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粗壮汉子所指的两条大河,就在镇外不远处。
第二天,朱磊和郭南风选妥家具和牛只,由朱磊押送上路后,郭南风就按客栈伙计的指点,找到那座只有几间茅草屋的拖船行。
拖船行的前面,是片打毂场,两排长木凳上,坐满了随时待命的拖船壮汉。
朱、郭两人昨晚喝酒时看到的那四名壮汉,也杂坐在众人之中。
只见他们有说有笑的,出口全是粗鄙的晕笑话,说的人起劲,听的人听过瘾,仿佛都已将昨晚喝酒时的牢骚忘得干干净净。
郭南风当然也看到了那位大权在捏的“猴子脸”。
这位猴子脸大约三十五六岁,照面之下,郭南风便看出这位仁兄是个练过武功的汉子。
依他猜测,这厮可能是过去江湖黑道上的—个小角色,也许是官家盯得紧,也许是发了小洋财,才收手混到这一行来,图个太平安逸。
如果依照朱磊的意思,只是叫这家伙受点皮肉之苦,给这厮一点小教训,当然容易之至。
但是,郭南风并不打算这样做,他的目的,一为苦力们争取公平的待遇,二是查看这厮背后还有些什么势力。再依情节的繁简,决定如何处理。
他为怕引对方警觉之心,只匆匆扫了一眼,便走去河边,随意兜了一圈,便又回到小镇。
猴子脸名叫孙大圣,外号就叫猴子脸,小镇上无论男女老少,几乎全都知道这位“孙大爷”,郭南风向店家打听起来,当然方便之至。
据栈里伙汁说,孙大爷就住在镇尾上—幢有围墙的大瓦房里,家里有三房妻妾,两个儿子,大的八岁,小的二岁,都是二房生的,男女仆妇,用了四、五人,经常有县城及外乡的朋友拜访,生活过得很安逸,也很阔气。
一个开驳船行的人,能过这种生活?
经常有朋友来访,那是些什么朋友?
这厮表面上离开黑道,难道只是掩人耳目的一个幌子?
当夜二晚左右,镇尾一幢有两进院落的大瓦房上,一名夜行人停在西厢屋脊的阴影里,仔细聆听和察看这幢宅子里的动静。
就在这名夜行人的脚下,拉上窗帘的厢屋中,两个大火盆,炭火生得旺旺的,四个男人正抹牌谈笑,一旁为四人照应茶的,正是猴子脸的三姨太太桂芳。
纸牌与麻将不同,四家聚赌,永远有一家轮空,轮空的一家,可以吃东西,上茅房,看看歪脖子胡,说笑话,或是数数自己的筹码,比麻将必须四家同进同退,合理而轻松得多。
这时候轮空的,正是猴子脸孙大圣。
他正倾向左边,在看一个麻子脸的牌,一边为麻脸汉子出主意。
“去啊!把一张孤七饼留着干什么?”他提醒那麻子:“这副牌成不了大气候,打热张最要紧,不放铳就谢天谢地了。”
麻脸汉子点头,同时拔出七饼,打出去:“对,七饼是熟张,七饼大家要不要?”
麻子的对面.也就是孙猴子的右首下家,坐的是个有一对风火眼的汉子。
这时,他眨眨眼睛,挤出两滴泪水,一边以手背揉着眼窝,一边笑着放下手中的牌:
“胡了,全素!”
纸牌的全素,就是麻将不“吃”不“碰”的“平胡”,平胡在麻将人有两番,不算什么大牌,在纸牌全素就大了。
平胡在纸牌算六十胡,四圈牌下来,能和上三四个平胡,就可以稳赢不输。
麻子嘟嚷道:“都是猴子惹的祸!”
风火眼大笑,一方面和了脾得意,一方面也有点幸灾乐祸,希望麻子最好把过错都怪在孙猴子头上。
孙猴叫道:“咦,这是什么话?输牌不输理!你把这一手牌摊下来,让大家看看,看你这手牌不打七饼打什么?”
另外一名牌友因为要跟着麻子一起付帐,也正想看看麻子手上是付什么牌,大家七嘴八舌,叽哩咕噜的,闹不个休。
孙猴子的三姨太太桂芳乘机打圆场,笑道:
“好啦,好拉,天也不早了,又这么冷,大家吃点心,谈谈正经事,叫老孙明天不去船行办事,陪你们打牌打个痛快就是了。”
于是,她去隔壁端来一锅热粥,几样酱菜,叫大家吃宵夜。
风火眼叫道:“不行,我要喝酒,粥喝下去光拉尿,这么冷的天,谁受得了?”
另一个马脸汉子道:“对,我也赞成喝酒,去炒花生来,多炒一点。”
三姨太太桂芳道:“花生有现成的,我去倒酒。”
牌具收拾掉,摆上酒菜,一场豪赌,马上又变成一场小聚会,三姨太太手脚俐落,不消一会,酒菜便都料理得妥妥当当的。
现在这四个男人中,除了孙猴子、麻脸汉子、马脸汉子,似乎就以那位风火眼的地位较高,他说出来的话,大家都似乎不敢不听。
大伙儿围着方桌,喝了一会儿酒,孙猴子忽然停杯望向风火眼道:“蔡令主说的那个江老太爷,到底是什么身份?”
风火眼擦了一下眼窝道:“一个捐班出身的道台,官场上打滚几十年,据说积了不少造孽钱,又仗着三个儿子全在朝为官,听说日子过得很舒服……”
孙猴子拦着道:“不,我的意思是指他那批玉器。”
风火眼道:“嗅,你说这个?我说的不是一批玉器,而是一座玉矿。”
孙猴子道:“你不是说——”
风火眼道:“我说的那批玉器,只是他玉矿里开采出来的一部分。”
孙猴子道:“那批玉器怎么样?”
风火眼道:“据我们堂主说,那批玉器制作精巧,市价至少也在十万两以上。”
孙猴子跟中一亮,月兑口道:“我的妈啊!那不是比黄金还贵?”
风火眼又揉了一下眼窝,点头道:“是比黄金还贵!碰上有钱而又识货的行家,就是价格再加上一倍,也不愁月兑不了手!”
孙猴子受了风火眼的影响,也忍不住擦了一下眼窝,道:
“噢,啧啧啧,要能把这批玉器弄到手,那不是,那不是一”
他一时之间,竟找不出适当的形容来接下去。
风火眼接着道:“我们堂主已经说过了,只要我们能把这批东西弄出来,他负责向帮主争取三成的奖金,咱们哥儿几个,四一二十二,均分。”
孙猴子皱眉道:“可是你说.江府请了四位护院,来头都不小,就凭我们几个,行吗?”
风火眼道:“我们几个,嘿,门儿都没有。”
孙猴子道:“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多一个还不是白搭!”
风火眼嘿了声道:“别把自己瞧轻了,伙计,你那一身轻功,在我们这一堂,还真没有几个,我们不能正面对敌,难道不会从暗处下手?”
孙猴子道:“那批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风火眼道:“据报讯的人说,原先是放在书房里的一只铁柜中,因为被偷过一次,现在已移放江老太爷的卧房内。”
孙猴子道:“报讯的是什么人?”
风火眼道:“江府的一个长工。”
孙猴子道:“他为什么要吃里扒外?”
风火眼道:“因为他想打老太爷身边丫头的主意,头家人发现了,遭到老主狠狠训了—
顿,被赶了出来,他想藉这件事情出出气。”
孙猴子思索了片刻道:“这是玩命——”
风火眼冷笑道:“你已经赚饱了,这一辈子不愁吃喝了是不是?这种卖命活儿,你以前没有干过?没有关系,你不想干,只要你说一声就是了!”
孙猴子连忙赔笑道:“蔡令主这是说哪里话,咱们哥儿共事这么多年,小弟什么时候遇事退缩过?”
风火眼这才缓下脸色道:“你能这样想,才够意思,你打算什么时候上路,跟我们一齐走?”
孙猴子道:“明天不下雪,明天就走!”
