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位于洛阳之北,约十里,亦称北邙。史云:洛阳有事,北邙为兵家必争之地。
名城名山,唇齿互依,相得益彰。更因春秋战国以至魏晋南北朝各代帝王公侯之陵寝多在该山之上,是以北邙之盛名,自古以来,即不在五岳之下。
落魂崖,为北郊三险之一,四壁陡削,悬突有似一只展翅孤雁。
落魂崖形势虽险,但崖顶却是一块宽广百丈、平若展毡的空地。也不知道打什么时候起,给什么人发现的,百年来,武林中凡有盛会,十有八九于此举行。它已在无形中成了一座武林人物心目中的天然武场。
俗语说得好:月到中秋分外明。今夜月色,正是如此。
长空一碧,万里无云,中天之月,有如一面明灿的古镜。
这时候,约莫二更光景。浸浴在一片皎洁银辉中的落魂崖顶,正展开着一幅奇观:百丈空地的中央,由南到北,不偏不倚地画着一条粗而且直的白线,将东西两地一分为二,隔成了两个均匀的半圆。
东半圆内,背崖面西,耸立着一座宫殿式的宝坛。坛高十丈,分隔为七层,一层一色;由下而上,分别以黑、白、蓝、青、红、紫、黄等七种颜色不同的彩绸缠扎标别。
宝坛下丰上锐,层层灯火明亮。最奇的是,愈向上座位愈少。第一层至第六层不分个位,全是排座。第一层排座长可三丈许,足容二十人脐身其上;第二层短一点,第三层再短一点;至第六层时,已短至五尺左右,仅容两人并座光景。再向上,第七层仅有一个座位。
那是一只上绣龙凤花纹的黄缎锦垫高背太师椅。而头顶上悬挂的,也由普通的风灯,改为七盏六角宫灯,一灯一字,合起来便是:第三届武林盟主。
在宝坛前侧上首,另有小型副坛一座。副坛高约三丈,仅有一层,共设九座;一座居中,其余八座则分两翼排列于主座之左右。坛前地上,放着一只厚而且大的蒲团。蒲团背后,是一道云梯,拾级而上,便可抵达顶层主座。在主座之前,供着一方檀案,案头置有一具香烟缭绕的兽炉。这座副坛的规模虽小,就为着多了一具兽炉的关系,便显示出另一种庄严的气派。
东半圆内,除了这两座主、副坛之外,别无他物,亦无一人。
西半圆内,恰恰相反——这时候空地上,形同穿梭,而崖下继起之人影,更如喷泉之逆涌,其势正殷。不多一会,西半圆空地上,几乎已全为人浪所没。人来人往,穿走愈密,但除了衣袂带风之声外,声嗽不闻。粗看上去,人影穿走得似极紊乱纷杂,但如仔细加以观察,则可发现那些人并非盲目奔跑。他们的步履稳健,目光坚定,每个人都似乎正走向一处属于他们自己的方位。
就在东西两个半圆交界的正北,副坛斜对面崖沿的一排古松浓荫里,这时候正闹中取静地坐着一老一少。老者是个白须垂胸的佝偻老人,小的则是个衣衫褴楼、五官却极端正的英挺少年。老人神色严肃,少年脸上则布满了好奇。
这儿是崖顶最为荒僻的一角,离群较远,加之枝繁叶茂,甚难为人发现。老少二人,居高临下,四目灼灼,均正自枝叶缝隙中,向场中审视。
这时候,西半圆内的人潮已渐趋静止。放眼望去,三五成群,四六聚簇,像一座座形状大小不一的乱坟,或疏或密地,一致面向东边两座宝坛,拢成了一道不规则的弧形。那些人,身躯虽然暂时静止下来,但每个人的眼伸,却仍如乱电一般,在人阵中彼此互扫不已。
少年见了,皱眉低声道:“您看那些人的眼光……师父……他们在找什么啊?”
老人漫应道:“找人啊!”
少年皱眉又道:“他们都在找人?”
老人依然漫声应道:“是的,他们都是在找人。”说着,回头微微一笑,又道:“在找两个人——他们并不真想发现的两个人。”
少年听得一怔,月兑口道:“这,这是怎么说?”星目一滚,旋又笑道:“噢,噢,我知道了。”
老人微笑道:“知道了吗?”
少年抢着笑答道:“他们找的,一定是第一届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跟第二届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师父,您说我猜得对不对?”
老人哼了一声,佯作不悦地道:“对了又怎样?像这种想想就可以明白的事,根本不该问。”
少年抓住机会,低声笑道:“那座副坛为何而设?维之想来想去,总不明白。”
老人被问得好气又好笑,低叱一声该打,跟着故意板起脸道:“无论什么会,都少不了要有主持人,这又有什么难想的?”
少年忍住笑,俏皮地低声强辩道:“维之正是问这个——谁是大会主持人呢?”
老人瞪了他一眼,嗔道:“等会儿还愁看不到?”
少年扮了个鬼脸,笑道:“看到了认不得,还是要问。师父,迟早不都一样么?”
老人为之词穷。他为少年的机智感到快慰,口中却故作恨声道:“告诉你,那是要留给少林和尚们坐的,知道吗?”
少年紧接着问道:“这么说,少林一派不参与盟主之争了?”老人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少年忙又问道:“前两届也是如此?”老人又点了一下头。
少年奇道:“少林为什么要放弃这项荣誉呢?”老人瞪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少年似有所悟地自语道:“我知道了,少林派的想法,一定是跟您老人家一样。”
老人忍不住低声笑叱道:“你知道师父有什么想法?”
