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君哼了一声:“你要跟我怎个比法?”
毕无霜微微一笑,道:“那就要看你的了!”
向阳君叹息道:“好吧!”
他身形一转,“刷”地飘落原处站好。毕无霜几乎与他动作一致——落下的身子,保持着原有的姿态。
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们都没有向对方出手,只是令在场的几个人看直了眼。一个身上藏有真功夫的人,无须出手动招,举手投足之间都会显现出不凡。
看到这里,现场的几个老一辈的人物,无不面现诧异,一个个作声不得!
高踞在石盘上的那个当代武尊——五柳先生,忽然叹息一声,颇有感触地道:“姑娘就是‘西天山冷魂谷’的传人毕无霜毕姑娘么?”
毕无霜一双剪水瞳子,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向阳君,面现笑靥道:“五柳前辈,非是后辈失礼,实在是这位主儿太滑溜,我好不容易找着了他,生怕他跑了,等到与他交手分了胜负,再向各位前辈见礼,请恕失礼之罪!”
五柳先生笑道:“姑娘不必客气,今日之会,意义重大,姑娘如果能够胜过这位金少侠,那么这根‘武尊玉杖’也就非姑娘莫属了!”
毕无霜微微笑道:“多谢前辈提醒,不过现在说起来未免有些言之过早!”
向阳君道:“一点也不早,姑娘请出招吧!”
他说着,身躯缓缓矮下了一些,眸子含着无比的精锐,直直地向毕无霜逼视过来。
毕无霜妙目一转,立刻与对方那双眸子迎在了一块儿。彼此之间有如磁石引针,四只眼睛目不转瞬地对吸着。
这种“目力交视”之战,最是耗神伤精,也最能显示出一个人的功力深浅。眼前二人竟然一上来就选择了这一门比赛的途径,倒是出乎人们的意料。
二人显然都不敢掉以轻心,是以在四只眼睛对视之下,俱凝聚真力提之于双瞳,由瞳孔中缓缓逼运而出。
大家自然知道这种交手方式的不凡,尤其是夏平江方才有过一度经验,更是悉知这种交战外表温和而内里深藏杀招,一不小心就会被对方奇异的力道伤中脑海,万万大意不得。
即以此刻而论,向阳君、毕无霜二人一番目战之下,即使对于这种交手方式心抱“存疑”的人,在他稍待片刻之后,也都立刻感觉出一些不寻常的异态。
就二人传出的眼神来看,显然是一“刚”一“柔”——向阳君为“刚”,毕无霜为“柔”。
向阳君目神如炬,只须注视片刻,即能感觉出那种强烈的外爆之力,使人不敢逼视。
毕无霜却是不然。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秀丽眸子里,看上去却是光华内蕴,皎洁如中秋夜月,并无丝毫迫人之势。
二人此番对阵,显然不同于与夏平江先时那般模样。事实上敏感的人,如身临最近的夏平江与无为庵主二人,都感觉出大是有异!
就此二人而论,夏平江较为靠近毕无霜,无为庵主较近向阳君。是以,他二人的感触也就显然有异。
靠近向阳君的无为庵主,所能感觉到的只是一团热气。事实上,向阳君这个人简直无异于一个大火炉。
他那座直立笔挺的伟岸身子,仿佛较诸先前涨大了许多,全身上下凡是暴露于阳光之下的肌肤,看上去都血红如火,由此而散发出的蒸腾热气,即使远在丈许以外的无为庵主也能清楚地感觉出来。
无为庵主不得不向后面缓缓退了两步,心里知道向阳君这个人端的不是好相与,下意识地对于新来的这位毕无霜姑娘担起心来。
无为庵主的这份关怀之情,似乎是多余的。
因为毕无霜并不曾显现出无为庵主所认为的那种窘迫形状。
看上去,她风采依旧,绝不似先前夏平江所表现的那种神态。
接近她身边不远的夏平江,其所能感觉到来自这位姑娘身上的气息,可就大异于无为庵主了。
向阳君周身如火,毕无霜却是全身似冰!