第二天没有下雪,仍然是个好天气。
郭南风告诉栈伙:“前天跟我一起来投宿的伙计,如果再来找我,你可以告诉他,我去了舜耕山,大概耽搁七八天,就会回去,请他放心。”
然后,他立刻起程,直奔舜耕山。
当夜,路上歇宿一宵,第二天落日时分,抵达舜耕山山脚下的丐帮分舵,他预计孙猴子等人的脚程,大概要比他慢一天。
囚此,他估计孙猴子等人下手的时间,最快应是明天夜里,所以他并不忙着去跟江老太爷联络。
分舵主麻三看到郭南风忽然再度光临,不禁又惊讶又欣喜,一面着人准备酒食,一面忙着问他来舜耕山的原因。
郭南风在喝酒的时候,把无意中得来的消息,为麻三说了一遍。
麻三听得不住点头道:“好,好,理当如此,这位江老太爷不管以前是什么出身,至少他对一般下人还不错。况且,他年纪也太大了,对那批玉器又如此珍视,偷了他的玉器,等于要他的命,是该知会他一声。”
郭南风忽然想起那个年轻而又会武功的玉匠寇品清,不禁顺口问道:“我们兄弟走后,江府上的人事有没有什么变动?”
麻三道:“玉器师父换了一个人,跑掉一名侍妾,开革了一名长工。”
郭南风点点头,没有开口,换掉的玉器师父肯定是寇品清,跑掉的侍妾必是绿茵,长工就是那个吃里扒外的长工,这一切人事上的变化,可说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第二天,采玉的丐帮弟子上工后,麻三陪着郭南风去见江老太爷。
江老太爷听说有黑道人物要打他玉器的主意,显得非常惊惶,一直追问着郭南风,这要怎么办才好?
郭南风告诉他,来的这几个家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江府的四位护院,任谁都有能力打发。
不过,这些家伙背后有个组织,真正扯破脸皮对抗起来,也是个大麻烦。
江老太爷一向就不是个有主见的人,听郭南风这样一说,还是一句老话,这要怎么办好?
郭南风说,他这次迢迢赶来,就是要对这批人来个彻底解决。
接着,他对江老太爷说出他自己的计划:今晚,可商请两名武师守在卧室内外暗处,前来行窃的那个贼人有两名幼儿,可以叫他受伤带残,但不必取他性命。他将守在外面远处,遥遥监视两名把风的贼人,看事后他们逸去什么地方,再订剿除计划。
江老太爷忧心忡忡地道:“那——今夜——老夫怎么办?”
郭南风道:“老太爷可以找个藉口宴请几位制玉师父,请另外两位护院作陪,酒席就摆在前厅上,等贼人抓到后,再回上房安歇。”
江老太爷见郭南风安排得极有条理,不觉大为宽心,又命人去取银两犒赏,郭南风再三辞谢不获,便收下其中半数五百两,先且寄放丐帮分舵处,将来如有急用,再予支配。
一切果如郭南风所料,当夜二更后,四名贼人于山下一处树林中悄然出现。
猴子脸的一身轻功,虽称不上绝顶高超,但速度轻快,起落无声,也算得上是个二流中的高手了。
郭南风跟分舵里一名年已五十开外,患有轻微气喘病,但江湖经验很是老到的二结弟子,这时就藏身在离一伙贼人不远的一个土堆后面。
他已跟分舵主麻三约好,这个叫病鹰老张的丐目,就暂时跟着他,等找到贼人老巢,再放回来,以免耽误日久,又叫赶来的朱磊扑空。
猴子脸孙大圣上山模入江府,一去就没了消息,显然已落入江府护院武师之手。
这边,马脸汉子、麻脸汉子,和令主风火眼,在树林中一直等到四更天,大概知道猴子脸已经出了事,才悄悄退出树林,仓皇而去。
郭南风带着病鹰老张,远远随后跟踪。
天亮后,三名贼人投入一个村庄,病鹰老张是丐帮弟子出身,用不着化装,就是一名病丐,也跟着进村加以监视。
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直到两天后的一个中午,大路尽头,一座城市在望。
郭南风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病鹰老张道:“这里叫蒙城,再过去一百多里,就是豫东的鹿邑,这一带内陆水很发达,地方上老百姓也很富庶,很可能就是这批家伙的根据地。”
郭南风道:“你没听说蒙城有什么江湖帮派?”
病鹰老张思索了片刻,摇头道:“没有。”
郭南风忽然道:“快——这座城市不小,他们进了城,转几个弯,我们可能就要把人追丢了。”
结果,郭南风不幸而言中,等他们快步进城,前面行人熙来攘往,果然热闹非凡,但跑在前面的三个家伙,已经失去踪影。
郭南风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步低声道:
“好了,老张,你快回分舵去吧,我就在前面右边的大发客栈落脚,朱大侠如果找来舜耕山,你就叫他来这里的大发客栈找我。”
病鹰老张离去后,郭南风没有立即住进大发客栈。
他在十字大街附近逛了一圈,然后信步走进一家茶馆。
茶馆里人多口杂,很多人到了这里,讲话嗓门特别粗,也好像少了顾忌,常是散播消息,或打听消息的好地方。
“最近布价涨得好厉害!”有人在高谈阔论:“做里子的蓝粗布要八文钱一尺,比以前足足涨了两文钱,真能吓死人!”
另一人笑着接口道:“万大布庄的朱老板,这下可抖起来了,要涨要跌还不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另有一人插口道:“一尺布涨两文有个屁用,昨天在马二娘那里,听说他一连推了三个大瘟庄,输掉将近三十两银子,这要卖多少布,才捞得回来?”
原先那人叹了口气道:“赌真害人!”
另一人笑着道:“我认为这都是马二娘的罪过.朱老板平常一钱如命,连打发叫化子半碗剩饭都舍不得,一到马二娘那里,却什么钱都舍得花,真是一物降一物。”
说涨价有个屁用的那人道:“我看姓朱的不如把马二娘讨回去,还省得多。”
原先那人持相反论调道:“这个你短腿青就不懂了,女人全靠悬在半天空,抓不着,模不到,才吊胃口,真要讨回去做小,姓朱的就没有这么来劲了。”
绰号短腿青的那汉子道:“我看倒不是朱老板不会打算盘,而是他想动马二娘也动不了,有人说她跟蔡大爷有一腿……”
蔡大爷?郭南风心头一动,暗忖道:这人说的蔡大爷,会不会就是孙猴子大前天晚上招待的那位风火眼“蔡令主”?
他想到这里,马上对那位马二娘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如果他猜测得不错,风火眼所属的帮派,以及他在城中的落脚之处,就不难一步一步追查出来了。
郭南风住进大发客栈,从栈伙口中套问出马二娘就住在客栈后面的横巷里,一提到马二娘,那栈伙的精神就来了。
他说:马二娘是个寡妇,身边有个游手好闲的弟弟,成天醉醺醺的,只知饭来张口,茶来伸手,什么活儿也不会干。
马二娘四十岁不到,人长得并不怎么样,一股风骚劲儿,却能把活人迷死,死人迷活,去她那里赌钱的男人,都是冲着她那一股骚劲儿,喜欢跟她说说笑笑,吃吃干豆腐,至于想做入幕之宾,那是梦想!
郭南风笑道:“蔡大爷呢?”
那伙计愕然道:“你也知道有位蔡大爷?”
郭南风笑道:“我是从茶馆里听来的。”
那伙计这才恢复了谈兴,点头道:“噢——对!是有位蔡大爷,这位蔡大爷,听说很有点身份……至于这位蔡大爷究竟是干哪一行的,我也不太清楚。”
伙计说他不清楚,郭南风就相当清楚了,他猜测的,大概八九不离十,蔡大爷很有可能就是那位风火眼“蔡令主”!
天黑以后,郭南风依着栈伙指点,从后门出去,只不过走了三四十步,便打听到了马二娘住的地方。
郭南风起先还担心他这样混进去,会不会引起大家的注意。
直到进了大堂屋,看到里面那股闹哄哄的热闹劲儿,他才发觉,他担这份心,根本就是多余的。
堂屋当门一张大长方桌,抹得干干净净的,桌上一副黑漆牌九,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是两颗象牙骰子,双四向上,红通通的,显目而诱人。
如今大伙儿挤在桌子四周,七嘴八舌的,等的无疑就是一个当庄的人。
别人没有留意郭南风,马二娘可留意到了。
她端着一副水烟台,扭捏着走过来,媚眼一抛,细声细气,含笑道:“这位大爷——”
郭南风微微欠身道:“不敢当,敝人是外省来的,想到贵宝地做点小生意,听客栈的伙计说,马二嫂这里热闹得很,想来试试手气。”
马二娘笑吟吟地道:“当庄的马上就到了,这位大爷您贵姓大名?”
郭南风道:“敝人郭东风,向您问好。”
马二娘手一伸道:“来两口?”
