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
雪花,像是片片飞絮,飘落在银白的雪地……
洛阳。
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三两个行人,在佝偻着身子赶路。
往日那份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繁华,似乎已为这场连日的大雪给冰冻了起来。那些往来南北的镖客、商贾,也都只能里着棉被,躲在客栈里直皱眉头。
但是,这场大雪却给洛阳街上的客栈带来了财运。
因之,尽管住店的客倌不住的唉声叹气,开店的却是眉开眼笑,乐在心头,因为,年关将届,趁此稳稳的捞上一大把,也可过个大肥年了。
于是,开店的祈祷着天老爷,下吧!再下个十天半月,多多益善,住店的却不住的祈祷着,天老爷,行行好吧!再下下去,生意做不成,今年可就难过了。
但是,凛烈的寒风,依然刮着。雪片,也还是纷纷抖落在屋顶、地上。
清晨,晌午,直到黄昏,天色方始有了好转。
虽然,雪花依然落絮般飘着,但那已经显得有气而无力了。
于是,人们都欢呼起来,紧闭的大门,也一扇扇的打开了。
戴毡帽的、皮帽的、穿斗蓬的,一群群的人,从那些赤红漆金的大门蜂拥而出。套车的……上马的……赶路的……吆喝、欢笑、闹烘烘的乱做一团。
客栈的掌柜、伙计,都列着队在门口,堆着笑脸、哈着腰在送走客人,但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却一阵阵的抽痛,因为,他们已经送走了财神……
一片残落的雪花,似乎用了最后的力气,飘落到地上。
终于,雪霁了。
夕阳将残,橙黄的余晖,斜斜的投射在那铺雪的大地,投射在那宽敞的门楼。
一个身穿破棉袄的小伙计,扛着一张梯子,走出了那座临街左面门楼的漆金大门。
他先将那张梯子,搁上了那积雪的屋檐,然后仰起头,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的说道:
“他***,刚下几天雪,偏偏又停了,害老子被窝也钻不成,娘的!”
说着,他仰头看看大色,一扯那方斜搭在肩上的抹布,慢条斯理,懒洋洋的爬上那梯子。
在那门楼的檐下,接着一块大匾,他伸手过去,一遍又一遍的揩了起来,蒙着的积雪,被他抹去了,慢慢的,那匾额现出了涂着黑漆的底,和金漆的隶书大字。
映着那落日的余晖,那匾额闪耀着三个斗大的金字——“英雄居”。
那年轻的伙计,似乎极为满意他的杰作,偏着头左看右看,半晌,他才吹着口哨,一步步落下梯来。
站在雪地里,他还抬着头看了半天,直到他认为除了那闪着金光的大字之外,再没有丝毫发亮的白雪,他方得意的自言自语道:“这下子掌柜的再也豆腐里挑不出刺来了吧!哼!
我不狠狠的讨把赏钱才怪呢!”
说着,他狠狠的甩了把鼻涕,扛起梯子打算转身入内。
突地——
他身后响起一片马蹄和铜铃声,他急忙回头一瞧——
这下子他那双粘满眼屎的眼睛,可睁得比谁都大,半晌,他才把伸出来的舌头缩了回去,暗叫一声:“爷!”
敢情,他身后正悠然的立着一个身穿白绸袍、公子打扮的年轻人,长得是剑眉星目、英俊挺拔,冷风中,益发显得他潇洒不凡。
此时,他正微笑的看着这年轻伙计的怪相,他的身旁站着一匹通体不带一根杂毛的白马,那髭毛映着地上的雪,和身旁的人儿,一片白……
“咻——”年轻人一扬手中长鞭,马儿也长嘶一声,单蹄一蹴,扬起一片雪花。
这怔立着的伙计,突地一惊,急忙一转身——
“砰——”地一声,接着“哎呀”一声!他忘了肩上扛着梯子,故而一转身碰在门上,敲痛了脑袋。
他愤愤地将梯子往地上一掼,揉着碰痛的脑袋,咧着嘴向平儿道:“爷!您……您住店?”
望着他那傻样,平儿笑了笑道:“嗯!你这儿可有干净的上房?”
伙计一挺胸脯道:“有!有!嘿!不是咱吹牛,咱们‘英雄居’在这整座洛阳城方圆三十里,首屈一指,无人不知,没人不晓,想起咱当家的武二爷,更是响当当的人物,嘿!客人!你要是住了咱店呀!包保你安全可靠,既舒服又干净且卫生……嘿嘿!”
说着,他已伸手接过那缰绳,又一偏头问道:“爷!你没行李?”
平儿摇摇头递过缰绳道:“好生喂足草料!”
说着,已有两个伙计出来迎了进去,这年轻的伙计,执着缰绳,偏头忖道:“这位公子爷怎么回事?出门连个行李也没有,又没有个使唤的,真绝!”