少年摇头笑道:“如果维之说对了,您老人家不承认,也是枉然。”
老人笑斥道:“你倒说说看。”
少年天真地笑道:“说对了师父可不许赖啊!”跟着笑意一敛,目注老人,肯定地道:
“维之以为,少林一派以及您老人家,在当今武林中的地位定很崇高,业已毋须凭藉这种十年一届的盟主王座来增加本身的声望。”接着又补充道:“更可能的是取得了王座之后,反而对清誉有损。”说完笑向老人道:“师父,是这样的吗?”
老人笑骂道:“乱拍马屁——”仅仅骂得半句,似有所触,突然敛容住口。跟着摇摇头,轻叹一声,黯然无语地仰起了脸。
少年朝老人怔怔地瞥视一阵,不安地低声道:“师父,您知道的,维之说的全是真话……维之虽然少不更事,尤其不清楚武林中的一切,但维之时常听人提起少林寺……至于您老人家……虽然维之知道的很少,不过,维之始终相信,您正如您自己听说的一样,您一定有着决断一般武林人物生死的力量……也许维之说错了什么,但绝非有意令您老人家不快……师父,请,请您相信。”
老人静静听完,调转身来,将少年拉在怀中,轻轻抚模着少年的头发,一面低头怜惜地笑责道:“傻孩子,哪个说你错了?”
少年仰起脸,目闪泪光,稚气地笑道:“维之顶怕师父叹气,师父一叹气,维之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
老人强笑道:“师父笑呢?”
少年摇头道:“笑也不好。”
老人发怔道:“这是怎么说?”
少年头一缩,笑道:“师父笑时,总想骂人。”
老人笑叱道:“疼你你就皮!”
少年笑道:“看,我说的如何?”
少年见老人脸上已无忧伤之色,不禁又问道:“师父,刚才您说什么?”
老人讶道:“我说了什么?”
少年不依地道:“您方才说维之猜想的没错。您说过了,赖可不成。”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我说过了。”
少年高兴地道:“全对了吧!”
老人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道:“说你对,也未尝不可以,但如严格说来,只能算是对了一半。”
少年皱眉道:“对了一半?”跟着抬脸问道:“另一半呢?”
老人沉吟着道:“另一半么?似是而非。”
少年星目滚闪,似有所思。半晌之后,忽然神色一动,一仰脸,寄望殷切地又道:“那么,维之猜对的是哪一半呢?”
老人静静地答道:“有关少林的一半。”
少年微感失望地轻啊了一声。
老人浑似未见,抬目凝注虚空,自语般地继续说道:“少林一派,自达摩祖师一苇东渡,开派迄今,代有贤能。不但绝艺日益精妙,且因各代掌门均系有道高僧,个个虚怀若谷,大勇似怯,大智若愚。所以能够于无形中领袖武林数百年,始终不为他派所忌——”接着,轻轻一叹道:“盟主,千夫之雄罢了,算得什么呢?”
少年不禁月兑口问道:“既然如此,又选盟主做什么?”
老人摇摇头,苦笑道:“孩子,提起这个,可就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清楚的了。再说你将来总不难有知道的一天,现在告诉你,也太早。”
少年似乎不肯罢休,想了一下,又犹疑地道:“难道是为了有人对少林的领袖地位有了闲言闲语不成吗?”
老人笑责道:“你又知道了。”
少年不服道:“不然还会为了什么呢?”
老人忍不住微笑着点头道:“孩子,你真是天生的一副玲珑心窍,就像你——”似觉失言,倏而住口,脸色同时微微一变。
少年忙问道:“师父,您说我像谁。”
老人轻咳一声,板脸责道:“像谁?我说你像谁?老是爱岔嘴。”
少年眉头一皱,老人不容他争辩,接着道:“师父是赞你心智玲珑,无论猜什么,多能八九不离十。这么点年纪,颇属难得。就拿武林大会缘起来说,也就像你——像你所猜的一样。”
老人转折得虽然不着斧痕,心下却忖道:以后说话,真得留心呢!
少年毕竟不月兑天真,当下又高兴起来。他仰脸高兴地道:“师父,我又猜中了是吗?”
老人宽心大放,点头道:“大致如你所说,只不过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单纯罢了。”跟着追忆着道:“日间在华林园中,师父已经跟你说过,如今武林是武风日炽,武德却日益衰微。
当年少林首倡此议,实在是一件明哲保身的明智之举。”说至此处,目注少年道:“孩子,少林不参加争盟的原因,现在明白了吗?”
少年不住点头道:“维之明白了。”
老人感慨一叹,低声又道:“至于师父我,就不是你想像中的那般清高啦!”
少年心想:他老人家并不否认他在武林中有着不下于少林一派的崇高地位,他对今夜武会,纯系为了观摩而来,连露面都不愿意,当然谈不上出手相争。那么,他老人家不是跟少林派置身事外的态度完全一样吗,事实如此,何谓不清高?
他正待以此进询老人,老人已忽然沉声道:“孩子,主持人已相继入场,大会就快要开始啦!”
