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的确并不可怕。
可怕的只是人。
这个人一面的疤痕,一面的皱纹。
每一道皱纹都象征着一段魄动心惊的岁月,每一条疤痕都留下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这个人非比寻常!灯火照耀下,这个人面上的每一道皱纹,每一条疤都在发着光。
这个人的眼睛却比灯还要辉煌,比火还要明亮!这双眼并无丝毫老态。试问又有几多个年青人的眼睛能够这样辉煌?能够这样明亮?
人却已不再年青。不单只满面皱纹,这个人就连须发都已根根发白。头发并不长,胡须也很短,风穿窗而过,这个人须发俱张,简直就像是怒狮一样。
这个人榻上盘膝而坐;气势已迫人!
这个人虽然没有动,但人剑都已呼之欲出!
剑!十口剑!
十口剑交搭斜挂在这个人的胸前!
剑只是普通的剑。
剑身只是尺五,不是长剑。
剑未出鞘,锋芒也尽掩在鞘内。
这十口剑还不如这一个人来得可怕!
沈胜衣就在这个人面前。
迎客的两个青衣配剑少年,这下子已退到大厅两旁。
大厅两旁还有八个衣饰一样的配剑青衣少年。
这十个青衣少年右手始终不离剑柄。
这十个青衣少年目光如隼如鹰,如火如焰!
这十个青衣少年的目光加起来竟似乎还比不上当中盘膝榻上的这一个青衣老人来得凌厉!
这凌厉的目光正落在沈胜衣面上!
沈胜衣面上竟无惧色!
“无肠君?”沈胜衣的语声也始终是那样子峻冷,稳定!
“我可不识你!”无肠君的语声更峻冷,更稳定。
“沈胜衣!”
两旁十个青衣少年闻声齐皆动容,目光闪亮。这目光之中充满了羡慕,也充满了妒忌。
无肠君眼内也闪过了一丝惊异之色。
“你就是沈胜衣?”
沈胜衣冷笑。
这根本不是问题,这根本无须回答。
“好,英雄出少年!”
沈胜衣只是冷笑。
“你找我?”
“我找你!”
“找我何事?”
“你知!”
“我知什么?”
沈胜衣不答,一扬手,尺五长短的一支利剑穿着一方白巾飞出,钉在无肠君坐榻前的地上。
白巾上一只鲜血染成的螃蟹!
剑虽普通,却曾杀名人,高欢!
“这又算是什么?”无肠君一轩眉,眼中五分疑惑,五分烦恼。
“只告诉你,什么我都已知道!”
无肠君眼中七分懊恼。“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我就来找你!”
“你找我又能怎样?”无肠君眼中已经十分懊恼。
“杀你!”
无肠君一怔,突然放声大笑。“你来就是要杀我?”
沈胜衣默不作声。
沈胜衣几乎就等于承认。
“为名?”无肠君笑声忽敛。
“我已有名!”
“为利?”
“我不好利!”
“你我不识,定然亦无仇怨,不为利名,你来,莫非就是……”无肠君双眉齐飞,“只为杀我?”
“只为杀你!”
“好,好,好!”
无肠君一连三声好,青筋毕露,鸟爪也似的双手,斜扫在交搭胸前的十剑之上,“四十年来,存心杀我的不下千人,完全没有动机的却只你一个!”
“千中无一,这未尝不是一种荣耀,只可惜还落不到我的身上。”沈胜衣冷笑,“我此来目的何在,动机何在,你岂非早已心知肚明?”
“知也好,不知也好,明也好,不明也好,对于存心杀我的人,我一向都欢迎得很,欢迎得很!”无肠君鸟爪也似的双手又拂在胸前十剑之上。
叮叮当当的一阵金铁声响,十剑随着无肠君轻拂的双手上下跳动!
莫非这就是欢迎的舞乐?
这舞乐未免惊人。
沈胜衣似乎并无感觉。
“只不过,这种人最好不要令我失望!”无肠君语声一顿,倏变得冷酷非常,“我失望之余,心情总是特别恶劣,我心情恶劣之下,总是特别喜欢杀人!”
“这也就是说……”
“生死之间,别无选择!”无肠君语声更冷酷,“这是一种教训,也是一种代价!”
“这种教训未免太重,这种代价未免太大!”
