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云表又想,他难道已看出我是武林中人?可是,这也值不得害怕呀,像他们这种小客栈,住下的纵是江洋恶盗,亦不至于拿他们怎样的呀!而所谓盗亦有道,几曾听说过强盗落店,最后不付房饭钱,反而却掠一番难去的事?
还有,华云表有些想不透的是:这名店伙如果是普通人,他似乎没有看出他华云表身具武功的理由!
他进栈时,既饿且累,不但步展滞重,几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提不起来,再加上他这副寒酸潦倒的外表,对方凭什么会想到他是江湖人物呢?
是的,事不寻常,这里面必然大有文章。
华云表定定神,从容自房中踱出。外面,那名店伙正在跟柜上一名胖子交颈私语,见到华云表出来,谈话立即中止。两人脸上,同时现出惶恐不安之色。这会儿,换成那名胖子在朝他偷偷打量了,而那名店伙,则在不住地拭着额角,天气已经人秋,他竟然汗出如浆。
华云表轻轻一咳,走去桌旁坐下,现在,华云表开始要采取攻心战术了!
他为这家小客栈带来不安,看样子是不会错的了。他们怕他,必有怕他的原因。
原因何在呢?他无法主动发问,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随便开口,最为不智。所以,最聪明的做法,便是尽量加强对方害怕的程度,使对方怕到忍受不了的地步,那么事情之真象,自然便会发掘出来了。
华云表若无其事地吃着喝着,不时朝柜台方面有意无意地瞟上一眼,神气间隐隐约约地表示出:“哼,亏你们还真沉得住气——”
这一着,果然收到了意外效果!
那名店伙朝柜上胖子望了一眼,胖子点点头,脸色甚为难看,额际也呈现出一片汗意。那名店伙于取得胖子同意后,立即低下头,匆匆走去后院,隔了片刻,再度出现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双书箱。
但见他手捧书箱,走到华云表面前,噗通一声跪倒,磕头如捣蒜,颤声道:
“务请高人原谅,这绝不是小店贪财……”
华云表恍然大悟:对方认错了人!
可是,问题又来了,是的,天下尽多相像之人,一时走眼认错,本不算什么稀奇事。然而,店伙口中此刻喊的是“高人”,“高人”也者,江湖人物之尊称也。
当初落在这家客栈的“高人”,何以会留下这只书箱一去不返呢?
华云表为查明究竟,当下淡淡地道:“本侠其实也没有怪罪你们什么……”
那名店伙闻言,如获大赦般忙将书箱双手奉上,又磕了几个响头,方始撑着爬起,低声下气地赔不是道:“去年那一夜,大爷被那批歹徒逮走,直到第二天天亮还不见大爷回店。有人传说在前面山中发现大爷尸身,小的前去一看,衣着、鞋袜、身材,果然无一不像,只是少了一颗首级……”
华云表听至此处,不禁一愣,店伙误以为华云表是听了不痛快,连忙赔笑改口道:“那,那当然不是真的。现在小的才知道,想来一定是大爷杀了一名歹徒,与歹徒对换了衣装,同时斩去歹徒首级,以便掩人耳目……咳……大爷真行……咳,咳,至于这只箱子,小店一直妥管着,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万万不作兴的……
咳咳,虽然箱中的银子,小店在年关周转不灵时动用了一部分,咳……不……不过,大爷别生气,小的适才已经补上了,虽然不是原货,小的却敢担保成色与分两方面一定不差,大爷不信,尽可当面验秤。”
华云表淡淡地道:“这是小事。”
店伙大为感激,又道:“至于其它的东西,例如书籍、药瓶、暗器等等,都仍旧放得好好的,小的敢发誓,连动都没有动它们一下!”
华云表暗笑,心想,银子又不是放在最上面的,同时,一个人若是贪性天生,常是得到银子又想金子,说没有动过其它东西,岂非欺人之谈?
华云表自然不会去反驳他,点点头道:“是的,箱子还在,可见你们很诚实……
那夜,我为了追赶另外的贼徒,一直追到黄山,在黄山,碰到天都摘星手……你们当然不知道天都摘星手是谁,他就是当今黄山派的掌门人!”
