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束玉悠悠醒转,只听得水浪汩汩,知道此身仍在船中,他头痛得很厉害,对前此所发生的一切,业已不能全部记忆。
他只记得好像因船行无事,曾命船家弄来一份酒菜,和夏红云二人坐在船梢舱面上,一边欣赏两岸江景,一边顺意闲聊,由于夏红云酒量甚浅,所谓喝酒,不过是意思意思,可是,不知怎么的,最后他竟醉倒了……
现在,文束玉所能记起的,全部只有这么多。
文束玉头痛欲裂,勉强睁开眼皮,四下里一片黑沉沉的,很静很静,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便是江水在船周汩汩流动。
文束玉深为诧异,心想喝酒是午后不久的事,现在似已入夜,难道他一醉竟醉了四五个时辰不成?
他想出声招呼夏红云,嘴巴一张,方才感觉不妙,原来他已遭人家点了哑穴,连试真气,手足亦复不能动弹。如今,文束玉完全明白过来了,他已经着了敌人的道儿!如今,文束玉急于想知道的两件事是:暗施手脚的是何许人?夏红云哪里去了?
文束玉尽量先使自己平静下来,心神一定,文束玉马上又发现另一事实,他现在坐的这条船,已不复是先前搭乘的那一条,同时,船身固着一处,根本不在航行。
就在这时候,一阵幽幽的洞萧忽自遥远的江面随风传来,低沉哀切如泣如诉,闻之令人回肠荡气,尘念一空,说也奇怪,文束玉在听得这阵萧声之后,头痛顿于无形中消失,他忘了全身穴道受制,也忘了此身正遭敌人禁囚,心情由平和、定静,而渐入虚灵超月兑之境,在这一刹那,生死已不是什么烦人的问题,谈名谈利,更是可笑!
文束玉身心舒畅,陶陶然,几欲于萧声中昏昏睡去。
在此同时,平稳的船身忽然引起一阵轻微的晃动,似因前面舱中有人爬向一边所致。
文束玉心头一紧,睡意立消。
接着自前舱传来一阵颤声细语:“不好,这……这……十有八九是断肠萧!““是的,快逃吧。”
“我看恐怕逃不了。”
“不然怎办?“
“也好,总比等死强,要走就得赶快!”
船身猛然一荡,对话的二人显已纵身登岸,不一会,周遭再度沉寂下来,离船而去的二名匪徒一去影迹无踪,那阵断续的萧声也不知于什么时候已经停止,只有江水流过船帮的汩汩之声仍在继续着。
文束玉的心神整个紊乱了,什么!断肠萧?
他已知道十三奇之中的断肠萧就是自己父亲,那么,这样说,刚才那位吹萧者便是他父亲了?
父亲不会知道他被歹人囚在这条黑船上,而他,全身要穴受制,不能动也不能喊,父子对面相逢不相及,今夜错过,来日可能再无相见之期,天道何忍于斯?他文氏父子又何辜而一至于此?
刚才,弃船而去的二名匪徒,其中一人口音似乎颇为耳熟,当时文束玉如果好好追忆一下,或许能将对方想出来也不一定,,但经过这一岔神,文束玉在感觉方面又模糊了。
现在他想:假如二名匪徒就此一去不返,他将会有着什么样的命运?
文束玉凭感觉可以判断出现下停船之处一定荒凉异常,照半天之水程计算,应在巫峡附近,这一带就是有商船经过,也将不会发现到有人困在船中,因为别人一会误以为船上人登岸游山未回,那么,他最后就只有眼睁睁的等着变成一具饿尸了。
文束王正在转念之际,沙滩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脚步声愈来愈近,只听其中一人恨声哺哺道:“他妈的,虚惊一场……”
文束玉一呆,讶忖道:“虚惊一场?”
但听另外一人接口道:“谁说不是!我还以为来的是断肠萧,不料却是个大和尚。”
原先那人道:“不但是个和尚,甚至还不是武林中人,你看,连我们走近三丈之内他都不曾发觉,像这样的人物我们都给吓得魂飞魄散,要是传出去,岂不笑掉人家大牙?”
另外那人埋怨道:“还不都是你一个人沉不住气?你就没有想想,要真是断肠萧来到,我们逃跑又有什么用?”
原先那人有点尴尬地道:“话不是这么说……”
另外那人紧追不放道:“该怎么说?”
原先那人咳了一声道:“我原先的意思……主要的……也不过想藉此上去瞧瞧,看什么人竟能将一支洞萧吹得如此神妙
另外那人突然拦着道:“不,且慢,谈到这个,倒是一个大问题,对方假如只是一个普通出家人,照常理论,一支萧似乎不应该吹得这么好,因为刚才谁都不难听出,那阵萧音粗听简直跟断肠萧的断肠曲可以乱真,一个人若无浑厚之内功基础,说什么萧音也不会传出这么远而清晰的。”
先前那人似乎呆了一下,停了停方才说道:“是的……细细想起来……这和尚的一支萧简直比断肠萧吹得还要高明几分。”
脚步声在离船不远处停顿下来,二人好像分别在思索刚才这个吹萧僧人的来历,文束玉听了也甚纳罕,他想想父亲外号断肠萧,以一支洞萧成名武林,其在洞萧方面之成就,盖属不难想象,现在怎会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和尚都比他老人家吹得更好呢?
这时,文束玉业已从语音上分辨出来,二人之中那个被抱怨沉不住气的,正是百穴幻狐曹泽林曹老贼。
文束玉大为惊讶。那一夜,百穴幻狐不是明明给夏红云诳走了么?怎么又会在这儿出现?
跟百穴幻狐在一起的,似乎是个女人,不过,年岁显已不在小数,而且在言行之间也似乎甚少女性应有的温柔气息。
沙滩上沉默了片刻之后,只听得百穴幻狐说道:“别费无谓的脑筋了,五姑,我看我们最好将这小子就此送到公主那儿去,免得夜长梦多。”
被喊为五姑的女人粗声粗气地答道:“是的,横竖我们也已经……咳,噢,死鬼,老娘一直忘了问你老儿一件事,就是芙蓉仙子冷心枫座下那个姓夏的丫头你老儿做什么要将她放了?”
文束玉安心了,原来夏红云已经月兑险。如果遭擒的只是他一个人,事情就好办得多,至少他现在在精神上已经没有任何负担。
百穴幻狐反问道:“留下作甚?”
那名五姑道:“公主不是正少个贴身使唤的丫头么?“百穴幻狐哼了一声道:“再有机会,由你五姑动手留人就是了,我姓曹的可还想多活几天。”
五站一跃上船,回头问道:“这小子会不会忽然醒转?”
百穴幻狐随后跟上来道:“应该不会,因为我在酒菜里都下双份公主的迷魂散,它的药性你是知道的……”
文束玉恍然大悟,他原就觉得先前那条船上的船主夫妇看上去似非善类,没有想到那个男的竟是百穴幻狐所伪饰!
五姑一边入舱,一边自语般说道:“你老鬼一直称这小子跟那个夏丫头如何如何的精明,在老娘看来,也不过尔尔……”
百穴幻狐接着道:“五姑不相信么?别的不说,单就夏丫头引老夫上当的那一段,就令老夫对这两个娃儿佩服万分。”
文束玉有点听不懂了,心想:你老贼并没有上当,还佩服个什么劲?
这话不但文束玉听不懂,就连那个什么五姑听了都似乎有点莫名其妙,当下只听那位五姑嗯了一声道:“两个娃儿始终都被你老鬼操纵在掌心里,他们那一点值得你老鬼佩服?”
百穴幻狐叹了口气道:“不瞒你五姑说,这一次,我老曹不是没有上当,只是冤枉凑巧,结果反而因祸得福而已。”
五姑惑然不解道:“此话怎讲?”
百穴幻狐又叹了一口气道:“好在你五姑也不是外人……说来实在令人惭愧……原来那丫头在说出‘大洪山灵驼峰’这处地名之后,老夫竟然信以为真,居然真的放足便向大洪山方面奔去,没想到,刚刚下去五六里,迎面忽然碰到鬼爪抓魂那个丑鬼,丑鬼迎面拦着问老夫有没有看到断肠萧文老儿在附近出现,老夫当即反问道:丑老大怎知道断肠萧文老儿在这一带的呢?”
五姑哼了一声道:“活见你的大头鬼!”