“不重,不大,谁找到来,谁就得准备接受这种教训,谁就得准备付出这种代价,谁也不能例外!”无肠君眼中寒芒暴射,迫视沈胜衣,“所以你最好还是别教我失望!”
“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这句话最少已有百人对我说过!”
“结果那些人都令你失望!”
“我是活着在跟你说话!”
“那些人却都已是死人!”沈胜衣冷眼一瞟无肠君,“我不是死人!”
“也差不多了!”
沈胜衣冷笑。
“我只希望你能够多接我几剑,好像那些人,有的连我一剑都不能接下,实在不是滋味!”无肠君长叹,眼瞳中涌现落寞之色。
“你放心!”
“放心?”无肠君落寞的眼瞳中再添了几分揶揄,“那些人也曾叫我放心!”
“我不是那些人,我只是沈胜衣!”
“我没人忘记你就是沈胜衣,我亦听说过沈胜衣不比普通!”无肠君说着猛一翻右掌,拍在榻旁的矮几上!
叭一声,矮几四分五裂!
这掌力可真不弱。
无肠君一笑。“这种木头听说也是不比普通,怎的一拍就碎了?”
“沈胜衣不是木头!”
“我一掌拍下,人跟木头都一样!”
“不一样!”沈胜衣面寒如铁,左掌缓缓按在剑柄上。
他这只是轻轻的一动,一股无形的杀气便已蕴斥厅堂!
剑还未出鞘,这杀气莫非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
左右十个青衣少年的气息逐渐变粗,杀气已迫人!
好重的杀气!
无肠君似乎也感觉到这杀气的存在,神情亦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果然不错!果然不错!”他连连点头,眼瞳中竟是一片兴奋!
“本来就不错!”沈胜衣左掌剑柄上一紧,“除非你剑逊于掌,否则我劝你最好还是用剑!”
“我当然用剑,我这十把剑本来就不是用来装饰的!”无肠君双臂陡振,呛啷的两声,右手已一剑在手!
沈胜衣剑仍在鞘。
无肠君右手剑一指沈胜衣。“你还等什么?”
“只等你站起身来!”
“站起身来?”无肠君面色一变,惨笑中右腕一沉,一剑把长衫的下摆划落!
裂帛声暴响,断衣与剑光齐飞!
沈胜衣目光及处,不由得怔在当场!
无肠君的双脚赫然已齐膝断去!
怪不得他一直盘膝坐在榻上!
——青衣人标枪也似直立扁舟!
无肠君又怎会是那青衣人?
沈胜衣的面色在变动。
怪不得不了听说就笑,笑得那么的神秘!
沈胜衣的肺腑在抽搐,一声申吟:“你的双脚……”
“我的双脚已断!”无肠君大笑,“燕云十六寇,横江一窝蜂,青城三把刀,联手伏击我于杀虎口,硬要以六十四条人命,换我颈上一颗头颅,我只用双脚就接下了这一宗交易,你说值不值,算不算吃亏!”
沈胜衣苦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还不到一年!”无肠君的笑声更响亮,更狂放!
还不到一年,记忆正犹新。
无肠君恍惚又回到了当日杀虎口!
怒雪、狂风!
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喝!”一声惊心动魄的狂啸突起,无肠君双剑齐飞!
啸声雷霆,剑光电闪!
灯光一时也似要为之黯淡!
本来只像是怒狮,这下子简直变成一只发疯的老虎!
沈胜衣不其然双眉打结。
剑光啸声一下子忽又停下。
“痛快,痛快,痛快!”无肠君笑声亦绝,噬血一样的眼瞳猛射向沈胜衣!
沈胜衣苦笑,—抱拳。“抱歉……”
“抱歉什么?”
“我看来是认错人了……”
“你不是找我来的?”
“不……”
“不是我是谁?”
“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你又怎知道找的不是我?”
“我要找的人双脚未断。”
“我的双手也还在!”
沈胜衣只有苦笑,目光左右一闪,竟似要开溜了。
无肠君也竟似看出沈胜衣的意图,猛一声暴喝:“来人哪!”
两旁十个青衣少年应声一齐抢前!
“关大门,设剑阵!”
靠门的两个青衣少年立时身形斜起!
其余八个青衣少年同一时亦身形展动,左右交错,当门七尺雁行成阵,却留下两个空位!