是的。店伙的确不清楚天都摘星手为何许人,但他一听到“掌门人”几个字,却露出肃然起敬之色。
华云表一时口滑,竟溜出一个大大的漏洞。在当时,他追敌之不暇,又哪来的时间与歹徒对换衣物?并将歹徒首级砍下带跑的呢?那名店伙,当然还不能细心到这种程度。华云表自己发觉了这一点,轻轻一咳,迅速接下去道:“罗掌门人乃本侠之老友,最后贼人虽给走月兑几个,然而,因此机会得与老友会面,亦属一大快事,后来……后来又因他事去了一趟洛阳。直到今天,才得空赶来,本想考验你们一番……
总算你们还有几分眼力和记性……咳咳,噢,对了,本侠忘了问你一件事……那夜,自从本侠离去后,一直都不曾有人来查问本侠这只箱子么?”
店伙冲口答道:“有!”
华云表心头暗动,故作平静地侧目道:“那么,你们怎能留得下这只箱子的呢?”
店伙似乎有点后悔失言,勉强干笑了一下,支吾着道:“小的们当时也觉得非常奇怪。当时贼人们是大多儿簇拥着您老走的,不知如何最后却落单跑回一人。那人迳自进入大爷您住过的那间客房,东翻西找,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这才跑来恶狠狠地逼问小人……”
华云表有些不懂了,问道:“怎么找不到的呢?”
店伙脸孔微微一红道:“是……是小的早看出苗头有点不对,顺手移放去另外一个地方……”
华云表点头称赞道:“机警!”
心下却止不住暗笑:“好个‘顺手’!”
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断定的了,这只书箱,内中除了银子,一定尚有其它令人觊视的东西。一般江湖人物,再下三烂也绝不会为了区区几锭银子而向一名同道人施出血腥手段的!
假如那件“宝物”非“金银”之属,他相信,这名店伙一定辨认不出,纵能辨认得出,当也不会发生多大兴趣。所以,如果真有“宝物”,那么那件“宝物”,必然仍在这只书箱之中!
华云表很想马上打开书箱一查究竟,不过,他继而一想,觉得急也不急在一时,万一露了马脚,反为不美,乃又问道:“你当时是如何回答那人的?”
店伙做现得意之色地道:“小的当时装出很诚恳的样子,苦着脸告诉他,在他来到之前,则给另一人取走,没想到那家伙居然就信了……”
华云表最后想了一下问道:“那么,你当时有否看清那人生做什么模样呢?”
店伙摇摇头道:“没有。”
华云表道:“因为他脸上蒙了面纱?”
店伙点点头道:“是的。”
华云表道:“身材呢,这一点总该有些印象吧?”
店伙猛地一击前额道:“对,对,大爷不说,小的几乎忘记了。”
华云表注视着道:“怎么样?”
店伙兴奋地道:“那厮是个又瘦又小的家伙,如非看到他是从屋顶上跳下来的,小的不给他当头一拳才怪……”
华云心头猛然一动,忙道:“瘦小到什么程度?”
店伙手一比,鄙然笑道:“就这样高,不足四尺!”
是了!万里追风!祁天保!
武林中,矮子虽多,但是,身高不过四尺者,却只有万里追风祁天保一个!
而这正是祁天保在化装时不是装成一个大孩子,便是在背上垫起棉絮装成驼背老人的原因。因为再高明的易容药物,对他那奇瘦奇小的身材,也是无能为力的!。
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疑问,万里追风祁天保,行事一向是独来独往,如说他与别人结伙行动,实在鲜有可能。
于是,他又向店伙问道:“这名小个子的蒙面人,本侠似乎记得他并不在原先的那一伙之中。不过,本侠当时因在盛怒之下,也许没有留意,你再想想看,你说他是原先那批歹徒中的一个,是不是弄错了?”
