浑身大汗淋漓,连骂人的力气也不多了。可他此时除了骂人,也实在没有别的事儿可做,于是骂完了洪安通,又骂丐帮的雯儿:“臭小娘皮,给老子服了甚么药,还说服用之后百药不沾,放你娘的狗臭驴子屁…哎呀,老子要死了,死定了,死得不能再死了,哎呀……”
然而他的心里却不糊涂,突然想道:“老子就这么大喊大叫,引了人来怎么办?这里还躺着一个吃斋念佛的死鬼,地方上必定诬赖是老子杀的,哎呀,谋财害命,见色起义……他女乃女乃的,一个糟老头子,又有甚么色了?……衙门里若是将老子抓了起来,老子的七个老婆,只怕一个个地落井下石,落石下井,弄了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给老子戴戴,那可是大大地不妙。老子还是快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罢。”
这样想着,也不知哪里来的劲,爬起来,向着外面飞奔而去。
他不敢向大路跑,只拣崎岖不平的乡间小道,高一脚低一脚地没命地奔逃。
跑着跑着,一阵头晕目眩,他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地……
韦小宝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觉得身子虚弱得要命,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在奔跑时让汗水给带走了。他微微喘息着,想动一下手指头也不可能。
他微微动着嘴唇,道:“我这是在哪儿啊?”
没有人回答。韦小宝心头一懔,道:“天为甚么这么黑?这是阴曹地府么?……我一定是死了,死透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儿声息。
韦小宝越想越害怕,自言自语道:“老子死了,黑灯瞎火的,老子的七个老婆,怎么也不送一盏灯火来?啊,是了,他们一个个地找野汉子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来管我这个死人?
说不定,这眨眼的功夫,老子已经戴上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了。”
这样一想,便觉心中异常凄苦,道:“他女乃女乃的,老子枉找了七个老婆,又有甚么用处?
老子再世投生,只找一个,恩恩爱爱,过上一辈子,也活得象个人儿。”
越想心中越是凄苦,忖道:“不行,老子做了鬼,也饶不了臭老婆——还有老甲鱼洪安通。老子这就找他们算帐去!”
说着,便要起身,却听得身后一个女子老而沙哑的声音喝斥道:“别动,你不要命了么?”
韦小宝原先巴不得听到人声,这是猛然听到,加之声音又是这等地苍老、沙哑,使这黑暗之中凭添了几分诡秘。
韦小宝惊道:“你、你是甚么人?”女子道:“我与你一样。”韦小宝道:“我、我死了,是个鬼。”那女子道:“我说过我与你一样,你是鬼我也是鬼。”韦小宝道:“我是男鬼。”
女子道:“那我便是女鬼了。”
韦小宝怵然心惊,思忖道:“看来老子却是真得死了,在阴间又遇到了一个女鬼。不过听她的声音,定是又老又丑,老子与老而丑的女人都没胃口,不要说老而丑的女鬼了。”
韦小宝大声喊叫,其实声音却是弱如蚊虫,道:“老女鬼,你不要缠我,我有病,浑身都是病,痨病、羊角疯,还有杨梅大疮。你沾了我,我便传了给你,教你嫁不出去,腐在坟里。”
“老女鬼”喝道:“你这人当真流氓成性,甚么脏话都说得出口呀!”韦小宝道:“你当你是冰清玉洁的女鬼,要立贞节牌坊么?告诉你,你若是再不放过我,老子的脏话还有得是呢。老子在世上—辈子,别的本事没学会,就是脏话学了一大堆。你信不信啊?你这个臭花娘、臭婊子、臭”
忽然,他的声音止息了。原来,“老女鬼”蓦然出手,点了他的“哑穴”。
“老女鬼”道:“你怎么不说了?哼哼,你倒是骂啊?”
她不知道,她点了韦小宝的哑穴之后,韦小宝不能出声,心里却是将她骂得更恨了:
“臭婊子、路倒尸、杀千刀,下油锅。你上辈子做婊子,做了鬼还是婊子,下辈子托生之后,还得做婊子”
韦小宝市井流氓出身,骂人的下流话他三天三夜也不会重复的。
“老女鬼”只觉得耳根清静了,道:“这样才好?这才是乖孩子呢。我同你说,你身上的剧毒,若不立时逼出来,只怕你活不过今日了。”
韦小宝一怔,忖道:“甚么要将我身上的毒逼出来?甚么活不过今日了?难道我没死么?”想开口问一问,却是哑穴被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只觉得自已的小月复痒痒的,忽然,一双小手紧紧地贴在了他月复部的“丹田”穴上。
韦小宝复又大惊:“老女鬼要做甚么?难道她要吸阳么?”
这么一想,忽然觉着身子凉丝丝的,仔细一体味,才发觉自己竟是一丝不挂,身无寸缕。他暗叫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老女鬼要霸王硬上弓啦。”
可那小手贴在了他的“丹田”穴上,便再也不动了。
那小手柔女敕异常,韦小宝不禁怦然心动,暗道:“这女鬼听声音又老又丑,不料这手却如美貌大姑娘的手一般无二。”
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便觉得那一双小手掌之中,缓缓地透出沁人心脾的暖气,刹那间浑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坦。
不知不觉,韦小宝又睡熟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韦小宝被一阵说话声惊醒了。
眼前依然一片漆黑,却听得极近处行人道:“那个姓韦的小子中了剧毒,被我搁住了,正想拿了送给小师叔祖,不想雯儿姑娘她突然出现了。侄孙无用,打她不过,被她伤了,劫得姓韦的小子逃了。侄孙赶紧来禀报小师叔祖,请你老人家出手。”
只听得另一个人道:“咳,咳,他们跑也跑不远,大伙儿四处搜搜罢,雯儿那贱婢倒是无关紧要,姓韦的小子大有干系。咳咳……”
一听那咳嗽,韦小宝魂都吓飞了:痨病鬼小叫花!
面前,“老女鬼”低声道:“不要出声,现下驱毒正是紧要关头,千万不能走火人魔。”她的声音压得低了,反倒极是娇女敕,韦小宝好象在甚么地方听过的一般。
岂知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得“腾”地一声响亮,露出了光亮。
韦小宝大惊失色:面前端坐着的,是一个与自己一样一丝不挂、赤果果的美丽之极的女子酮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