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子头吕炮——吕子久——说的并不完全是笑话。打从镇头上过来不远,的确有家棺材店,店名确叫福寿全,店东也确实姓赵。
唐汉以前所以没有留意,是因为这家棺材店生意清淡,赵老头又是孤家寡人一个,经常总是大门一锁,不是去泡茶楼,便是去逛赌坊。
吕子久已在无名镇落脚多年,以上两处又是常去的地方,他跟这个赵老头搭上交情,自是不足为奇。
但是,无眉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真的替唐汉到福寿全赵老头那里订棺材去了?他订好棺材,就留在那里,等唐汉跟吕子久一起过去喝酒?
这种事你相信不相信?
赵老头住的地方很宽敞,店里存货尚为充足。
充足得足以令人心头发毛。
后面大院子里,搭了个露天高架木棚,棚子下面,层层叠叠的,堆满了几十具大小厚薄各不相同的棺材。
有些棺材已经上了粗漆,有些则尚未经过打磨。
虽然这都是些没装过死人的空棺材,但看了仍然令人怵目惊心。
因为它会使人很快的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躺到这种东西里面去,然后上盖加钉;那种突如其来的窒息之感,会令人不寒而傈,无法忍受。
赵老头是个很笃实和气的老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脸色却红润得发亮。
这显示出至少在未来的十年八年之内,他似乎还成不了自己的主顾。
吕子久领着唐汉走进他的作坊时,这位生意清淡的棺材店老板,竟已跟无眉公子张天使摆开了一盘棋。
两人下棋的地方,就是一块刚刚刨光了的棺材盖板。
唐汉以前虽然不知道赵老头从事的行业,但并不是没见过面,所以两人也算是旧相识,根本用不着吕子久费神介绍。
吕子久的另一段承诺,如今也证明并非口边顺口说说。
离两人不远的另一块棺材板上,果然已备好几样小菜,以及一大壶酒。
酒味浓郁扑鼻,谁都不难凭嗅沉闻出,酒壶里装的正是镇上的名酿“入骨香”!
无眉公子抬头指指酒菜道:“那边有酒有菜,自己动手,不必客气。棺材我已替你选好一具,材料,样式,尺寸大小,各方面都保证你一定满意。”
唐汉笑道:“你办事一向细心可靠,只要你自己觉得满意,我没有不满意的道理。”
无眉公子瞪眼道:“替你选的棺材,为什么要我满意?你话中带刺,以为我听不懂?”
唐汉笑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凡事何必分得那么清楚?以你我之间的交情,以及我们差不多的身材,将来谁用还不都是一样?”
无眉公子忽然转向吕子久道:“你没跟这小子说清楚?”
吕子久苦笑道:“你以为我说了他就会相信?”
无眉公子又朝赵老头,下巴一抬道:“赵老板,一客不烦二主,还是由你来告诉这小子吧!”
他说完后,立即移目注向棋盘,继续思考他下一步该下的棋;好像赵老头肯不肯说,唐汉信与不信,都已不关他的事。
唐汉脸上虽然仍旧浮着笑容,但笑得已经不太自然。
一股不妙之感自他心底油然升起。
因为他已看出这不像是一场玩笑。凭他的眼力,他敢断定赵老头绝不是一位会武功的江湖人物;张天俊和吕子久要寻他的开心,方式多的是,应该不会将赵老头这样一个老实人牵涉在内。
赵老头遵照无眉公子的吩咐,就像做错什么事情,向唐汉赔小心似的道:“老汉原以为这件事跟唐少侠毫无关系,不料他们二位……”
无眉公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棋盘,如跟棋盘说话一般,从旁冷冷插口道:“赵老头,你说话可要小心一点才好,这小子专喜欢在别人字眼儿上抓小辫子;你以为这事跟他这位唐少侠没有关系,难道我们就说过这事跟任何人有关系不成?”