店伙思索了片刻,缓缓点头道:“是的,的确不属于先前那一群……”
这就不会错了!这张人皮面具,必然就是这只书箱主人的!当日那批“歹徒”,跟这书箱主人也许只是另有恩怨,事实上并不知道仇家身上藏有“宝物”。而第三者,万里追风祁天保,却对此人之身怀异宝,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万里追风也许是自认力有未逮,所以只好暗伺在侧,好不容易给他等到这个“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机会,于是乃乘机割取了一颗人头。可是,当他返店寻取宝箱时,不意竟轻易地给一名小客栈的伙计骗过了!
以万里追风之江湖阅历,居然会栽在一个平凡的小人物手里,细想起来,委实可叹亦复可笑!
华云表本想立即回房检查书箱,心念一动,终又改变主意。
他将书箱打开,取出最上面一封银子,往桌子上一丢,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向那店伙道:“赏你一年来保管之劳。”
说着,踢开凳子,昂然提箱出栈。
走出小镇,华云表纵目四顾,最后脚下加紧,奔向正北方那片荒山。他这样做,是有深意的。万里追风之为人,虽然武功有限,但生性却极骄傲,普通金银财宝,根本不会在他眼下。既然连他都动了心的东西,其价值之高,自是不难想像。
这只书箱于这家小栈中失而复现,虽说一年来再未有人前往查问过,但该栈绝非安全善地,为了避免意外,仍以远离为上。
这一带原就荒凉十分,一入山区,更是到处杂树怪石,如入原始洪荒之地。华云表为慎重计,仍然先行纵登高处,隐身向四下窥察了片刻,方始在一排石奇阴背处蹲下。
他小心地将箱中物件一样样取出,先将木箱本身立即复查了一遍,确定木箱本身绝无异处,然后才又再将取出之物件逐一加以检视。箱中物件,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除了七八封五十两重的银锞之外,仅有笔筒一只,砚袋一只、药罐五个、暗器一袋、石刻之唐诗暨宋词各一大本,余下便是两三件已经有了霉味的内衣裤。
银子、笔筒、砚袋,查过了,没有什么,华云表先取出放在一边。
五只药罐子,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药,华云表认不出来,药罐上没有标明药名或药性,仅分别贴着“红”“黄”“蓝”“紫”“黑”五种颜色的小条子。华云表将罐塞拔开,迎亮照视,却不敢去嗅它一下,他听说过,有种毒药是闻着药味便会中毒的。药罐里,有药丸,也有药末,除此亦无大异,于是,他又将五只药罐放去一边,继续检查那袋暗器。
暗器是一种似钉非钉,似针非针,形状颇像一些小笔套似的乌钢物体。华云表不知道这种暗器叫什么,武林中何人擅用,同时他也看不出这种暗器一旦打出后有何利害之处,于是他又将之移于一旁,再翻看那两本石刻诗词。
两本诗词,一如普通常见之版本,毫无异处。
华云表有点迷惑了,也有点失望。现在,只剩下那两三件内衣裤了,“宝物”
难道会藏在这几件内衣裤中么?
是万里追风当时看走了眼,抑或给那名店伙弄丢了?
华云表无奈,只好也将那几件内衣裤一件件摊在地下反复查看,其结果是可以想像得到的,果然仍是一无所获。
华云表抱膝皱眉沉吟不语。最后,他觉得就这样一直果想下去也不是办法,乃将那袋暗器捡出一支藏在身上,以备有机会时请教别人。问问它的主人是谁。五尺药罐均只有拇指粗细,带在身边也不算累赘,他亦将之收起。
银子,用处大得很,自己用不完,还可以分点给别人,他撕开一件内衣,包好,背在肩后,现在,最感难以处理的,便是那两本诗词,带着,不方便,丢了吧,又觉得有点可惜。
为了这两本诗词,华云表忽对死者之身份生出迷惑。死者带着神秘的药物,并有一袋正派人物所鲜用的奇形暗器,似乎不是什么善类。否则,以万里追风这等侠义中人,说什么也绝不会在他死后还将他首级割下来用以制成一副人皮面具!
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诗词之属,乃历代士人陶冶性灵之读物,武人亲之者,已是少之又少。黑道上一般顽凶巨恶,杀人谋财之不暇,又有谁听说过什么黑道人物在为非作歹之余,还会随身携有诗集词选这类玩艺儿的?