少年兴奋地哦了一声,无暇再问,慌忙抬脸朝广场上望去。
这时,西半圈弧形人层中轰然响起一阵欢呼。欢呼声中,人层自动裂开一道通路。少年目光掠处,见通路上正相继走出九位身披袈裟的大和尚。领先走在最前面的一位,身材较身后八僧略为瘦小,手拿紫玉如意,身披一袭深紫色绣金袈裟;后随八僧之身材,轩轾难分,均极魁武伟岸。八僧披着同一样式的大红描黄袈裟,人手各执白玉如意一柄。
九僧鱼贯出场,序列齐整,有如雁阵。诸僧均以右手如意斜掩前胸,左手立掌打着问讯,步履稳健而飘逸,垂首疾行,目不斜视。
西半圆内,接着欢呼而起的,是一阵由衷的赞叹。仅是眨眼功夫,九僧已于赞叹声中越过场中央白线,走至盟坛左侧的副坛之前。
九僧到达副坛,一致翩然调转身来,身形微错,已改成一字横排。紫衣僧居中,红衣左四右四,分列两侧。居中紫衣僧高喧佛号,九僧同时手合如意,面对西半圆,虔诚地稽首一礼。西半圆内,又是一阵欢呼。
紫衣僧低头滑退数步,身躯后转,自云梯上步升顶层主座,其余八僧则分由副坛两侧翼道升坛就位。
那位身披深紫绣金袈裟、手执紫玉如意、高坐于副坛主位的少林高僧,年约六旬左右,瘦长脸,由眼角向下垂挂的一双长眉已略呈灰白,双目开合间,精光照人。两侧八位,看貌虽异,却一个个眼神有威,红光满面。
少年看清了九僧面目之后,不禁喃喃说道:“这几位大和尚,法相好不庄严啊!”
老人点点头,目注副坛,肃容道:“当中那一位法号众悟,是少林第二十五代也就是当代的掌门人。少林现行的四字班辈是众、生、普、渡。两边八位是该寺的各部住持,是少林寺中一人之下的人物,属于生字辈。由左而右,顺序各以智、慧、圆、通、凡、尘、了、净八字为号。他们虽是少林的二代弟子,但在武林中却全都是一流高手呢!”
少年不禁问道:“这么一说,众悟大师的武功还得了吗?”
老人嘿了一声,冷笑道:“目下武林中,不开眼的狂人多着呢?”
少年忍不住又道:“他们以为众悟大师只是一位平凡的和尚,没有什么了不起?”
老人冷笑道:“岂止于此!”又是一声冷笑,这才接着说道:“他们以为,除了他们自己,谁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少年不解地道:“少林领袖武林已有数百年之久,声望并非一天造成,这是人人所共知的事实。如说少林曾发生过什么事故,例如密本失窃,绝学失传之类的事,而致对少林失去敬仰之心,尚有可说——师父,少林在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故吗?”
老人摇摇头,少年立即道:“那么,他们凭什么猖狂呢?”
老人仰起脸道:“不开口的和尚,不知他懂得几部经。孩子,听过这句谚语吗?”
少年点点头,老人哼了一声道:“少林武学其所以受到那些狂人们的怀疑,就跟上述的谚语差不多。由于少林戒律森严,少林和尚几乎已有百年之久未跟外人动过手,于是有人说:少林绝学是什么啊?罗汉拳?如来七式?还是传说中的无敌神功大乘罡气呢?进一步又说:莫非早就失传了吧?再进一步又说:喂,你见过吗?我只知道我没见过,我师父也没有见过。”
老人说着,微顿了一下又道:“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众说纷坛。最后竟由疑问成了肯定,那便是没有!没有!少林什么玩艺儿也没有!”
少年听得发急道:“少林可以用事实来辟谣呀!”
老人嘿道:“依你说,该怎么个辟法?找生事者打架?还是召集各派表演一番?”
少年脸一红,讷讷地道:“这……这当然不可以。”跟着倔强地又道:“不过……假如是我,我可不甘遭此轻视。”
老人原想责备少年一番,大概忽然想及一个十五岁大的孩子有这种想法,应属是非分明,骨气可嘉。少林那样做,另有该派的处境和背景,于此子的想法何尤?是以垂眼改成一声轻叹道:“你还小,孩子,要知道这就是少林之所以有别于他派的名门气度啊!”少年感动地点点头。
老人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正容道:“知道吗,孩子!换句话说,公道自在人心。这种气量和风度就是成为一个领袖人才的要件,与武功同等重要的武德。”
少年点点头,低声道:“维之谨记师父训言。”一面又忖道:“那些狂人又都是些什么人呢?”
少年正想抬头发问,老人突然低声道:“注意场中,孩子!”
先是远远传来一声清越的佛号,紧接着一道清越洪亮的声浪划破夜空,在落魂崖顶满场飘扬起来:“岁值甲子,仲秋八月十五夜,三更正。老衲众悟,少林第二十五代掌门人,秉十年前天下同道之公决,率座下生字辈八名弟子,拜命主持——第三届武林争盟大会准时开始。”
月行中天,全场鸦雀无声。
来自东半圆内副坛顶层主座的宣示,继续传送至全场每一个角落:“敬请肃静,并请俯察大会例规:本会十年一次,选出德能俱备之盟主一人,主持今后十年中的武林公义。盟主得自定令符一种,当场昭告天下。今后十年,令符所至,应视为盟主亲临,一体俯遵;有故违不服者,是为武林公敌,可由盟主令传各门各派,召集临时会议议罪。议案成立,集体执行;不分门派班辈,不念亲故好友,一律无赦。依规定,连选可得连任。”传音至此,忽然顿了一顿,“第一届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大侠,第二届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武大侠——”说至此处,又是一顿。
少年扯了老人一把,悄声讶道:“什么?第二届盟主姓武?”
老人唔了一声,勉强笑着道:“是的,姓武,这是你们姓武的光荣啊!”