百穴幻狐接口道:“是呀!不然你叫我老曹怎么个回法?在我老曹个人来讲,这丑鬼在五行十三奇中可说顶不讨人喜欢的一员,当时,我为了早点打发这个丑鬼上路,乃信手指道:从这条路上过去的,下去大概还不到一个时辰。丑鬼找文老儿似乎找得很着急,听了老夫的话,居然信而不疑,身躯一转,飞步而去。老夫虽然将那丑鬼支开,但心底下却愈想愈觉不妙,因为这丑鬼早就扬言要找老夫麻烦,一旦发觉上当,问题就严重了。于是,老夫不敢照预定的路线往前走,掉头便沿原路回跑,准备做做稳当事,先设法将两个娃儿除掉,然后迟一天去早一天去,都不愁有人赶在前头。哪里知道,竟于原处又听到那夏丫头在以‘中条山仙樵峰’诳骗流星拳古老儿,老夫这才发觉险险乎上大当。之后,老夫本就有意要跟定他们二个,正好碰上你五姑,你五姑想想,这不是侥幸是什么?”
百穴幻狐顿了顿,接着道:“刚才,你五姑老笑我老曹胆小,听见萧音便以为是断肠萧来了,事实上,断肠萧在附近出现也未尝不可能。鬼爪抓魂在安陆一带查访断肠萧下落,当时全无根据,断肠萧既能跑到安陆,要知这位断肠萧没有乘船入川,与我们同时走到一条水路上。”
五姑忽然打断百穴幻抓的话题道:“这些现在不谈了,曹老儿,我且问你一件事。”
百穴幻狐于舱口转过身去道:“五姑要问什么?”
五姑咳了咳说道:“你老儿先前在舱中这小子身上真的什么也没有搜着?”
百穴幻狐期期地道:“五姑这……这话……什么意思?”
五姑又咳了一下道:“譬如‘断肠令’,或者什么的。”
百穴幻狐愕然道:“五姑——”
五姑声调一沉道:“不然你老几何以知道这小子姓文?而且判断一定是断肠策文老儿之子?”
百穴幻狐似乎有点着急道:“我老曹可以对天发誓——”
五始冷笑道:“省了吧!”
百穴幻狐连忙道:“五姑不妨点起灯来再去舱中看个仔细,看这小子是否跟文老儿生的一模一样,小子一张面孔,便是最好的说明,那还用在他身上搜出什么,才能知道他跟文老儿的关系吗?”
这时候,可将文束玉急坏了。
父亲交给他的那部武学秘芨,他始终带在身上,如他在昏迷中身上已遭百穴老贼洗搜过,那么,有一百部秘芨也早完了!
当下又听五姑冷笑着道:“是的,你老鬼说的很有理,不过,你老儿推得这么干净而且如此情急,就难免不叫人怀疑了。”
百穴幻狐叫道:“如果五姑真的不相信,喽,请过来搜——”百穴幻狐声音很大,听语气,好似说这话已经将双臂高举起来。
五姑嘿嘿一笑道:“告诉你老儿,老娘对你老儿这一套了解得太清楚了,你以为老娘听你这一说便会相信了么?哼,梦想!老娘照样要搜!”
百穴幻狐深深一叹道:“唉,五姑,你我之间,关系不止一重,既有朋友之义,复有夫妇之实,我老曹虽对别人行奸使诈,说什么也不会对你五姑……”
“老贼,你——”底下是一声问哼,接着是扑通一声,很显然的,那位五姑在百穴幻狐唉声叹气中遭百穴幻狐一掌劈落江心去了!
江水汩汩,流动如旧,百穴幻狐沉默了一阵自语道:“凭你这么一个老骚货,居然也敢自诩了解老夫的这一套?嘿嘿,差得远呢!九疑一绝计老儿拿我当心月复,却没想到我老曹早为万花公主所收买,万花公主以为我老曹忠心耿耿,其实只有天知道,我老曹也不过是脚踏两头船,乐得多方加以利用而已,是的,断肠萧文老儿的武功全落在我老曹手里了,你老骚货想分润么?去阎王那边等着吧。哼,只要找到金谷,取得那支解语剑,五行十三奇?万花公主?普渡上人?黑水双冠?天绝七剑?嘿,统统滚你妈的蛋,到时候,嘿嘿,到时候,嘿嘿嘿嘿!”
百穴幻狐得意非凡,一边自语着,一边向舱中钻进来,文束玉双目一闭,连忙回复原先昏迷姿态。
百穴幻狐燃亮火摺子在文束玉脸上照察了一番,口中喃喃道:“可惜你这小子既无眼福又无耳福,错过今夜这场好戏,不然你小子如果不死,在今后也好增长一层见识,明白到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年头除了自己,谁也不一定靠得住,现在,只有继续委屈你小子一下了!”
老贼口中说着,似乎为防万一起见,又取出一幅绒布将文束玉双眼紧紧围扎起来,文束玉不敢动弹,也无法动弹,惟有任其摆布。
老贼将文束玉双眼扎好,然后一把挟起,钻出舱外,人立舱面上,又复得意自语道:
“船上杀人,尤其在江面上,真干净,什么善后都毋须处理……”
老贼说至此处,纵身一跃,跳去沙滩上,接着,文束玉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感觉百穴幻狐老贼似乎正沿着一条婉蜒山路在向某座峰头奔驰。
这样奔驰了足有二个时辰,百穴老贼脚下忽然放慢,文束玉同时听到一阵阵隐约人语。
人声愈来愈清晰了,说话者几乎全是一些年轻少女。
这时只听一个少女的声音迎面来问道:“来的是曹大叔么?”
百穴幻狐以非常谦恭的语气答道:“是的,小屏姑娘您好,公主升帐了没有?”
另外一个少女抢着道:“公主刚刚练完剑此刻正要沐浴,曹大叔腋下夹的是什么人?是个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百穴幻狐未及答腔,旁边一个少女笑骂道:“是个年轻的!不但年轻,而且长得很帅,怎么样,你剑丫头是不是动了春心?“
这时另有一个少女为被喊剑丫头的少女打抱不平道:“小护,你丫头留点口德好不好?
剑妹意思是说公主一向对我们下人的仪容很注重,因为不会说话,才给问成这样,谁像你丫头居然连什么‘春心’‘秋心’的都懂,也不害羞!”
被喊小护的少女还口道:“哟哟哟,我们的女诗人什么时候跟剑丫头结的盟?剑丫头不会说话,你丫头却连眼睛眉毛都会,你们既然如此要好,你丫头为什么不教教她?”
那个叫小剑的使女初问百穴幻狐腋下夹的是个年轻还是年老的,文束玉听了,还以为这儿那位什么万花公主以及这些使女们都不是什么正经人物,听到后来,方才明白,这不过是群天真无邪的毛丫头,平常斗嘴斗惯了,想到什么说什么,根本没有丝毫杂念在内。
同时,这四名使女别号为小屏、小剑、小护、小诗,如果加以调整排列,则成为“诗屏剑护”或“剑护诗屏”,即此更足以证明她们那位万花公主不是一名凡俗女子。
百穴幻狐不知是对这四名使女怀有戒惧抑或另有其他原因,他在四女纷嚷之际始终静立不发一言,最后轮到百穴幻狐应该有表示了,远处忽然传来数响清脆的云板敲声,小剑促声说道:“快,公主浴罢了……”
小屏则向百穴幻狐道:“曹大叔,来,我们一起去见公主吧!”
百穴幻狐道了一声谢,立即跟在四女身后向前走去。
文束玉双目虽给密密蒙住,但从感觉上,他知道刻下业已天亮,众女与老狐原先交谈之处似是一块草坪,而现在四女似正将老狐领进一座高大的宅第。
跨门越槛,高高低低的走了好一会,四女与老狐突然一致停下脚步,周遭空气也仿佛突然暖和起,文束玉知道,大概是已经进人万花公主的起居室,果然,迎面一个娇柔的声音问道:“五姑呢?曹大叔。”
百穴幻狐故作失惊之态道:“没有看到呀,五……五姑去了哪里?”
万花公主似乎也很意外,停了一下方才说道:“那么曹大叔现在带来的是什么人?本宫最近有意到外面去走走,因为宫中全是这些丫头们在听使唤,缺少一名可靠的男性车夫,所以吩咐五姑出去物色,假如她办不来,本宫叫她去九疑找曹大叔代劳,她下山已达半个月之久,本宫还以为你们已经碰过面了呢……”
百穴幻狐躬了躬身躯道:“启禀公主,小的与五姑是没有碰着,不过小的现在带来的人,如用以赶车,倒是上上之选,怕只怕难以指使,而且也太可惜了点。”
万花公主愕然道:“此人是……”
百穴幻狐将文束玉轻轻放落,同时将文束玉那幅黑布扯下,笑向万花公主道:“公主请看吧!“
文束玉虽因秉赋超人,提前化解了迷魂散的药性,但是,他这时为了保持“不省人事”
的姿态,万花公主虽然近在眼前,但却无法一睹芳容,他甚至连现下存身之处有着何等样的布置都没有机会弄弄清楚。
只听万花公主忽然失声道:“咦,这人相貌怎生得……”
百穴幻狐接口笑道:“怎生得跟断肠萧文公达一模一样是不是?报告公主,此子正是文公达老儿的骨血龙嗣!”