赵老头急忙接着道:“是的,是的,这是实情,他们二位听到这件事情之后,除要老汉为少侠赶钉一口上等寿材之外,的确什么也没有说。”
唐汉点头道:“预订棺材的事情我知道,你如今已是第三个人,第三次提到这件事情了。”
赵老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赧然一笑道:“老汉原以为——”
唐汉轻咳了一声道:“原以为这件事跟我这位唐少侠一点关系没有是不是?赵老板,您又说回去了。”
无眉公子轻轻叹了口气,这次忍住没有开口。
赵老头定了一下神,重新说道:“老汉这片产业,是我一个堂兄留下来的。前后两进院子,房间十多个。一个人住,竟是够宽了,但平时并没有什么收益,加上寿材方面的生意又不见佳,生计实在很不容易维持。”
他说了大半天,全是一篇“婆婆”加“妈妈”的“苦经”,听在别人耳朵里,根本就是一堆“噜噜”加“嗦嗦”的“废话”。
无眉公子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碰上赵老头这张碎嘴于,唐汉本来也有点不耐烦,如今见无眉公子比他更难受,心中不禁又舒坦了下来。
他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同时想起一句俗话:
“商鞅作法自毙”!
为了想瞧瞧这位张大公子生气的样子,他现在反而希望赵老头干脆文不对题,再扯远一点,愈远愈好。
吕子久一个人已经跟棺板上的酒菜干上了,这时膘了赵老头一眼,大声接口道:“很久以前,你为了维持生计,就开始把多余的房间租给别人,对不对?”
赵老头大点其头道:“对,对!我们这位吕家老弟可说最了解老汉的苦衷了。否则,像老汉这样整天晃晃荡荡的,那来的这笔开销?”
吕子久苦笑,只好继续代劳:“去年第一个向你租房子的人,就是这位张大公子,对不对?”
赵老头又点头:“对,对!这位张公子的出手真大方,以后的房客,就没有一个像张公子这样大方过。”
无眉公子的鼻子和嘴巴全部歪去一边。气歪了!
唐汉微微一笑道:“张公子为人大方我知道,不然这些年来我哪能经常白吃白喝。”
无眉公子在棋盘上重重拍落一颗棋子,像跟那颗棋子赌狠似的,唾唾不已道:“总有一天,我会把猫尿渗在酒里面,从你小子鼻孔里灌进去!”
唐汉轻咬了一声道:“人是够大方,只可惜气量窄了一点。”
吕子久立即抢着接下去道:“以后你又将空房子租给过很多人,对不对?”
赵老头道:“对!很多,很多。究竟租给过多少人。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吕子久道:“最近向你租房子的人是谁?”
赵老头道:“一个患了重病,瘦得不成人形的老先生。”
吕子久道:“就这老先生一个人住在这里?”
赵老头道:“不,还有两个年轻的后生,跟他住在一起。”
吕子久道:“你说这位生病的老先生不是个普通人物?”
赵老头道:“是的,每天天黑以后,就有几名彪形壮汉轮流过来煎药侍候,这些人都是高来高去的,武功十分惊人。”
唐汉一呆,月兑口道:“童子飞?”
赵老头道:“不是‘童子’,我说的都是大人’。”
无眉公子长长的嘘了一口气,脸上同时浮泛起一股愉悦的笑容。
他反击的机会来了。
“呢,童子飞?”他扬脸眯眼望着唐汉:“一个人的名字?我以前怎么没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唐汉置之不理。“你说的这位老先生住哪个房间?”他问赵老头:“麻烦你带我过去,我想见见这位老先生。”
赵老头摇头:“不行,你来晚了。张公子他们要我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这位老先生今天早上忽然不见了!”
唐汉道:“跟他住在一起的那两名年轻后生也不见了?”
赵老头道:“统统不见了。”
唐汉道:“临走之前,他们可曾留下什么东西?”
赵老头道:“除了几滩血迹,什么也没留下,害老汉洗刷了老半天。”
他接着又更正:“噢,对了,还有十两银子的押租金。”
唐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移步缓缓向摆酒菜的那块棺材板走去。
棺材板的两端,便是最好的座位。
吕子久占去了一头,唐汉如今便在另一头以跨骑姿势坐了下来。
无眉公子跟赵老头继续下棋。
两人下棋。
两人喝酒。
唐汉听完赵老头这一段没头没尾的故事之后,胃口好像突然好了起来,他每样菜都尝了几口,又连干了三杯入骨香,才慢慢抬头,望向吕子久。
他望着吕子久,点点头道:“我懂你们的意思。”
吕子久道:“你懂我们什么意思?”