传自她婷婷玉体之外的,是缕缕冷气寒风,尽管是当空艳阳高悬,那种冰寒侵肤的清新感觉却至为明显而亲切可人。
终南剑客夏平江立刻吃了一惊,情知向阳君此番果真遇见了厉害劲敌。这位来自天山“冷魂谷”的传人毕无霜,果然是大有来头。休论其他,仅就她眼前所施展的这一手“冰魄玄功”,真算堪称“并世无双”。
以“柔”克刚,以“寒”驱炎!
显然,这个毕无霜,是针对向阳君的弱点对症下药,给予颇为致命的一击。
尽管理论上如此,然而事实上,毕无霜要想击败向阳君这个人,却是不那么简单!
二人以目相视,足足相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渐渐的,两个人开始有了一些异动!
向阳君忽然凌笑一声,向前踏进一步。
毕无霜的身子大大震动了一下,却依然能保持着原有的“直立”之势。
“向阳君,算了吧!”她唇角带出了一抹微笑,“今天你输定了!”
“那也未必!”向阳君那双炯炯眸于,依然眨也不眨地盯在对方的身上,说道,“毕姑娘,老实说吧!你千里迢迢地找寻我,为的是与我比武么?”
毕无霜目光不眨地逼视着对方,脸上微微现出一些惊讶:“你以为呢?”
向阳君嘿嘿一笑:“我看不见得!”
毕无霜哼了一声:“那又为了什么?”
向阳君陡地目光大睁,由眸子里射出了两股赤焰!
毕无霜脸上微微一红,立刻闭口不语。
略过了一会儿,毕无霜脸上才微微又现出了一片笑容:“金贞观,你好狡猾,只是我不会这么容易上你的当,你虽然功力绝高,我却敢保证,今天你讨不到什么好处,信不信?”
向阳君哼了一声,道:“那也不一定,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姑娘不可自信过甚!”
毕无霜笑道:“那可要看你是不是肯拿出真功夫来了;否则,你活着离开祝融峰的希望实在不大!”
她说话时,两手交插着抱于胸前,眸子略一眨动,现出晶莹的光华,玉立婷婷的身子,遂缓缓地坐了下来!
向阳君顿时面临着一种极度痛苦,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全身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阵颤动。
毕无霜微笑道:“你如果不现出‘雷火真功’,是无能敌得了我的‘冰魄玄功’的!”
向阳君紧紧地咬着牙,烈日之下交炽着无穷痛苦。
忽然,他身子晃了一下,就地坐下来!
毕无霜一面运用玄功紧紧地向对方逼视着,一面冷冷地道:“金贞观,你既然支持不住,何必深藏不露呢?”
向阳君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了些什么。”
毕无霜冷笑一声:“真的么?我们心照不宣,彼此心里有数,我不信你拚着性命不要,还能代你那为恶多端的师门守口如瓶!”
向阳君鄙夷地笑了笑,再一次提聚真力,由他那双瞳子变幻出凌人的光华!
毕无霜悉知厉害,顿时闭嘴不言。
二人遂在众目睽睽之下,展开第二回合的“目力交战”。双方的身子,看上去有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四只眼睛紧紧地吸着。
众人看到这里,不禁无限称奇:实在也想不明白,他们之间闹什么玄虚!
然而,有一点却可以认定。
那就是二人眼前正在作一场生死之争,休看他们彼此仅是目力对视,然而一个练有上乘心法玄功之人,往往可借助透视而传送真力。功力纯厚者更能以此而输诸真力至对方体内,伤人精气于无形之间——端的是“杀人不见血”的厉害手法!
在场人虽然剩下不多,可是论阅历见识,都称得上各有独到之处。这时眼见向阳君与毕无霜这番“目神交战”,不禁生出一番寒意!
众人俱知道,这种“目神交战”最是消耗元神精魄,一场战斗之下,必将消耗元力至剧。是以,间或有人用以对敌,也只不过用作探测敌人功力虚实。像这般长时间地互相消耗,端的是未之闻也!