在文束玉,他以为万花公主听了这话准会大吃一惊。因武林中并没多几个五行十三奇,而他父亲断肠萧——现在他方知道父亲名叫“文公达”——在十三奇中的地位似乎高居首席。何以故?因为鬼爪抓魂和胭脂魔王等人在疑及他或者就是“文某人之子”时都透着惊讶,潇湘三奇甚且更为露骨的表示,金谷宝藏之争执,只要他父亲肯出面予以安排,势必能化干戈为玉帛,万事太平。
而现在这位万花公主,不论她出身正邪,只从她能收用百穴幻狐这等人物来看,其在武林中身份地位之高,当属不难想象,而在武林中,身份地位愈高者,对五行十三奇自该更为敬重才是。
可是,出乎文束玉意外的,万花公主在听到他是断肠萧文公达之子以后,竟然好半晌没有出声,不知道是出神沉思,还是在向文束玉重新打量,过了一会儿这才以极为平淡的语调道:“是的,很像……”
顿了顿,才又接着说道:“你用什么方法将他弄来的?”
百穴幻狐得意地说:“还不是借重公主的迷魂散,这种迷魂散真是好用极了,无色,无嗅,简直是人不知,鬼不觉……”
万花公主冷冷截断话头道:“弄他来这里有什么用?”
百穴幻狐道:“公主最近要去外边走走,想来也与金谷一事有关,而老朽将此子逮来,正是进人金谷大门的不二之宝……”
万花公主一呆道:“此子与金各宝藏有何牵连?”
这一问,轮到百穴幻狐发呆了!是的,断肠萧之子跟金谷宝藏又有什么关系?
在这以前,百穴幻狐几乎为夏红云伪编的一道地名大上其当,由此可见他百穴幻狐对金谷宝图事并不比一般武林人物所知为多,而他百穴幻狐如今竟连如何寻求金谷所在途径都能清楚,岂非咄咄怪事?
不,详细说起来一点也不怪!
因为百穴幻狐从文束玉身上搜来的那部秘芨中发现一套解语剑,而金谷藏宝中,解语剑又为三大奇珍之一。因此,百穴幻狐断定金谷之宝与断肠萧有着密切关连,至少断肠萧也该知道金谷坐落何处。
可是,这是他百穴幻狐的私人隐秘,为此,他曾不惜将那位赵五姑一掌格杀,试问:他又怎能将此事泄于眼前这位万花公主?
没有别的,原来是我们这位成精老狐百密一疏,在无意之中说漏了口。
百穴幻狐一时无法改口,只好期期地道:“外面谣传得很厉害……
万花公主紧追问道:“谣传何事?”
百穴幻狐事实上早从五姑口中得悉万花公主要找一名车夫,而向文束玉下手也是那位五站的主意,本来,在解决了五姑之后,百穴幻狐应将文束玉一并解决掉才是正理,但是,百穴幻狐做贼心虚,他杀了万花公主的心月复老妈子,满心想加倍的来讨好于万花公主,觉得文束玉人品风流,可能会赢得万花公主芳心,万一两人成双成对,他将是第一功臣,那么,有万花公主为铁硬靠山,他今后无论做什么事也就更为安全了。
他百穴幻狐就没有想到放走一个五月花夏红云,留下的文束玉就不啻是一个祸根,虽然他自信手法很巧妙,在一擒一放之间,文、夏二人可能都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天下事又有几件尽如人算?譬如说:文束玉能凭先天之质以及后天之进修将迷魂散自动的提前化解,他能算及否?所以,百穴幻狐的如意算盘,一直是等于在倒拨珠子,结果终将自身带入一片困窘。
这时,百穴幻狐为掩饰内心的不安,故意压低声浪,很神秘的说道:“有人说,九全老人便是文公达的师父……咳……文公达的师承,在武林中不是始终是一个谜吗?现在总算有了答案了。同时,九全老人以那一身武功如说没有收授过任何弟子,说来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万花公主迟疑地道:“我家父说,九全老人可能就是为了没有找到一名合意的徒弟,才将身后诸宝藏之金谷自号九全,依你这样说来,断肠萧文公这既是九全门下,那么,九全老人他为什么不将宝藏传给爱徒呢?再者,九全老人如有着一个像文公达这样的弟子,他老人家还有什么缺一之憾?你曹大叔倒说说看!”
百穴幻狐为之语塞,呐呐道:“是的!……这个……小的也觉得不无矛盾,不过,外面都在这么传说,小的也就只好姑妄听之了。”
万花公主又道:“就算断肠萧文公达为九全门下,你现在掳来他的儿子又何济于事?”
百穴幻狐转又兴奋起来道:“怎么没有用?!第一,这小子也许自他老子那里听说过金谷所在,我们不妨在这小子身上稍施手脚,老朽在这方面是专家,严刑拷问之下,不愁这小子不招供。第二,就算这小子对金谷事一无所知,我们仍可以拿这小子当人质,看他文公达究竟金谷重要?还是儿子重要?”
万花公主摇头道:“两个办法都不妥当。”
百穴幻狐道:“为什么?”
万花公主皱眉道:“文公达为九全门下一节,只是道听途说,并不足据以为凭,万一这种传闻仅属空穴来风,平白得罪一个断肠萧,岂不冤哉枉也?”
百穴幻狐忙道:“那么依公主之意应该如何处置这小子?”
万花公主沉吟着道:“办法是有,只是不知道你在迷倒这小子时有没有给他记住你的面目。”
百穴幻狐急急分辩道:“没有,绝对没有,这个请公主放心,别说老朽那时出现的并非真面目,就算这小子记忆力有过人之处,老朽重新化改成另一副面目亦无不可。”
万花公主点点头道:“这样最好……”
文束玉故意深深吁出一口大气,装作刚自昏迷中清醒过来,其实,在百穴幻狐为他解开穴道和灌人解药之前,他早将百穴幻狐和万花公主准备在他身上施行的手段听得一清二楚。
文束玉缓缓睁开眼皮,茫然四顾。这一点,他倒非有意故作,他因为佯装昏迷之故,眼皮闭得的确很累,同时,他也想藉此机会先将四下环境仔细观察一番。
这时约莫卯末辰初光景,金色的阳光自窗棂中洒人屋内,反映出这间铺陈着几件简单红木家具的小客厅分外柔和、宁静和雅致。
文束玉第一眼看到的是百穴幻狐曹泽林。老狐经万花公主指点,已经另外换了一副慈眉善目的人皮面具,当他接触到文束玉的目光时,还故意朝文束玉点点头,扮出一个亲切的微笑。
文束玉继续转过脸去,剑、护、诗、屏四婢接着入目。四婢衣着同色,模样生得都很清秀,文束玉一时间也分不清四婢之中谁是剑婢、诗婢,谁是护婢和屏婢。
最后,文束玉眼光微微抬起,终于看到那位谜一般的万花公主。
当文束玉一眼看清那位万花公主的面目之下,文束玉目光一直,傻住了!
什么万花公主?
文束玉做梦也没想到,所谓万花公主原来就是素衣仙女上官兰!
文束玉感到一阵迷惘。前此在金阳堡,他所见到的这位素衣仙女是那样温文秀雅,而今,这位素衣仙女却于柳眉杏目间煞气隐蕴,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家,在这样短短的时间之内,性格上怎会生出这么大的变化?
不,万花公主的称号不是一二天就能喊起来的,这位素衣仙女如非有着双重人格,就必然受过特殊训练。细想起来,人,真是一种可怕的动物。那么,文束玉又想:那位西施姑娘也该在这里了?
这时,还有一点令文束玉感到不解的事,现下这位素衣仙女不管她另外号做什么“万花公主”或者“千花公主”,她的真正出身,只不过是飞花掌言琴凤的一名女徒,其在武林中之辈分,充其量亦不过与他文束玉和夏红云,以及快刀、恶客等人相等,她又凭什么能令百穴幻狐这种老奸敬服?以及不将他父亲断肠萧看在眼中呢?
文束玉以为对方刚才没有将自己看清楚,所以,他这时双眼紧盯在对方脸上,且看对方如何向他放下面孔来?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眼下这位高高在上的万花公主竟若无其事向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宇?”