轰的大门重重地闭上!
两个青衣少年连随抽身,正好补上雁阵的两个空缺!剑阵立成!
“未得我许可,任何人不得擅离半步!”无肠君再声吩咐,“谁若擅自离开,格杀勿论!”
厅堂之中只有沈胜衣一个外人,无肠君这番说话分明就是针对沈胜衣而发。
十个青衣少年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落到沈胜衣身上!
沈胜衣只有苦笑。
“要来就来,要去就去,你当我无肠君是什么人,你以为这无肠门是什么地方?”无肠君笑声又作。
沈胜衣长叹。“这只是误会……”
“就算是误会,如今说来,未免太迟了!”
沈胜衣还有什么好说。
无肠君的说话可就多了。“一怒杀龙手祖惊虹名动江湖,我早就想找他一见高下,只可惜一直都没有机会,风闻你十八岁的时候就与他战成平手,怎也差不到哪里去,找不到祖惊虹,找你岂非也是一样,难得你送上门来,我怎肯错过,我怎能错过!”
“我……”
“你什么?你不动手,我可要动手了!”
语声甫落,狂啸划空而起,无肠君人亦凌空,双手一分一合,左右两剑就彷如螃蟹的双钳,斜剪而下!
这两剑之迅急、凌厉竟似还在高欢、不了两人之上!
这两剑之刁、之狠,更是出入意表!
无肠君果然名不虚传!
沈胜衣苦笑摇头,剑电闪出鞘,又闪电退后!
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他当然不会接这出人意表的两剑!
他的身形居然比无肠君的剑势还快!
无肠君双剑走空,双手连随互拍,交错的双剑立时相撞在一起,猛一分,月兑手,飞击沈胜衣,人借势凌宰一个翻滚,寒光一闪,又是双剑在手!
剑在手又月兑手!
无肠君凌空又一个翻滚!
寒光再闪,两剑再出鞘,再飞击!
无肠君第三个翻滚!
第七第八剑同时出鞘,分握左右!
这一次,剑不再月兑手,人剑竟合而为一,射向沈胜衣!
他胸前十剑果然不是用来装饰的!
也亏他一下子竟能用上这许多把剑!
这连环八剑虽则不是同时而来,剑与剑之间可也没有让人喘息的余地!
沈胜衣才震飞第一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已来!
才让开第三第四剑,第五第六剑又到,总算他眼明手快,剑走偏锋,剑尖弹飞第五剑,剑柄同时将第六剑撞跌地上!
也几乎同时,人剑已破空飞至!
第七第八剑更急,更刁,更狠!
剑到,人到,剑取上盘,无肠君半身一曲,一双断脚向沈胜衣的腰月复踢到!
骤眼看来,他变动的身形简直就像是螃蟹一样!
无肠君不愧是无肠君!
沈胜衣又何尝不愧是沈胜衣!
呛啷啷一连串金铁交击声响,寒光暴闪,三剑齐飞半空!
沈胜衣居然硬接下了无肠君的第七第八剑!
这三剑交击之威当真是惊天动地!
两人的身形立时震开!
无肠君的双脚连随亦够不上位置,左脚踢空,右脚勉强踢在沈胜衣左腰之上!
这一脚自必然难以发挥全部的威力。
沈胜衣只是身形一晃,右掌一挥,反拍在无肠君腿旁!
他不错右不如左,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这一掌击中,无肠君下落的身形又飞起!
好一个无肠君,半空中又一个翻滚,卸去掌力,就势斜泻而下,竟然恰好坐回榻上,那双手一翻,第九第十剑出鞘!
这两支剑一尺还不到,剑鞘看来一样,剑身原来比其余八剑更短!
沈胜衣一点也不比无肠君稍慢,右掌挥出,左手半空一抓,只一抓就抓住了震飞的长剑,腰一拧,身形就窜向榻前,无肠君人才坐落,剑才在手,沈胜衣身形已到,剑已指着无肠君胸膛!
还是沈胜衣快!
剑并未刺出!
剑若是刺出,似乎不难穿入无肠君的胸膛!
无肠君居然面不改容。
“好,你竟能败我于剑下!”他居然还能够大笑出声,“但我先前八剑只不过仅及昔日八成威力,我双脚若是未断,你要接下我这八剑,只怕还没有这么容易!”