华云表思忖间,不禁又将那两本诗词取至手中,任意翻阅着。忽然,诗集中出现楼空部分,空档里另外安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那本小册子之纸质还较诗集陈旧,纸面已经发黄。华云表急忙挑出那本小册子一看,天啦,反过来,封面上,竟赫然写的是这样一行恭楷之篆:“游龙惊天三绝招”!
华云表两眼发直,双手索索抖动,几疑身在梦中!
他们中州华家的一套游龙剑法怎会将其中三式另外篆写单册?同时又怎会落至另外一个陌生人物手上的呢?
这一意外发现,使得华云表忍不住又将两本诗词从头到尾,抖手反复翻了好几遍。没有了,全部就只这么多!
他再翻看惊天三绝招的小册子,里面虽有图解和脚注,但是,这三招类系秉承前面的整套剑法而来,单看这三招,有许多地方实在费解之至。华云表知道,这儿不是研究这三招剑式的地方,同时,现在也不是研究这些的时候。于是,他谨慎地将小册子贴身藏好,然后将一切杂物完全推落深谷中。
华云表满怀异样的心情,人虽自地上站起,却是久久无法移动一步。他有着过分的激动,一时无法排遣,无法抑制……
忽然,他于隐约间,似乎听到左前方一座山岩那边有人轻轻咦了一声,骤然之下,他不禁为之凛然一惊!
他赶忙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清气,然后轻轻一跃,登上山岩之顶,藏身一株古松之后,探首向下俯望。
下面一片平坦的沙地上,一名青衣人正自目注地面,弯腰徐行,似乎在沙地上找寻什么东西。
华云表对这人的背影愈看愈觉熟悉,到后来,终于忍不住出声欢呼道:“嗨!
是你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青衣人好不机警,闻声之下,单足一滑,旋身仰脸,左掌护胸,右臂蓄势待发,右手五指伺,已然分别夹上三支玲珑紫铜镖。
这名青衣人,正是与华云表第一次相见与太平宫后院,其后曾示警于万里追风,日前又受那位自号玄星上人的瘦老者嘱托,伪装血剑魔宫蓝衣护法,以一柄血剑令诈退一干血剑魔徒,不知其出身来历,亦不悉其姓甚名谁,人品虽极俊秀,然于眉宇间却常年不月兑抑郁之色的那名谜样的青衣少年!
青衣少年仰面看清之下,身躯转正,俊容一沉,嗔目喝道:“姓高的,你蹑踪本侠至此,究竟是何居心?”
华云表一呆,瞠目月兑口道:“姓高的?谁姓高了’青衣少年也是一呆道:“那么你——?”
华云表猛然省悟过来,忙自脸上将那副人皮面具,一把撕月兑,露出本来的英俊面目,白岩顶一跃而下,嘻嘻笑道:“现在姓‘矮’了吧?”
青衣少年似乎不惯与人说笑,俊容微红,同样轻轻皱起眉尖道:“你又怎会来到这里的?”
华云表没有留意到对方的脸色,嘻笑着又道:“‘蹑踪’而来啊。自上次太平宫一别,我几乎无时无刻不想念着你,好不容易才让我得着机会跟在你的身后……”
青衣少年双须更红了,星眸一翻,欲叱又止。
华云表这才注意到了,不由大笑了起来道:“兄台处处令人心仪,只是……”
青衣少年瞪眼道:“只是什么?”
华云表天真地笑道:“兄台能不见怪我就说,只是……只是有点大姑娘气息,动不动就红脸,喽,真正的男人,你看小弟我……”
青衣少年轻轻一哼道:“看你皮厚!”
话出口,双颊又红一层,但同时却有点忍俊不禁。于是,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一下掉开脸去。
华云表益发大笑道:“更像啦!”
一声嗯,笑声骤止,赶忙追上一步叫道:“你要去哪里?”
青衣少年于十步之外转身沉脸道:“去哪里都一样,就是不习惯跟你这种嘻皮笑脸之徒混在一起!”
华云表着急道:“你冤枉人!”
青衣少年一咦道:“冤枉谁?”