少年星目闪动,想再问,传音恰于这时又响起:
“他们两位生平,毋须贫道赘述,想诸位定与贫僧一样清楚。遗憾的是,韦大侠自当选第一届盟主之后,第二届就没有参加,而第二届盟主武大侠,今夜也未见出现。以韦、武两侠的品德和武学来说,实可谓是吾人之不幸。不过呢,当今各门各派奇才迭出,吾人大可拭目以待今夜第三届武林人杰之产生。惟贫僧略有愚忱,愿供在座有志于王座之道友参考:第一、二两届盟主韦、武两侠,虽然自当选盟主后就一直没在武林中露面,但二十年来武林中却是风平浪静。”
“无伤大雅之恩怨纠纷虽然在所难免,派与派间,却未闻有甚轩然之波。关于这点,贫僧以为,那该是韦、武两侠才德服众之故。基此,吾人在第三届盟主选拔之前,应先为韦、武两侠造福武林二十年的伟绩致敬。”
西半圆内,立即响应,再度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少年也激动了一阵,同时喃喃怨道:
“来看看也好啊……真想不透他们不再露面的原因。”
老人打枝叶缝里望着夜空,好像在想什么,没有开口。
欢呼声歇,传音重起:“金判韦大侠、一品萧武大侠,实为吾辈武人之光。贫僧期望今后之盟主,务必以韦、武两侠为昭范,修身自重,以身作则,消弭灾劫于无形。”微微一顿,又道:“一、二届大会,与会之天下豪杰,风度俱甚良好,人人有泱泱君子之风。是以盟主产生得异常顺利,至今犹为天下称道,但愿今夜即将举行之第三届大会,能有更佳之表现,有志问鼎者,务必度德量力而行。胜勿骄,败勿馁,立意忠厚,点到为止。公平竞技,绝不可假公济私,缠夹个人恩怨在内;以免令盛会蒙垢,为自己留百世骂名。”
间以一声佛号,接着道:“贫僧言尽于此,选拔程序如旧,大会正式开始。”众悟大师宣毕大会例言,又高宣一声佛号,随即闭目垂帘端坐不语。香烟袅娜,整座会场愈发沉静下来。
西半圆内,人人目光如电,悄无声息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橡在打着一个共同的问讯:喂,看到有谁准备下场没有?
月色洒泻在广场上,有点灰白。山风偶尔吹落几片血红的枫叶,沙沙音响应和着人们心房的跳动之声,这时,老人忽然喃喃地道:“开始……开始……唉!又一个武林人物的命运开始决定啦!”说完,又是轻轻一叹。老人声音很低,低得有如梦呓。少年没有听到老人的自语,因为他这时心情异常紧张,他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西半圆那一大群人层,他想找出第一个出场的人,比谁都急。
少年的心跳得很厉害。他不安而着急地忖道:第一个下场的,欲取得王座,势必要击退所有在场的人,那怎么能够呢?他想:人终究是人,武功再高,精力总有限啊!俗语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以一对百以至于千呢!所以,他认为第一个出场的,必遭牺牲。
他这样想,同时也为这种忧虑所苦。
少年心中一急,不禁月兑口低喊了出来:“不能啊!谁都不能第一个跑出来啊!”
老人闻声回头,皱眉责道:“下面这么静,你嚷什么?”
少年正欲说出心意,西半圆内,突然沸起一片窃窃私议,似乎已发现有人准备出场了。
少年抬目急望,果然不错!一位青衫飘飘、身背长剑的中年儒士,业已月兑群而出,正缓步朝场中央白线走去。
少年跺足道:“这……这怎么办?”
老人咦道:“怎么啦!你?”
“他怎这么傻?”
“谁?”
“现在出场的这个人。”
“他什么地方傻?”
“他难道打得过所有在场的人么?”
“他必须打遍所有在场的人么?”
“哦?”
“嗤!”
“那么——”
“傻的是你,小子!”
“那——那?”
“别罗嗦,用眼睛看吧!”
场中,那位身穿青色长衫,身背长剑,仪表不俗,双目英光闪射的中年儒士,这时已缓步越过场中央白线。但见他跨越白线之后,先朝远处副坛上的众悟大师躬身一礼,然后调转身躯,双拳一抱,神采奕奕地朝西半圆这边朗声道:“华山逍遥剑白乐天,抛砖引玉,问津黑榜,愿天下先进不吝赐教。”
儒士喊毕,面露悠闲笑容,抱拳卓然而立。西半圆内再度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位自称“逍遥剑”的中年儒士身上,每张面孔都显得异常严肃。
副坛上,这时忽然响起一阵缓慢、低沉而连续的鼓声,咚!咚!咚!一下接着一下。鼓声进行中,老人点头自语道:“逍遥剑客,名实相符,果然有点剑术名家的风度。”
少年两眼本是睁得大大的望着场中,这时回过头来,喘息着低声急问道:“师父,您看,一个挑战的人也没有!这个人气派也不错,您老人家认为这位姓自的逍遥剑客有盟主之望么?”
老人摇摇头,微笑道:“盟主?能上红榜,也就不错了。”
少年哦了一声,忙又问道:“红榜?什么叫做上红榜?”
老人目光一掠主坛道:“喏,看到那边主坛上的七种颜色没有?”
少年忙点头道:“早注意过了,由下向上,计分黑、白、蓝、青、红、紫、黄七色。”
老人微笑道:“明白吗?师父估计他可升至第五层。”
少年失望地道:“不能升得更高?”