文柬王忍着怒火答道:“姓文,字束玉,跟以前一样,姑娘有何见教?”
万花公主平静地接着问道:“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你又是怎样来的?”
文束玉没好气地顶撞道:“正想请教!”
万花公主轻轻一叹,转向百穴幻狐道:“鲁大叔,您告诉他吧!”
文束玉知道百穴幻狐要照预定计划开始演戏了,他暂时也不去点破,且看这一老一少脸皮究竟厚到什么程度。
果然,百穴幻狐手持灰髯,缓步踱过来说道:“知道吗?这儿是巫峡十二峰的神女峰,我们这位姑娘便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万花公主,昨天傍晚,我们公主偶于峰下江边漫步,在一艘江船看到你跟另外一位姑娘正遭船家迷倒……”
百穴幻狐见文束玉脸上并无不信之色,顿了顿接下去说道:“我们公主路见不平,立即奋身上船,结果,那批贼人四散奔逃,我们公主因为分身乏术,故仅救下你一个,我们公主已看出你似乎也是谙武之人,希望你能说出师承门派,她好派人追下去搭救你那位女友……”
文束玉觉得百穴幻狐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尚属情有可有,因为他也许不知道这位“公主”前此曾在金阳堡中和文束玉见过面。相反的,素衣仙女这样做就使人由惶恐而感到惊奇了,是她上官兰健忘?还是她以为他文束玉在药后业已丧失记忆?
文束玉觉得这种闹剧再串演实在无味之至,于是一下转过脸去,向高坐太妃椅上的万花公主晒道:“公主别来无恙,那位西施姑娘能否烦公主请出来为我们之间恢复一下彼此的记忆吗?”
万花公主杏目一圆,愕然转向百穴幻狐道:“这姓文的在说什么?我们这座万花宫中哪里有什么西施东施?”
百穴幻狐瞠目不知所对,文束王于心底冷笑道:“仅仅改变口音便以为换了个人,真是幼稚。”
万花公主见百穴幻狐无以为答,杏目眨一眨,忽然噢了一声道:“对,对,本宫知道了!”
百穴幻狐一怔,也似忽然有所领悟般击额失声道:“不错,不错,老朽几乎忘了……”
文束玉这时反而迷糊起来,心想:“二人在捣什么鬼?”
回头只见那位万花公主蹙额喃喃道:“仅听人说那位飞花掌的一名女徒与本宫长得一般无二,难道世上真有这等怪事不成
文束玉这下可真的呆住了!
什么?这位万花公主竟真的跟素衣仙女是两个人?
百穴幻狐带着歉意向万花公主欠身道:“五行十三奇的一批门人,老朽差不多全都见过,就只飞花掌那位女徒叫上官兰的女娃儿老朽尚未谋面,上次公主要老朽对外间传言加以证实,老朽因为事冗不克分身,故始终未能为公主办到,尚请公主务必见谅,不过老朽也曾问过几个人,据说那位素衣仙女的模样的确酷肖公主……”
万花公主皱眉道:“我们一个姓欧阳,一个姓上官,一个生长西康,一个生长中原,无论如何,也应该没有面貌相像的理由呀……“万花公主自语着,忽然转向文束玉道:“本宫已明白文少侠大概认错人,请问少侠那个什么素衣仙女真跟本宫生得一点分别也没有么?”
文束工经过细心观察,最后发觉二女果然不是同一个人,性格、口音、衣饰之差别固不必说,就是容貌方面,也有极细微的不同之处,素衣仙女上官兰肌肤较为白皙,而这位万花公主则双眉略浓,两道梨窝也较上官兰略深,不过,如非十分留意,这几处小地方是很容易便会忽略过去的。
现在既知道此女并非素衣仙女上官兰之化身,文束玉的观感便不同了。首先,他没有理由对此女不满。其次,他颇想模清此女之来历。此女既非中原人氏,怎会住来神女峰?怎会被人喊做公主?同时,对方年纪并不大,她什么时候见过他父亲断肠萧?为什么却对断肠萧没有丝毫敬意?
文束玉知道对方先前之计划不过要在他身上套问金谷秘密,现在他也有他的打算,乐得将计就计,大家斗斗法,且看谁先达到目的。
文束工心存此想,立即改容回答道:“是的,在下适才的确将公主误为飞花掌门下那位上官女侠,一时走眼,尚清公主勿怪,至于公主与那位上官女侠在容貌方面的比较,据在下之看法,觉得两位均赋天人之美,大体上轩轾难分,只是那位上官女侠气质较为柔驯,而公主则在娇窍中另具一股不让须眉之气。
文束玉这番品评,可说全是实情,万花公主听了也很顺耳,她不待文束玉说完就转过脸去向百穴幻狐问道:“鲁大叔,是这样的么?”
百穴幻抓点点头道:“老朽虽然没有见过那位素衣仙女,但照传言推测,这位文老弟说的大致应该不错。”
万花公主更高兴了,回头向四婢吩咐道:“丫头们摆酒去!”
百穴幻狐眼皮一阵眨动,忽然向万花公主躬身道:“假如公主没有其他交代,老朽准备暂且告辞,公主如欲相召,仍照老方法联络可也!”
文束玉大急,心想:你老贼带着我那部秘芨,这一去,将来还到哪里找人?
文束玉趁万花公主未及答言之前,抢着向万花公主笑了笑说道:“这位鲁前辈最好请公主留下。”
万花公主转过脸来道:“文少快有差遣么?”
文束玉摇摇头道:“不敢当,在下意思是说,这次我们本是取道前往金谷,都为了江湖阅历不够,方才遭上歹人暗算,假如我们明天继续上路时有位大叔同行照顾,岂不安全得多?”
万花公主听了忙向百穴幻狐点头道:“那么大叔就住下吧!”
百穴幻狐一听文束玉要去金谷,自然不想再走了。横竖他面目已改,也不愁文束玉认出他是谁,当下躬身应得一声是,重新坐下。
不一会,丫环回报酒席已整,万花公主起身邀文束玉前行,却没有向百穴幻狐打招呼,可见百穴幻狐在这座万花宫虽被称为大叔,身份却与婢仆无异,文束玉身处客位,自然不便有所表示。
文束玉和万花公主在四婢护拥下向后厅走来,心中一直担忧百穴幻狐会不会不辞而别。
于是转向万花公主笑着道:“怎么不请那位鲁大叔一同入席?”
万花公主皱眉道:“碍于主仆身份有别,如果同列一席,可能彼此都不习惯,能够避免自以免去的好。”
文束玉接着道:“当着外人不给他一点颜面,老儿一气之下,走了怎办?”
万花公主笑道:“他不会走的,就是想走也没有那么容易。”
文束玉惑然笑道:“为什么?”
万花公主笑道:“小妹这座万花宫是有名的‘进门容易出门难’!平常,谁都可以走人禁地,但如果要想离开,就得持有本宫之万花今才行,除了本宫,任何人没有例外!”
文束玉接着道:“硬闯呢?”
万花公主微微一笑道:“硬闯么?十三奇中人物亲身来试还差不多,别看我那些丫头们一个个弱不禁风,中原一流高手之中大概还没有几人能跟她们一对一,也许本宫说得稍微夸张了点,不过,实情大概也不会离谱太远。”
文束玉听得暗暗惊心,他看出这位万花公主不是一名性喜浮夸的女子,至此不禁宽心大放,心中一动,又问道:“公主对十三奇是不是都很熟悉?”
万花公主含笑点头道:“是的,都很熟悉,不过一个也没有见过!”
文束玉诧异了,心想:既然十三奇你连一个也没有见过,那么刚才当百穴幻狐说及我是断肠萧之子时,你凭什么也点头说什么“是的”“很像”呢?
但是,这是他在伪装昏迷时所窃听得来的.自然无法据以责问,当下只有顺着对方语气道:“公主这话不是太费解了?”
万花公主眼光一扫,忽然笑着道:“那么你就先随我来了却这条谜题也好,哪儿,请进!”
万花公主现在指的是一间书房模样的厢房,文柬玉依言领先跨入,万花公主跟着走进来,一面吩咐其中一婢道:“小剑,去取那幅挂图来!”
叫小剑的女婢立即登楼取下一卷画轴。绳子挂上壁钉,木轴碌碌滚展,图面打开,赫然出现三幅人像。
这三幅人像中,文束玉认得两个,当中是自己的父亲,右首是鬼爪抓魂,左首则是个满脸横肉的大胡子,面目极为陌生,文束玉不禁暗忖:我父亲怎么跟这么二帅给画在一起?