唐汉道:“以你们过去跟赵老头的关系,你们无疑早就知道那位飞刀帮主住来了赵老头这里,以及住来这里的原因。”
吕子久挟了一块栗子鸡,没有表示意见。
“如今,这位飞刀帮主忽然失踪,你们获悉后,虽然非常关心而又着急,但却有无从着手之感。因为你们尽管清楚对方也许跟后山那批人不无牵连,但却模不清这伙人是何来路,以及他们劫持童子飞的目的何在。”
吕子久以一口入骨香将嚼碎了的栗子鸡送进喉咙!又在开始物色第二块栗子鸡。
“而依你们的猜想,我这个火种子对这件事也许比你们知道的多,于是,你们便自作聪明,想出了这一招‘投石问路’兼‘激将’之法。”
吕子久大概是入骨香喝得太猛了,他忽然避开唐汉的视线,不断的呛咳起来。
唐汉微笑道:“你慢慢的咳,别真的呛着就是了我可以等待。”
世上最好的止咳药,大概也不及这几句话灵验有效。
吕子久的咳嗽忽然好了。
他红着脖子道:“一派胡言乱语!什么叫‘投石问路’兼‘激将’之法?”
唐汉笑道:“听不懂,是吗?那么,我就说清楚一点好了。”
他喝了口酒。
“事实上你们也拿不准我是否清楚这一伙人的来路,所以你们以替我买棺材,及说我活不成来试探我;只要我有了反应,你们便不难看出我对这一伙了解的程度——这是‘投石问路’的部分。”
他又喝了口酒。
“就算我对这伙人的来历了如指掌,你们对我是否肯出力营救那位飞刀帮主,仍然没有多大把握。于是,你们安排赵老头来述说这个令人发指的故事——这是‘激将’的部分。”
吕子久忽然道:“好,算你聪明,现在你能不能说说你自己对这件事的意见?”
“我最好不说。”
“为什么?”
“因为我如果直说出来,一定会使你们大失所望。”
“这件事你打算抽手不管?”
“不错!”
“什么原因?”
“这是我火种子为自己订下的原则:凡事都须‘量力而为’,‘量理而为’,‘量情而为’。违反其中之一,则更可为亦不为!”
“好原则!”吕子久点头,忽然又问:“这几条原则是你昨天还是今天订下来的?”
“很早就订下来了。”
“如你出手营救这位飞刀帮主,那将违反了你这三大原则中的哪一条?”
“三条通通违反。”
“可否开开茅塞?”
“须知我火种子既非法力无边的‘通天教主’,亦非普渡众生的‘观音大士’,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不该为而为,这便是‘不量力’,‘不量理’!”
“还有一条呢?”
“飞刀帮下设四大香堂,高手猛将如云,如今帮主有难,反仗外人援解,如果你是飞刀帮的弟子,你会有什么感想?你自告奋勇,是好心帮别人的忙?还是存心叫人家颜面难堪?
这便是‘不量情’!”
吕子久好像忽然犯了气喘病;呼吸急促,脸孔通红。
他嘴角扯动,好像有话要说,但除了喘气,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汉缓缓放下酒杯,站起身子道:“我想走了。”
吕了久吃力地道:“你——要去哪里?”
唐汉微笑道:“美人窝那个叫江玲的妞儿还不错,我想再过去那边喝几杯。”
他的头微微歪了一下道:“你去不去?”
吕子久摇头,又灌了一大口酒:“你知道我是永远也成不了那种地方的客人的,你一个人去喝个痛快吧!”
唐汉没留一点商量的余地,果然说走就走了。
吕子久一脸茫然,他目送唐汉背影消失,呆呆的转向无眉公子道:“天俊兄,你看小唐今天是不是有点反常?”
无眉公子目注棋盘,头也没抬,冷冷道:“谁是小唐?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走出福寿全棺材店,唐汉仰脸长长吸了口气,又静静的站立了一会儿,这才毅然迈开大步,走出小巷子。
他第一个找去的地方,是长安生药店。
长安生药店,铁将军把门,里外空无一人。
这一点唐汉并不感觉意外。
中了刺龙独孤威五阴蚀骨砂的人,能活下来已是个奇迹;如果竟有人能使中了蚀骨砂的飞刀帮主逐渐康复,试问刺龙独孤威又怎肯轻易放过这位替童子飞疗伤的再世华佗?
