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员外大约是个有钱人家,院子里搭了一个木棚演戏,外面有许多乞丐鱼贯而入。原来北京的大户人家,有婚丧大事,例须广施群丐,而北京的乞丐也极有秩序,排队唱名领赏,领过之后便退,从来不会重领,更不会骚扰主家。北京人以守礼出名,连乞丐也不例外。于承珠自小看惯了,也不觉得奇怪。
正在仁立闲望,忽见一个乞丐匆匆而来,年纪甚轻,大约是二十岁左右年纪,所背的布袋却与众不同,那是用红黑白三种破布缀成的,布袋上打了七个结,许多年老乞丐,都让他先上,于承珠吃了一惊。她在江湖上几年,知道丐帮上的规矩,背这种布袋的乃是给丐帮首领送急信的,上面打着七个结即是表示差遣他送信的这个人乃是丐帮的“七袋”弟子,丐帮除了龙头帮主之外,以“九袋”弟子为最高,“七袋”弟子那也是少有的。
于承珠甚是奇怪,心中想道:毕擎天以北方丐帮龙头帮主的身份,自封天下十八省大龙头,在南方高举义旗,不久就要称皇称帝。北方丐帮中有本领的人物,倾巢南下,怎么北京城中还有一个“七袋”弟子,却未到南边投他,留心细看,只见那个少年乞丐匆匆挤到前面,与一个年老的残废乞丐耳语几句,竟然没有领赏,便匆匆退出,显然又是要赶到第二处送信了。
于承珠偷偷地跟在他后面,只见他匆匆出城,直驱西山。于承珠瞧着四下无人,轻轻一掠,越过他的前头,回头阻止了他的去路。那少年乞丐突然发现有人跟踪,吃了一惊,睁大眼睛问道:“相公,你为何拦路?”
于承珠道:“我是那家人家的知客,替他派酒菜赏钱给你们。你为什么到了院子里也不去领赏,这岂不是瞧不起我们主人家吗?”那乞丐怔了一怔,唱了个诺,施礼说道:“我来得迟,赶到前面本来不合规矩,今天来的花子又多,我不耐烦排队等候。所以到前面与兄弟们说几句话,叫他领了赏钱,各人匀出一点与我,也就是了。”
于承珠道:“你若怕麻烦,跟我回去。我马上先赏给你。”那少年乞丐道:“多谢,多谢,不敢叨搅了。”于承珠道:“不成!不成!你不要就是触了主人家的霉头。”那乞丐生气道:“没听过这个规矩,我花子大爷自愿不要,你还能强我不成?”于承珠道:“对啦,我就是要强你回去领赏。”那乞丐怒道:“你这是与穷叫化寻开心,我可没有工夫与你瞎缠,你让不让路?”
于承珠道:“你没工夫?哈,连要钱也没有工夫?那你有什么急事?”那乞丐怒道:“咱们穷化子的事情与你们有钱的人家何干?哼,你不让路,我可要得罪你大爷啦!”抖起竹棒,一棒打去,呼呼带风,竟似颇有武功底子。
于承珠微微一笑,说道,“我可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化子,连赏钱也懒得要的了,我偏偏要你回去!”随手一拨,在他棒头一按,那乞丐给她的反力推得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这一惊非同小可,收起竹杖喝道:“我也未见过你这样强迫别人要钱的人,你是什么人?”
于承珠格格一笑,左手指天,右手指地,随即双手打了一个圆圈,朗声念道:“以天为盖地为庐,五湖四海为家宅,做惯乞儿惊做宫,听我细唱莲花落。”这正是丐帮中相传的隐语,于承珠从毕擎天那里听来的。毕擎天当时将丐帮中的一些有趣仪节说给她听,不过是想博她一笑,哪知今日竞派了用场。
那乞丐惊道:“你,你也是本帮弟子?”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看她那身华美的衣裳。于承珠笑道:“你奇怪我着得好么?咱们丐帮今非昔比,咱们的毕大龙头不日还要穿上龙袍呢。我在南边的时候,穿的还是官服呢,这有什么稀奇?”
那乞丐道:“你也是从南边来的?晤,哪你为什么还要问我?”于承珠道:“我是毕大龙头派来打探消息的,来了两个月了,不敢露出身份。今日见你替七袋弟子送信,只怕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是以问你一句。”那乞丐见于承珠说得头头是道,心中的怀疑消失了八九,随口答道:“今晚午夜秘魔岩。”于承珠道:“秘魔岩做什么?这位七袋弟子是谁?”
那少年乞丐勃然变色,怒喝道:“原来你是官府的爪牙。”劈头一棒便打。原来丐帮中的规矩,凡有约会,不许寻根问底,于承珠这一问便露出了破绽。
于承珠笑道:“对不住了。我不是官府的爪牙,但也不容你跑了。”那乞丐知道打于承珠不过,那劈头一棒,明是进攻,实是想退,于承珠何等本领,顺手一指,便点了他的穴道,将他搬到山脚一个岩洞里,这种点穴过了十二个时辰可以自解,于承珠给他留下干粮,还给他留下一锭银子,微笑说道:“今晚你穴道解后,赶至秘魔宕还可以见我。你吃了点亏,得一锭大银,也总可以补偿得过了。”
秘魔岩是西山一处隐僻的所在,有一块大岩石类如人像,貌颇狰狞,怪石下面有一岩洞,幽深莫测,故此号称秘魔岩。于承珠技高胆大,黄昏之后,便悄俏换了一身夜行衣服在午夜之前赶到了秘魔岩。
等了许久,兀是杳无人迹,看看月亮将到中天,忽见岩石上的一棵大树树梢一动,随即静止。于承珠心道:“这人的轻功本领不俗,若然他是丐帮中人,应该在秘魔岩下聚会,为何偷偷藏在树上?”正想出去察看,忽听得东边“啪啪”两下的击掌声,接着南边北边击掌之声四应。片刻之后,便有许多乞丐来到了秘魔岩下。
叽叽喳喳的细语声纷纷传至耳朵,于承珠凝神细听,有羡慕的口吻:“老毕,你如今可抖啦!”有玩笑的口吻:“做惯乞儿懒做官,老毕,你倒说说看,是做花子快活还是做官儿快活?”有担忧的口吻:“老毕,是不是南边的事情有点不妙,大龙头派你来讨救兵?”随即听得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说道:“哥儿们别闹啦,今日请各位聚会,正是有极大的事情向各位请教。”说话的正是毕愿穷,他素来滑稽,此刻听他的声调却殊为庄重。
于承珠怔了一怔,心道:“原来这个召集群丐聚会的丐帮七袋弟子乃是毕愿穷。他是毕擎天最亲信的人,目下军情紧急,毕擎天何以肯放他离开身边?”只听得毕愿穷道:“大龙头差我进京,是派我办一桩极秘密的差使,除了大龙头和我之外,不能让一个人知道。”此喜一出,群丐惊疑已极,登时静寂如死,不久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毕老弟,这么说来,你就不该召集这个聚会了,这里的哥儿们我虽然个个都相信得过,但也得防备泄了风声。不该听的我们就不听。”
毕愿穷苦笑道:“本帮的规矩我岂有不知?但这事情关系太大,我老毕担当不了这个关系,没奈何只得请各位到来一同商量。”那苍老的声音说道:“好,若是关系到本帮存亡的大事,大龙头有什么行差踏错,你便可说。”
毕愿穷道:“这比本帮的存亡,还要严重得多!”群丐越发惊骇,寂静无声,都看着毕愿穷。只听得毕愿穷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咱们的毕大龙头自到南边之后,干下了轰轰烈烈之事,这本来是丐帮自古以来,从所未有的盛事。”有人说道:“是呀,大龙头做了皇帝,花子们平地登天。”“朱元璋虽然也是乞儿出身,但他并未入帮。咱们的大龙头才是第一个为丐帮争来天下的人。”
毕愿穷又叹了口气、说退:“可惜这天下可不容易打呀。大龙头与叶宗留闹翻了,独木难支大厦。”有些已知道这个事情,有些还未知道,纷纷询问,毕愿穷约略说了一遍,登时议论纷纷,有人说毕擎天做得对,认为毕擎天雄才大略,既然叶宗留与他意见不合,为了事权专一,排斥了叶宗留正可放手去干;有人则认为毕擎天大大不该,大敌当前,岂可排斥异己?