只见万花公主指着画像笑道:“中间这位是令尊,大概不会错吧?”
文束玉只好点点头道:“是的……”
万花公主接着笑道:“家父说:到中原来,须对这三位多加认识,第一位便是令尊,请少侠不要见怪,家父的告诫是:十三奇之中就数此人难惹,能交则交,否则最好敬鬼神而远之,以求太平。”
文束玉勉强笑了笑道:“这评语并不太坏呀!”
万花公主笑道:“当然了,假如评得太坏我又哪里真的敢在你面前说出来!”
文束五指着鬼爪抓魂道:“这一位呢?”
万花公主笑道:“这一位么?家父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十三奇中标准的捣蛋鬼,假如自忖不是此人对手,遇上时最好多说几句好话。”
文束玉笑了笑道:“中肯之至!”
乃又指着左首那个大胡子道:“这位呢?”
万花公主敛起笑容皱眉道:“至于这位血屠夫,家父说,此人寡情绝义,血腥满手,只认拳头不认人,遇上这位煞星时最好心肠一横,快打快,来个先下手为强!”
文束玉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快刀和恶客的师父:血屠夫包斧。
文束玉点点头,接着问道:“还有呢?十三奇除去这三位,另外九位有没有画出来?”
万花公主道:“有是有,不过小妹没有带出来,那九位之生平已由家父详说清楚,小妹将他们的相貌也记得很深刻,带不带图都是一样。”
文束玉乘机问道:“那么公主来这儿并没有多久了!“万花公主屈指算了一下道:“也快三年了。”
文束玉紧接下去道:“令尊如何称呼?”
万花公主微讶道:“什么?我已说出我姓欧阳,生长西康,就凭这两句话,你这位断肠萧之子居然还不能想出家父是谁?”
文束玉暗叹道:可惜夏红云不在,换了那妮子也许早就知道了。
文束玉为了不愿在这名关外公主面前示弱,当下故意皱紧眉头显得很难出口地期期说道:“然据家父说……”
万花公主缓缓点头道:“晤,这也难怪,中原武林道上,可能人人怀疑家父业已物故,而事实上大家根本不了解家父当年之所以……”
万花公主似乎有所顾忌,说至此处,忽然改口道:“也许酒菜都快冷了,我们走吧。”
文束玉知道,这位万花公主之父,当年在武林中必属风云人物之一;同时,对方最后未竟之言也定然包含着一件重大的秘密,一名边陲怪杰伪传已死,且于若干年后派遣其幼女远来中原,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呢?
虽然到目前为止,文束玉尚未弄清对方之真正来历,但是,文束玉对这一点并不在意,他想,他将来离开这儿,只要再遇上夏红云或鬼爪抓魂这些人之中任何一位,都不难马上打听出来,现在,最要紧的倒是如何取回百穴老狐身上那部秘芨,以及如何设法于取回秘芨后尽速离开此地。
酒席设在后院一间书房中,酒菜之精美,自是不消说得。书房外面是座花园,值此浓春之晨,园中百花竞艳,房中有美在座,照理说,人生之乐,至此亦足云庶几乎矣!然而,文束玉因心悬秘芨,以及夏红云之去向,总有点神思不属,一言一笑,全出勉强。
但是,那位万花公主表现得却完全相反。
她似乎自从人主这座万花宫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接待到像文束玉这样的浊世佳客,劝酒进菜,殷勤而大方,全无半点儿儿女忸怩之态。文束玉虽已习见于五月花夏红云之爽朗豪放,这时仍不禁为这位万花公主之洒月兑一如男子而暗暗倾心。他想:像这等奇女子如因百穴幻狐之长期染薰而走上邪魔外道,未免令人惋惜。
文束玉正思忖间,忽然瞥及先前那名剑婢双手放在背后,在书斋外边趑趄傻笑,另外一婢则在剑婢身后掩口笑推不已,万花公主回过头去笑喝道:“你们两个丫头在闹什么?”
剑婢吃吃笑道:“诗丫头要婢子来向公主请教一句古诗的出典。”
文束玉因而知道那个在后面用手推人的女婢,原来就是“剑护诗屏”四婢中的诗婢。
万花公主皱眉道:“你们这些丫头取闹也不选择时候,怎么凑着这会儿来问这些玩意儿?”
剑婢笑道:“诗丫头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万一公主也不清楚,还可以趁便向这位文少侠讨教一番……”
文束玉恍然省悟,原来是问难的来了。
万花公主显亦料透两婢心意,她大概也想借此衡量一下文束玉在文事方面的成就,当即故意沉下脸来道:“真是胡来,连一点礼教没有——拿过来呀!”
剑婢在诗婢推送下进屋内,自背后递上一卷线装诗册,指着一句以朱笔圈起的诗句轻笑道:“‘轻衫衬条月兑’——诗丫头她说不知道‘条月兑’为何物?”
万花公主沉吟道:“条月兑……”
文束玉不期然用手一指万花公主腕间那副玉镯道:“即此物也!”
诗婢掩口笑道:“公主,婢子说得怎么样?您看人家少侠博学到什么程度,竟连我们女孩子身上的饰物,他都能样样清楚它们的别名古称,别的就更不用说了。”
文束玉脸孔微红,连忙分辨道:“不,我也是书上看来的,因为这里面有个令人感慨的故事。”
万花公主与两婢均是一怔道:“什么故事?”
文束玉正待开口之际,前面钟楼上忽然响起一串细碎的风铃声,万花公主愕然道:“有人闯山?”
剑诗两婢同时变色道:“待婢子出去看看是什么人斗胆,居然敢在大白天闯来万花宫,简直是活腻了!”
万花公主摆手止住道:“用不着!”
万花公主说着,转向文束玉道:“文少侠,我们一起到前面花楼上去瞧瞧怎么样?”
文束玉也觉得有点奇怪,寻常武林人物没有轻易来此的理由,如属知名之士,当该清楚这儿主人的身份,现在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文束玉边忖着,一面离座起身道:“好的——”
万花公主与文束玉并肩前行,剑护诗屏四婢跟在后面,穿越两道园门,一行来到前院一座高耸人云的钟楼下面。这时前后已悄然涌出数十名劲装少女,一个个均与剑护诗屏四婢年纪相仿佛,姿色秀丽,眉含英气,众女现身后,自动于钟楼两边排成一道待命阵式,人人手按剑柄,目注万花公主,没有分毫惊惶,不闻一丝哗杂之声。
万花公主扭头吩咐道:“诗剑两个丫头随本宫升楼,屏护两丫头带这些妮子们退人两厢,外面尚有松竹梅三个丫头分守三关,来人如非十三奇中列名人物,大概有松竹梅三个丫头也就够了,别弄得这般严重叫人家客人看着笑话……”
那位百穴幻狐也于这时自一间厢房走出,朝这边遥遥抱拳道:“小老儿这厢候命!“万花公主头一点道:“曹叔一同上楼来吧!”
万花公主说着,回身朝文束玉打个招呼,罗袖一拂,娇躯平拔而起,人贴楼身,冉冉而上,姿式飘逸而美妙。
文束玉看得既惊且佩,这份轻功,尚是他行走江湖以来第一次看到,就凭这一手,也就尽够说明那位百穴幻狐为什么会对这位万花公主唯命是从的了。
接着上去的,是剑诗两婢,两婢之身法虽比她们的公主差得甚远,但已不比他文束玉逊色多少。
文束玉一提气,紧随二婢之后腾身而上,这是他第一次在轻功方面卖出全部气力,结果还算差强人意,他在两婢之后起步,却能与两婢同时升达高足二十余丈的钟楼之顶,不过,他于落定后偶一回头,目光所及,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那位百穴幻狐不知于什么时候也已循踪升上,他距两婢仅一步之差,而他记得清清楚楚,在他起步时,百穴幻狐尚在他身后七八步开外,由此看来,他目前这一身成就,在一般武林人物中虽算高手,但如欲跟真正一流名家相较,他似乎还得痛下苦功才行,在文束玉,今日这份警惕之心,说来未尝不是一份可贵的收获。
万花公主站在钟鼓两座悬架之间,极目凝望前山峰下,喃喃道:“看样子,又给家父他老人家料中了……”
文束玉移步走去万花公主身边,循着万花公主的视线望出去,迤逦而上的峰坡上,这时正如星丸浪掷般窜跃着两条青色身形,长达十数里的回旋峰坡上计有三座灰色堡垒,此刻那二条青色身形已越过其中的二座,而距第三座业已不足三十丈远近,三座灰色堡垒上这时均插手屹立着一名风衣飘拂身材窈窕的佩剑少女。三女大概便是万花公主口中的“松竹梅”三婢。看样子,来人虽然未将松竹梅三婢看在眼中,松竹梅三婢也似乎未有拦阻之意,三女屹立注目,好像只是在采取监视。
文束玉忽然忆及万花公主先前已经说过,这座万花宫是“进门容易出门难”,不论来人目的何在,在上山时将不会有甚阻碍,但是,等会儿想再走回头路,那就要看来人的真本事了!