华云表赶上前去分辩道:“不是你冤枉人,是谁冤枉人?都只为了彼此一见如故,就像亲兄弟一般,我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如要假惺惺作态,装作少年老成的样子,你以为我不会么?你不信,我这就扮给你看,看啦!”
说着,果然一正脸色,双拳一抱,深深躬身道:“这位兄台请了,春间一别,思念良深,重视丰仪,幸何如之。倘蒙不弃,敢问这位兄台台甫是……”
青衣少年再也忍不住了,手背掩上嘴唇,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华云表住口改作深深一叹道:“率性谓之真,谬矣!”
语毕,竟不再看青衣少年一眼,身躯一转,昂然举步向谷外走去。青衣少年一愣,叫道。“你又去哪里?”
华云表止步扭头道:“兄台显系听惯了浮雕虚饰之词,但小弟却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粗人俗人一个。两下格格不入,迟早必生龃龉,还不若就此分道,彼此或许还能保有一份美好的回忆……”
青衣少年一跺足道:“你敢!”
华云表茫然道:“敢怎样?”
青衣少年的意思显然是说:“你敢走!”这时,无限委屈地眼一红,改口接下去道:“你敢……再这样说!”
华云表道:“我的话哪里说错了?”
青衣少年一声不响,转身走到一块大石旁,凝眸天际,一动不动。华云表细细一想,觉得自己亦有不对之处,同时,问本心,他实在也舍不得就此真的离去。因此,他在不知不觉中,已渐渐走到青衣少年身边。
青衣少年霍地转过身来道:“你怎么还不走?”
华云表呐响地道:“我说的原是气话,而你说的,显然亦非由衷之言,我们这是何必呢?我们原是相钦相羡的,弄到后来,却仿佛成了仇人似的……”
青衣少年赌气道:“那么……那么我问你为什么也会来至此地,你怎么不肯告诉我?”
华云表不服道:“谁先问谁的?你倒替我说说看!”
青衣少年道:“现在是我先问你!”
华云表点点道:“好——”
青衣少年忽又止住地道:“且慢,我想先问你另外一件事。”
华云表轻轻一愣道:“那一件?”
青衣少年指着他尚拿在手上的那副人皮面具,注目道:“这副面具是打哪儿弄来的?”
华云表眨着眼皮道:“一个人送的,怎么样?”
青衣少年追问道:“那人是谁?”
华云表迟疑了一下道:“提起此人,你应该也知道,‘万里追风’祁天保!”
青衣少年猛然一呆道:“祁天保?”
华云表点头道:“是的,他送了我很多,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副。假如你中意,我就把它转送给你好了……”
他说着,一面已将手上那副人皮面具真的递了过去。
青衣少年既未表示拒绝,亦未伸手来接,怔怔地站在那里,蹙额凝眸,茫然出神,仿佛正在苦苦思索着一件什么事似的。
华云表搭讪着接下去道:“祁大快对你异常感激,他一再地表示:那次在渭门,要不你留书示警于他,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自己的表弟……”
青衣少年忽然转过脸问道:“他此刻人在什么地方?”
华云表想了想,说道:“目前去了哪里我不清楚。我们是一个多月前在巢湖附近分的手,他在分手时说:我如果有事情要找他,可于今年年底左右赶去金陵,怎么样?你也有事情想找他是不是?”
青衣少年摇摇头,轻声一叹,忽然伸出手来道:“拿来给我吧!”
华云表将手中人皮面具如言送上。青衣少年接过,反复看了几遍,摇头喃喃道:
“人人都说万里追风机警过人,聪明绝世,想不到有时糊涂起来,竟是这样糊涂得可怕……”
华云表愕然道:“什么?糊涂?他什么时候糊涂过?”
青衣少年将手中的皮面具轻轻一扬,冷笑道:“这副面具只有我戴得,懂吗?”
华云表怔怔地道:“我就戴不得?”
青衣少年冷笑道:“你当然也戴得,充其量不过丢命而已!”
华云表完全迷糊了,呐呐道:“我听不懂你这是……”
青衣少年忽然指着那副人皮面具道:“此人是谁,你知不知道?”
华云表茫然道:“谁?”