渐渐的,这场奇异战斗,升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向阳君身若磐石、一动也不动,那张赤红的脸上布满了一层汗珠,整个头部像个开了锅的蒸笼,蒸腾起大片白雾。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他身上那一袭湖青色长衫,已为汗水浸湿。头上青筋毕现,那副形象固是痛苦之极,那双直视对方的瞳子,却是不曾转动一下。
反之,那位来自天山的美丽姑娘,情形却轻快多了。
最起码,她的脸上还能保持着一丝笑容。
向阳君忽然哼了一声,就见他两肩向前微耸着迎合了一下,骨筋一声大响,目光陡然间光华大盛。
对面的毕无霜身上大震了一下,顿时花容失色!
目睹的人,看到这里,禁不住吃了一惊!
当此紧迫急变的一刹那,距离最远的那个青冠客邓双溪的手指微微弹动了一下。
向阳君原待站起的身子,蓦地打了一个疾颤,嘴里“啊”地惊呼一声,倏地转过头来,怒目视向邓双溪,一口鲜血,再也掩不住,蓦地喷了出来!
也就在这一刹间,他身子旋风般地腾身而起。晴空之下,有如一片云雾般的轻飘,落在一堵凸出四五丈高的巨石之上。
“你——”
向阳君手指着邓双溪,只说了这一个字,第二口鲜血喷了出来!
就在各人心存费解,惊惶万状的当儿,向阳君已带起了一声长啸,陡地跃起数丈,大星殒般,直向峭崖绝岭间堕落下去!
情势发展得简直难以预料,那位来自天山冷魂谷的毕无霜想是也大大出乎意外。
只见她陡然清叱一声,娇躯拔飞而起,闪动之间落在向阳君方才落足的大石上。
紧跟着,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啸之声,直向着向阳君投身的峭壁绝谷飞身直落下去。
这番景象,不啻使得现场每一个人都看直了眼!
众人都情不自禁地向崖边奔去,就连高踞磐石的五柳先生也似乎难以保持镇定,身形一转,呼地旋身直下。
大家目睹着那深不见底的峭壁绝涧,心底潜升起一片寒意!
良久,无为庵主双手合十地发出一声叹息:“阿弥陀佛,无量佛,善哉,善哉!吾佛慈悲,愿能保佑毕姑娘安全不死!”
终南剑客夏平江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道:“难,这等高度,只怕有一等一的轻功,也不能……”
“那不一定……”
说话的是那位有“一代武尊”之称的五柳先生。
只见他一手扶杖,力支着看来行动不便的身子,脸上显示出极度的兴奋的神色。
“夏大侠可曾注意到了?”五柳先生讷讷道:“这对少年男女,似乎都精于练气之功!”
“啊?”终南剑客夏平江一怔道,“先生之意,莫非认为他二人跳落此万丈悬崖,尚能不死?”
“正是,”五柳先生一只手抬起来,微微捋着颌下长髯,“如果我这双老眼不花,这两个少年,分明都有轻功中所谓的‘半悬’之功!”
“哦,”无为庵主怔了一下,“半悬?阿弥陀佛,这么说,他们都还活……着?”
话声未了,即闻得连声清叱,紧接着一条人影,有如奔云怒涛般直由断崖翻起,刹时间来到面前,敢情是那个毕姑娘去而复返!
众人目睹她如此身法,一时都看直了眼!
毕无霜身子一经站定,无限懊恼地叹息了一声道:“他走了——”
终南剑客夏平江惊愕地道:“不会吧?或许那个姓金的受伤至重,怕是丧生涧底了吧!”
“哼!”毕无霜冷冷一笑,摇头道,“他虽然受伤不轻,距离死还远得很。哼,想不到他武功比我想得还要好。这一次给他走月兑,再要找着他就不容易了!”
她那双冷峻的眸子,情不自禁地转向青冠客邓双溪身上。后者在她冷电似的目神注视之下,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
“你是谁?”毕无霜脸上罩起了一片怒容,“为什么要乘人不备,暗下毒手伤人?”
邓双溪脸上一红,在各人目光注视之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向着毕无霜抱了一下拳,说道:“在下邓双溪,乃是来自青城文彦峰——家师‘钟四先生’,姑娘料必有过耳闻……”
毕无霜秀眉一挑,道:“四先生大名,我自是久仰。青城名门,武林见重,这些都无须多言;我只是问你,为什么要暗中毒手伤人?”