文束五轻声问道:“公主是预知这二人要来?抑或已认出来者为谁?”
万花公主点点头,冷笑道:“都可以说。”
万花公主说着,突然转过脸来道:“文少侠认为‘外患’可怕,还是‘内忧’可怕?”
文束玉虽然有点模不着头脑,但仍认真回答道:“兵家最忌的便是出兵后有‘内顾之忧’,故云:先安内,方足以言攘外。准此而论,自以‘内忧’较‘外患’为严重。”
万花公主轻轻一叹,点头道:“少侠说对了。”
文束玉一惊,月兑口道:“难道——”
他意思本来要说难道来的这二人竟是你们自家人不成?但是,他总觉得这样说未免太唐突,是以话到口边,倏而咽住。
公主又叹了口气道:“没有什么,我们下去迎接这两位贵客吧!“百穴幻狐这时注目自语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天绝七客中的‘刁剑客”古若愚、‘痴剑客’常日梦,这两个家伙无缘无故来这里干什么?”
文束玉一楞,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遇见那位什么多疑剑客吴少安之后,他已从夏红云口中得悉天绝七客中的另外六客分别为:“驼剑客’宋龙峰、“郝剑客”钟独平、“谎剑客”言铮然、“癫剑客”希明远、“刁剑客”古若愚、“痴剑客”常日梦。
夏红云曾说;天绝七客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而其中最可恶的,则是谎、刁两客!
前者口中,从无一口真话,甚至连自己的老婆儿子都要骗;后者则是揩油专家,以占别人便宜为能事,哪怕是他亲生老子也不例外!
所以,现在文束玉一听到来的竟是天绝七客中刁痴二客,文束玉迷惑了!
文束玉并非像百穴幻狐那样奇怪刁、痴两客为什么会跑来这里,而是在于万花公主前此曾问过他这么一句话:“文少侠认为‘外患’可怕?还是‘内忧’可怕?”
很明显的,在万花公主而言,刁、痴两客似乎并不是“外人”!令人迷惑的地方便在这里了!万花公主与天绝七客之间会有什么渊源存在?
万花公主在这时已率先纵身下楼,文束玉虽然纳罕,暂时也只好闷在肚里。花楼上除了原先值班的那两名少女,余者如百穴幻狐、剑婢、诗婢,以及文束玉等人。当下先后继万花公主之后自花楼跃落。
万花公主下楼后,脸色显得很不愉快,板着面孔,一挥手一声不响地领着两队少女向宫外走去。
文束玉和百穴幻狐也在行列之中,这时文束玉又在回味着万花公主先前在楼上的另一句话:“看样子,又给家父他老人家料中了……”
料中什么呢?料中天绝七客中的刁、痴两客迟早会赶来这座万花宫么?
不过,这又有什么严重之处?他们这对父女,女儿号称“公主”,老子自是非“皇”即“帝”,他们父女既然连在中原武林道上有着泰山北斗之征的五行十三奇都不放心上,那么区区天绝七客中的刁、痴二客能算什么?
由于种种的谜团之不可解,文束玉不禁对这次刁、痴二客之不速而至感到莫大兴趣,他倒要看刁、痴为什么而来?以及万花公主将如何应付。
万花公主率众出宫下阶,不大一会,刁、痴二客联袂出现。
来的这二位天绝门下,年纪约在三十七八左右:二人衣着同色,青布劲装,腰悬长剑。
一个是同字脸,面白无髭,两眼圆圆大大的,因为黑珠多,白仁少,以致眼神便透着不怎么灵活。另一个则恰恰相反,芋头脸,上圆下尖,落腮胡浓浓密密的将一张嘴巴全给这没了,一双三角眼,眸珠只有绿豆大小,但却滚东溜西的灵活异常。单看二人之生相,已不难知道他们之中谁是“刁剑客”谁是“痴剑客”了!
刁、痴二客现身之后,一个箭步,双双落在万花公主迎面丈五之处,刁剑客首先抱拳堆笑道:“直到日前,方才听人说起
痴剑客接着抱拳道:“老五说的全是真话。”
文束玉瞥及剑诗护屏四婢均在掩口而笑,实则也难怪,刁剑客一开口,便令人有着浮滑之感,而这位痴剑客人如其名,说话时两眼发直,一脸傻气,痴骏神态表露无遗。但是,万花公主脸上却不见丝毫笑容,只见她冷漠地望着刁、痴二客,既不还礼,亦不答腔,那神情似在表示:本宫在听着,还有什么要说的,不妨再说下去,本宫绝不打扰就是了!
这真是个非常奇妙的场面,双方之间,不像亲人,也不像仇人。做主人的,面对来客,既不表示欢迎,亦无明显之憎恶表现;而二名来客,话是亮开了,但是,话中一点内容也没有……
痴剑客像个严肃的作证者,在说完那句“老五说的全是真话”之后,立即垂下手臂,恢复原先站立的姿势,脸上依然一点表情也没有。
刁剑客干咳了一声,耸耸肩肿,扭转脸孔面向痴剑客道:“老六,你看,一转眼喜妹都这么大了,我们兄弟怎得不老,唉唉,人生在世,细想起来……”
文束玉听得一呆,“喜妹”?!“喜”字,可能是这位万花公主的芳号,但是,二客呼万花公主为“妹”应作何解?
文束玉悄悄转脸朝万花公主望去,万花公主静立如故,似对刁剑客那声喜妹一点也不感觉唐突。
痴剑客点点头,品评似的认真地说道:“是的,光阴过得真是快,昨天刚过去今天就来了,今天一过去,明天跟着又到,人说黄毛丫头十八变,托天之幸,喜妹总算没有变丑,不过,这都是闲话,与咱们今天来此之……”
刁剑客似怕痴剑容再说下去,连忙大声接口道:“是的,是的,与咱们今天来迟无关,咱们早就该来了,咳,咳,咳。”
这位刁剑客口齿真个伶俐,“此”与“迟”,一音之差,竟给他一语轻轻带过,居然不着斧痕。
不过,万花公主也非善与之辈,这种小花样糊糊别人还可以,想在她面前来这一套显然还行不通。
终于,万花公主开口了,她向痴剑客注视着问道:“六哥,你说,你跟五哥今天来此目的何在?”
痴剑客转向刁剑客埋怨道:“你听,喜妹还是听出来了!”
文束玉摇摇头,暗叹道:刁剑客我看也是徒有刁名,他如稍稍聪明点,就不该与这么一位宝贝师弟走在一起!
同时,使文束玉感到意外的,万花公主竟称呼二客为“五哥”“六哥”?天绝门下只有“七客”,最末一个是多疑剑客吴少安,万花公主既非七客之师妹,这种称呼从何而来?
刁剑客似乎也感到气急,但是,他比别人更清楚,此乃这位师弟之天性,气死也是枉然。现在,刁剑容再不肯让痴剑客有发言的机会了,他这时抢着向万花公主回答道:“愚兄二人今天来此并无其他目的,不过,咳咳,不过是听说喜妹住在这里,顺便赶来看望看望而已。”
万花公主冷冷地道:“除此而外呢?”
刁剑客忙道:“除此而外,噢,没有了!没有了!”
万花公主接口道:“那么,谢谢二位了,小妹很好,二位大哥都已看到,既然别无他事,二位大哥要不要进去坐坐?”
最后二句话,可说是标准的逐客令。
万花公主说着,身躯半转,但两眼仍然望在刁剑客脸上,意思如同:“有话不妨快说,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刁剑客急忙踏出一步道:“咱们理应——”
万花公主冷冷截口道:“用不着了!”
刁剑客口中的“理应”是“理应如何”?万花公主回说“用不着”又是“什么用不着”?文束玉一点也不懂。
文束玉望向百穴幻狐,百穴幻狐神情闲闲然,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百穴幻狐,似乎自始至终就没有留意二客与万花公主之间的对答。文束玉无奈,只好耐心静候底下之发展,于是,他将眼光重新移去刁剑客脸上。
刁剑客一双绿豆眼转了转,期期问道:“用不着?喜妹这意思是说大师伯他老人家没有住来这里,还是……他老人家业如传闻所说……“万花公主沉脸道:“装什么迷糊?先父如仍在世,他老人家会放心我欧阳喜一人住在此地么?”