老人笑道:“盟主只有一名啊!”
少年又问道:“那他刚才说问津黑榜又是什么意思?”
老人嚷道:“听不出那是一种自谦之词吗?浑小子!”
鼓声忽停,西半圆内发了一阵为胜利者祝福的欢呼,少年凝目望去,那位华山逍遥剑已自走向主坛,副坛响起一声佛号,同时传出:“贫憎众悟,谨贺华山白大侠荣登黑榜。”
西半圆内嘈杂起来,大概在找第二个出场的人。
少年趁机又问道:“师父,鼓响了多少下?”
老人道:“七下。”
少年道:“一律七下吗?”
老人摇头道:“不一样。”
“有什么区分?”
“进一榜,增三通;五榜以上,代以金钟。”
少年还待再问下去,忽为沸腾的人声吸引,调脸看时,原来又有人出来了。
出场的是名老者,年约六旬出头,红光满面,精神异常矍铄。只见他健步如飞,跨过白线之后,朝副坛抱拳一拱,然后转身宏声高报道:“老夫关胜,贱号洞庭叟,愿向天下英雄候教。”语罢抚须而立,神威凛然。
人声趋静,鼓声缓起,七下安然度过。
欢呼声中,副坛传来祝贺:“贫憎众悟,谨贺洞庭关大侠荣登黑榜。”红脸老人洞庭叟关胜,抱拳一拱,转身奔向主坛,在第一层黑色排座上,紧依华山逍遥剑白乐天身边坐下来。
少年又向老人问道:“这位老者可进入何榜?”
老人想了一下道:“应该是青榜人物。”
少年颇感意外地道:“什么?反而不如华山逍遥剑?”
老人嘿了一声道:“你以为进入红榜很容易?”
少年吐吐舌头,自语道:“这样说来,要当盟主还真费事呢!”
这时,又有人出场了。现身者是一名年约五旬上下、相貌奇古、身材瘦长、双目神光充足、柳须拂胸的羽衣道长。
道人行过例礼,转身报名道:“武当一尘子,借此会晤天下高人,以开眼界,谨此候教。”道人语毕,飘然卓立,颇有几分道骨仙风。
鼓声起时,少年向老人悄声道:“这位武当道长如何?”
老人瞪眼道:“你一声如何,要我答多少?”
少年笑了笑道:“先说他的武功好啦!”
老人漫声道:“大罗掌法已有八成火候。”
少年道:“何为大罗掌?”
老人道:“武当绝学。”
少年又道:“看这位道长的气派,火候还不够十成?”
老人哼了一声道:“如已十成,可进紫榜。”
少年失惊道:“什么,凭十成的大罗掌也只能进入紫榜?”
老人冷冷地道:“可进紫榜,并非稳进紫榜。”
少年忙道:“那他只有红榜之望喽?”
老人哼了一声,没开口。
少年催问道:“怎不答我呀!师父?”
老人白了他一眼道:“都告诉了你,你看下去还有什么味儿?”
少年星目打闪,计上心头,当下嗤之以鼻道:“师父怕多说不验,难为情。哼!当维之不知道?”
老人瞪了他一眼,本想叱责,旋又改作一笑,点头道:“一点也没错,师父正是担心这一点。怕多说不验,到头来反而难为情。”跟着嘿了一声道:“好小子,你居然耍起这个来了?”
少年见计不售,噗嗤一笑,调脸望向场中。第四名出场了,是个蓬头散发的老化子。少年似乎听得身旁老人咦了一声,回头看时,老人神色却很平静。
这位老化子,真是赖皮得可以!一张脸好似三年未洗,脏得连五官也分辨不清,只能看出发光的地方是眼睛,手上这时居然也抱着一只竹篮。他跨过白线,朝副坛躬腰咧嘴一笑,喊了一声,道:“掌门人,你好啊!”众悟大师居然也欠了欠身,表示答礼。
化子转身,双手高举那只破篮,算是见礼,口中同时高喊道:“黄河要饭的,见人愁!
想登榜,愈高愈好,还望各位捧场。”鼓声响,有人在笑,少年也忍不住笑了。
少年回头想看看师父是否有在笑,目光了抬,不禁一怔。
老人眉头紧蹙,神色似乎异常凝重。少年知道其中有故,忙悄声问道:“这位化子是何许人,来头很大么?”
老人冷笑道:“黄河丐帮掌门,你说来头大不大?”
“既是一代掌门之尊,做什么要取‘见人愁’这种不伦不类的绰号呢?”
“听他胡扯,他将前面两字颠倒念的呀!”
“‘人见愁’?”
“谁说不是!”
少年失笑,旋问道:“他既有‘人见愁’之号,又是一派掌门,盟主之位应该有望了吧?”
老人前南地道:“很可能跟前两届一样。”
少年忙道:“前两届他也参加过?”
“可不是。”
“结果呢?”
“至红榜而止?”
“升不上去?”
“谁知道?”
“这怎么说?”
“他自动告退的呀!”
“为什么呢?”
“他说‘能红上一下就好。’——谁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更觉新奇,一时却也想不透其中缘故。这则鼓声早停,众悟大师也已致过贺词,那滑稽突兀的老叫化子正一溜烟似地奔向了主坛。坐在武当一尘子下首,翻开衣领模虱子。
第五名是个身背药箱、只有一只眼睛的江湖郎中。他报名时自称道:“黄山崔魂,贱号要命郎中,朋友们赐教!”