沈胜衣只有点头。
无肠君目光一转,落在左右手第九第十剑之上。“我这两剑,本来用脚施展,我双脚若是还在,方才一着定能伤你于剑下!”
沈胜衣也承认这是事实。
“我也只是仅能伤你于剑下!”无肠君一声长叹,“即使这一剑我能将你重创,凭你的功力,你仍有反击之能,凭你的剑术,我还是非败不可!”
沈胜衣没有话说。
无肠君目光再转,投向指着胸膛的一剑。“我既然已败,你既然已胜,你这一剑为什么还不出手?”
“早说过,这只是误会,你我并无仇怨……”
“但无论如何,你我胜败已分!”
“你未败,我未胜!”
“我已败,你已胜!”
无肠君又笑,狂笑,“胜则荣,败则辱,无肠君门中人宁死不辱!”
笑声未绝,语声未散,无肠君双手暴翻,第九第十两剑突然反刺入自己的左右肋下!
噗噗的两剑齐柄没入!
笑声语声散绝!
无肠君双手一松,仰倒在榻上!
没有血,血还来不及流出!
无肠君这第九第十两剑并不慢!
胜则荣,败则辱,宁死不辱。
胜败在他来说竟比生死还要紧。
有生以来他难道还没有遭遇过挫折?遭遇过失败?否则他又怎么能活到如今?
失败果真是一种耻辱?
失败只能当作是一种教训。
对于那些有自信心而不介意暂时成败的人,没有所谓失败,对于那些怀着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的人,没有所谓失败,对于那些别人放手自己依然坚持,别人后退,自己依然前冲的人,没有所谓失败,对于那些每次跌倒,每次坠地,立即就能站起,跳起的人,没有所谓失败。
人生的光荣,的确不在于永不失败,而在于能够屡仆屡起。
没有失败,也根本就没有成功。
无肠君以前的成功,以前的声名,谁又敢说不是从失败中吸取经验,一点一滴地积聚得来?
只是一个人,一旦成名就很少人敢会去追究他过去的失败,日子久了,不难自己都忘掉。
人本来就善忘。
失败对于一个寂寂无名的人来说,无疑算不得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对于一个已有名,已成功的人来说,却不能不算是一种重大的打击。
名誉岂非正就是人的第二生命?
无肠君又怎能忍受这第二生命丧失的苦痛,更何况——
他已不再年青,他的气力已在衰退!
他双脚已断,他已难复当年雄风!
这一跌,他势必不能再起!
这一败,他势必饮恨终生!
他的自信又怎能不动摇?
他的意志又怎能不崩溃?
一个人不怕失望,只怕绝望!
无肠君已绝望!
这种复杂的心情又有谁能了解?
沈胜衣?沈胜衣也不能!
他若能一定来得及制止。
他并未来得及制止。
这下子不由得他怔住在当场。
但连随他又惊醒!
十剑一同出鞘的声势实在惊人!
十人一齐惊呼怒叱的声音,更是非同小可!
他目光才转,就看见当门雁行成阵的十个青衣少年血红着眼睛,咆哮着握剑掩杀前来!
这十个青衣少年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惊怒之下,阵势竟然未乱,左手一引剑诀,身形急上,两翼先飞,左右弧形交剪!
这哪里还像是雁阵的两翼,分明就是螃蟹的双钳!
沈胜衣正在双钳当中!
双钳开始收缩!
沈胜衣握紧的左手冷汗湿透!
“不是怕这双钳;只是不愿再杀无辜。
“退下!”他冲口一声轻叱!
十个青衣少年回以一连串的冷笑,不退反进!
双钳更近!
沈胜衣似乎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眼角一阵跳动,剑出鞘—寸,两寸,三寸!
“住手!”一声暴喝突然在一扇屏风后面响起!
寒芒一闪,屏风嗤的中分,左右跌下,一个淡青衣衫的少年当中大踏步而出。
这少年年纪更轻,二十岁也不到,剑眉星目,直鼻方口,胸前十口剑交搭斜挂,四剑已出鞘。出鞘的四剑,两剑在手,两剑却是镶在他的月复底,踩在他的脚下!
他人才现身,沈胜衣也就感到一股迫人的气势!