现在,文束玉全弄明白了!
万花公主与天绝七客是叔伯师兄妹!换句话说,万花公主的父亲和七客之师天绝掌是同门师兄弟,前者是师兄,后者是师弟。
不过,万花公主现在回答二客的话,显然是在扯谎,因为文束玉前此曾于万花公主口中得悉,她,万花公主的父亲事实上仍活得好好的,文束玉有点奇怪,这位堂师妹为何要骗她这二位堂师兄呢?
难道上一代的两位师兄一直不怎么和睦不成?
不,恐怕尚不止于不和睦,万花公主先前那句“外患内忧”定非无的放矢,如果加以进一步武断点推测,万花公主父亲当年之“死讯”,可能即系针对本门所伪发也不一定。
初步谜团已获解答,不过,更大的一个谜团却接着产生:万花公主父女与七绝师徒之间究竟有何种微妙关系?是否仅属同门之私人恩怨?抑或连带地关系着整个武林?
在听说自己那位大师伯确已不在人世之后,刁、痴二客之喜悦是明显的;尤其那位痴剑客,这时竟深深吁了一口气道:“我老常算是白紧张一场!”
痴剑客这句话又是“一身病”。但是,刁剑客这会儿,似乎已不忌讳这些了。刁剑客这时一双绿豆眼滚闪不停,显然正在转着什么歪念头。而万花公主在扯过通天大谎之后,也开始演戏了。
她谎骗刁、痴二客,原是有计划的行动,而刁、痴二客之反应,自然也在她预见之中,然而,她这时却故意装出既惊且怒的神气向刁、痴二客叱问道:“难道你们竟敢——”
刁剑客绿豆眼一眨,笑吟吟的又向前跨出一步道:“喜妹千万别往坏处想,大师伯跟我们师父之间纵然有过不愉快,那也是他们上一代的事,如今,二位老人家都已弃世,我们小一辈的理应重新团结,再振师门往日之声威才对,喜妹,你说是么?”
万花公主霎着眼睛道:“天绝门下有七客,天毒门下只留弱女子一个,小妹那还够什么资格和七位大哥团结!”
文束玉不禁暗吃一惊,他以前在双狮镖局时,偶尔听那些镖师们论及以前武林中几名魔头,没有听到什么黑水双冠,也没有听到什么九鼠、一狐和七客,甚至连天绝掌都没有听到过,但是“天毒大帝”四个字,却隐约间仿佛人过耳,这位万花公主的父亲难道就是那位什么“天毒大帝”不成?
刁剑客满脸奸笑,这时连忙接口道:“喜妹好说,古人云:‘兵在精而不在多’。单人多又有什么用?大师伯一套‘如意剑法’,喜妹只须拿出三四成来,也就够我们这边七兄弟望洋兴叹的了。”
刁剑客说这些话时,两眼不停地在万花公主脸上打转,文束玉心中渐渐有数了,天绝七客可能是在打这套如意剑法的主意。不过,文束玉仍然有点不明白的是,彼此既然源出一脉,怎么武功却有分别?
还有天绝掌应以掌法见长,乃属理所当然之事,可是,教出七个徒弟,却一致号为剑客,不亦矛盾之至?
只见万花公主咦了一声道:“如意剑法归师叔不是也会么?”
文束玉暗暗点头,心想:“这才合理……”
可是,刁剑客却苦笑着道:“提起这个,我们七兄弟愧都愧死了,我们进门时,师父问我们想习剑还是习掌,我们因羡慕大师伯那时在武林以一套如意剑法走遍天下无敌手,便都毫不迟疑的一致要求习剑,直到习成之后,方才发觉铸成大错,只七师弟一个人乖巧,习剑之余,还兼习了师父那套掌法。”
万花公主似乎有点听不懂,眨眼道:“错……在哪里?”
刁剑客将信将疑道:“喜妹真的不知道?”
万花公主佯嗔道:“谁骗你了?”
刁剑客满以为欺诈是成人的事,一点也没防到对面这天真的小师妹会将谎言编得如此地“真切”,当下竟真的说了出来道:“你师叔教我们七师兄弟武功之方式,正如师祖当年传授大师伯和我们师父的方式完全一样:‘剑掌任择其一’!当年,大师伯选‘剑’,我们师父选‘掌’,剑是‘如意剑’,掌是‘四绝掌’。所不同的,上一代两位老人家都得到师祖传真,虽然剑掌是二种完全不同的武功,但二人之成就却无法轩轾,因为当时师祖在剑与掌两方面之造诣是相等的……”
万花公主插口道:“不对呀!”
刁剑客忙道:“喜妹听我说下去——当时,师祖曾训诫师伯和家师,吩咐二人在他老人死后武学不许交流,师祖之意,二兄弟各擅一绝,可以分霸一方,如果剑掌交流,不得其法的话,双方或许会生猜忌之心,以为对方学了自己的全部而只教自己一部分,事情就多了。
可是,师祖一死,两兄弟仍然交换了彼此的武学,结果,果如师祖所预料!“万花公主变色道:“结果归师叔以为家父未将如意剑法全部传给他?”
刁剑客干咳了一下苦笑道:“不然两位老人家……”
万花公主沉脸道:“就算家父留了几手,但是,谁又能证明你们师父所交出的是一套完整的四绝掌法呢?”
刁剑客叹了口气道:“问题便在这种地方了,也许二人都没有诚意,也许二人限于天赋,因学无所成而生误会,都怪二位老人家不听师祖遗训……”
万花公主注目截口道:“现在五哥有何打算?”
刁剑客精神一振,整了整脸色,显得异常诚恳地道:“错误发生在上一代,我们这一代必须加以纠正,咳,愚兄意思就是说,我们七弟手上有师父的掌经,拟请师妹也将大师伯的剑谱拿出来,让咱们师兄妹八人,合二支还归一脉,甚至可由喜妹出任掌门之职……”
文束玉心想:说得真是又亲热又好听!不过,文束玉一点也不担心,他知道这位万花公主说什么也不会上这种洋当的。
果然,万花公主问道:“七哥在哪里?”
刁剑客忙道:“已经派人去找了,大概不日可到。”
万花公主平静地道:“那么就等七哥拿出掌经之后再谈如何?”
刁剑客连声应道:“当然!当然!”
不过,刁剑客口中这样说着,一双绿豆眼却在转个不停。他比谁都清楚,就是找到多疑剑客,后者也没有拿出那套四绝掌法之可能,要交换,他多疑剑客自会进行,他为什么傻到要带上六个师兄坐享其成?
所以,刁剑客这不过是在拖时间,老实说,他现在只顾忌着两件事:第一,这位师妹如意剑法上有几成火候?他是不是这位堂师妹的对手?第二,堂师妹身边那一老一少是何许人?尤其那位蓝衣少年,目如晓星,英华鉴人,模样极像传闻中的断肠萧,如此子即为断肠萧文公达之子,动起手来,势必又多一号劲敌。设非有着这二层顾忌,以他与痴剑客适才上山那种如奔火场的来势,可能早就拔剑闯宫,强行搜夺了。
痴剑客好久没有说话,似乎有点憋得难受,这时自以为聪明的朝刁剑客眼色一丢,大声说道:“‘心慌不能喝热粥,跑马不能看三国’;五哥,你懂吗?咱们进去坐坐!”
刁剑客虽然以刁知名,但在听得这种透明的聪明话之后,竟也止不住脸孔大红,转身皱眉道:“老六,你能不能……”
万花公主身后的护屏二婢却于这时卟哧一声双双笑将出来,于是气氛随之一变,大家都知道马虎已无法再推下去了!
万花公主冷冷一笑道:“两位师兄还等什么呢?”
这种话痴剑客听了还不怎样,刁剑客则显得窘迫异常,当下由后者硬起头皮干咳着赔笑道:“喜妹千万不可这样说话,今天,愚兄跟老六来,说起来也是一片好意,因为……咳咳……依我们七兄弟之猜想,当年可能是家师误会了师怕他老人家也不一定,所以……咳咳……为澄清此一误会起见,愚兄跟老六觉得,喜妹最好将大师怕他老人家那部如意剑法交出来……”
痴剑客点点头道:“是的,老五这番话我老六完全同意!“万花公主淡淡接口道:“说出来两位师兄也许要失望,小妹从小便对武功不生兴趣,尤其厌烦什么刀呀剑的,同时,最主要的便是你们大师伯在去世时,根本就没有什么拳经剑谱一类东西留下来……”
刁剑客嘿了一声,显有不信之意。
万花公主视如不见,顿了顿,转身指向剑护诗屏四婢继续说道:“倒是这四个丫头,她们都跟家父学得不少东西,两位师兄如想研究那套如意剑法,看来只有找这些丫头们想法子了。”
刁剑客迟疑地朝四婢抱拳道:“四位大姊……”
剑婢抢着回答道:“是的,剑法方面,我们几个丫头的确要较我们公主稍微高明几分,不过,我们几个丫头由于天资有限,虽经老主人悉心传授,却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如叫我们在印证时一招一式的使出来,固然可以,若要叫我们以其他方式表达,那就不是我们几个丫头所能办得到的了!”