那苍老的声音说道:“这件事咱们暂且不谈,对不对都已做了。这事情还未关系到本帮的存亡。”有人接声说道:“是呀,你快说大龙头到底派你办什么事情,要逼得你不顾本帮的规矩,要将事情公之于众?”
毕愿穷歇了半响,颤声说道:“现下官军分三路围攻,中路的浙江巡抚张骥先锋已过了温州,龙头本部也已在官军围困之中了。东路的叶成林被切断了,自顾不暇,更难回救。”
那苍老的声音哈哈笑道:“这算得什么?咱们的毕大龙头高举义旗,干下了这等轰轰烈烈之事,成也英雄,败也豪杰!更何况成败还在未可知之数,老弟何用气馁?”群丐纷纷一说道:“是啊!咱们都愿南下投军,与毕大龙头福祸与共,干下了这等轰轰烈烈之事,死了也是甘心!”
毕愿穷叹道:“可惜大龙头听不到你们的说话,远水又不能救近火。那张骥已派遣密使到围城之中向大龙头招降!”那苍老的声音叫道:“招降?”毕愿穷道:“不错,正是招降!张骥答应保举他做一个总兵。”那苍老的声音问道:“毕擎天怎么样?”毕愿穷道:“咱们的大龙头还没有答应。”群丐欢呼道:“咱们的大龙头可不是没有骨头的人,一个总兵岂能叫咱们的大龙头上钩。”
毕愿穷道:“不错,一个总兵的官衔自是不放在咱们大龙头的心上!是以他修下密函,派遣我到京城,走阳宗海的门路,请他代为禀告当今的皇帝老儿,要投降也得皇上亲自招降,他最少要做一省的督抚!”
这番话一说,登时静得连一根针跌落地下都听得见响,就像风暴前夕一样,人人都闷得透不过气来。只听得毕愿穷往下说道:“叶成林那支军在屯溪打了两次胜仗,因此官军加紧向他进攻,温州虽然被围,却还没有那么吃紧。故此大龙头派我出来。照大龙头的看法是这场战事已事无可为,与其被官军尽数消灭,不如暂且图存。”那苍老的声音说道:“他真是这个意思?”毕愿穷道:“就怕他不是真意。我是他的堂侄,素来得他信任,他派我做他的密使,要通过阳宗海的门路与皇上面谈,其中的条款便包括了义军尽数由朝廷收编,同时还答应替朝廷解决叶成林这支部队,作为立功赎罪。”登时轰叫之声四起:“有这等事?咱们丐帮今后还有什么面目见人?”毕愿穷道:“是呀!大龙头的意思虽说是受了招安之后,咱们丐帮中有头面的人物,人人都有官做。但这等官儿,做了也对不起本帮的列祖列宗。这事情我实在担当不了,是以迸京之后,到今天已有三天,我再三踌躇,终是不敢按照大龙头的命令行事。要请各位老哥指教。”
于承珠暗中偷听,又惊又喜,惊者是做梦也想不到毕擎天会受朝廷的招安,而且安排下毒计,要陷叶成林于绝境!喜者是毕愿穷是毕擎天最亲信的人,居然也能辨别是非,将毕擎天的阴谋都抖露出来。
那老者拍了三下手掌,将喧闹之声压了下去,道:“这件事确实比本帮存亡还更严重,咱们从长计较。好,派人到四下把风。”话犹未了,忽见岩上树梢风动,那老者蓦然喝道:“什么人在此偷听?”于承珠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已被发现,定睛一看,却见一条黑影从树上跳下岩来。
于承珠看清楚了,这一喜非同小可,从树上跃下的那个小伙子蹦蹦跳跳的,霎眼间就到了群丐聚会的地点,这不是小虎子是谁?于承珠本欲出声相唤,转念一想,且看他到这里做什么?仍然藏在岩石后面,不动声色。
小虎子已是十六岁的少年了,但稚气未消,仍是往日那副顽皮模样,蹦蹦跳跳地跑来,一面叫道:“喂,你们吃四方,小爷可要吃五方,你烤那只叫化鸡请不请我。”群丐如临大敌,忽见来的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都怔着了。只有那老丐看出小虎子身手不凡,心中一凛,疾跃而前,伸手一抓,喝道:“你是谁?”
小虎子沉肩缩背,脚步一转,竟把那老乞丐的大擒拿手法化解于无形,这一下全场耸动,纷纷喝问:“好大胆的小奸细,谁派遣你来的?”小虎子哈哈一笑,面对那老乞丐道:“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郑长老,我师父叫我向你问好。”这老乞丐正是管领北京乞丐的长老,在丐帮中的地位比毕愿穷还高一级,是一个八袋弟子。
郑长老吃了一惊,心想自己熟悉的九流三教人物中,可没有谁有这样机伶的徒弟,横掌护胸,丝毫不敢大意,巡视着小虎子喝道:“你师父是谁?”小虎子道:“苏州张丹枫。”郑长老“啊呀”一声叫起来道:“原来是张大侠!他几时来的?小老儿耳目不周,不知张大侠进京,没有前往请安,倒劳烦了小哥儿来了,恕罪恕罪。”小虎子噗嗤笑道:“你老人家不用客套,说实在话,我师父叫我来偷听你们聚会到底是做什么的?他还叫我小心,不要被你们拿着了当小贼办呢!哈哈,你刚才那记擒拿手几乎抓住了我的琵琶骨呢!喂!喂!这只叫化鸡你到底是请不请我?”郑长老正为着毕擎天受招降这件意外的大事所困扰,一听张丹枫在京,当真是喜出望外,心中想道:“张丹枫足智多谋,天下闻名,我何不向他请教?”忙道:“请,请!张大侠下榻何处,还望小哥引见。”小虎子道:“我师父忙着哩,这个且慢。喂,喂,除了我之外,这林子里还有旁人,你请不请?”