郭南风道:“谢谢,欠学。”
众赌徒见马二娘跟一个英俊而陌生的青年人谈得很热和,不禁都起了一阵无名的醋意。
一个戴两片瓦狗头皮帽的汉子酸溜溜的道:“人家是第一次新来的,马二嫂该请人家去房里坐坐啊,横竖这两天蔡大爷又不在家里。”
这种明显而又低级的“双关浯”,立即引起一阵哈哈大笑。
马二娘伸出空着的右手食指,在那汉子额头上狠狠点了一下,笑骂道:“蔡大爷在不在家跟老娘有什么关系?别说请人去房里坐,就是请上床去躺着,又关你什么事?”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那汉子遭马二娘戳了一下,似乎全身骨头都酥了,连忙嬉皮赖脸的缩肩笑道:“对,对,当然不关我的事,要是关我的事,那就好了。”
众人听了,益发大笑不已。
这就是小城的风情。
众人正笑闹着,忽然有人道:“哈,别闹,别闹,朱老板来了!”
朱老板大概就是那个开万大布庄,这几天输掉三十多两银子的东家,郭南风循声看清那位朱老板长相,不禁暗暗好笑!
这位朱老板长得矮矮胖胖的,大约四十来岁,两颊的肥肉,胖鼓鼓的,又红又软.真像一种跟他姓氏同音的动物。
他走过来,劈头便从马二娘手上夺去那副水烟台,笑着道:
“马二嫂让我抽两下,这两天霉极了,看能不能改改运。”
那个戴狗头皮帽的汉子道:“马二嫂让你抽两下,你手气更好不起。”
这家伙口头轻薄极了,他说的“抽两下”,当然不是指“水烟”。
众赌徒似乎很欣赏他的“口才”,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接着,赌局摆开,众赌徒将一张大长方桌密密的围了好几层。
也许这位朱老板这几天手气真的太坏,每个赌徒脸上都挂满了笑容,都显示出充满了十足的信心,仿佛只要骰子一打出去,白花花的银子就会滚滚而来。
郭南风也挤在人丛里。
马二娘捧着水烟台,就站在他的身边,不知道过去每晚赌博开始,她是不是也都这样兴致勃勃?
当庄的朱老板,霉运好似尚未过完,前面几副牌,赔多吃少,转眼便去了六七两银子。
像这种令人冷得发抖的大寒天气,他居然在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押门子的下家,人人都很兴奋。
那个口舌轻薄的汉子笑着道:“朱老板,叫马二嫂再让你抽几下,你的点子太软了,这样提不起劲来怎么得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赢了钱又有笑话助兴,这份乐子可大了。
马二娘笑骂道:“你这个死囚,话到了你嘴里,总变不出象牙来!你娘也是吸水烟的,为什么不叫你娘让他抽几下?”
众人见马二娘以牙还牙,更是乐不可支。
那个轻薄的汉子道:“哎唷,马二嫂,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在你这里方便,借你的东西用一下,用完了你的还是你的,干嘛这样小气巴啦的?”
众人正在笑不可抑之际,忽然有人叫道:“啊,蔡大爷来了!”
郭南风扭头望去,从外面走进来的,果然是那个有着一双风火眼的“蔡令主”!
这位蔡令主今天刚从舜耕山回来,晚上就来马二娘这里报到,如果不是此君赌瘾奇大,就必然是他跟这儿的马二娘真有一手。
风火眼蔡大爷此刻换穿一件黑面子皮袍,围着一条灰色围巾,除了一双不住眨动的红肿眼泡子外,倒很有一副地方上土绅士的派头。
看到蔡大爷进来,大家都缩回笑声,显然对这位蔡大爷都有几分尊敬和顾忌。
马二娘立即含笑迎上去,把水烟台递给蔡大爷,又去倒了一杯热茶。
蔡大爷对烟茶都不感兴趣,他把水烟台放在茶几上,然后满面春风地向赌台走过来。围在台周的赌徒,立即让出一条通路。
他朝当庄的朱老板笑笑道:“手气怎么样?”
朱老板抹了一把汗道:“这几天下去四十多两,输得要关店门了。”
蔡大爷笑道:“哪有这么严重?你老朱是蒙城的大老板,输个几十两银子,能算什么?
赶明天在尺头上涨个三文两文的,就补上了。”
有人笑接道:“还用得着你蔡大爷吩咐,他早就涨了!”
众人说笑着,赌局继续进行。
郭南风为避免别人注意,也掏出一把青钱.三枚五枚的,跟着众人下注。
但是,蔡大爷还是注意到了他。
不过,这位柴大爷虽然江湖经验老到,但显然还没有那种知人识人的能耐,他之所以留意郭南风,只是因为郭南风年轻英俊,人品出众,担心风流的马二娘姐儿爱俏,被这小子占了便宜而已。
郭南风全神贯注于赌注,只装作没有看到。
风火眼蔡大爷大概看他人还老实,也就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依郭南风的猜想,这位蔡大爷出去了好多天,俗云小别胜新婚,他今天一回蒙城,就忙着赶来这里,大概十之八九要在马二娘这里过夜了。
没想到,事实上却不然。
当庄的朱老板,手气始终未见好转,玩到二更左右,带来的二十多两现银,已剩下够吃两碗排骨面的零钱,他不得不让贤,将庄交给了蔡大爷。
蔡大爷取笑了他几句,便站去庄家位置上。
第一条牌刚刚洗好挪开,门外忽然走进一个哈着手的年轻人,风火眼右手握着骰子,两眼四下滚动,居然第一个看到了这个小伙子。
“咦,小宋。”他眨着眼问:“你来干什么?”
“钱爷回来了。”
“他怎么说?”
“他请蔡爷回去一趟,有事商量。”
有人挽留道:“有什么重要事,要赶在三更半夜商量?蔡大爷,打点子,朱老板已把霉头出尽,该轮到你上来转运了,有话明天再说也不为迟。”
那个口舌刻薄的家伙接着道:“我们大伙儿无所谓,错开今天,还有明天,只是马二嫂等您等了这么久……”
蔡大爷揉揉眼窝子,笑道:“我跟钱爷合伙谈笔交易,耽误不得,赌钱小事情,还是明晚再玩个痛快吧。”
郭南风知道牌局散定了,便在众人喧嚷之际,悄悄溜了出去。
风火眼蔡大爷走出马二娘家,回头走向大发客栈的方向.原来他要回去的地方,竟是大发客栈后面,隔一条巷子的一座四合院。
这座四合院的黑漆大门很厚实,大门上另外开着一扇小腰门,门墙顶上,建有矮楼,作为嘹哨之用,这时已经快三更天了,矮楼上隐隐还有语声传出。
那个叫小宋的青年人,提着一盏油纸小灯笼,从腰门中领进蔡大爷,回身拉上铁闩,径回西厢屋去了。
蔡大爷穿过天井,堂屋走廊上,已有两三条壮硕的汉子在黑暗中等着他。
“马二娘还好吧?”
“闲着没事,过去走走而已。”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午牌时分。”
“这趟舜耕山,结果如何?”
“一言难尽,进去再说吧!”
堂屋里生着一座大火炉,不点灯也很光亮。
炉顶铁架上,有酒有菜。
四人围炉坐定,由风火眼蔡令主先将这趟舜耕山之行说了一遍,他加油添醋,将这趟平庸的舜耕山之行,描述得惊险万状。
结果则归罪于几名护院太强,猴子脸孙大圣的轻功不济,使他这边去的三个人力拼无功而退,真是活见他的大头鬼!
那个堂主模样的钱姓汉子点点头道:“这件事就以后再说了——这次帮主召集全帮护法及堂主扩大会议,有三项重要决定,你们令主和香主,只要好好表现,都有升迁机会。”
另外那两名汉子,大概都是这一堂的香主或令主,听得堂主如此宣布,显然都很兴奋。
钱姓堂主接着道:“机智及武功出众者,由各堂堂主列举事实保举,即可直升第三级护法,调总舵任职……”
风火眼蔡令主道:“除了这一项,大会还决定了哪两件重要议案?”
钱堂主道:“第一项,是总护法提出来的,他认为开封虽然也是个古都,但未来的发展有限,为全帮未来发展计,应该设法占领洛阳。”
蔡令主道:“这是第一项,第二项怎么说?”
钱堂主道:“第二项是第一堂堂主提出来的。他说,现在快过年了,从明年年头开始,到年尾结束,应该先做两项进占的准备:广筹财源,培训杀手。”
蔡令主道:“财源筹划,一向由第二堂负责,这培训杀手的工作,由谁来主持?”