不成是你?
沈胜衣心念一动!
十三杀手七年前就已成名江湖!
七年前这少年还只是一个孩子!
沈胜衣心念再动,不由得一声轻叹。
十个青衣少年,却一声惊呼道:“公子!”
“我都看到了!”公子一挥手,“你们不是他的对手,退下!”
十个青衣少年在犹疑。
“退下!”公子再一声,声如霹雳!
十个青衣少年在霹雳声中慌忙退开去。
公子目光一转,落在沈胜衣身上。
一股寒意连随袭上沈胜衣的心头!
这公子的一双眼睛简直就不像是人的眼睛!
人的眼睛是有变化,有感情的,是喜,是悲,是冷酷,抑或是温柔,多多少少都可以看得出来。
这公子的眼睛根本没有变化,完全没有感情!
这公子的一颗心只怕也是一样,否则,又怎会只在屏风后面观望,直到如今才现身?
公子忽的一牵唇冷笑。
只是嘴唇在笑,死冷的眼瞳中连一丝笑意也没有!
“沈胜衣?”
“无肠公子?”
“好说!”
“幸会!”
“彼此!”无肠公子两手一翻,双剑入鞘,“我刚从江南回来!”
“江南想必依然万花锦绣。”
“公孙接的乱披风剑法同样绚烂!”
“琴棋第一,诗酒第二,暗器第三,剑术第四的公孙接?”
“正是这一个公孙接!”
“这一个公孙接又怎样?
“不怎样,只不过约战家父!”
“约在何时?”
“月前!”
“令尊没有去?”
“没有去,我去!”无肠公子一轩眉,“苦战半日,我拼尽全力,仅堪堪与他战成平手!”
“难得!”
“过奖!”无肠公子唇边的笑意消失不见,“公孙接暗器第三,剑术只是第四,暗器方面他还不如满天星,一度败在满天星暗器之下!”
“哦?”
“满天星却早在五年之前就已败在你剑下!”无肠公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不是你对手!”
“哦?”
“但即使不敌,你若是要一战,我还是奉陪,舍命奉陪!”
“我如今只是想离开,尽快离开!”
“你要离开谁也阻止不了,我也还懂得自量,不过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着!”无肠公子一字一顿,“无肠门中人记恩,记仇,有恩必报,有仇必报!”
“我记着!”
“家父虽非死在你剑下,却是因你而死,此仇此辱,无肠门中人永志于心,要么,你就今夜赶尽杀绝,要不是,错过今夜,无肠门中人迟早一定找你洗此耻辱,雪此血仇!”
“我等着!”
“好,你保重,你好好保重!”
“我会保重,我会好好保重!”
无肠公子再也不望沈胜衣,霍地一拍手,厉声吆喝:“撤剑阵,开大门,掌灯,送客!”
语声一落,他人亦转身,背向大门,头也不回。
呛啷的群剑入鞘!
依呀的大门尽开!
噗哧的灯影摇红!
十灯齐动,十个青衣少年脚步齐展。
灯分左右,人分左右。
沈胜衣走在灯当中,人当中。
灯远,人远。
无肠公子噗地终于跪倒在榻前!
灯未远,人已远。
灯只送到门外,人已走在街头。
长街寂寂,长空寂寂。
星,月。
有星,有月。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张凤沉吟在星光月色之下。
今夕的星光更多,今夕的月更亮更圆。
星光闪烁,月色凄清。
一条枯枝穿月而过,一只猫头鹰蹲在枯枝之上,圆月之中。
咕——
猫头鹰在叫。
张凤不由的打了一个寒噤。
猫头鹰的叫声的确恐怖。
这地方也是一样。
深夜,荒郊,小径,齐膝的野草,半枯的老树,树上的猫头鹰……如此的环境,今夕就算是中秋,只怕也没有人愿意在这地方徘徊。
今夕不知是何夕。
星虽亮,月虽圆,秋还远,今夕还不是中秋。
张凤也奇怪自己居然会在这样的地方停下脚步。
猫头鹰一叫,就连月光也似乎变得诡异起来。
张凤连半刻也不愿意再逗留了。
他举步,突然又收步!
咕——
猫头鹰又在叫。
张凤没有作声,眼珠子却睁得比猫头鹰的更圆更大,瞬也不瞬地瞪住丈许外的一丛野草之上。
一个人缓缓地正在野草丛中冒起来!