如今的问题是:他要以什么方法才能够迅速找出对方囚禁童子飞和生死大夫金至厚的处所呢?
以及要以什么方法才能将童子飞和生死大夫金至厚迅速援救月兑险?
援救飞刀帮主童子飞,他只是基于一种同情心和正义感。
正如他跟吕子久打的“官腔”一样,无论是‘量力’、‘量理’、‘量情’,他都没有非插手过问这件劫持案件不可的理由。
但是,如今生死大夫金至厚亦被牵涉在内,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生死大夫金至厚埋名隐姓安居无名镇,衣食不愁,逍遥自在,他肯为童子飞疗伤,可说全是他这个火种子以高压手段一手促成的。
如果这位生死大夫竟不幸因此遭遇意外,他唐汉岂不成了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间接刽子手?
唐汉伫立长安生药店后院,又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带着一脸严肃而凝重的神色,再度毅然越墙一掠而出!
他是不是已经胸有成竹!
他下一个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无眉公子跟赵老头的一盘棋,并没有真的下得那么入神。
他给了吕子久一颗软钉子,又重重拍落一子,跟着便起身离开棋盘,棋盘上零零星星,一共才布下了五颗子。
他走来吕子久这边,在唐汉原先坐的地方坐下,端起唐汉喝的半杯酒,一口喝干之后,一双水泡子眼,便瞪着吕子久眨个不停,就好像他以前也没见过吕子久这个人。
吕子久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他大可不必理会无眉公子这种怒目而视的眼光。但是,说也奇怪,吕子久经无眉公子这么一瞪,居然涨红了面孔,藉低头挟菜而避开了无眉公子的视线。
“我说我不认识唐汉这小子,只是一种气话。”无眉公子冷冷道:“我真正生气的人,说了你也许不信,我生气的其实是你这个杠子头!”
吕子久抬头,像是吃了一惊道:“我——你生我的气?”
无眉公子道:“不错!”
吕子久道:“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无眉公子道:“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吕子久一脸迷惑。
他不清楚。
童子飞遭人劫持,他比谁都着急,他自信无眉公子没有生他气的理由。
无眉公子道:“那小子列举种种理由,说明他不该插手这件事,那其实只是一种姿态,连三岁的小孩也骗不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吕子久,冷冷接着道:“他真正的意思,是不想将你我两人拖累在内,因为这事只有你我两人,才真正的没有插手的理由!”
吕子久不期然点头:“是的,我最后也想到了这一点。”
无眉公子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但如今这件事我们却不能不管!我们固然没有多管闲事的理由,那小子对这件事也并非一定非管不可。那小子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绝不能表现得像那小子想像的那般脆弱无用,贪生怕死!”
吕子久并不觉得自己脆弱无用,也从未有过贪生怕死的念头。
他在这件事情上始终没有退缩过,无眉公子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应该不会为了这一方面的表现对他冒火。
所以,他只有等待。
等这位无眉公子明白指出他吕子久究竟什么事情使得这位名公子如此不愉快。
“过去,在别人心目中,你这位杠子头能言善道,无名镇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几乎瞒不了你这位杠子头,你的这份能耐,如今哪里去了?”
“我这几天……”
“不必解释。”无眉公子像下命令:“回去挑起你的黄酒担子,拿出你以前的本领来,只要找出一点端倪,无论对方有多大来头,咱们合力干给那小子看!”
“有了消息,如何联络?”
“黄金赌坊。”
黄金赌坊。
一个人人都可以在这里碰碰手气的地方。
碰碰大手气,或是碰碰小手气。
碰来大把白花花的银子,或是碰得家破人亡。
在这种地方,你看到的每一张面孔,不是血红的,便是铁青的。呼“长”喊“短”,杀声震天。这种人如果上了战场也有这股豪情勇气,相信每个人都会成为名垂千古的烈士!
食色性也。
赌不与焉?
今天,黄金赌坊里,跟往常一样,挤满了想碰碰手气的人。
惟一例外的是:今天雄踞在牌九大厅庄家宝座上的人,居然不是这些日子来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花枪金满堂金大爷。
金满堂金大爷今天没有来?