七通鼓过,安登黑榜,居然也同样有人报以欢呼。少年发觉,原来那种欢呼只是种对登榜者习惯性的礼貌,并不值得重视。他不禁哼声道:“这种人如当盟主,才真笑话呢!”
老人也哼一声道:“以貌取人,是为偏激。”
少年抬脸讶道:“这郎中是好人?”
“我说过是好人没有?”
“那就好了。”
“什么好了?”
“不是好人,当然就是坏人喽!”
“你凭什么下断语?”
“难道是个不好不坏的人?”
“事实正是如此。”
少年摇摇头,忽又问道:“他能进何榜?”
“关于这点,早已停止解答。”
“怕多说不验?”
“小心掌嘴,倒是真的。”
老少相对一笑,正值第六名出场。
第六名出场者,是个目闪绿光、阴森怕人、身高不满五尺、枯瘦短小的老人。他阴冷如冰地拱手报名道:“老夫何许人,朋友们想都知道,请指教!”干笑一声就此打住,手一背,只待鼓声起。
西半圆内起了一阵窃窃私议,少年听得老人在身后叹了口气,他想回头,却忽然发觉一件怪事:那便是枯瘦老人说完很久,副坛上迄未传出鼓声,就在此时,众悟大师沉雄的声音扬起了:“请现下进场高人依例通名,好让贫僧传鼓!”身后老人,又是一声轻叹。
场中目光发绿的那位枯瘦老人,扭头朝副坛冷笑着瞪了一眼,随后转过脸,朝西半圆昂脸高喊一声:“眉山天毒叟!”
一声嘿,扭头又朝副坛冷冷问道:“掌门人,这样可合规定?”
众悟大师应了一声阿弥陀佛,合掌垂眉,端坐如故。
鼓声七响,通过了。副坛照旧传出众悟大师平静如常的祝词:“贫憎众悟,谨贺眉山天毒叟荣登黑榜!”绿目老人哼哼不已,半死不活地朝主坛施施而去。这一次,没有欢呼,人人交头接耳,不知在谈些什么。
少年回头低声道:“师父,此人是谁?”
老人冷冷道:“眉山天毒叟,你没耳朵?”
少年一怔,不知老人何以忽然不乐,很多要问的话,只好咽回。不想老人却低叹了一声道:“唉!少林今后多事矣!”
少年暗惊道:“怪不得师父不乐,此人莫非就是他老人家刚才所说的狂人之一?”
第七名出场,少年眼前一亮。喝!您道谁来了?
对了,正是他——贺兰五虎的老大,黄皮病虎。
病虎阖着眼皮,慢吞吞地报名道:“贺兰黄皮,外号病虎,图闯七榜,敬请道上朋友指教!”西半圆内,似乎有人冷笑了一声。正值鼓起,是以少年也未听得真切,他不禁忖道:
“居然就叫黄皮,真是有趣。”
老人忽然叹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悲夫!”
少年怔忖道:“师父此感为何而发的呢?”他知道老人心情不佳,不敢回头发问。待得七通鼓毕,他方想回头看看老人脸色之际,第八名已接踵而出。
第八名是个女子——且慢!她并不是日间在正阳酒楼与贺兰五虎发生不快,听了“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两句宋诗而变色的美妇人。是的,这位女子也很美,姿色不但不在正阳楼那位妇人之下,且年事较轻,看上去约莫二十四五,一身淡蓝劲装,曲线起伏分明。只见她眉如春山,目赛秋水,顾盼之间,娇媚横生。
此女佩的是一柄长仅尺半的短剑,跨过白线,朝副坛盈盈一福,然后转向西半圆,面对千百双发直的眼睛,娇滴滴地脆声道:“天山余美美,人称蓝凤,愿以天山剑法拜榜求教。”
鼓声起,历七声而止,狂呼大作。天山蓝凤含笑一福,在众悟大师例行的祝词之下,走向正坛。
少年等了很久,始终未见第九名出场。正犹疑间,副坛忽然传出一阵急鼓,急鼓之后,又是缓鼓,连续不断,一声慢过一声。少年忍不住回头问道:“这鼓声是什么意思?”
老人道:“催场,慢鼓敲满廿一响,初榜登录结束。”
少年不觉失望地道:“第一场全部只有这么八个人?”
老人望了他一眼,道:“嫌少吗?”
少年摇头道:“简直太少了。”
老人哼道:“太少?已比一、二两届多出两名呢!”
少年不满地又道:“同时也没有挑战,人人顺利登榜。我还以为有多惊险,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真是毫无意思。”
老人又哼道:“谁要争这黑榜?”
少年没有在意,继续埋怨道:“再说这八人中,我实在看不出谁够资格当盟主。”
老人又哼道:“谁又告诉你盟主一定就在这八人之中呢?”
“盟主不一定就在这八人之中?”少年喃喃重复了一遍,猛然一怔,发觉事实并不如他所想像的那么单纯,不由精神又是一振,且对老人前一句也觉得有意义起来。忖道:“哦!
原来好戏还在后面呢!”于是他连忙问道:“什么?不经黑榜,照样可登他榜?”
老人哼道:“谁说不可以?”
少年又道:“从哪一榜开始?”
老人道:“哪一榜都可以开始。”
少年又问:“如何越登法呢?”