钱堂主道:“本帮除了帮主之外,向以副总护法的武功,最为大家信服,这件工作当然由他老人家来主持。”
蔡令主道:“训练场所准备设在什么地方?”
钱堂主道:“为了隐密起见,准备设在第三堂的所在地。”
蔡令主道:“鹿邑?”
钱堂主道:“对!关于第三项,我刚才已经提过了,我们第四堂的令主和香主,共有八位,上面希望我们年前先报三位上去,关于人选问题,我想明天开个会议来决定,你们大家有意见没有?”
薛令主道:“这个早晚大家都有机会,第一次的人选由堂主决定就是了。”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关于要利用第三堂在鹿邑的场所,由副总护法训练杀手一事,我觉得还有一点疑问。”
钱堂主道:“什么疑问?”
蔡令主道:“这批杀手要年轻,要靠得住,又要根骨好,本来就有武功底子,帮主打算去哪里找这种人才?”
钱堂主笑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第一堂堂主说,本帮需要广筹财源,就是为了这件事,至于征求人才问题,帮主的意思,可以稍微用点心机,譬如说:准备开设镖局啦,某大户聘请护院啦——”
郭南风回到大发客栈时,已是四更将近,栈里的客人,全都进入了黑甜乡,只有郭南风窝在大棉被里,仍然思绪清明,无法入睡。
他检讨自己这次赶来蒙城的得失,感到甚为犹豫彷徨。
说实在的,他这次来蒙城,多少也有点不敢面对现实,表面上他是来追查这个神秘的帮派,其实多多少少是为了逃避林白玉
现在,除了这个帮派的名称,他差不多都调查清楚了,他下一步要怎么办?
这个帮派,共有三个据点,就是开封、鹿邑、和蒙城。
依他估计,这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他虽然已查出对方未来的企图,却不清楚对方以往的劣迹,尤其设在蒙城的这一堂,尽管有过卑劣的打算,却没有真正的恶迹。
以他一个人的力量,他相信可以扫平该帮蒙城这个香堂,可是他却找不出这个香堂的匪徒犯了什么恶不可赦的死罪!
如果直接找去对方的开封总舵,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又似乎单薄了些。
总之,无论他朝哪一方面想,都感到有些顾忌,这是他以前行走江湖,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现象,是不是就因为他走错—步,不该跟杏花三娘那女人……
第二天,他醒来时,已是这一天的午后,栈伙送热水进来时,含笑暖昧地道:“客官昨晚去马二娘那里,手气怎么样?”
郭南风听得出来,对方想知道的,其实是马二娘这个女人,而并非真正关心他的输赢。
他见这栈伙有点色眯眯的样子,故意寻开心道:“手气还不错,一共赢了六吊多,说到马二娘这个女人……”
那店伙计果然上钩,迫不及待地道:“马二娘怎么样?”
郭南风微笑着道:“这个女人真有意思极了,看到我们这种年轻人,总是有说有笑,手来脚往的,大家离得这么近,你老哥晚上怎么不过去消遣?”
那栈伙脸孔有点发红,咽了口口水道:“实在很想去——押几把——只怕有客人照应不过来。”
郭南风笑道:“起更以后,客人都上了床,闲着不也是闲着。”
那栈伙点了一下头,像是有点顾忌道:“话是不错,只怕蔡大爷……”
郭南风佯装听不懂道:“哪位蔡大爷?蔡大爷怎么样?”
那栈伙干咳了一下道:“有人传说,这后面有位蔡大爷跟马二娘走得很亲近,要是引起了误会,就不划算了。”
郭南风道:“这位蔡大爷来头不小?”
那栈伙点头道:“据说是帮派中人,很有点势力。”
郭南风道:“什么帮派’”
那栈伙道:“好像叫什么‘中原第一帮’——我也是偶尔听来的,不太清楚。”
转眼之间,天又黑了。
等到起更之后,郭南风看看栈内无事,便朝那个叫吕天助的伙计比了个手势,两人便心照不宣地先后走出侧门,往马二娘住处模索着走来。
马二娘屋里,还是老样子,郭南风来过一次,算是熟人了,好几个赌徒都跟他点头打招呼。
栈伙小吕更跟大伙儿熟得不得了,不但个个赌徒认得他,更成了大伙儿吃豆腐寻开心的对象。
“小吕,你这么久不来,马二娘想你想死了。”
“瞎嚼舌根子。”
“不信你问马二娘。”
“小心蔡大爷拧掉你的脑袋瓜子。”
“你们就会欺负小吕。”马二娘拍着小吕肩膀,笑道:“你们瞧,小吕多乖,我要是有个儿子,也该这么大了。”
这话当然夸张了点,马二娘就算四十岁了吧,再早嫁人,也生不出一个三十出头的儿子来,她这样一说,顿时引起哄堂大笑。
那个口舌刻薄,戴狗头皮帽的汉子笑道:“小吕,听到没有?今天蔡大爷大概不会来,你就跟你娘睡吧!”
众人笑闹间,老推霉庄的朱老板来了,众人顿改笑闹为欢呼,欣喜之状,仿佛接财神。
牌桌早已收拾妥当,朱老板一来,战阵立即排开。
赌博这玩艺,手气好坏,实在难说得很。
今天的朱老板,翻开第一条牌,便抓了个“地杠!”
再接下去,总不离八九点,笑闹之间,马上转为嘀咕和咒骂。
先是骂牌点子,接着骂人。
不晓得是谁起的哄,接着便像感染瘟疫一样,大家都把罪过推到小吕头上,认为牌点子不好,都是小吕带来的霉气。
小吕真是倒霉透顶,自己输了两吊多,又成了大家的出气简,急得脸孔煞白,想顶嘴又不敢。
郭南风看不过去,扫了众人一眼,朗声道:“赢了不要笑,输了也不要叫,你们输钱,跟小吕有什么关系?”
不知谁说了一句:“咦?这小子哪里来的,这里轮得着他说话?”
郭南风有点冒火了,大声接着道:“在这里玩牌,谁该说话,谁不该说话?现在,我说了,怎么样?有不服气的,找我好了!”
这种对答,是打架的前奏。
郭南风虽然觉得以打架为前奏,不算什么高明的手段,但用来接近那位蔡大爷,倒不失为办法之一。
果然,他话一出口,立即有个汉子卷着衣袖,向他冲了过来。
“想打架,是不是?”那汉子摆开架势,向他叫阵。
郭南风看这汉子块头不小,肌肉结实,大概平时霸道惯了,没人敢惹他,很想在马二娘这里当着乡亲们面前摆摆威风。
他既然存心闹点小风波,当然不肯相让:“想打架又怎么样?”
“老子这就教训教训你!”那汉子抢上一步,伸手便来揪他衣领。
从这汉子出手看来,郭南风知道对方只是个莽夫,打架全靠身壮气粗吓人,并没有什么武功招式;跟这种人动手,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手底下可要拿稳分寸,别伤了对方筋骨才好。
他想着,后退一步,故意刺激对方道:“你仁兄别是输钱输急了?!真想动拳头,你行吗?嘿!”
那汉子满以为郭南风见了这种场面,一定会服输求饶,而他讨足了面子,也可借机咆哮一番收场,好叫风声传出去,以后在地方上更吃得开,更多人会买他的账。
他绝没有想到郭南风竟然不吃这一套,现在骑虎难下,想不动手也不行了。
他再进一步,一拳便照郭南风面门打来。
郭南风头一偏,让左肩承受了那汉子一拳。接着,他绕跨—步,将那汉子拦腰抱住,用脚轻轻一拨,便将那汉子绊倒下去。
郭南风知道这汉子筋骨粗壮,很能挨两下。
他故意摆出恶狠狠的样子,其实只用了不到两成气力,在那汉子肌肉坚厚处攥了两三下,边攥问道:“怎么样?现在谁是老子?”
那汉子见郭南风拳头并不重,大叫发狠道:“好啊,你敢还手,老子——”
他边叫边在底下奋力挣扎,郭南风故意手一松,那汉子立刻滚身爬起,揪住郭南风乱拳连发,完全显露了泼皮本色。
这都是郭南风有意造成的混乱场面,那汉子的拳头,根本无法对他造成伤害。
众赌徒既心惊,也很兴奋,一边叫着,一边往后退道:“别打了,别打了,有话好说!”