不,来了。
这位财雄一方的太原马场主人,如今正由赌坊里两名清客陪着,坐在大厅一角,嗑瓜子品茗闲聊。
今天坐在庄家位置上的,是个粗筋横肉满脸杀气的大麻子。
这个大麻子今天的手气不错。
前后半个时辰不到,面前的碎银和银票,已堆得像座小山丘。有人予以约略估计,总数当在纹银千两以上。
在有钱的大爷来说,这并不是个大数字;但在无名镇上一些嗜赌的小商民来说,这一庄已使很多人荷包翻底。
没有一个赌徒会喜欢一个手气特别好的庄家。
很多人已经开骂。
骂在肚子里。
因为大家以前都没有见过这个大麻子。
无名镇一向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谁也不会为了一时手气不顺,而去得罪一个像大麻子这样的陌生人。
大家不认识这个大麻子,这个大麻子显然也不认识无眉公子张天俊。
所以,当无眉公子将一张银票押在天门上时,大麻子瞧也没多瞧一眼,便将两颗骰子吆喝一声洒了出来。
五加五,十点。
十出。上门第一把,天门跟着走,下门倒数二,庄家模尾条。
上门第一把,先翻牌;牌翻出,众人轰然喊好。
虎头、八八、八十九。
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能抓个五六点,已算是不错的了。如今一翻就是个大九点,自然令人兴奋,自然值得喊好!
天门接着翻牌。
第一张,人牌,不错。第二张,哈哈,小猴子,丁三。
人丁一,一点。
众人哗然大笑。
无眉公子也跟着大家笑。
苦笑!
然后是下门翻牌。第一张,哇哈,苦也,么五铜锤!
铜锤一对!
大麻子悠然微笑。
玩过牌九的人都知道,下家出了这种点子,庄家的牌翻不翻,结果都差不到哪里去,吃天门,赔上下门。
大麻子轻轻松松的翻开了自己的两张牌。
虎头。
梅花。
长牌一!
全厅哄堂大笑。
大麻子也跟着笑:“赔,赔,通赔,小意思,小意思!”
赌坊里配派给庄家的看庄二爷开始按注赌注。
赔得非常愉快。
大杀四方之余,偶尔赔上一条,的确是小意思。
他很快地就理清了上门的赌注,总共赔出了三十七两三钱七。
大麻子擦完热面巾,开始接过水烟袋抽水烟。抽了两口水烟,又将骰子抓起,只等赔完注子,接着再推第二付牌。
看庄的二爷,赔完上门,接着赔天门。
他熟练地拿起无眉公子那张银票,扯直嗓门喝注:“赔,天门第一注——”
注字一出口,便没了下文。
他两眼突然瞪大,目光发直,像是被人出其不意地将一个热汤团塞进了他的喉管。
大麻子扭头不耐烦地道:“是不是不认识上面的数目字?”
那位二爷只好继续提数,但声音已经有点发抖:“赔,天门第一注,纹银……十……十万两整!”
赔多少?
十万两?
所有的赌徒全都瞪眼张大嘴巴,仿佛每一个人喉管里都突然遭人塞进了一个热汤团。
大麻子也听呆了。
整座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有那位太原马场主人,花枪金满堂金大爷,晃着二郎腿,面露微笑。
无眉公子缓缓地道:“本公子押的是银票,你们庄上只须要赔我一张同样的银票也就行了。”
大麻子如自梦中醒来似的,目光一转,一凝道:“无眉公子?”
无眉公子冷漠地道:“等赔完了这一注,咱们慢慢再套交情不迟。”
大麻子一张面孔慢慢涨红,讷讷道:“大家只是小玩玩……”
下面一名已输得满头大汗,偏偏这把牌却没有下注的红脸大汉破口大骂道:“女乃女乃的,说得倒好听。小玩玩?玩你女乃女乃个熊!你他妈的,如果吃了这一条,你又怎么说?”
他一肚子火,已蹩了很久,本来一直是敢怒而不敢言,现在他可不在乎了。
因为他认识无眉公子。
这个大麻子无论多么凶狠,无论来头多大,相信也绝压不倒武林五大名公子。他这个便宜不捡,几十岁年纪岂非活到狗头上去了?