于承珠心道:“原来这小家伙看到我。”正想跳出,那老乞丐说道:“小哥与谁同来,当然是一并请了!”小虎子笑道:“这人可不是和我同来的,我看他身形高大,也许是个海洋大盗,不像是个小偷呢!”郑长老吃了一惊,向四方一揖,叫道:“哪条线上的朋友,请出来相见。”
话声未了,只听得岩石后面一阵洪亮的笑声,一个高大的汉子走了出来,朗声说道:“大水冲到龙王庙,都是自家人!”毕愿穷惊叫道:“顾孟章大哥,你也来了!”心想这顾孟章乃是毕擎天的心月复,得毕擎天的信任,不亚于自己,何以毕擎天派了自己却又派他来?”
顾孟章哈哈笑道:“毕老弟你们的说话我都听见啦,毕老弟你好见识,好魄力,俺老顾好生佩服!”毕愿穷心中一动,想道:“原来他也是与我志同道合之人。”伸手与他相握,说道:“小弟做得对是不对,还望老兄指教!”“指教”两字刚刚出口,突然间顾孟章大喝一声,反手一扭,将毕愿穷的手臂扭得弯到背后,大声喝道:“亏你是大龙头的侄子,居然敢背叛他!”这一扭用上了鹰爪力的功天,扣着了毕愿穷的寸关尺脉门要害,毕愿穷全身麻软,登时动弹不得。
这一下变出意外,群丐全都惊住,郑长老大吼一声,揉身扑上,顾孟章大笑道:“你再上一步,我就把他废了!”话声未了,忽见金光一闪,顾孟章大叫一声,双手一松,跄跄踉踉地倒退三步,于承珠飞出,一朵金花打中了他的手腕穴道,立刻跳了出来。
顾孟章是毕擎天帐下的第一高手,虽然出其不意地被金花打中,逼得放开了毕愿穷,但却并未受伤,身形一稳,立刻解下了虬龙鞭,阴恻恻地笑道:“原来都在这里,哈哈,教你们一网成擒,省得我再费力!”虬龙鞭扬空一折,唰唰两鞭,僻啪两声响过,茂林丛草之间,突然跳出了十多名黑衣汉子,同时秘魔岩下的岩洞中也唆唆地射出了一排冷箭,登时有几个乞丐中箭倒地,一个黑衣汉子舞刀直扑郑长老,大声喝道:“御林军副统颈东方洛在此,叛国逆贼,还不束手就缚,要待老爷动手么?”郑长老“呸”了一声,抖起杆俸,格开了他的迎面三刀,登时两方混战!
原来毕擎天外貌粗豪,实是工于心计,毕愿穷虽是他的堂侄,这等大事,他亦自放心不过。因此又派了顾孟章前来,暗中监视。心想纵是有一个人背叛于他,他求降的计划也总能上达朝廷,不致误了大事。顾孟章本来是山东大盗,唯利是图,做义军的官和做朝廷的官都是一样,果然死心塌地为毕擎天所用,探出了群丐聚会的消息后,立刻通知了阳宗海,阳宗海派遣了他的副手东方洛出马,同来的还有十数名锦衣卫的指挥和十数名御林军的高手武士。
顾孟章勇猛非常,虬龙鞭连环疾扫,打翻了几个丐帮弟子,抢上前去捉拿毕愿穷,小虎子身形溜滑,游鱼般钻了过去,斥道:“枉你生得牛高马大,却是不知廉耻!”顾孟章道:“怎么不知廉耻?”小虎子道:“吃里扒外,卖友求荣,有何廉耻!”顾孟章见他乳臭未干,居然满口江湖术语,学大人的说话,又好气又好笑,喝道:“黄口小儿,胡说八道!”右手一鞭,荡开了毕愿穷的杆棒,左手一伸,施展擒拿手法来抓小虎子,他哪里会把小虎子放在心上。不料小虎子乃是将门虎子,又先后得了黑白摩诃和张丹枫的传授,武功已是胜过许多江湖好手!
顾孟章一抓抓下,扑了个空,小虎子滑似游鱼一样从他的鞭梢底下钻过,“砰”的一拳,正中他的腰胯,这一拳乃是黑白摩诃所授的五行罗汉神拳中的“龙拳”,拳势威猛无比,顾孟章猝不及防,被打得弯下了腰,痛彻心肺。小虎子哈哈大笑,叫道:“再接我的虎拳!”右拳一收,左拳随即打出,忽听得于承珠叫道:“快用分花拂柳手法,盘龙绕树,向左闪开。”叫声未完,但见顾孟章一个蹬脚飞起,脚尖正对准小虎子的胸口,小虎子那一拳若然打出,就刚好是凑上去给他踢了。
要知小虎子刚才那一下,身法手法虽然都是上乘的功夫,却也带着几分侥幸,论到本身的功力,却还是与顾孟章差得太远。幸好于承珠出言点醒,小虎子急忙转步闪开,饶是如此,也给顾孟章脚尖扫着,摔了一个筋斗。
小虎子哇哇大叫,跳了起来,正想挥拳再打,却见于承珠已与顾孟章斗在一起。小虎子亮出了家传缅刀,只听得于承珠笑道:“双拳换一脚,已是你占了便宜,还不知足么?你去帮郑长老吧。”小虎子道:“好,你给我挖掉他的招子。”怒气未消,挥刀猛斫,杀开了一条血路,仲到郑长老的跟前。
这时双方激战正烈,郑长老对付的是阳宗海的副手东方洛。郑长老武功不弱,可惜年老体衰,开头十余招还能应付。时间一长,渐觉气喘难支,小虎子正好及时赶到,立刻展开了五虎断门刀法,将东方洛的招数接了八成。
东方洛带来的都是御林军与锦衣卫中的高手,人数也比丐帮弟子为多,混战了半个时辰,渐渐分出高弱,双方均是伤亡过半,但丐帮人少,情况自是严重得多。
于承珠与顾孟章斗了数十回合,一个胜在剑法精妙,一个胜在内力深厚,兀是不分胜负。丐帮的形势越来越险,不多时又有两个六袋弟子受伤倒地。毕愿穷本来对毕擎天尚未至恩断义绝的地步,虽然对他不满,多少还有叔侄之情,这时见他所派遣的顾孟章,竟然勾结朝廷,残杀本帮弟子,而他还是大龙头的身份,这真是旷古所无骇人听闻的帮中奇变,不由得心中大痛,欲哭无声。忽听得郑长老叫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意思是要丐帮弟子拼力突围,走得一个便是一个,毕愿穷咬一咬牙,呼呼两棒,打倒了身前的一个卫士,顾孟章狞笑道:“叛帮恶丐,还想走吗?”