说着,他牵起马想往里走,哪知,那马儿此时正悠闲的立在雪地里,伸着舌头舌忝着髦毛,理都没理他。
他又用力拉了一把,马儿依然没动,他发火的道:“***,你这畜生不冷,老子可要冻死了,给你吃还不要,贱货!”
说着用力一拉,哪知那马儿长嘶一声,前蹄一扬,狠狠的一脚就踹在他胯骨上,疼得他“哎哟”一声,直跌了个狗吃屎!
半晌,他抹了抹嘴上和脸上沾着的雪花,撑着站了起来,一手揉着碰疼的鼻子,拐呀拐的,走到马旁,左手一捏拳,发狠的道:“畜生,老子打死你这不识好歹的!”
虽然这样说着,他可不敢太靠近,唯恐再挨上一脚呢!
这时,又出来个伙计大声叫道:“小冬呀!客人交待说牲口好生照顾着,回头多给你赏钱!”
那小冬一听,急忙一收拳头,拉起马缰,拍拍马臀,说道:“喂!伙计呀,咱们有话好讲,你别发狠,行吧!来!我给你吃的去!”
哪知,那匹白马只是嘶鸣了一下,没理他,他一发急,叫道:“皇帝老子呀!你不是畜生,是万岁爷,得了吧?回头咱得了赏钱,多喂你几斤麦子,好吧!”
敢情为了赏钱,他几乎恨不得向马儿磕头了呢!
果然,这声“皇帝老子”甚为受用,那匹马儿居然迈起“龙步”跟着他进去了。
小冬一乐,笑道:“嗯!这才像话嘛!”
说着,当先一提缰绳,在前开路。
那立在门边的伙计见状,笑道:“我说小冬儿呀!昨夜里我不是说你今年准保发财么?
你瞧!你不是接了位财神进门了吗?你这呀!叫做……财……财运高照,红光满‘鼻’,嘿嘿!”
说着,他一指小冬那碰红的蒜头鼻,咧嘴一笑。
小冬儿闻言也咧嘴跟着一阵傻笑,但一模鼻头之下,方始发觉那伙计是在作弄他,气得一噘嘴,丢下马缰便要打人。
那伙计见状,扮个鬼脸,转身向内跑去,冷不防,眼前一花,上臂一紧,只觉被人提了起来。他定神一看,只见眼前站着那位刚才住店的年轻客人,此时,正朝着他在微笑。
他怔了怔,嗫嚅着道:“爷!没撞着你吧?”
那年轻客人摇头一笑。
这伙计又嗫嚅的道:“爷!您这是……要走啦?”
平儿摇摇头道:“不!我出去散散步!回头把饭送到我房里好了!”
那伙计吁了一声,用手抚了抚被揑酸的臂膀,望着平儿的背影,忖道:“妈呀!这位爷的手劲儿怎么恁地大呀!”
平儿没有再理他,向着门外走去,这时那名唤小冬的伙计,正红着脸弯腰拾起马缰。敢情他已看见这位年轻客人出来了呢!
平儿一见他,笑问道:“怎地,你还没牵进去呀?”
小冬红着脸道:“嗯!不!我……我这就进去,爷!你放心好啦!”
平儿笑了笑,伸手入怀,掏出一锭碎银,说道:“喏!这给你买酒喝去,小心着凉了!”
那小冬闻言,眼睛有点发直,接过平儿手中银钱,张口结舌了半晌,呐呐的道:“爷!
这……这都是赏给小人的?”
敢情,平儿赏给他那锭碎银,少说也有五钱重。故而他一时惊愕得有些口吃起来。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上一点不假,大喜之下,他连连捧着银子放上嘴边亲吻不迭,早已将身旁的“皇帝老子”忘到九霄云外。
突地,那“万岁爷”长嘶一声,似乎已行怒意,慌得他一定神,急忙牵起“龙驾”向里面走去……
雪,早已停了,可是却刮起了风。
凛烈的西北风,推动着地上的枯枝、落叶,远远地堆积到墙角、小巷……
夕阳,早已无影无踪的落到地平线下。
雪地里,只留下许多凌乱的脚印,大的、小的,以及长长的车辙……
冷风拂在脸上,像是柄利刃划过,难受极了!
街上的行人,都缩着颈子,佝偻起身躯,低头疾走着……
没事的人家,也早已关起大门,躲进屋里,烘起火炉烤着火。
只有平儿此时却抬头挺胸,沿着洛阳街头的大道,悠闲的散着步。
凛烈的冷风,拂过墙头,扬起了他的衣袂。他背负着双手,仰头望了望天际,感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啊!去年这时候,我不是还在流浪着吗?那时候,天又冷,我却只有一层薄薄的夹衣,还是那位替我医病的仁慈妇人送我的!可是,现在我虽然只穿了一件绸衫,这寒冷的天气,却已不能再为难我……”
想着,他低头弹了弹落在身上的枯叶,继续忖道:“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感谢那位怪人,如果没有他,我永远也不会有今天!但是他却死了!哼!可恶的青衫飘客!”