无眉公子平静地接口道:“不错,在本公子来说,这也只是小玩玩。等尊驾赔完了这一注,我们重新大玩两手,也未尝不可。”
大麻子眼看软求无效,大麻脸冒青泛紫,顿时隐隐浮现一片杀机。
他打了个干哈哈,道:“张公子名不虚传,果然是个爽快人。佩服,佩服!”
红脸大汉嘿嘿冷笑道:“佩服有个屁用,拿出银子来,才是真生活!”
大麻子充耳不闻,只当没有听到。
无眉公子如果是头怒豹,这红脸汉子便只能算是一只小虱子;当一个人正面对着一头怒豹时,被虱子咬上两口,自是无暇计较。
大麻子接着转向身后两名随从模样的汉子道:“我们走,带张公子去提银子!”
无眉公子冷峻地道:“他们走,我们不走!”
大麻子一怔道:“我们不走?”
无眉公子道:“对,我不走,你也不能走。赌场里赢了银子,却要跟庄家去别处提取,我张天俊从没有听说过这种规矩。”
大麻子道:“我身边一时没带这么多银子,如果不去别处提取,你要我的命?”
无眉公子道:“要你的命?嘿嘿,你以为你这条命值多少银子?”
大麻子道:“否则怎办?”
无眉公子冷笑道:“在我张天使面前,少耍黑道上那种十八流的花招,如果你在别处真有银子可以提取,你应该派人去吩咐他们送过来!”
像大麻子这样的角色,他真会有十万两现银,存放于某一处所,等他随时前去提取?
大麻子一张麻脸已渐渐由紫转黑,一种不可避免的结局,显已濒临爆发边缘。
花枪金大爷忽然缓缓走过来,轻咳了一声道:“大家不必伤和气,只要这位兄弟能够提供担保,十万两银子我金某人可以垫付。”
大麻子像是遇到了救星,立即转向金大爷抱拳道:“谢谢金大爷!金大爷需要什么样的担保?”
金大爷微笑道:“我插手你们这件纠纷,全为之息事宁人,并无好处可言。你只须担保我这十万两银子付出去后,不至于落个好心没好报,弄得血本无归就行了。”
大麻子又一抱拳道:“在下名叫钟天保,混号金钱虎,在双龙保十八虎卫中排行第五。
今天只怪我钟某人一时糊涂,以至欠下张公子这笔赌债,尚望金大爷您鼎力帮个大忙。”
想不到竟然又是一名虎卫!
红脸汉子忽然不见了。
双龙堡一名虎卫也许奈何不了名列五大名公子之首的无眉公子,但要想打发他这种只有粗力气的小人物,相信绝不比摆死一只虱子更费事。
他输了银子,但也出了气;这趁这当口开溜,难道还想留下来等着瞧自己的笑话?
金大爷很有风度的也抱拳还了一礼道:“原来是双龙堡的五号虎卫钟大爷。早已久仰,久仰!”
这种情形之下的“久仰”,也就是“今天天气好”的意思。
谁也不难听得出来,金大爷显然并不认为这位金钱虎已经提供了最好的担保。
金钱虎钟天保还算识趣,赶紧又接下去道:“十万两银子虽然不是个小数目,相信敝堡还负担得起……”
金大爷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这是双龙堡的债务,当然不成问题。”
金钱虎道:“钟某人可以禀明两位老堡主,由两位老堡主负责将这笔款数全部归还金大爷。”
金大爷又叹了口气道:“如果我能听到两堡主当面亲口答应下来,当然也不成问题。”
金钱虎脸孔再度变色,也忽然发觉,这位太原马场主人说得虽然慷慨,事实上根本就不可能代他付出这笔银子。
他到底要提什么样的担保,才能令这位金大爷满意?
如果他能立即找到两位老堡主,十万两银子根本不算一回事,两位老堡主又怎么低声下气的求他这位金大爷通融代付?
如今,经过这一阵子折腾,他惟一的“收获”,便是被对方“挤”出了他十八虎卫的身份。
他本来还可以横起心肠耍赖一拼,如今身份泄露,为了顾全双龙堡的声誉,他连耍狠也要不起来了。
可恶的金满堂!