反手一鞭,突然舍了于承珠,便来暗袭毕愿穷,他这条虬龙鞭,施展开来,长达一丈,毕愿穷料不到他声到鞭到,杆棒打出,刚好给他的长鞭缠着,与此同时,早已有另外三名御林军的好手替代了顾孟章的位置,堵截着于承珠。顾孟章大喝一声“倒下”,用力一拉,毕愿穷身形不稳,几乎应声栽倒!
毕愿穷不是顾孟章的对手,那三个替代顾孟章的御林军统领也不是于承珠的对手,顾孟章还希望他们能堵截得一时半刻,等他擒了毕愿穷之后,再回头来对付于承珠。哪知顾孟章的身手固然矫捷,于承珠比他更快,几乎就在顾孟章的长鞭缠着了毕愿穷的同一时间,于承珠陡地飞起一剑,一招“龙门鼓浪”,连环三剑,将这三个御林军手中的兵器全都削断,立刻腾出手来,掏出了一把金花,“铮铮”两声,先向顾孟章弹出两朵,顾孟章识得厉害,急忙抽出长鞭,盘头疾舞,登时卷起了一团鞭影,风雨难侵,将于承珠的两朵金花荡得无踪无影,但毕愿穷却也趁此时机,杀出重围去了!
顾孟章的本领与阳宗海在伯仲之间,长鞭飞舞,护着全身,对金花暗器自是不惧(可是亦仅能防守而已),其他的人却没有他这般本领,于承珠一解了毕愿穷之围,立刻以“天女散花”的手法,五指轮换,连珠疾弹,但见金光闪闪,四面飞开,“哎哟”之声四起!片刻之间,又有六七个御林军统领被打中了穴道,滚倒地上,爬不起来。
小虎子见于承珠得手,精神一振,趁着敌人混战的时机,唰唰两刀,突然展出了“五虎断门刀”的冒险杀着,刀光电闪,欺身逼进。东方洛的月牙弯刀善能勾锁兵器,见小虎子贪攻忘危,攻入内门,正合心意,月牙刀一勾一锁,大喝一声“撒手”,哪知小虎子的刀锋霍地一转,突然从下手刀变为了上手刀,竟从东方洛绝对意想不到的方向斫了进来,只见刀光过处,血花飞溅,“唰啦”一下,东方洛的臂膊已被缅刀拉下了一道长长的口。但东方洛的武功确是高强,眼见这一刀无可闪避,居然还是以攻为守,月牙刀霍地一翻,刀头的月牙堪堪就要勾着了小虎子的手腕,郑长老奋不顾身,一棒劈进,他年老体衰,这一棒用足气力,但听得“咔嚓”一声,刀棒相交,郑长老的杆棒被反弹飞起,小虎子虽然月兑出手来,没有受伤,郑长老的手腕却被那刀上的月牙撕破了好大一片皮肉。
两方都受了重伤,不敢恋战,小虎子拖着郑长老,一轮泼凤刀法,杀出重围,与于承珠会合,顾孟章兀自不舍,衔尾急追,于承珠大怒,与小虎子使了一个眼色,陡然间两人一齐纵身飞起,反扑回来,宝剑一个盘旋,缅刀凌空下刺,但见在刀光剑影之下,噼噼啪啪的几声疾响,顾孟章的那条虬龙鞭断成四段!原来小虎子配合着于承珠的剑招,也将百变玄机剑法化到刀法上来,玄机逸士所创的这套剑法,一经配合,妙用无穷,两人合使,功力何止陡增一倍!即算顾孟章本事再高,亦是抵挡不了。于承珠冷笑道:“看你还敢再追!”一抖手发出三朵金花,顾孟章长鞭寸断,无可抵御,闪开了两朵,闪不开第三朵,但见金光闪处,顾孟章的左眼眼珠已被打瞎!小虎子哈哈大笑,与于承珠左右扶持,拉着郑长老,一阵飞奔,追上了毕愿穷,逃到了西山背后。
一场混战,御林军与锦衣卫十伤七八,但丐帮的弟子也只逃出了毕愿穷与郑长老二人、毕愿穷心痛如割,咽泪说道:“姑女乃女乃,不,于女侠,多谢你啦!”他素性滑稽,脸上的神色不论在什么时候看去都似带着笑意,他在义军之中经常与于承珠调侃,总是将她戏呼为“姑女乃女乃”,这时忽觉不妥,改称“女侠”,于承珠忍不住“噗嗤”一笑,但听他语调酸涩,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比哭还更令人难受,也禁不住心中一酸,低声说道:“毕大哥,你别难过,我寻着了师父,终须为你报仇。”回头问小虎子道:“师父是几时来的?住在哪儿?”小虎子道:“师父是前天到的,他打听到丐帮弟子聚会,他抽不出身,所以叫我来打探。哈,师母和云大侠都同来了呢,他们分做两处地方居住,云大侠住在韩御史家中,咱们的师父师母和波斯公主夫妻却住在靠近皇宫的一家镖局里,热闹得很呢!”于承珠转悲为喜,道:“师母和舅舅都来了!那么咱们就更不用怕啦。”小虎子道:“就因为云大侠在苍山之时,中了那个屠龙尊者的毒刀,在太师祖留下来的石屋里静养了将近一个月,这才复原。要不然我们早就到了京城了。”
于承珠正想再问,忽见郑长老面如金纸,黑气透出眉尖,身子也摇摇欲坠,禁不住大惊失色,急忙问道:“长老,你怎么啦?”郑长老摇了摇头道:“我不中用啦,你们赶快去找张大侠,不必顾我了。毕愿穷,你告诉本帮弟子知道,说我是给东方洛的毒刀斫死的,叫他们给我报仇!”毕愿穷颤声说道:“毒刀?”俯身一看,但见他的伤口裂开,流出汩汩的黑血,摘一片树叶一试,树叶立刻焦黄,毒性如此厉害,年轻力壮的亦禁受不起,何况是年纪老迈而又经过通宵激战的郑长老。
于承珠等怎忍离开,试用随身所带的“祛毒散”替他医治,这种高手所用的喂毒兵器,大都有专门的解药,于承珠的“去毒散”虽然能消无名肿痛,对郑长老的伤却是无济于事,触及伤口,郑长老登时痉挛,强忍着痛苦斥道:“你们还不快走,要待御林军追来将你们一网打尽吗?”毕愿穷道:“宁愿同归于尽,决不舍你而逃。”郑长老大怒,抬起头来,正想用丐帮的邦规命令他速走,只见东方天际,朝阳初现,霜辉丽彩,耀眼生缬,温暖的阳光令人感到生命的喜悦,凝眸再望,西北边的万里长城像一条长蛇般在崇山峻岭中婉蜒而过,郑长老心中一动,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毕愿穷道:“这是西山北面靠近葫芦谷的地方。”郑长老忽道:“好,扶我进谷中去看看那里面有没有人家?”话声断续,细如游丝,但却更为清楚,毕愿穷听出他语声有异,急忙与小虎子扶他走进山谷,但见他嘴角挂着些许笑意,眼睛却渐渐瞌上了。
走进山谷,果然见有一家农家,泥屋茅舍与普通人家无异,但若大的山谷中独此孤零零的一家人家。