老人瞪眼道:“看都等不及?”少年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二十一响催场鼓声中,无人出场。
这时候,鼓声停,全场一片沉静。副坛上,再度传出大会主持人少林掌门众悟大师的传音:“黑榜结束,白榜开始!”语音甫落,令鼓即起。
令鼓甫起,首登黑榜的华山逍遥剑客白乐天,即以一个曼妙的姿势,自黑色排座上跃落主坛之前,同时面带微笑,安闲地步向场中央白线。
少年星目圆睁,头顶几乎要探出松荫之外,心也跳得很厉害。也许为了这位逍遥剑客有着一种儒雅的高贵气质。
也可能是为了他是曾令少年付出过忧心代价的第一个出场者,总之说不太清楚,少年对这位华山剑客有着特别关切的感觉。这时,他一方面要看着逍遥剑客,一方面却又忍不住要查察西半圆内的动静。
——他想,白榜在黑榜之上,可能有人要争,万一碰到个厉害的怎么办?
——他又想,西边这么多人,卧虎藏龙,各怀大志,他能一一应付过去?
逍遥剑客白乐天,步履从容,走得很慢,人达场中央白线,十响令鼓刚好敲完最后一下。副坛传音道:“贫僧众悟,谨贺华山白大侠荣登白榜!”西半圆内发出一阵欢呼,少年深深吐出一口长气。
逍遥剑客微笑着抱拳一拱,迅即转回主坛,升登第二层,在白色排座的一端坐下。
逍遥剑客入座后,令鼓二度响起,第二名接受升榜考验的是那位红光满面的洞庭叟关胜。十通鼓罢,洞庭叟安然升入白榜。
第三名是柳须拂胸、相貌奇古的武当一生子道长;第四名是滑稽突兀、其脏无比、一只破篮总不离手的黄河丐帮掌门“人见愁”;第五名是身背药箱、只有一只眼睛、面目险诈的黄山要命郎中崔魂,以上二至五名,均如前两名一样,在祝词与欢呼声中安然升格,进入白榜。
少年看至这里,不禁回头有点失望地低声道:“师父,还是没有争榜呀!”
老人轻哼道:“白榜又有什么好争的?”
少年又道:“过去两届也如此?”
老人摇摇头道:“过去黑榜就有人争。”
少年哦了一声,老人接着道:“第一届黑榜发生三次争逐,第二届发生两次,两次黑榜上榜者均为六名,那也就是说,第一届黑榜出场九人,三名被淘汰;第二届出场八人,淘汰两名。”
少年奇怪地道:“今夜怎么这样太平呢?”
老人叹道:“前两届情形有些反常,不足为训。”
少年不解道:“这是怎么说?”
老人又叹了一声道:“按道理说,自黑榜开始。报名下场,凭一己之声望和成就,循序升格,才能算为正途——”
少年接道:“是呀!大家怎不这样做呢?”
老人叹道:“有人将自己看得很高,他们以为经过黑、白两榜是种侮辱呢!”
少年忙道:“这样说来,越上去岂不争夺越烈?”
老人叹道:“那还用说么?”
少年又道:“下面这么多人,纵能进入紫榜,岂不仍会被摔下来?”
老人望了他一眼道:“你是怎么想的,孩子?”
少年发愁地道:“总不能禁止别人不挑战呀!”
老人笑了一笑道:“你想得太天真了,孩子,别作杞人之忧,不会那样不公平的。慢慢看下去,你就知道了。”
少年忽又想起一个问题,抬脸问道:“师父,黑榜的名额有无限制?”
老人摇头道:“没有。”
少年诧异道:“这就奇了,既然黑榜没有名额限制,争端何来?”
老人点点头,叹道:“这一问,问得有道理。是的,孩子,黑榜没有名额限制,人人皆可报名上榜,并不一定非将人家赶下来不可。不过,你得先知道一件事:在这场合中要能出人头地,武功固然重要,但如果单凭武功而缺乏另一项与武功同等重要的条件,师父可以告诉你,十九难能如愿!”
少年不假思索地道:“我知道,师父,另一条件便是个人的品德!”
老人目露慈光赞许地点头道:“不错,孩子,你猜对了。”跟着接下去说道:“记得少林众悟和尚的话吗?他说要大家立意忠厚,别将私人恩怨缠夹其中,就是有鉴于前两届黑榜即发生惨烈争逐而发。那些想把对方从黑榜赶出的人,他们并非是为了争夺盟主而出手的啊!”
少年道:“为了私人恩怨,令对方难堪?”
老人点头道:“你这就算完全明白了。”跟着又叹道:“想想看,假如一个人武学与品德兼修,他又怎会有此遭遇?”
少年想了想,又道:“一个人结怨既多,又何必在这种场合露面呢?”
老人苦笑道:“这一问,就傻了。他如有这种自知之明,当初哪会结下怨来?”
老少对答至此,副坛传音又起:“白榜结束,蓝榜开始!”
少年失声道:“好快,白榜过完了?”忙朝主坛望去,一个也没变,还是那八个人。
这时令鼓频催,逍遥剑客已往场中央白线含笑缓步而来,老人在身旁低叹道:“这一榜就不可能完全平安无事啦!”
少年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向场中央白线跑过来的华山逍遥剑客,闻叹一惊,蓦地转过头来,老人似已瞧出他的心意,摇头笑道:“别为逍遥剑客担心,他没事。他登红榜绝无问题,只是难渡‘双闯榜’罢了。”
“何谓‘双闯榜’?”
“另外采取双边淘汰。”
“何谓‘双边淘汰’?”
“又猴急了。”
“那,那自何时开始呢?”
“红榜!”