但真正劝架的,一个也没有。
马二娘也是一样。
她见两人乒乒乓乓,拳来脚往,打得很是激烈,好像看出了神,及至有人高声劝架,她似乎才记起了她是屋主人的身份。
“别打了!”她跟着别人叫道:“输赢是小事,重头来过,哎唷唷,注意啊,我的茶几,我的花瓶,还有水烟台……”
那位布行的朱老板,胆小怕事,本已躲去远远一角,这时也似乎渐渐看出味道来了。
“这个年青人还真能捱几下子。”他向靠近的一个赌徒,低声发表意见:“要是换了我们这地方上的人,谁顶得住唐蛮子这双铁拳?”
“住手!”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断喝。
郭南风当然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他心想:“伙计,这下可要对不起了!”
他转念之间,又伸一绊,将那个叫唐蛮子的汉子摔了个大马扒。
“好!”门口有人喝了一声彩,跟着有人踱了进来。
众人这才看清,原来喝令“住手”和喊“好”的人,正是“蔡大爷”!
唐蛮子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是蔡大爷,虽然最后吃了点闷亏,也只好哑口认了。
蔡大爷眨着风火眼,四下望了,问道:“这——怎么回事?”
众人七嘴八舌,抢着向蔡大爷报告经过,言词之间,多偏向唐蛮子,似乎不说唐蛮子几句好话,很担心将来受到这蛮子的报复。
蔡大爷点着头,不置可否,最后挥挥手道:“好了,事情过去了,大家继续玩。”
众人以为蔡大爷要当庄,不意蔡大爷却一径走去郭南风面前道:“走,小兄弟,咱们去喝两杯,别以为咱们蒙城人不讲道理,专门欺侮过路客。”
郭南风抱拳道:“不敢当,不才理应陪蔡大爷喝几杯。”
蔡大爷这番举动,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但是,蔡大爷毫不在乎众人的想法,甚至连跟马二娘招呼也没打一个,便朝郭南风一点头,领先向门外走去。
街上行人虽然稀少,他们进去的这家馆子生意却不差。
蔡大爷要了一个小房间,吩咐小二来两个时新可口的小菜,他们要喝一点酒。
不一会,酒菜来了,两个冷盘,一只羊肉火锅,酒温了一大壶,可说相当精致而丰富。
“老弟这次到蒙城来——”
“想做点小生意。”
“想做什么生意?”
“不一定。”郭南风道:“听说皖北这一带的茶叶很有名,扬州又是个茶叶畅销的地方,我想利润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蔡大爷点点头道:“唔,这是个好主意!老弟以前练过武功吧?”
郭南风道:“十几岁的时候,跟一位镖师学过两年,后来为了做生意,没有时间练习,生疏得都快忘光了。”
蔡大爷道:“老弟想不想重操旧业?”
郭南风摇头道:“不想,这年头谋生很困难,再说年纪也大了,实在没有这份心情。”
蔡大爷道:“老弟看样子还不到三十岁,又有武功底子,如果再经高人指导,将来的作为,一定不可限量,老弟难道不想考虑考虑?”
郭南风道:“谁管我的生活?”
蔡大爷笑道:“别为这个担心,老弟。蔡某人建议让你走这条路,当然有你的好处。”
结果,这一顿酒,喝得相当愉快。
郭南风在将信将疑,半推半就之下,答应蔡大爷明天中午到马二娘那儿会面,由蔡大爷为他安排习武的方式和今后的出路。
风火眼蔡大爷办事情很讲究效率。
第二天中午,在马二娘处,他交给郭南风一块竹牌信符及二十两纹银,并介绍一名跟郭南风年纪相若的青年与他结伴。
“这位小兄弟叫王友信,也是刚进来的。”蔡大爷为郭南风介绍那个青年人:
“他知道去鹿邑的走法,以后你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跟这位小兄弟商量,在蒙城过了年,我可能会去鹿邑看你们。”
交代完毕,他就吩咐两人上路,一点也不施泥带水。王友信是鲁西人,进入中原第一帮已两年多,出身贫苦家庭,武功有点子,人很忠厚老实,在第三堂中,是个基层徒众。他对中原第一帮的活动情况,似乎也不怎么清楚。郭南风以收拾行李为藉口,向大发客栈的伙计交代道:“有人来找我,就说我有急事去了鹿邑。”“鹿邑什么地方?”那个叫小吕的伙计倒蛮细心的。郭南风道:“找一向喜欢喝茶,他到鹿邑最大的茶馆去找我就行了。”
上路之后,郭南风沿途留心观察,果然在两三个小镇上看到一种黄纸小告示,载明开封及蒙城两地某大户,高薪征求年青护院,语意不太通顺,关于鹿邑,则一字不提。三天后,是腊月二十七,过年迹象,已很明显。郭南风想到马如龙和朱磊,以及林白玉那一群姐妹,心中很难过。如果没有这些纠葛发生,大家聚在一起过个太平年,那多好?王友信与郭南风同年,长郭南风三四个月,跟朱磊差不多,很木讷,不喜多言,这一点则恰好与朱磊相反。
这天到了一个叫大沟的小镇上,王友信告诉郭南风,再—天路程,鹿邑就到了。郭南风问他:
“平常喝不喝酒?”王友信道:“能喝一点,不常喝,因为酒太贵,喝不起,也不得喝。”
郭南风告诉他:“我从扬州来,还带了一点盘缠,在马二娘那里,又赢了不少,再加上这次临行,蔡大爷又赏了二十两,所以我准备今晚好好喝一顿,就算提前过年好了。”王友信没有推辞的理由,两人便在小客栈叫了三四个菜,沽了一大壶酒,相对小酌起来。
王友信喝了几杯酒,话就多了。
他告诉郭南风,在山东老家,他只有一个跛脚的叔叔,种了三亩田,收成很微薄。他三岁时,父母双亡,便是靠这位叔叔带大的。
他在中原第—帮蒙城第四堂,—个月有二两饷银,他省吃俭用,上个月托人带了九两银子给山东家乡的叔叔。
这次去鹿邑,蔡令主又赏了他五两,他几乎一分一厘也舍不得用,叔叔早说过要买口好棺材,他存银子,就是为了要替叔叔节存棺材本。
郭南风听了这段故事,暗暗叹息。
他出生富庶的扬州,却看遍了不少人间疾苦,想不到眼前这个壮实的青年人,竟也有不为人知的凄苦和辛酸的一面。
郭南风劝了王友信一杯酒,正待开口之际,隔壁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阵饮泣之声。
只听一个声音沙哑的中年人半带劝诱,半带威胁地道:
“你哭,有个屁用?当初我拿四十两银子出来,一方面固然是看你姿色不错,一方面也为了同情你是个孝女,将来到了扬州,还不是要……”
郭南风眉头皱了一下,示意王友信别开口,两人继续听下去。
“别嫌我话说得难听,这是实情,吴大爷是鹿邑地方上有身份的人物,他既然看上了你,肯出十两银子,不过陪他一夜,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你哭什么?”
隔壁那个声音沙哑的男人,似乎愈说愈有气:
“你哭,你哭得出银子来?这两个多月来,从罗田到这里,我又用了七八两,前后加起来,将近五十两,如果你不愿意,这的五十两银子,你拿得出来?”
就连王友信那种老实人,无疑也听出了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他终究是个实心眼的老实人,知道自己没有救人的能力,长长叹了口气,也就算了。
郭南风的做法却不一样。
他对王友信道:“王兄,你一个人在这里先坐一会儿,我到隔壁去把这件事摆平。”
王友信道:“小郭,可别动粗哦!”
郭南风道:“当然不会。”
他起身出房,走进隔壁房间,一盏摇曳的菜油灯下,只见炕上拥被里头坐着一名年约二十岁出头的女子,炕前一张破竹椅上,坐着一名穿蓝棉袍的中年人,正气唬唬地瞪着炕上女子发脾气
郭南风不速而至,那中年人似乎吃了一惊。
“我就住在隔壁,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郭南风最后问那男人道:“这是件贩卖人口的案子,你仁兄准备官了,还是私了?”
那男人也不是省油灯,闻言咦了一声道:“奇怪,你我素不相识,这种事用得着你管吗?”
郭南风道:“我先问你解决的办法,这已经算是客气的了,你仁兄是不是不相信我会动粗?”
那男人有点软下来了,他指指炕上的少女说道:
“你不信可以问问她,我是不是花了很多银子?她埋葬了生父,安顿老娘亲,用的全是我的银子,难道我花银子做好事也做不得了吗?”
郭南风冷笑道:“你要把她带去扬州是什么意思?你要她陪那位吴大爷过夜也是好事吗?”