于承珠心中一动,想道:“这家人家有点古怪。”但见毕愿穷上去拍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人来,竟是个老儒生的打扮,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长衫,头上还束着方巾,与这家农家相衬,殊显得不伦不类。
其实于承珠这一行人,一个鹑衣百结的老乞丐,一个穿着干干净净的直掇,却故意钉上两个破补丁,打扮得像乞丐的中年壮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有一个女扮男装、衣服华丽严如贵芥公子的于承珠,那更是不伦不类。那老儒生扫了他们一眼,微“噫”一声,却也并不怎么惊讶。
小虎子口快说道:“咱们这一行人山中遇盗,这位老公公受了重伤,请借个地方歇歇。”那老儒生笑道:“竟有这等强盗打劫花子大爷,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可还没有听过。”毕愿穷道:“咱们与这位少爷山中相遇,强盗们打劫这位少爷,是咱们这两个穷化子看不过眼,替他抵挡强盗,所以受伤啦。”这话勉强可以自圆其说,那老儒生道:“如此说来你们两位倒是丐侠了,失敬,失敬!”口气显然仍是不信,但却把他们请进屋中。
屋子里虽然陈设简陋,桌椅也不多一张,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壁上还挂有字画,哪里像个农家的样子?于承珠正打量他屋中的陈设,那老儒生忽地“嘿嘿”笑道:“你们替他抵挡强盗,哈哈,可别笑痛我的肚子。我看你给他做徒弟倒还差不多,可惜年岁不对。而且大闺女也不方便收化子做徒弟。”此话一出,于承珠和毕愿穷都吓了一大跳,这老者的眼光好生厉害,非但一眼看出了他们武功的深浅,而且看出了于承珠女扮男装。
于承珠面红过耳,正想说话。那老儒生忽然一手抢过郑长老的竹棒,一手拨弄他背上的麻袋。郑长老领袖北京群丐,这八节竹棒正是他帮中的“法器”,老儒生如此作为,实是犯了丐帮之忌,毕愿穷喝道:“你干什么?”急忙出手抢夺竹杖,毕愿穷学过擒拿手法,相距又近,这一出手,快如闪电,按说没有抢不回来之理,哪知老儒生身子只是微微一晃,毕愿穷竟然扑了个空!
郑长老一直瞌着眼睛,这时忽地张开,缓缓说道:“西山医隐叶大爷,俺郑国有登门求治来啦,望你老高抬贵手!”那老儒生哈哈一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丐帮的郑长老,咱们同住北京,本该早就见面。好,俺叶元章不医公侯将相,专医奇人异士,你吗,也还值得俺替你一医。”
此言一出,于承珠和毕愿穷均是又惊又喜,他们还在童年之时,就曾听人说过北京西山中有一位医隐,行事极为怪诞,病人千方百计想请他未必请得到,他却喜欢找上门去替人医病,于承珠以为这人早已死了,料不到眼前这个老儒生就是他!
这事情已是甚怪。于承珠眼光一瞥,再看到壁上悬挂的对联和条幅,更是惊奇得疑在梦中!
墙上所挂的那幅对联是:“柳絮浮萍游子意,桃花潭水故人情。”条幅上写的则是苏东坡的两阙浣溪沙,词道:“醉梦昏昏晓未苏,门前辘辘使君车,杖头一钱怎生无?废圃寒蔬桃翠羽,小槽春酒滴真珠,清香细细嚼梅须。”“山上兰牙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难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联语和条幅一说与此间主人的交情,一说主人山居的隐逸情趣,本来亦属寻常,令于承珠惊诧万分,疑真疑幻的是:这联语和条幅的字迹,竟然与霍天都的一模一样。
那西山医隐叶元章正在开始动手替郑长老剜掉腐肉,听得于承珠惊叫之声,眉头一皱说道:“你大惊小怪些什么?敢情是嫌这字写得不好。”于承珠道:“好,好!”叶元章道:“既然是好就不要嚷,你一嚷我就医不好了!”于承珠满面通红,暗暗责备自己只晓得关心与自己有密切关系的人,对郑长老的伤反而疏忽了。
好不容易等待西山医隐动完了手术,郑长老沉沉睡去,面色亦已渐见红润,于承珠这才放下了心,忍不住又问道:“这联语和条幅都没有上款下款,却是谁人写的?”
叶元章道:“看你相貌清秀,实乃巾帼须眉,怎的出语便俗?志同道合,倾盖相逢,便成知己,又何必絮絮不休地问姓道名?”于承珠还是第一次给别人说她“俗”,忍着气说道:“这字好像是我一位朋友的笔迹,是以请问老丈。”叶元章道:“既然是你的朋友,你应该知道他的名字,问我作什么?”于承珠道:“我与他许久没见面了,不知他什么时候到过这里?还想知道到底是不是他?”叶元章道:“若是你早来一月,便可与他见面,也好帮我留一留他。”
于承珠大吃一惊,照凌云凤和大漠神狼的说法,凌云凤在三年之前与霍天都在沙漠的风暴中失散,大漠神狼在三年前埋了一个在沙漠中倒毙的少年人,若然那少年人是霍天都的话,那么霍天都在三年之前就已死了,怎的一月之前还能在此间?忍不住又问道:“他是怎么来的?”叶元章笑道:“不是他来找我,是我找他来的,他生了一种怪病,我从来没有见过,是以强迫他给我医。想不到一医就好,哈哈,这对联和条幅便是他给我的酬金。好,你既然絮絮不休地问我,这两个叫化子身无长物,你是他们的朋友,你有什么东西付我作酬。”于承珠道:“只怕我一出手又是俗的。”叶元章道:“俗与不俗要看过方知。”于承珠随手弹出三朵金花,嵌在墙上,镇着字画的横头,笑道:“金子银子还不俗么?”叶元章忽地改容,哈哈笑道:“不俗,不俗!原来你是散花女侠,那位少年侠士也曾提过你的名字?”