他扬了扬拳头,虚空一击,又继续向前走着……
自从那天在武当山“上清观”前,他发觉青衫飘客盗走了武当派的镇山之宝“碧萝金丹”
之后,便急忙飞身追去,他并不是想替武当派捉拿敌人,而是为了寻着青衫飘客问明“回龙秘辛”之事。
在武当山的那座断崖上,很多问题萦绕他的时候,他便决定了一件事,那便是不论天涯海角,第一桩事便是必须将青衫飘客寻到,以报那怪人一掌之仇。其余的事情都可以搁下再提,因之,他虽然见到了青石道长,也没有再说报母仇的事。
但是,他一直从武当山追到了洞庭湖,也没有再见到青衫飘客,他曾经发过誓,一定要寻到青衫飘客,于是,他长途跋涉的在江湖上到处流浪起来。
在那些行走江湖的日子里,他接触过许多生平未见的事,有些,他从来不曾想像到过,有些是在他当伙计的时候,从那些走江湖的客人口中听过的,但这次他却一一亲自去体会到了,他常在想:“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话一点也不错,的确,经验对于人,实在太重要了!”
然而,青衫飘客就像是已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般,始终不见踪影!
倒是另外有一件事使得他又好气、又好笑,那是在他离开武当山不久,不知是谁传出的谣言,没多久就传遍了江湖。他也是从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口中听到的。
那本现迹江湖的“回龙秘辛”不知如何已为那位掌劈南疆的“独臂尊者”座下二人弟子的“青衫飘客”夺去,并且练成了,但是他不知为何又只身上武当,单斗武当掌门和赤石道人,结果,正在这时,又来了个自称是昔年武林一奇“九天神龙”的弟子“八臂金龙”,居然也用“回龙掌”打伤了“青衫飘客”,哪知青衫飘客却又趁机逃走了。临走时,还顺手牵羊盗走了武当派的命根子“碧萝金丹”。
故而,武当掌门甚为震怒,命令本门所行弟子,不论死活,务必擒拿“青衫飘客”归案,同时,传帖八大宗派也要捉到那个“八臂金龙”,因为,传言中“九天神龙”又复现于江北,打了小的,不怕老的不出来了。
那个醉汉直把这些事情说得活灵活现、绘影绘声,好像一切他都在场目睹一般,最后,他下了个结论,却说是听一位同道告诉他的,而他的那位同道却又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听到这件事情,平儿对于这些无中生有、加油添醋的事情,感到十分好笑,暗道:“什么时候我又变成‘八臂金龙’啦?这倒还不坏。”不过他也心惊于江湖流言之快,虽然其中传说有所错误,但却有几分可信之处,显然武当派在*不得已之下,又施故技,打算再度联盟对付传言中尚健在的“九天神龙”了。
故而,他在略一斟酌之下,便向着北方而来。在他心目中打算看看是否真有这档子事,同时,顺便寻找一下青衫飘客。
当他道经鄢陵的时候,又听到一部分的传言,说是八十年前与武林一奇“九天神龙”齐名的北海老魔头“寒心冷魔”已率领了一大批徒子徒孙,准备临驾中原,寻找“九天神龙”。
原来那“青衫飘客”便是“寒心冷魔”的弟子,而“青衫飘客”又被“九天神龙”的弟子“八臂金龙”打伤了。
总之,江湖上传声绘形,满城风雨地酝酿着这些事情,于是,各大门派,忙着传帖送信,紧张起来,因为昔年那北海冷魔曾经一度为祸中原。而绿林各道,却散下了绿林帖,准备恭迎“寒心冷魔”,因为,北海冷魔已派了专使,传下“玄冰宫”的“寒骨令”。
闻说之下,平儿不禁大喜,暗道:“果然那“青衫飘客”是什么北海‘玄冰宫’的人物,看样子,可能是他一离开武当山便趁机逃回了北海,而邀出了他的师父……”
于是,他加紧了路程,冒着风霜,终于在这大风雪的口子里,他来到了这历代王朝建都的洛阳城。
洛阳,由于曾经数度为中州王朝建都之所在地,故而占地甚为广阔,城内通衢街巷无数,而路面亦甚是宽敞平坦。
平儿沿着街道一直漫步走着,脑中却在不住地慢慢咀嚼着那些往日的记忆。
那铺雪的街道,也就随着他前进的脚步,一个、一个地印下了无数的痕迹,密密的……
长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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