中年人有点发急道:“我,我——”
郭南风道:“你不用辩解了,现在两条路,任你选择。第一,我赔你五十两银子,你放了她。第二,动粗的,我宰了你,或者你宰了我,然后见官!”
那中年人见郭南风人虽生得儒雅,像个书生,语气却咄础逼人,极不好惹,只好道:
“银子在哪里?”
郭南风朝隔壁高声道:“友信,把我的包袱拿来!”
王友信依吩咐取来郭南风的包袱,郭南风取出风火眼蔡令主给他的那二十两银子,另外又从自己原有的四十五两银子中取出三十两,一并交给那中年人。
“现在你可以走了,另外去找家客栈,免得我看了你生气,又生反悔之心。”
那中年人收起银子,极不甘心地走了。剩下来的,又是个棘手的问题。
他在这个小镇上,也是没有亲友,没有一个熟人,他们将如何安置这个少女呢?
王友信误会了他的意思,这时结结巴巴的道:“郭兄,没有关系,我那里还有十多两,你如果不够用,我先拿给你………”
王友信这一打岔,顿时触动了郭南风的灵机。
他看看王友信,再看看炕上那个吓呆了的朴素女子,最后又转向王友信道:“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不知道王兄意下如何?”
王友信道:“什么事情?”
郭南风道:“王兄有没有去过皖北的灵璧?”
王友信道:“没有。不过我听人说过这个地方。”
郭南风道:“也知道灵璧有个万凤帮?”
王友信道:“知道,一个很小的帮派,全是女孩子,听说她对收养孤儿很有兴趣。”
郭南风道:“我想请王兄把这位姑娘送去灵璧,我在那里有朋友,一定愿意好好的照顾她。”
王友信道:“去鹿邑的事,岂不是被耽搁了?”
郭南风道:“没有关系,你到了灵璧就知道了,你并没有非在蒙城这个地方不可的理由,到了灵璧,见到我的朋友,相信一定生活得更愉快!”到了鹿邑,依王友信交代的地址,郭南风很快便找到了那座中原第一帮的第三香堂。第三香堂主是个大胖子,笑眯眯的,人很和气,但有个很不好的外号:“笑里藏刀”!郭南风除了一身超绝的武功,以及俊逸的仪表之外,本来就是个诚实的青年人,只要他不炫露,不以言词逼人,实在很难看出他跟一般年青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他告诉那位外号笑里藏刀的丁姓堂主道:“我们到了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小镇,那个叫王友信的兄弟,突然半夜不辞而别,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丁堂主笑眯眯地道:“没有关系,有他不多,无他不少,我这里,人有的是!”当天,郭南风就被安排跟一名罗香主住在一起。这位姓罗香主,有三大特点:喜欢吃大蒜,不爱洗澡,话特别多,郭南风被安排跟他住在一起,他等于多了一个说话的对象,自然十分欢迎。据他告诉郭南风:
“到了我们这里,除了说话要谨慎一点,什么禁忌也没有。这里后街,便有几家窑子,玩一次,一吊钱,过夜五吊,过几天就带你去。”
郭南风笑笑,没有开口。
他已看出这位罗香主除了话多,实在是个大草包,他混到这座中原第一帮的香堂来,要打听帮里的情形,这种人倒是得罪不得。
明天便是大年夜,堂口里请来好几位粗壮的短工和佣妇,杀鸡宰羊,买菜置酒,忙得不亦乐乎。
据郭南风冷眼观察,因为这座第三堂,主要仟务是执行奖惩,人员虽然不多,几名主要香主,武功均极扎实。
除他之外,还有七八名青年,显然是在他之前由各地送来的,大家都是新人,见面时都有点拘谨,除了点头笑笑,很少开口说话。
除夕夜,全堂开了六桌酒席,菜很丰盛,酒不限量。
新进的青年人,一律称做“学生”,每桌只坐一名或二名,是大伙儿劝菜劝酒的对象,笑笑闹闹,气氛很是融洽。
饭毕,已是二更左右,丁堂主一人发了一个大红包,学生一律每人白银二两。
散席后,罗香主脸喝得红红的,朝郭南风比了个手势,将他叫至屋外,低声道:“郭同学,我们到外边逛逛去!”
郭南风瞧那样子,已猜出对方要出去逛逛的意思。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从后院走出来.只拐了两个弯儿,便走进了一条花街,鹿邑的暗门子,当然不比苏扬,那些姑娘不是带着缺陷,便是上了年纪。
有几家暗门前面挤满了人,不消问得,毕是那家有年轻漂亮的姑娘,或是刚买来了新姑娘。
罗香玉对这条花街的状况似乎相当熟悉,他埋着脑袋往前钻,直到巷子尽头,拐了一个弯儿,走到一户像普通人家的住宅前,他才回身朝郭南风招招手,推门而入。
这户人家,客堂里冷清清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罗香主轻车熟路,又朝黑洞洞的后院子跑。直到他伸手掀开西厢一道厚门帘,郭南风才看到昏暗的灯光下,两条板凳上坐了七八个女人,正在围着一个大火盆取暖。
这些女人,年纪都不小了,穿着花洋布面子的棉袄,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红红的胭脂,实在一点也不比前面巷子中的那些姑娘出色。
罗香主扭头笑道:“这家价钱高一些,客人少,姑娘们也干净些,你随便挑,我有老户头,只要玩得高兴,我们今晚就别回去了。”
郭南风笑道:“我陪罗大叔就是了。”
罗香主一点也不客气,朝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招招手,,那女人便含笑站起身来,跟罗香主勾搭着走进里面的房间。
剩下来的那些女人,都盯着郭南风瞧,显然都对这个壮硕而又英俊的年轻人发生好感。
坐得最近的那个姑娘,借着让座,试着来拉郭南风的手,郭南风举手道谢,巧妙地避开了。
郭南风这并不是第一次进妓院,只是这种地方的格调,跟扬州比起来,真是差得太远了。
他试着朝一个年纪较大的姑娘问道:“这里能不能喝点酒?”
那个姑娘受宠若惊地笑道:“当然可以,我去叫小铁牛来。”
郭南风朝其中三个年纪较大,姿色较差的姑娘,分别指了指道:“请你们三位陪一下,一律照过夜计算,一人五吊。”
没有被点到的,当然有点失望,她们同时也有点奇怪,以为这个年轻人眼睛有毛病,放着年轻漂亮的不挑,为什么专找年纪大生意差的叫?
再说,叫一个就够了,为什么一叫就是三个?
不—会.那个去叫小伙计的姑娘,带着一个粗粗土土的小伙子进来道:“屋里老酒多得很,菜是年菜,都是现成的,大爷赏光,请堂屋里去坐吧!”
连去吩咐下人备酒菜的老姑娘,郭南风一共叫了四个,四个姑娘的花名,分别叫做小菊花、云仙、昭君、贵妃。
郭南风把钱堂主赏的二两银子分给他们,一人五钱,又付了一两多银子的酒菜钱和小赏,五个人便在堂屋里吃起第二顿年夜饭来。
四个上了年纪的大“姑娘”,一面吃酒,—面调笑,各人都在心底猜忖着这位年青俊美的阔客人今天要谁陪伴上床,彼此各逞心机,都想争取这份“差事”。
郭南风仗着自己是外乡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向她们打听鹿邑这一带的风土人情,一直没有上床的意思。
这样一直喝到四更天,酒菜冷了,人也累了,再叫人去打听,罗香主尚在温柔乡中,他便推称已有十分酒意,吩咐四个姑娘散了,自己则模黑回到香堂,上床睡了。
接着,由初一到初五,香堂里都是放假,任由各人自己活动。
大街上到处都是赌博的小摊子,只有几间茶馆开市营业。郭南风打听出最大的一家茶馆叫“春秋阁”,便一连几天,都去泡茶闲坐,希望能在这里碰到朱磊。
年初四,郭南风正在茶馆里闲坐,偶尔抬头朝门外张望,目光所至,不觉一呆!
正从门外走进来的一名年青人,不是朱磊是谁?
朱磊走进茶馆,四下里略作张望,马上也就看到了郭南风,盟兄弟俩,心灵相通,只要一接触郭南风的眼色,朱磊便知道这茶馆是个可以放心交谈的地方。
“王友信是什么时候到灵璧的?”
“年前就到了。”朱磊道:“这次过年,大家都准备得很周到,多了一个王友信,本该更热闹,只因为少了一个你,就处处感觉不是滋味,林白玉说,就算事情再忙,你也该回去过年才是。”
郭南风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事情糟到今天这种地步,都缘因他的一时糊涂,他能说什么?