鼓息,音传:“贫僧众悟,谨贺华山白大侠荣登蓝榜。”
欢呼声起,又较前两榜略显热闹。接着,令鼓再起,洞庭叟闯关。
十三通鼓,洞庭叟脸上红光大盛,两只巨拳高举,一个罗圈揖,在欢呼声中迈着春风得意的大步,走回主坛,升居第三层蓝色排座。
少年见了,忖道:“记得师父说他是青榜人物,如师父料得不错,这位神态豪放得近乎天真的老人,岂非只剩下再升一榜的机会么?”想着,不禁为洞庭叟黯然兴叹。他同时发狠道:“如果换了我,没有高踞榜首的把握,我绝不下场!”
第三名武当一尘子、第四名丐帮掌门人见愁、第五名黄山要命郎中崔魂,相继升格,第六名眉山天毒叟也已在鼓声中走向场中央。眼前这位身高不满五尺、又瘦又小、脸孔像枚发霉的枯枣、双目绿光闪闪、阴森得极为怕人的眉山天毒叟,神气愈来愈令人恶心。他背剪着鸡爪似的双手,两眼望天,好似在月下漫步,旁若无人。
少年从刚才老人看到眉山天毒叟时的神色上早已看出,这老怪一定相当难惹。因此,他不禁忖道:“过不了关的,莫非是那个贺兰病虎么?”思忖未已,场中忽起变化。
就在十三通鼓最后一通刚刚起过,鼓声余音未绝,眉山天毒叟刚刚抵步白线边缘,西半圆内蓦地窜出一条人影。人影其疾无比地射向场心。
“闯榜!”一声断吼,人随声落。不早不晚,刚好紧接于最后一通鼓声之后。
西半圆内,人声大哗。副坛上金铃乱鸣,同时传出一缕凌越喧杂之上的清音:“贫僧众悟,本届大会主持,请来人通名,依例竞榜。”清音一出,喧哗立止。会场中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肃静,好似人人都已停止了呼吸一般。
少年于看清来人之后,不禁一声微喷。您道怎么着?嘿,来人竟是一个独腿跛子。
这名跛汉,年约四旬出头,身躯高大,四方脸,肤如紫酱;缺的是条右腿,代以一根长可及肩的铁拐;太阳穴高隆,双目灼灼有神,开合间喷射着一股愤恨的火焰。
他这时向副坛单拳一举,高喊道:“金刚掌,镇两川!闯蓝榜,向眉山高人就教。”
副坛上传音答道:“三通鼓罢,开始竞榜!”
咚,咚,咚,鼓声三响而止,鼓声一停,金刚掌霍地旋转身躯,动作灵活,远异常人。
场中更静了,这时金刚掌跟眉山天毒叟相距不及一丈。
金刚掌怒哼一声,首先喝道:“老怪听清,要想上青榜,先还姓孙的一条腿来。”
在金刚掌现身之际,眉山天毒叟曾怔得一怔,以后便一直负手望天不语,好似聋了一般。这时低头阴阴一笑,冷然道:“噢,你呀,我还以为是谁!”跟着又嘿一笑,手指金刚掌的左腿道:“老夫成全你,再废了这条,免得你看了伤心如何?”语罢仰天一阵大笑,笑声桀桀刺耳。
金刚掌两眼充血,一声虎吼,疾行五尺,独腿支地,一招横扫,拐影如轮,已朝天毒叟拦腰扫至。少年低呼道:“好快好狠啊!”低呼未毕,一声怪笑,天毒叟已从拐影中拔升而起,势如蜻蜓点水,起而复落,自金刚掌左肩一擦而过,但见金刚掌一方惨吼,人已撒拐倒地不起。
天毒叟身形一落,遥遥一指,笑道:“找你师长吧!姓孙的,今生今世你可不成啦!”
西半圆内立又窜出两人,将倒地的金刚掌抢了出去。
少年慌忙回头喘着道:“师父,那,那人死了吗?”
老人平静地摇摇头道:“没有,孩子,一条左臂废了而已。”
少年朝老人瞥了一眼,意似不满。
老人微笑道:“孩子,你觉得师父的心肠太硬了一点,是吗?”
少年默然,老人敛容一叹道:“这算得了什么!孩子,比这更残忍的事多着呢!”
少年忽然低声道:“应该有人打抱不平才对。”
老人摇摇头道:“一榜之内,不容轮战。”
“要是有人看不过去呢?”
老人道:“看不过去也得过了这一榜。”跟着又道:“对坏人如此,对好人也是一样,不容投机取巧,若趁对方在精力耗尽的情形下出手致胜,这就不公平了。”
副坛于传出两声近乎叹息的“善哉”之后,继而平静地传出:“贫僧众悟,谨贺眉山天毒叟荣登青榜。”天毒叟面露狞笑,没事人儿般地回归主坛。
鼓声再起,贺兰病虎出场过榜。出人意外的,病虎这一榜并未遭受到挑战,而那美艳的天山蓝凤余美美,也顺利地进入了青榜。
黑、白、蓝、青,八个人还是那八个人。
少年不禁低声疑问道:“病虎能登青榜,师父感到意外么?”
老人闭目摇头道:“别替他高兴,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少年哦了一声,才待追问,老人又道:“注意看吧!多事的一榜到啦!”
说话之间,副坛清音传出:“青榜结束,红榜开始!”
“红榜!”
“红榜!”
“啊!红榜,红榜!”兴奋的低呼声,此起彼落。
“敬——请——肃——静!”清越爽朗的传音,仿佛一阵来自四面八方的和风,立将所有杂嚣掩盖,如沸汤遽止,全场又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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