青衣少年道:“‘销魂书生’四个字,听人提到过没有?”
华云表吃惊道:“‘销魂书生’?是不是那个曾上少林寺索取大悲神丹未遂,结果将该寺大门外两尊重逾千斤的石狮子对搬了一个位置,方始忿然离去的那个什么销魂书生高中策?”
青衣少年微哂道:“知道的不少嘛?!”
华云表高兴之下,竟连对方的风凉他都没有听得出来。得意地接着说道:“以前在帮中时,差不多天天听到这类武林中的异闻轶事,别的,我记住的很少,只有这一件,因为它听来特别有趣……”
青衣少年点点头,缓缓接住道:“是的,不但这件事有趣,销魂书生这个人本来就有趣得很。他在武林中,别的事不干,一天到晚就是忙着刺探别人的私藏,谁要有奇书灵药这一类的东西给他打听到,他会马上找上门去。软硬兼施,能骗则骗,不能骗则偷,如偷骗两不得,不是一把‘五毒散’,便是几根‘绝户钉’,谁要遇上了,能不销魂者,未之有也!”
华云表一呆道:“这……这种人怎能容他存在于武林之中?”
青衣少年接下去道:“是的,他死了,而且死得奇惨!在他活着时,曾有人为他作过统计,就为了他这种卑鄙性格,以致他在某一项成就上,武林中可说谁也无法望其项背,那便是:‘仇家最多’!所以,今天他如果还活着,无论走到哪里,要在一夕之间引来三二十个江湖高手,我想大概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华云表呆得一呆,马上省悟过来,对方向他索去这副人皮面具,原来是为他好!
对方抱怨万里追风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亦系基此而发,想到这里,不由得向育衣少年甚表感激地作了一揖道:“多蒙大哥关切……”
青衣少年似乎不惯受人谢礼,脚下一错,迅速让去一旁。
华云表忽地想起一个问题,抬头怔怔地道:
“既是这样,你拿去又有什么用?”
青衣少年脸孔本来红了一下,这时很快地又回复过来,傲然一笑道:
“不一定,戴不戴它,得看我高兴!”
华云表张目道:“你——?”
青衣少年轻轻哼了一下道:“这种死人脸上剥下来的玩艺儿,别说戴了,单是想想也就够人恶心的了。没有必要,试问谁会戴它?不过,一旦戴上,够得上资格打我麻烦的,我想。嘿,大概也不至于太多吧?!”
青衣少年这番话说得相当自负,不过,华云表仍然相信对方并非夸大。
那天在太平宫后院,对方何时来到自己身后,他不知道!“玉剑个主”与“侠蝶”密谋于假山之阴,对方当时藏身何处,他不知道!不但他华云表不知道,就是“玉剑令主”与“侠蝶”那等人物,也一样是浑无所觉!这些,都不算。万里追风祁天保,在今天武林中,行踪永远是个谜,换句话说,除非他自动找上门来,谁也无法跟踪于他。
可是,这位青衣少年却轻易地做到了。在渭门,他毫不费事地便找着了万里追风的落脚之所,这在当今武林中,有几人自信能一定办得到?
华云表想着,想着,不禁出了神。
青衣少年见他不开口,眨眼问道:“你在想什么?”
华云表信口答道:“我是在想——”
他话刚出口,忽然发觉他所想的这些,不但无法表达出来,而且也不便表达出来,如果照直说了,那岂不尽属阿谈之词?
因此,他顿了顿,改口接下去道:“我是在想——刚才你听说这副人皮面具是万里追风所赠时,曾经呆了那么一下,好像很意外似的,我想不透你为什么会那样?”
青衣少年皱眉道:“这是很简单的事。谁都知道,‘销魂书生’高中策,武功相当不弱,他当年敢于那般到处结怨,亦非全无仗恃。你想想看,别的不说,单就少林寺外那两只重逾千斤的石狮子,他能把一只搬过来,把另一只搬过去,这份膂力该多惊人?而‘万里追风’祁天保,轻功虽然称绝天下,然于其他方面,却无可足道者。所以,我很怀疑,‘销魂书生’这张人皮面具,‘万里追风’究竟是怎样取得的?”