于承珠诧道:“他怎么会提起我的名字?”叶元章道:“这位少年侠士经我医好之后,无以为酬,知道我爱好字画和剑术,除了给我写下这副对联和条幅之外,并在一个月白风清之夜,为我舞剑祝寿,剑术神妙,真是来如雷霆震怒,罢如江海凝光,老夫曾见过各派剑法,也不禁为他拍案叫绝。他舞剑之后,问起中原的剑术名家,我说当今之世,除了张丹枫大侠之外,只论剑术,只怕没有谁能与他抗手了,这位少年侠士哈哈大笑,说道他这次来到中原,就正是为了寻张大侠指教剑法。我说,听武林朋友所言,张大侠久已闭门封剑,未必肯见客人。他也说曾知此事,不过听说张大侠有一个衣钵真传的女弟子,人称散花女侠,若然见不到张大侠,能见见他的女弟子也是好的。”于承珠想不到自己的声名居然远播,心中颇为欢喜,叶元章续道:“这位少年侠土提了你的名字之后,接着就仰天长叹。”于承珠怔了一怔,愕然问道:“这是为何?”叶元章道:“他有一位未婚妻子,离散三年,生死不知。他从武林朋友口中,知道你是一个少年女侠,所以提起你的名字,便联想起他的未婚妻子。”
于承珠芳心动荡,叶成林的影子又一次泛了上来,心中想道:“这样说来,这少年侠士除了是霍天都之外再无别人。若然他还在世间,若然他还在世间……呀,那我想撮合凌姐姐与叶成林的姻缘岂非弄巧反拙。”一时芳心大乱,一片茫然。只听得叶元章又道,“可借我留他不住,在一个月前,他已进八达岭去了,说是要去找一个武林中隐逸的异人。”
于承珠又是一怔,想起大漠神狼所说,他在沙漠中所埋葬的那个少年,临死前也托他到八达岭去找人,可惜没说完便死了。那个少年若不是霍天都,他们之间又有什么牵连?于承珠真想进八达岭去寻踪觅迹,打破这个疑团,可是目前为了丐帮与江南义军的大事,她却不能不先去谒见师父。
郑长老伤势大减,但还不便走动,于承珠与毕愿穷便留他在叶家医治,辞别了叶元章,由小虎子带路,到飞龙镖局找张丹枫。这家镖局坐落在皇城附近,主人龙腾乃是张丹枫的忘年之交。于承珠一进镖局,便听见师父爽朗的笑声。
镖局的人带于承珠等三人绕过回廊,穿过庭院,走到一间厢房外面,只听得张丹枫的声音说道:“丹枫住在此间,倒教龙镖头受惊了!”一个粗豪的声音哈哈笑道:“张大侠这是哪里话来?龙某谬承张大侠以知己相待,屈膝蜗居,龙某就是粉身碎骨,这一生也不算白活了。怕只怕张大侠名头太大,奸人窥伺,若有意外,教龙某如何担当得起,是以不得不防。”张丹枫笑道:“我看这班送礼的朋友定是当世英豪,咱们岂可妄自猜测。张某一剑浪游,五陵结客,高士当前,焉能怠慢。就请龙镖头将那几位朋友的厚赐送来,待我写下拜帖回礼。”
于承珠心头暗暗嘀咕,想道:“师父此次来京,行踪秘密,听他们这番对话,师父竟不知道送礼的是谁。怪不得龙镖头要担心了。”叫了一声“师父”,揭帘而入,只见一个紫脸瞠的汉子坐在师父对面,张丹枫道:“承珠,你也来了么?嗯,这位是——”于承珠道:“这位是丐帮的毕大哥。”毕愿穷唱了个喏,道:“丐帮弟子毕愿穷参见张大侠。”张丹枫回了个礼,道:“你们丐帮干得轰轰烈烈,丹枫钦佩得紧。这位龙镖头,你没见过吧?”
毕愿穷与于承珠上前见过了龙腾,各道仰慕,龙腾道:“张大侠与毕爷慢叙,龙某去去就来。”于承珠想他是去取那“礼物”,见他面有忧色,料知这里面定有蹊跷。
张丹枫笑道:“你们丐帮昨晚在秘魔岩聚会,我没有亲临道贺,我这顽徒没有骚扰你们吧?”毕愿穷道:“多谢这位小侠帮忙,要不然我只怕无缘见到张大侠了。”小虎子道:“这是于姐姐金花的功劳,我帮得了什么忙!”张丹枫道:“这是怎么回事?”毕愿穷道:“敝帮不幸,遭逢惨变,正要请张大侠指点迷津。”他虽生性诙谐不羁,想起帮中惨变,在张丹枫面前,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
张丹枫微现诧色,道:“我与你们老帮主毕道凡是忘年之交,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毕愿穷将毕擎天与朝廷议和叛帮求荣之事一一说了,张丹枫叹了口气,道:“艰难方自见英雄!毕擎天以英雄自许,却在兵败危困之时变节,真真非我始料所及。呀,震三界毕道凡生前何等英豪,毕擎天将来有何面目见他父亲于地下。”想了一想,说道:“顾孟章既然见过了阳宗海,毕擎天与朝廷议和之事无可挽回。但他们信使虽通,议和尚需时日,唯今之计,只有请你们丐帮快马起回南边,叫帮中子弟与叶成林合流,即算不能挽回大局,也可避免损伤。待风浪稍平,我再替你们出头,另立帮主。”毕愿穷一想,也只有此法,不待龙腾回来,便匆匆告辞而出。
于承珠满怀心事,正想向师父禀告,只听得师母的声音叫道:“珠儿是你来了么?”门帘一揭,云蕾缓缓走入,一见于承珠,就将她揽入怀中。
于承珠好像娇女见了久别的母亲一样,躲进云蕾怀中,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云蕾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问道:“珠儿,你受了什么委屈了?”于承珠道:“没什么。”云蕾道:“铁镜心呢?听说他与你一道来京,怎不见他?”于承珠心中酸楚,道:“他,他,我与他各走各的路啦。”眼泪又禁不住簌簌而下,云蕾一笑说道:“痴孩子,少年人吵吵架事极寻常,这也值得哭么?当年我和你的师父就不知多少次闹得几乎决裂了呢!”在苍山之时,云蕾屡次见铁镜心向于承珠大献殷勤,还只当铁镜心是她的意中人,哪知他们之间却始终是貌合神离。于承珠哽咽说道:“不,不是普通的决裂,他将义军的军情泄露给了官家知道。”张丹枫吃了一惊,道:“铁镜心虽然书生气质太重,看来却还不是这样的人,这是怎么回事?”于承珠将杭州那一晚的经过说了,张丹枫叹道:“原来他是为了维护父亲和你,你以前将他比喻作江南园林里的玫瑰花,确是有知人之明,一场暴风雨,玫瑰花就先凋谢了。那么,叶成林呢?”于承珠道:“他在屯溪独抗十万官军。”说话之时,眼中流露喜悦。张丹枫笑道:“那还好,玫瑰谢了,还有大青树抗着狂风暴雨呢!”于承珠想着叶成林处境的危险,欢悦之情霎又变为忧惧,张丹枫笑道:“待这里事情一完,我和你找叶成林去。”于承珠心中稍稍安慰,但想起其中的许多误会,又禁不住黯然神伤。