朱磊也跟着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也知道你的为难处,但事情总得想个解决的办法,在这方面,你究竟有个打算没有?”
郭南风沉默了片刻道:“说得堂皇点,我对林姑娘并没有许什么承诺,而在情义方面,我则的确辜负了她的一片芳心,我——我可能——再也不会回到灵璧去了。”
朱磊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又点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一个人不管如何谨慎,总免不了会有遗憾的时候,马大哥如龙兄世情较深,将来我再回去,找他设法想个你不能回灵璧去的借口!”
郭南风道:“你既然出来了,就不必急着回去,且帮我解决这里的事,然后我去黄梅,你回灵璧。”朱磊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郭南风便将他所知道的中原第一帮说了一遍。
朱磊道:“你打算怎么办?”郭南风道:“这个中原第一帮现在有什么阴谋?过去有哪些恶迹?我现在还不清楚,所以我现在只想除去这个帮派的几名首脑人物,使这个帮派解体于无形就够了。”朱磊道:“你想如何着手?”
郭南风道:“该帮的主要实力,都集中在河南开封,这儿鹿邑和蒙城,只是该帮的第三香堂和第四香堂。第四香堂负责收集情报,作为有限,为害也不大。第三香堂负责奖惩,现又负责训练新人,实在容留不得。”
朱磊道:“你的意思,先将这座第三香堂铲平?”
郭南风道:“对,这里的事,我一个人来办就行了,你可以先赶去开封。”
朱磊道:“你的计划是?——”
郭南风道:“你先去暗中了解该帮总舵的情况,我把这座香堂收拾了,立即赶去跟你会合,再订剿除方针。”
朱磊点头道:“好!”
郭南风道:“二哥你可性急不得,在我赶到之前,千万不可跟人动手。”
朱磊道:“我晓得。”
朱磊为人行事,都很乾脆,他话一说完,留下几十两银子,约好会面方式,立刻出门而去。
郭南风回到香堂时,不过黄昏光景,照道理说,五天假期尚未过完,香堂里应该冷冷清清的才对。没想到,他一走进里院,便知道堂内发生事情。
这座香堂全部四十六人,这时里院聚集了差不多三十多人,三五成群,分在院内各处,好像在私议一件什么大事。
和郭南风同住一间寝室的那位罗香主也在其中。
郭南风走过去,那位罗香主朝他使了个眼色!意思要他不必多问,等会儿回到房间,他自会源源本本说给他听。
晚上,开完饭,回到寝室,罗香主主动告诉他:有个叫颜国修的“同学”,今天在一家酒楼喝醉了,跟几名当地的混混起了争执,结果便打了起来。
谈到打架,来到这座香堂的青年,当然都有几手,结果那些混混当然吃了大亏。
“结果有人告到堂里来了?”郭南风探口气。
“那倒没有。”罗香主道:“过年期间,喝酒、打架、闹事,鹿邑平常得很,谁打输了,算谁倒霉,到哪里去找人告状?”
“那么——”郭南风有点迷惑道:“出了什么事?”
罗香主道:“只怪那小子不该信口开河,泄了帮中秘密。”
郭南风道:“哦?”
罗香主道:“小子不知道是真的喝醉了,还是有意显威风?声称他是中原第一帮的人,打死人跟打死一条狗没有什么两样,有种的就到堂里来找公道!”郭南风道:“一个人在气头上,说这些也没有什么啊!”罗香主道:“没什么?嘿!本帮在目前还是个秘密组织,尤其鹿邑的这座第三香堂,便是秘密中的秘密。他小子这一嚷嚷出,给河洛地区其他帮派知道了,如何得了?”郭南风叹了一声道:“这样说来,的确不该——堂中打算如何处罚他?”
“这个嘛,就很难说了。”罗香主含混地道:“这种事,一向是丁堂主做主,处罚轻重,就要看这小子的造化!”郭南风想到那位丁堂主的外号,不禁暗暗打了个冷战。据他所知,一班青年人投到这座中原第一帮来,多半是因为生活不如意,梦想平步青云,短时间便能发大财,才半清醒半迷惑地投到这个帮派来的,如果因为一言而贾祸,甚至落个身首异处,岂不太可悲,也太残酷了些?“那位颜同学如今在什么地方?”“你想去看望他?”“他是个犯了重罪的人,我跟他又没有什么交情,干嘛我要去看他?”
“你有这种想法就对了!”罗香主高兴地道:“看在他是总舵的情分上,依帮规处置之前,应该先向总舵请示一下,否则,嘿嘿!………”
否则怎样?听罗香主的语气,当然是杀无赦!
请示总舵又如何呢?帮规是总舵订立的,当然不能为了一个新人,轻易坏了规矩。所以,归根结底,这位姓颜的同学,还是难逃一死!
为了生活投入中原第一帮,为新年期间喝醉了酒,一条年青而宝贵的生命,就将要断送了!
郭南风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座香堂待下去,何不藉此机会,做个了断?
他岔开话题,笑问罗香主道:“想不想念小白菜?”
“小白菜”是后面窑子里,那个生得矮矮胖胖的姑娘的绰号,一听郭南风提起小白菜,罗香主的精神就又来了。
“怎么?”罗香主眯起眼睛道:“你小子心又痒了?”
“这玩艺儿挺会上瘾的。”郭南风笑道:“横竖今天才大年初四,如果罗座有兴头,这个,嘻嘻——我小郭奉陪就是!”
两人从后角门走出来,后街上一片冷清,住户门缝中,不断传出搓麻雀的声响和嘻笑声,年节尚未过完,人们仍在欢乐之中。
拐进那条花街,郭南风低声道:“这新春年头,我们堂主做何消遣?”
罗香主笑道:“消遣?嘿嘿!别人不消遣他,就够他的运气了。”
郭南风一怔道:“谁敢拿他消遣?”
罗香主笑道:“他原有一大一小两个太太,去年秋天,又从州弄来一个,三个人三张床,老的如狼似虎,小的夕无虚渡,难免不要了他的老命才怪!”郭南风才算弄清罗香主所谓“消遣”的含议。不禁也笑了起来道:“我们丁堂主笑眯眯的,人挺和气,看起来也够岁数了,干吗自找麻烦,要讨三个老婆?”罗香主笑道:“人各有志,谁也勉强不来,他就喜欢这个调调儿,你有什么办法?”郭南风笑笑,没有开口。今天晚上,他还是老方法,等罗香主和那个叫小白菜的姑娘进房之后,他又把那四个年纪较长的姑娘找去堂屋里一起喝酒。
这次他借口耍钱赢了,一人赏了一两银子,几名粉头皆大欢喜她们做梦也想不到,在这位年青嫖客身上,两次陪酒,竞几乎赚到了她们一个月的净收入,而这位年青的客人,却连汗毛也没有碰她们一根。在郭南风心底只有暗暗的叹息:苦命的娘儿们,能帮你们,这是最后一次了,但愿你们走好运,早日从良嫁人!今晚,由于他怀有心思,便在喝了两壶酒后,提前“装醉”。酒醉了便要一人提前回“家”,是他的老规矩。所以,他悄悄离开那家妓院时,那几个粉头除了一再称谢,没有一个想把他强留下来。回到香堂,他悄悄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打了个小包袱,套在臂上,便往东厢后面的偏院走来。这里是香堂里的柴房,也是整座宅子里唯一可能拘留犯人的地方,偏院的柴门虚掩着,里而有灯光透出,他走进去,立即有人问道:“谁?”“是我。”
“你是谁?”
“本堂同学。”
“进来干什么?”
“奉罗香主之命,来探望白天拘进来的那个颜同学。”
“堂主交代,谁也不许进来!”
郭南风一面讲话,一面走向有灯光的那间小房间。
不待他走过去,已有一位令主模样的壮汉出来挡住他的去路。
香堂里一共只有四五十人,平时开饭集会时,当然都已见过面。
郭南风虽然喊不出那汉子的姓名,却知道他是膳房里的一名兄弟,在第三香堂里的地位虽然不高,人却长得粗粗壮壮的,很有几分“卖相”。
那位兄弟,当然也嘁不出郭南风的名字。
他瞪着郭南风,很不高兴地道:”告诉你不许进来,为什么偏要进来?”
郭南风笑道:“有人报告罗香主,说你躲在这里偷酒喝,所以叫我借口探望颜同学,来看看有没有这回事。”
“放你妈的屁!”那汉子怒道:“就算老子真想喝酒,也不管罗香主的事,也轮不着你小子来查问!”