华云表唤了一声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于是,他将在客栈中取得一只书箱的经过,详细说出,其中仅隐去于诗集中发现游龙三招剑式的那一部分。
他对这位青衣少年虽然乐于推心置月复,但是,直到目前为止,他连人家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可以保留的地方,自然仍以保留一点为佳。同时,武林中绝学不泄他人,亦属常理常情,“游龙剑法”原是他中州华家的祖传武学,他取得和占有,本来就是应该的。所以,他虽将这一点瞒了对方,实也并不算事友欠忠。
青衣少年听完,连连点头道:“原来是这样的……至于书箱中未能发现什么,我认为这是意料中事。日子这么久了,谁能担保那店伙一定可靠?或者这期间真的不会有他人暗搜过?”
青衣少年这种信之不疑的坦荡态度,直使华云表暗地里为之惭愧万分。
他几乎忍不住一股冲动,要把实情和盘托出,以认错为换取宽恕。但是,内心交战再三,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他想到了北田镇那批丐帮同门的惨死,以及那位十方土地蔡公明蔡师叔死前的叮嘱。
现在,他见到风尘老人古慈公之前,无论做什么,都应以谨慎为第一,错了的,便让它暂时错下去吧!
华云表定了定神,指指地下,问道:“刚才你是在这儿找什么?”
青衣少年向身旁不远处的地面一指道:“你自己过去看吧!”
华云表依言走过去,俯身细察之后,不禁月兑口失声道:“血?!”
青衣少年跟着走过来,点点头道:“是的,血!我从黄山天都峰下来,一路毫无发现,直到昨天黄昏时分,才在十余里外一条山道上看到一滩可疑的血渍。老实说,我当时还以为它就是……”
华云表惑然张目道:“你以为就是什么?”
青衣少年脸孔又是一红,摇摇头道:“没有什么,我是说,是说……我还以为它是一个人的血……于是,我开始循着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血渍,一直找到这里。
开黑了,看不清楚,只有在前面一个山洞中过了一夜,天一亮,继续找,找到这附近,我才突然发觉……”
华云表插口道:“不是人血?”
青衣少年摇头道:“是人血,抑或兽血,一时之间谁也无法加以确定。不过,就适才在附近观察所得,它属于人的血,似乎已无疑问。”
华云表怀疑道:“何以见得?”
青衣少年让开一步,指着另一处地面道:“那边,足迹很零乱,显然曾经发生过一场剧烈的打斗。因此我才知道,原来我是跑了一夜冤枉路,误将终点当做起点了。”
华云表道:“那么,我们现在再循原路找回去还不为迟呀。”
青衣少年摇头道:“不必了。”
华云表诧异道:“怎么呢?”
青衣少年月兑口道:“你既已无恙出现,何必还要去多管别人的闲事?”
华云表猛然一呆道:“原来你——?”
青衣少年已发觉说漏了嘴,脸孔止不住又是微微一红。掉过头去,搭讪着望望天色,顾左右而言他道:“现在你准备去哪里?”
华云表道:“你呢?”
青衣少年顿了顿道:“不一定。”
华云表道:“那么我们就先走出山区再说如何?”
青衣少年不置可否。于是,二人开始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朝山外走出。
走了一程,华云表忽然脚下一停,转身不安地道:“上次我记得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叫‘余小华’。现在,我再告诉你我的表字‘云表’,至于大哥你,并不是小弟一定要强人所难,像这样,称呼起来实在有点不大方便,请大哥随便告诉小弟一个姓氏怎么样?”
青衣少年低下了头,咬唇轻声道:“我……我很抱歉,我或许真的要比你年长些,我姓韦,以后你就喊我一声韦哥好了。”
华云表高兴地道:“好姓,与当今盟主同姓。在目前,武林中可说就数这个姓最伟大也最光荣了!”
青衣少年笑了笑,没有开口,仰脸望去天际。忽然笑意敛去,面对着天上朵朵飘浮而过的白云发起呆来。
华云表低声不安地道:“韦哥想什么?”
青衣少年轻轻啊了一声,忙道:“没有什么……快近中午了,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