雪白的衣衫,苍白的脸庞,冰冷的眼瞳,好可怕的一个人!
目光剑一样交击在半空!
张凤突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杀气排山倒海般猛压了过来!
猫头鹰突然枯枝上飞起,刹那间消失在夜空深处。
连猫头鹰也感觉到这股杀气,连猫头鹰也不敢逗留!
张凤的目光突然收缩,面庞突然绷紧,一只右手已移向剑柄!
风吹过,野草沙沙的一阵响动!
白衣人披肩的散发亦飞扬!
张凤的衣衫也在起伏,后背就是一阵冰凉的感觉!
不知何时他后背的衣衫已冷汗湿透!
他的一双手也在冒着冷汗,移动的右手已停留在剑柄上。
“沈胜衣?”他忽然开口,出口的语声异常的沙哑。
“张凤?”白衣人反问。
“正是张凤!”张凤的右手握剑更紧,“消息果然没有误传,你果然已洞悉我们十三杀手的来历!”
“还差一个!”
“这一个当然不是我!”
“是你的话,你我又焉能遇于今宵?”
“你是在这里等我?”
“我是在这里等你!”
“你怎知道我会打从这里经过?”
“北上翼城只有这一条路!”
“你我素未谋面!”
“素未谋面!”
“难得你居然能够辨认得出我来!”
“这只能说是巧合,我虽然不认识你,认识你的人可真不少,我在楼上喝酒?你才从楼下走过,几个走镖的就将你认出来了!”
“我张凤本来就不是寂寂无名之辈!”张凤倏的大笑,“掩饰的方法不是没有,只可惜我这种方法不能用于光天化日之下!”
说话间,张凤左手怀里一掏,面上一抹,面上立时多了一张颜色铁青,狰狞可怖的鬼怪面具。
这张面具相当之精巧,一戴在面上,张凤简直就连半分人气都没有了。
“果然是见不得天日的!”沈胜衣淡笑,忽然问:“翼城离这里不过半日路程,你连夜赶路,莫非就约在明天拂晓”
“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呆子,原来你一些儿也不笨!”
“幸好我在这里遇着你,否则如今我一定还在梦中,一定赶不上这个约会。”
“幸与不幸如今尚言之过早!”
“哦?”
“你既然是一个聪明人,怎么偏偏要做这种糊涂事?”
“什么糊涂事?”
“挑战十三杀手!”
“哦?”沈胜衣模了模鼻子。
“只有呆子才会向十三杀手挑战!”
“我不是呆子!”
“你只不过活得不耐烦!”
“总算给你说对了!”沈胜衣大笑,笑得好开心。
张凤一怔,虽然戴着面具,看不到他的神情,说话的语气已明显地带着几分懊恼。“原来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烦,这就好办了!”
沈胜衣只是笑。
“我就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比对付活得不耐烦的人来得容易!”张凤也在笑,冷笑!
“怎样容易?”
“只是这样容易!”张凤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个身子突然烟花火炮也似的飞射向沈胜衣!
张凤的轻功原来也很高明!
一口气才吐尽,他的身子已飞射到沈胜衣面前!
人还在半空的时候剑就已出鞘!
剑狭长,尖锐,碧光灿烂!
剑一出鞘,剑尖就在跳动!
剑一到沈胜衣面前,剑尖已如满天缤纷星雨!
剑雨飞洒而下,剑芒闪亮了沈胜衣的脸庞!
“倒!”
张凤即时一声暴喝!沈胜衣果然应声倒下!
张凤欢喜还来不及,一道闪电突然从下飞起!
闪电比星雨更辉煌,更夺目!
“散!”闪电中一声厉叱!
沙地一阵砂砾激烈磨擦也似的声响暴发,漫天剑雨一时飞散!
闪电未绝,一直飞入张凤的咽喉!
张凤一声闷哼,身子倒飞而出,一飞两丈,倒在野草丛中!
闪电就钉在张凤的咽喉之上!
不是闪电,是剑,沈胜衣的剑!
剑尖只有三寸进入张凤的咽喉!
一击震散漫天星雨,剑上的力道已去十之八九,剩下来的力道只不过十之一二,剑尖也就只能够三寸进入张凤的咽喉!