云蕾道:“少年人多经一些折磨也未尝没有好处。嗯,听说有人给你送礼,是什么东西?”张丹枫道:“我也不知道,嗯,你瞧,龙镖头将礼物拿来了。”
只见龙腾提着一个红漆金盒进来,上面描金漆字写着:“敬呈张大侠晒纳。”云蕾道:“送礼的人呢?”龙腾道:“今日镖局开门,这金盒就摆在大厅正中的桌子上了。”云蕾心中暗惊,想道:“镖局之中好手甚多,这人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送礼进来,可真是有点邪门。”
张丹枫却似丝毫不以为意,一笑说:“既承厚赐,岂敢推辞。”龙腾“小心”二字还未说出,他已一下子将盒盖揭开,只见里面摆着四式苏州式的糕饼点心,张丹枫笑道:“这位朋友真是可人,阿蕾,昨晚我刚和你说起苏式点心,说是和京都的各有风味,你说你更喜欢苏州的,今早他就送来了。”龙腾更是吃惊,试想张丹枫夫妇是何等本领,竟有人偷听了他们的说话而不被发觉,这岂非一大奇事?但见张丹枫竟是毫无顾忌,随手拈起一件送入口中,说道:“不错,正是地道的苏式点心。云妹,你也尝他一件。”于承珠一眼望去只见盒中的大红拜帖,署名是“八达山人”,于承珠心中一动,还未出声,只听得外面一片喧闹,有人进来报道:“有一位公爹求见张大侠!”龙腾大惊失色,云蕾也皱了双眉,心道:“难道是送礼的人来了?宫门中人竟有这样的身手?”她拈起一件糕饼,却不敢吃它。张丹枫仍是神色自如,微笑说道:“云妹,咱们今次入京,本意不欲惊动各方朋友,想不到既有高贤送礼,又有官爷下顾,当真是交了运了。”云蕾怔了一怔,心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两拨人?”只听得张丹枫面向龙腾笑道:“官府屈驾光临,我不去迎接已是托大,怎好阻拦,就让他们进来吧。”龙腾见张丹枫言笑自如,早似胸有成竹,心中也定了一半,便吩咐下去,叫镖局的伙计让那人进来。
张丹枫抓起纸笔,匆匆写了一个谢帖,笑道:“八达山人之约,只好迟几天了。”在干果盒中随手抓了一把龙眼,塞到小虎子手中,笑道:“你这馋嘴的小家伙怎么反停了嘴了。进里面去吃吧。”原来张丹枫见镖局中的气氛太过紧张,小虎子捏拳瞪眼,更是跃跃欲试,故此说了几句轻松的话儿,并将他遣开。
厢房的门早已打开,只见一个穿着御林军服饰的武士,踏着沉重的脚步,“格登、格登”地走了进来,每走一步,阶砖上就留下一个足印,张丹枫知他有意炫耀武功,微笑不语。
这武士名唤齐封,是御林军五虎将之一,武功仅在阳宗海、娄桐孙之下,而在东方洛之上,昂昂然地走上台阶,扬声说道:“哪位是张丹枫?快摒退左右,前来接旨!”话声未了,忽听得墙外一声冷笑,暗器破空之声震人心魄,陡然间几支金镖打了进来,齐封大怒喝道:“反了,反了!”双掌一推,掌风呼呼,迎着暗器的方向打出,齐封练的是“伏魔掌”的功夫,掌力雄劲,哪将这种寻常的金镖暗器放在眼内,满以为一掌便可击落,哪知掌力发出,那几支金镖来势虽然稍缓,却分开从五个方向打来,四角和中央都有金镖射到,竟把齐封的身形都笼罩在暗器的威力之内。齐封这一惊非同小可,那发暗器的人身在墙外,内力竟然如此强劲,不单自己的掌力封闭不住,此时连躲开也不可能了!
眼见那几支金镖就要射到齐封身上,张丹枫忽地微微一笑,随手抓了几粒龙眼核打出,朗声说道:“多谢外面的朋友关心,丹枫自己会知道应付,盛情心领了。”只听得叮当几声,四角射来的金镖全给龙眼核碰跌,只有中央的那支金镖仍向齐封的太阳穴飞来。
云蕾接着笑道:“齐大人别动,以免误伤。”也将拈在手上的那件糕饼打出,金镖被糕饼一粘,射到茶几之上,连桌面也没有留下创痕,张丹枫夫妇这手武功一显,登时把齐封吓得魂飞魄散,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但见张丹枫又把那张谢帖平放掌上,鼓气一吹,那张谢帖竟然飞过墙头,墙外有声赞道:“好功夫,那么咱们在点将台再见了!”
张丹枫一笑说道:“齐大人受惊了,请坐啊!”齐封战战兢兢,哪里敢坐,讷讷说道:“御林军统领齐封奉旨而来,参见张大侠,请张大侠摒退左右。”张丹枫道:“我又不是你的上司,你参见我做什么?坐呀,云妹,你和承珠到里面去。”伸出手来和云蕾轻轻一握,微笑说道:“这苏式点心很好,你留下两件待我回来。”云蕾道:“我知道。”嫣然一笑,携了于承珠走入内房。龙腾见云蕾本来神色忧虑,而今却似一无牵挂地离开张丹枫,毫不担心,甚是疑惑,只听得张丹枫说道:“这位龙镖头乃是我的好友,待我和老朋友说几句话,再来接旨,也不迟吧!”齐封那敢不依,侧着半边身子坐下,张丹枫道:“齐大人,你不必客气,请用茶啊,吃两件点心。”转过头对龙腾道:“龙大哥,小弟有一件东西给你。”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了龙腾,龙腾退了下去,抽出信来一看,只见里面附落苏州一个最著名钱庄的银票,数目共是三十万两银子,信上有两句话道:“三日之内,这镖局可保无事。”龙腾明白是张丹枫叫他从速在三日之内遣散镖行伙计,这银票在北京的钱庄也可兑现,那自是张丹枫给他作遣散之用的了。他本想不受,但镖局中缺乏现款,只好打算先行用了,然后再图报答。心中暗暗感激张丹枫想得周到。想起他每件事情都严似洞见先机,心中又宽了几分。
过了一会,只见张丹枫与齐封走了出来,哈哈笑道:“你看我这次来京,可真是交了好运了!不但有人送礼,连当今的皇上也请我赴宴呢。哈,哈!龙大哥,你好喝酒,待我带一瓶御酒回来给你尝尝。”拍一拍身上的灰尘,就像赴一个老朋友的邀宴似的,漫不经意地就随着齐封走了。