刁剑客连忙接着道:“一样,一样!”
剑婢转脸望向万花公主,万花公主点点头;于是,剑婢越列而出,笑向刁、痴二客道:
“由哪一位出手赐教?”
刁剑客迟疑了一下,转向痴剑客道:“老六,由你出去怎么样?”
痴剑客滞钝地转动着那双无光的眼珠,没有立即表示可否,刁剑客乃又加以解释道:
“因为,咳,你老六手底下比较稳实些,不过,咳咳,谁出去可说都是一样,如果你老六害怕,由愚兄出去也不妨。”
痴剑客经此一激,不禁奋然大叫道:“害怕?笑话!”
刁剑客连忙恭维道:“那当然,咳——”
痴剑客唰的一声拔出腰间宝剑,大踏步向前走出。
剑婢微微一笑,也自背后摘下一支奇形宝剑,剑婢的那支宝剑一亮出来,刁、痴两客以及文束玉,均不禁目光一直。
你道为什么?原来剑婢此刻手上那支宝剑,一般说来与通常宝剑无甚差异,就只靠近剑尖三寸处,忽于剑身上有若鹅颈般弯起一道小钢钩,钩上生出一朵铜铸如意花,这样一来,这支宝剑不但有着一般宝剑的削、劈、砍、刺之利,且同时多出了磕。打、勾、带等锤戟棍拐的招式,而它的形状,乍看上去也像极一支长柄如意。
看到这支奇形宝剑,刁剑客于震讶之余,心中不由得冷笑不置。他想:哼,怪不得上一代的师兄弟两个要势同水火,就拿这种如意剑来说吧,在这以前,有谁见过?依此类推,若云“天毒”没有欺瞒“天绝”之处,其谁能信?
不过,如此一来,反倒增加刁剑客对万花主婢之信任程度,他觉得她们主婢如果是有心机的话,第一个这种如意秘剑就不会暴露出来。
只有一个文束玉,这时却突然生出另外一种感触,他暗忖道:“这种节外生枝的‘如意剑’,要一旦碰上金谷中那支铸有七道缺口的‘解语剑’,岂不正好遇上对头克星?”
痴剑客呆得一呆,以剑尖指着那支如意剑喝问道:“这算啥玩艺儿?”
剑婢嘻嘻一笑道:“婢子不是早说过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婢子只知剑上多出一朵花,至于为什么要有这朵花,以及它有什么功用,抱歉得很,那恐怕只有动上手才能知道了!”
痴剑客哼了一声道:“动就动吧!“
说着,长剑一抢,划起一道虹影,光华闪烁地向剑婢连人带剑旋罩而上。
文束五暗暗点头。别看这位痴剑客神情痴骏,出手却极灵活而泼辣。文束五真有点担心剑婢会不会是这位天绝剑的对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痴剑客那道凌厉剑气即将近身之际,只见剑婢手中如意剑一探一擦虹影立敛,但听格达一声,痴剑客那支长剑已被剑婢那支如意剑牢牢勾住!在此情形下,双方要分胜负,便端着各人之内功根底如何了。然而,剑婢不知道是自忖内力不敌,抑或另有其他用意,双剑刚刚缠上,却将玉腕一振,又将痴剑客那支宝剑一下抖月兑!
刁剑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痴剑客却有点老羞成怒,大喝一声:“丫头,再接一招试试!”
长剑一抖,洒出一片剑花,仿佛缤纷落英于汹涌湍流中泛滥奔泻,浩浩然向剑婢淹卷过去。
万花公主看得眉峰微微一皱,刁剑客月兑口急呼道:“老六!”
很显然,痴剑客已然上火,竟然突施煞招,想将剑婢一举毙于剑下,刁剑客当然不愿痴剑客这样做。
可是,痴剑客出手太快,刁剑客喊亦枉然。
当事之剑婢也似乎没有想到眼前这名混沌沌的痴剑客会有如此凶猛,哎哟一声娇呼,一个踉跄,全身向后挫倒,左手单掌撑地,右手如意剑蛇信般以扫膛腿的招式向前扫出。
痴剑客剑光打闪,人自剑婢头上疾翻而过,然后,一声闷哼,全身凌空摔落。
剑婢一跃而起,以脚尖踢开身前那两条砍自痴剑客身上的断腿,抱剑向万花公主福了一福道:“婢子该死,不过,公主看到的——”
万花公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转望去血泊中的痴剑客,痴剑客双腿系齐股而断,这时早因流血过多而气绝。
万花公主朝痴剑客尸身望了一眼之后,又转过脸去望向刁剑客道:“轮到五哥啦。”
刁剑客脸色异常难看,万花公主和他说话,他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眼皮一阵眨动,忽然身躯一转,发狂似的向峰下飞奔而去。
万花公主手一扬,后面钟楼上立即响起“当当”“当当”,一阵两短相连的警讯,再看峰下,守望在三座灰色堡垒上的松。竹、梅三婢在听得钟声后,均自背上撤出一支奇形宝剑飘身跃落,横剑当道。
万花公主回身朝文束玉点点头道:“我们进去吧。”
文束玉指着峰下道:“不等——”
万花公主拦着摇头道:“用不着了,三个丫头随便哪一个也能将他留下来,看不看都是一样。”
回到宫内,文束玉皱眉道:“公主今天将刁、痴二客废了,余下的驼、跛、谎、癞、疑等五客岂不更要与公主成仇?”
万花公主轻轻一叹道:“有什么办法?你饶了他们,他们一样饶不了你,天绝、天毒不并立,迟早也只能有一支生存下来
万花公主说至此处,忽然笑了笑,接着道:“这是我们毒绝门的一笔糊涂帐,别去管它了,倒是文少侠刚才那段有关‘条月兑’的故事没有说完,叫人听一半,留一半,搁在心中怪难受的。”
文束玉微微一笑道:“说来也没有什么——如所周知,唐代的温庭筠,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名的才子,也知道他在科举方面不甚得意,一生中最大的官不过做到襄阳一名挂名巡官,但是,却很少人知道这位有‘温八叉’之名的才子,何以不能得志于当时的真正原因。”
万花公主忙问道:“什么原因?”
文束玉敛容叹了口气道:“一句话可以说完:‘锋芒太露’!”
万花公主怔然道:“这跟你要说的故事有什么关系?”
文束玉淡然一笑道:“关系大得很,我不妨再问一声,唐时有个‘学士归院’的故事,公主听说过没有?”
万花公主摇摇头,文束工接道:“是这样的:唐宣宗时,吴兴太守名叫令狐陶,此人系宪宗时中书舍人令狐楚之子,父子均为有唐一代知名之士。当令狐陶为吴兴太守时,时人均称其有宰辅之器,政声传至宣宗耳中,即召为知制诰。有一天,宣宗和他论政至半夜,回来时宣宗命御舆金莲华炬相送,翰林院诸官以为皇帝驾至,纷纷伏地相迎,不意喝道者所呼者,结果竟是‘学士归院’!”
万花公主不禁笑了起来道:“真威风!”
文束玉接道:“是呀,又有一天,宣宗赋诗得句有‘金步摇’一词,皇帝老儿对不出下联来,乃传命都中文士属对,结果由温八叉温庭筠以‘玉条月兑’中选,宣宗大悦,差令狐陶予安以置,令狐陶私下问温庭筠道:‘老兄的玉条月兑典出何处?温庭筠道:‘南华经。’接着加以讥道:‘学士名气不小,看的书好像并不多嘛!’好了,就这一句话,温庭筠的一生官运算是断送得干干净净,而这,便是温庭筠后来题季羽故里一诗中‘终知此恨难消尽,海读南华第二篇’之由来。”
万花公主不胜感慨道:“盛世,乱世,哪个朝代都一样,有才者恒骄,而骄者恒易遭忌,回头再看我们武林中的情形又何尝不是如此……”
二人说着闲话,转眼天色已黑。一宿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