三寸已足够!
沈胜衣半跪在草丛之中,左手外伸,还是奋力掷剑一击的姿势!
他的身上并没有伤痕,他倒下只不过因为剑雨太迫近,这样子他才能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空间掷剑一击!
这判断何等准确,这一剑的威力又何等惊人!
这一剑似已耗尽他混身的气力,就草丛中半跪,他连站起的余力都似已没有。
“四个!”他仰首向天,满头汗落淋漓,连语声都起了颤抖。
风又起,野草又在摇,沈胜衣披肩的散发又在飞扬。
天边的月还是那么圆,天上的星还是那么亮。
这样的星光,这样的月色,张凤是再也欣赏不到的了。
星月终古长照伊人?
人又怎能?
不是星,不是月。
只是一盏小小的油灯。
灯光没有星光这样闪亮,也没有月色这样清明,但若换是在别的地方,这如豆的一灯对普通人也许仍赚不足,对于如今围坐在桌旁,灯旁的这八个人应该足够有余!
这八个人都是杀手中的杀手!
这八个人都已习惯了黑暗!
只要有光,这八个人的眼睛就能适应环境,这八个人的手就能杀人!
只可惜这地方实在太黑太暗,多了这一盏小小的油灯,八个人也是只能够勉强分得出彼此的容貌,身形。
这一灯有等如无。
有门的地方多数有光透入,有窗的地方也一样。
这地方窗虽然没有,门可少不了。
光还是透不进来,这地方有门也没有用。
门的后面根本又是墙。
这第二道墙也有门户,在另一端。
门后又是墙,第三堵墙!
一折再折,外面就算是中午,光线也一样透不进来。
光线还不懂得一转弯,再转弯!
这地方哪里像是人住的地方。
可是这地方偏偏有人住着。
蝙蝠先生!
也只有蝙蝠先生才会建造一幢这样的房子,才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这地方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没有人愿意进入地狱。
这八个杀手也不愿意。
不愿意也得愿意。
谁要见蝙蝠谁就得进入这地方。
这叫做无可奈何。
人世间多的正是这一种无可奈何。
能够从心所欲,对任何事情都有绝对选择的权力的人,试问又有几多个?
所以这无可奈何,本来就不能算是一种悲哀。
但同一个人,遇着的偏就是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情,却就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了。这样的人岂非多得很?
地狱的气氛当然不是容易抵受的。
有人在轻咳,有人在拭擦兵刃……
居然还有人在玩弄着衫角。
这个当然是女孩子,八人中唯一的女孩子,十三杀手!
步烟飞!
她的眉目是这样的清秀,神态是这样的温柔,腰肢是这样的窈窕,举止是这样的娇憨……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竟会是十三杀手之一,你相不相信?
人只有八个,椅子却有十三张,空出了五张。
十三个杀手只到了八个,还差五个。
柳展禽,不了,高欢,张凤,这四个是永远不会再到的了,还差一个是谁?殷开山?
殷开山正在拭擦着他那一柄重足三十斤的开山巨斧。曹金虎还在轻咳,步烟飞却已不再玩弄衣角。
温八爷肥胖的脸上淌满了汗珠,手中一柄寒铁摺扇在摇个不休。
风林戴了鹿皮手套的一双手也始终不离腰畔的豹皮囊,这是他的习惯,他这一双手如果没有需要,一离开豹皮囊,暗器就必然出手。
对任何人他都抱着戒心。
他只相信自己。
没有人愿意坐在这样的一个人身旁,常三风也不例外,他宁可坐远一点,所以他和风林之间就隔着两张空椅。
多了这两张椅子的距离,凭他的轻功,凭他的剑术,他相信就算来不及闪避,来不及封挡,总可以来得及反击。
他的手就在剑上!他身旁就是放天龙。
放天龙并不像龙,并不神气,八个人之中最高的算是他,最瘦的也是他,没精打采地挨在椅上,倒像是一条刚从泥塘里捞上来的黄蟮。
放天龙身旁是步烟飞,步烟飞对面才是这八个人中最后的一个。
这个人一身青衣。
一个铜壶滴漏放在这人面前,这人的一张脸庞,全部隐没在铜壶滴漏的暗影下。
这个人到底是谁?蝙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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