其实张丹枫心内正自翻来覆去地盘算计谋,他这次来京,本来就是想找一个最适当的机会面见皇帝祈镇,好消弭大理的战祸,并安排中国与波斯联盟之事,另外也还有两件事情要与皇帝面谈,不过他也深知祈镇对他最为忌恨,这半个月来,他在京中一切的安排,就是在布置好一个最适当的机会,想不到祈镇已先知道了他的踪迹,派出武士来邀请他进宫了。
镖局靠近皇城,不过半个时辰,齐封就带了张丹枫从御花园进入,穿过了几座宫殿,直到万寿阁前,这万寿阁在御花园的东角,是皇帝赐宴近臣的所在,这时已近黄昏,只见里面灯火辉煌,摆了三个席位,祈镇坐在上席,左面的一席坐的竞是云重,右面一席虚位以待,想必是留给自己的了。两个武士侍立,张丹枫举目一望,禁不住心中微微一凛。
只见在祈镇的两旁,分站着四个并不穿着武士服饰的人,一个是道士装束,张丹枫认得是星宿海的摘星上人,一个穿着麻布大褂,只有一条手臂的,则是屠龙尊者,他的右臂乃是在苍山较技之时,被云重用大力金刚手拗折的,这时正虎视耽耽地盯着云重,另外两个一个是四十岁左右的魁梧汉子,却穿着一件绉纱长衫,儒冠儒服打扮得不伦不类,连张丹枫也不知道他的来历;还有一个最靠近皇帝的却是一个老头,相貌甚是特别,额骨高耸,太阳穴微微坟起,鹰鼻深目,掌心掌背都像朱砂一样通红。张丹枫心中一凛,想道:“摘星上人和屠龙尊者虽然都可列名当世的一流高手,自问还可对付得了他们。看这老头儿的模样,似乎是以分筋错骨手称霸武林的老武师石鸿博,倒不可小视了。这粗汉子看来也是一个劲敌。”
张丹枫心中暗暗戒备,脸上可没有露出丝毫神色,走上了万寿阁,只听得祈镇对阳宗海笑道:“我说张先生一定会来,你瞧朕所料不差吧。”阳宗海道:“圣上御旨——”正想说上几句奉承的说话,祈镇哈哈一笑,打断了他的话道:“张先生是当今的大英雄、大豪杰,岂有不来之理。”张丹枫微微一笑,应声说道:“大英雄大豪杰的称呼可不敢当。只是十年之前,丹枫尚敢到瓦刺去面见皇上,今日在本国的疆土之上,奉皇上的宣召,岂有畏怯不来之理。”祈镇听他提起当年之事,面上一红,强笑说道:“是呀,何况朕与张先生还是老朋友呢。”张丹枫哈哈大笑,道:“这可不敢高攀,今时不比往日,当年皇上住的是敌国囚牢,穿的是单衣,吃的是粗粉,而今住的是雕栏玉砌,穿的是锦绣龙袍,吃的是山珍海味,哈哈,当真是天渊之别了哪,难为皇上还记得故旧之情!”此言一出,满座失色,祈镇心中怒极,但为了保持人君的风度威仪,极力抑制了火气,干笑说道:“十年不见,张先生的狂傲还是不减当年!鸿博,端椅子来请张先生坐下吧。”
张丹枫剑眉一竖,这老头儿果然是大内总管娄桐孙的师父石鸿博,暗暗留了心神,只见石鸿博小心翼翼,有如扛鼎一样将一张椅子举了起来,轻轻放下,朗声说道:“皇上赐坐。”张丹枫是武学的大行家,精明之极,一看石鸿博的手法与神情,就知他已是暗中用上了内家真力,将那张倚子的木质震得松软如同豆腐,教自己一坐上去便要出丑,却不点破,对那张倚子望了一眼,淡淡说道:“谢坐。”张口一吹,作势要吹去那椅上的尘埃,但见一吹之下,登时哗啦啦的一片响声,那张椅子就似泥沙堆成的一样,一吹便塌,裂成片片,祈镇不由得大惊失色,石鸿博大是尴尬。
这张椅子,虽然已被石鸿博运用内家真力震得木质松软,张丹枫这一吹,可说大半是靠了石鸿博之力,但一吹吹塌,这内家的气功,也确是非同小可,尤其祈镇不明就里,更是心内吃惊。
石鸿傅见张丹枫暗中取巧,心中甚是不忿,但却也不敢再弄玄虚,另外端了一张椅子来,张丹枫笑道:“宫中的一些旧椅子也该换换了,晤,这一张似乎还很结实。”大马金刀地坐下,向石鸿博微微颔首,道:“多谢你啦。”石鸿博臊得老脸泛红,故意立在张丹枫的背后,只待皇帝眼色一抛,他就要对张丹枫施展分筋错骨的杀手。
祈镇待张丹枫坐定,冷冷说道:“张先生,听说你收了一个得意的女弟子,乃是于谦的女儿,这次可有携她同入都门么?”张丹枫道:“待皇上将于阁老的沉冤昭雪,昭告天下,那时我自会带她陛见。”祈镇哼了一声,道:“你不知道于谦对朕大逆不道,朕免他凌迟,已是额外施恩了。”叶张丹枫冷笑说道:“皇上你也可还记得当年于阁老迎你回国,你曾亲口答应我永不会杀他的话么?”阳宗海喝道:“张丹枫你好无礼!”祈镇道:“于谦乘朕蒙尘之际,另立新君,纵有免死金牌,亦难赦罪。张先生,朕不明白,你何以总是要和朕作对?”张丹枫冷笑道:“我若是与皇上作对,只怕皇上而今还在瓦刺忍受那刺骨的寒风呢!”祈镇勃然作色道:“你昔日曾于朕有恩,肤已记下来了,不劳你再三提起。”张丹枫冷笑道:“好,事过境迁,旧事不提也罢。那么,且说如今——”祈镇道:“叶宗留叔侄与毕擎天在江南倡乱,幸在毕擎天迷途知返,如今已向朕通款输诚,叶宗留亦已亡命海外,只有叶成林尚在泪溪顽抗皇师,听说他是你的师侄,你若不是立心要与朕作对,那么就请你写下一封给叶成林的函件,为朕招降。”
张丹枫笑道:“原来丹枫的一封书信,竟值得皇上隆重赐宴,这可使丹枫受宠若惊了。可是丹枫也有三件事情要求皇上。”祈镇听他如讥似讽,大是不悦,沉声说道:“你说。”张丹枫道:“第一件适才已经说过,请皇上昭告天下,为于阁老洗冤。”祈镇道:“第二件呢?”张丹枫道:“招降之信,我纵肯写,叶成林亦示必肯降。两全之策,不如让叶成林率领所部,到舟山群岛去,既可为朝廷抵御倭奴,又不要朝廷的粮晌,皇上若为了朝廷的颜面,亦可由他遥领封号,海外称王,名义上仍算是大明的臣属,岂非两全其美。”祈镇心中一动,似随即想到“养虎遗患”的古训,默然不语。张丹枫道:“第三件——”祈镇道:“张先生说得口干了,请先饮一杯润润喉咙。云状元也一并请了。”他亲自提壶,斟了三杯,以求无他,叫阳宗海将那两杯酒分敬张丹枫和云重。张丹枫忽地把云重那一杯酒也抢了过来,笑道:“云状元酒量浅,待我与他喝了。”喝入口中,忽地张口一喷,一股酒浪,直向阳宗海射去!正是:
杀气隐藏惊禁苑,最无情义帝皇家。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