,“你酒喝多了,开口乱骂人,该躺下来休息休息了!”郭南风笑道:“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大家倒也方便。”
那汉子听不懂郭南风话中之意,直翻眼皮道:“是我喝醉了,还是你小子喝醉了?”
郭南风笑道:“明天天亮后,你就知道了。”
他不理那汉子一股惊愕的表情,倏而出手,在那汉子肩上一拍,又将那汉子拨转身子,点了那汉子的昏睡穴,然后提进屋将那汉子放进门扇后面。
他很快的在屋子后面一个小房间里,找到那个违犯帮规的颜国修。颜国修坐在一堆枯草秸上,已上了手铐脚镣,愁眉苦脸的呆在那里,显尚不知自己犯了帮中的死罪。郭南风走过去,用劲扭断了他的镣铐,颜国修大惊道:“嗨!老弟,你好大的气力!”郭南风笑道:“我的气力若不够大,你的一条小命就完了。”颜国修愕然道:“我只不过喝了一点酒,又没有犯死罪,做什么你要说我………”郭南风笑道:“走吧,兄弟,你对这个中原第一帮知道得实在太少了,等你弄清楚犯了什么罪,一切就来不及了。”走出偏院,前面忽然有人提着灯笼走过来。郭南风将颜国修拉去一边,匆匆塞了一块银子过去道:“去随便找个小生意做做,以后别往帮派中钻,这边的事,由我处理,我是江南郭南风!”颜国修受了这番惊吓,话也没听清楚,便抖索着接了银子,急步而去。两个提灯笼的人,见前面有人影晃动,立即停下脚步喝问“前面是谁?”郭南风目光锐利,已看出来的两人是堂中两名令主,当下从暗处走出,迎了上去道:“是我,跟罗香主住在一起的郭同学。”先前发话的那名令主道:“这么晚了,不去睡觉,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郭南风又向两人拢近一步道:“正在等人带路……”他手脚微动,放倒其中一人,迅速抄起另一名令主的手臂,道:“算你运气好,动一动就要你的命。快带我去见堂主!”
被放倒的那位令主,已经昏死过去,另一名受制的令主,也被郭南风这份利落的手脚吓呆了。
他怔了片刻,才结结巴巴地道:“堂主就在西边院子里,你……找……他……干什么?你……你……不是新进来的郭同学?”
郭南风伸脚踩熄另一盏跌翻的灯笼,掌中微微加劲道:“少说废话,带路!”
那名令主乖乖的将他领往西偏院,院门已经上闩。
郭南风命令道:“喊门!”
那名令主不敢违背,举手在门上拍打了几下。
院内有人遥遥发问道:“谁在敲门?”
那名令主道:“何北威,七号令主。”
院内又问道:“禀报何事?”
郭南风低声道:“就说发现了奸细。”
那名令主道:“本堂发现了奸细。”
院内没有再问什么,接着便响起—阵脚步声。
郭南风向那名令主道:“何令主,委曲你了,躺一会儿吧!”
他以跟刚才同样的手法,点倒了这名令主,抬脚拔去阴影中,然后静待来人开门。
开门的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帮徒,他显然认识令主何北威,却不认识郭南风。
“刚才说话的不是何令主?”
“何令主回到前面监视那名奸细去了。”郭南风一板正经地道:“快带我去前面向堂主报告,事情相当严重。”
那帮徒将郭南风上下打量了一眼,皱眉道:“你是——”
“新来的同学,郭东风。”
“堂主已经睡了。”那帮徒瞧不出破绽,只好说实话:“新夫人是江南来的,今天才第二天.何令主应该知道才对,他是不是了?”郭南风暗骂一声:
“该死!三个老婆还不够,居然又讨来第四个。”但他表面上仍然装作老成持重的样子道:
“这名奸细跟总舵护法颇有渊源,据悉已被另一帮派收买,这件事情如果出在第三堂,何令主担心我们第三堂的人,可能有一半的人头要落地。”那名帮徒脸上掠过一抹惊异的表情,哦了一声,急忙道:有这种事?你跟我来!”里面堂屋点了盏昏暗的油灯,桌上搁放着一盘卤菜.一壶酒,一副杯箸,显然是这名带路帮徒守夜消磨时间用的。那帮徒示意郭南风在一张板凳上坐下,自己则去后面叫人。不一会,那位衣衫不整,平常都是笑脸迎人,现在眉宇间则有几分怒意的丁堂主走出来,他盯着郭南风道:“本堂谁是奸细?”“蔡香主!”郭南风镇定地道。蔡香主是个什么样的人,郭南风根本不知道。他只从爱谈别人是非的罗香主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只知道蔡香主是第三堂中的第一号红人,平常处置帮中违规弟子,堂主差不多都听他的,经第三堂判处死罪的,十之八九都是丧在他手上。“你说蔡香主是奸细?”
丁堂主显得相当惊讶:“你有什么证据?”郭南风有什么证据?他什么证据也没有,这根本就是他临时编的。但是,他的态度却很认真。他今夜就要离开鹿邑了,无论扯这个谎的后果如何,他都不放在心上。
“话是何令主说的。”他理直气壮地纠正对方道:“我没有任何证据,我只是以一个同学的身份,奉令行事,蔡香主在本堂的地位很重要,如果堂主信得过蔡香主,尽可叫人去把说这话的何令主抓起来。”
丁堂主皱起眉头,忽然笑起来,郭南风有点暗暗紧张,难道这老狐狸已看穿他在扯谎?
“老李!”丁堂主忽然向后高喊道:”你跟这位郭同学一起去前面把蔡香主找来!”
那位年老的帮徒应声出现,他朝郭南风点点头,向外边走去。
郭南风运气不错,那位甚受堂主宠信的蔡香主在前院已经入睡,听说堂主有请,立即整衣起来,他连问也没问,便随那名老帮徒和郭南风向西偏院走来。
在走向西偏皖时,蔡香主忽然扭头道:“你是跟罗香主住在—起的郭同学?”
郭南风道:“是!”
蔡令主道:“这三更半夜的,你到丁堂主那里干什么?”
郭南风道;“是件大秘密。”
禁令主道:“什么秘密?”
郭南风靠近一步,低声道:“为民除害。”
蔡令主一怔道:“这话什么意思?”
郭南风笑道:“意思就是——”他伸出两根指头,好像要比划什么,突然向前一伸,一下点在对方肩胸之间,武功不错的蔡香主猝不及防,应声而倒。
郭南风迅上一步,又补了一脚,地下的蔡香主只闷哼一声,便告了账。
走在前面的那名老帮徒闻声回头,郭南风疾靠过去道:“老兄弟,对不起,要劳驾你老兄也在这里躺上一会儿了。”
他口里说着,没费多大力气,便将那名老帮徒放倒在地,对这名老帮徒,他没下杀手,只将对方点昏,两个时辰之后,即使无人解救,对方也会自然苏醒过来。
郭南风一人走进西偏院,丁堂主正在斟酒自饮,见了他有点惊讶道:“蔡香主和老李呢?”
郭南风微笑着走过去道:“向阎罗王前面报到去了。”
这位丁堂主的江湖经验老到,不待郭南风有所举动,便已看出这是怎么回事。
桌上只有一把锡壶可作武器,他大骂一声:好个斗胆的小子。便抓起那把锡壶向郭南风掷了过来。
郭南风没有同他客气,晃肩一偏,让过那把锡壶,同时飞起一脚,隔着桌面,横扫过去。
笑里藏刀丁堂主身手不弱,虽然变生肘腋,仍然一仰身子,避开了这一脚。
郭南风人随招进,左掌一按桌面,身如轮转,飞旋而上,双足离地,双拳同时击出。
屋内的空间只有那么大,丁堂主退无可退,只好奋力迎战。
他虽震撼于郭南风灵活的身手,但以为自己功力深厚,只要跟这小子周旋下去,等堂中有人闻声赶来,应该不成问题。
万没想到,情况大出他意料之外,郭南风一招攻出,便如狂风暴雨之骤至,全无他闪避之余地。
他拼足全力,去架郭南风双拳,讵知郭南风十指齐弹,突然化拳为掌,并砍而下。
丁堂主只觉双臂一麻,竟不知自己双臂已齐肘而断,等到他发觉自己双臂已然掉落一截,骇然双目一睁,竟告吓昏过去!
郭南风解决了这个中原第一帮中坚人物,不再停留,连夜出城,北上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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