就在这位金钱虎气恨、怒急、无计可施之际,一名长衣汉子突然快步走进大厅。
这汉子双手捧着一个皮纸袋,高举过眉,向金钱虎恭恭敬敬的打了一躬道:“两位老堡主获悉钟爷临行仓促,行色欠壮,特命不佞送来白银五十万两,以便钟爷不致因囊素不丰,无法尽兴。”
大厅中一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呆住了。
因为以当时的物价计算,五十万两银子,几乎是个天文数字,双龙堡纵然财雄一方,但银钱支出方面,多少总该有个制度,该堡又怎会为了一名虎卫,而表现出如此惊人的大手笔?
这个薄薄的皮纸袋中,真的装了五十万两白银?
金钱虎钟天保本人似乎也无法相信此一不可思议的事实,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无法向来人质疑。
他伸出去接取纸袋的双手,微微颤抖,呼吸也有点急促起来。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感到如此紧张而兴奋。
他双手紧抓着纸袋,就像他十七岁时,第一次犯奸杀案,双手紧掐着邻村那个寡妇的脖子一样;他的一颗心跳得很厉害,但浑身却酥麻的像要离地腾空飞起。
当年那个寡妇时,这只是他兴奋时的一种感受。
如今不是。
这次,他真的飞起来了。
长衫汉子交出纸袋之后,双手并未就此缩回。
就在金钱虎接下纸袋,兴奋莫名之际,长衫汉子忽然大跨出一步,双拿一翻,突向金钱虎胸口插了进去!
这一变化,实在来得太兀突了。
每个人的眼睛都突然瞪大。
金钱虎本人也不例外。
长衫汉子十指忽然一曲一举,金钱虎便像老祖母手中的婴儿一般,被提离地面,抛上半空中。
金钱虎面部肌肉抽搐扭曲,双目充满难以置信的骇异之色。
在双龙堡,十八虎卫的地位和权力,仅次于两位老堡主,全堡上下,平时对他们十八虎卫,无不敬若神明。
而这名长衫汉子,名叫“步玄浩”,外号“不学好”;只是堡中十数名陪两位老堡主下下棋喝喝酒的清客之一。
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个瘦弱得像丝瓜似的请客,居然练就一身穿木透石的大力指功,居然敢向他这位五号虎卫下此毒手!
这厮是为了私人恩怨?
还是奉命行事?
“步玄浩”不等他身躯落地,就为他解答了这两个疑问。
“你该清楚你这次被派来无名镇的使命。两位老堡主是叫你来无名镇狂赌滥嫖的么?”
金钱虎身躯下坠,胸口血涌如泉。
但他没有说话。
他清楚自己来到无名镇之后的行为,除了吃喝嫖赌,没干一件正事儿,即以堡规论处,他也是死有余辜。
“你因沉湎玩乐而误了正事尚不打紧。”步玄浩语声铿锵,凛然含威:“最不该的是你嫖无嫖德,赌无赌品,任意撒泼要赖,丧尽双龙堡的颜面,步某人如今取你性命,便是遵两位老堡主口谕行事,替双龙堡清除败类!”
但金钱虎钟天保已经听不到了。
他从空中摔下来,两腿一伸,笔笔直直,没带走一文钱,也不须再为任何债务发愁。
无眉公子抬头注视着那位双龙堡清客道:“阁下这一手玩得漂亮极了,不过这样一来,阁下可知道真正的受害人是谁?”
“当然是你张公子。”
“你可知道贵堡这位钟大爷刚才欠下本公子多少银子?”
“知道。”
“多少?”
“十万两。”
“这笔债务将由谁来偿还?”
“双龙堡。”
“什么时候还?”
“现在马上还!”
就在无眉公子露出疑讶神色,听得微微一愣之际,那位双龙堡清客步玄浩,已不慌不忙的,俯身从地上血泊中捡起那个牛皮纸袋。
他在金钱虎尸身上干净的地方,从容擦去双手及纸袋上的血迹,接着从纸袋内抽出一张银票,含笑伸手送向无眉公子道:“十万两整,省城宝隆钱庄的票子,请张公子验收。”
他等无眉公子接下银票,和颜悦色的又笑了笑道:“如果张公子认为这票子没有问题,我们重新再玩几手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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