众人虽然对邓双溪起了些疑心,只是因为邓双溪出手动作甚为轻巧,又因他距离比斗现场最是遥远,众人只是有些起疑。这时听毕无霜这么一说,俱一齐把目光向他身上集中过来。
须知武林中,尤其是正道人士,最为痛恨忌讳的就是暗箭伤人。自然,像邓双溪这等乘人之危,背后出手,更是为人不齿。
众人一旦认定,对于邓双溪之行为无不轻视。每人的目光里,不禁带出严厉的谴责之意。
邓双溪顿时觉出了不是味儿,几乎不敢抬头看人。
他当下轻咳了一声,步向毕无霜,抱拳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个向阳君阴险成性,当时情形在下生怕姑娘遭他毒手,吃亏上当,所以才……”
“哼!”毕无霜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多谢你的好意,我的事又何必要你操心!你当我是傻子么?”
邓双溪脸一红,讷讷道:“在下确实是为……姑娘……着想……”
“你还是为你自己着想吧!”毕无霜脸上罩起了一层薄怒,“金贞观虽然行为任性,下手狠毒,但他为人心术正直,绝不无故欺人;有恩于他的人,他必偿报,有仇于他的人也绝不会放过。你今天乘他于危,他岂能放得过你?”
青冠客邓双溪听她这么一说,不禁触及隐忧,想到可怕之处,一时脸色大变。
他转念一想,却作出一副泰然姿态,朗笑道:“多谢姑娘关照之情,果真那样,在下倒是求之不得!在下在青城文彦峰随时等着他就是……”
毕无霜冷笑了一声,道:“邓兄这样就好,我却要关照你一声,这件事情只怕要连及你的师门。据我所知,令师目下正与你们青城几位前辈闭门坐关,未来一年正当要紧关头,此时此刻,结了这么一个大敌,岂非不智之举?”
青冠客邓双溪听她这么一说,登时作声不得!
毕无霜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轻叹:“你实在是多此一举,我好不容易才……”
说到这里,把话声吞住,个中情由不欲为外人所知。
当下,向着邓双溪苦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领了你这个情就是,到时候我必助你一臂之力。”
话声一停,香肩轻摇,身如飞鸟般地射空直起,仅是闪了一下,就落到了对面山谷上!只见她遥遥立于对峰,向着在场众人举手为礼,紧接着娇躯再纵,一连几个快速的起落便无影无踪。
五柳先生以下的在场数人,无不是身怀绝技,在江湖上俱为一方推重的人物。
可是今天,当他们相继目睹过向阳君金贞观与天山魔女毕无霜身手之后,都觉得自愧弗如!
毕无霜绝妙的身影消逝之后,五柳先生长叹一声,讷讷道:“毕竟是‘江湖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我们真是老了……”
无为庵主讷讷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看了这两位施主一身功夫,贫尼实是开了眼界。只是今日之会,胜负又当何属?五柳施主可有什么安排?”
五柳先生摇了摇头,道:“这个……看来那根武尊玉杖暂时还不宜送出;只待此事风浪平息之后,看看他们二位胜负之分,再定取舍吧!”
终南剑客夏平江点头道:“先生高见,那根玉杖也只得暂存先生之处了。”
五柳先生长叹道:“未来江湖,诚然是多事之秋,这领袖武林之人,亦当是大不易为。我倒是希望毕姑娘与那位金少侠,能够平安相处,未来武林则幸甚,否则只怕……”
“无量佛——”无为庵主甚为纳闷地道:“看来毕姑娘与那个金施主之间,似乎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过节;对于此事,五柳施主可有什么耳闻?”
五柳先生摇头道:“这一点老夫也心存纳闷,却是不知详情。”
他又转向终南剑客夏平江道:“夏大侠可有什么高见?”
夏平江轻轻挑了一下眉毛,冷冷地道:“这一点我倒略有所思,只不知对不对?”
无为庵主道:“夏施主的意思……”
“哼,”夏平江道:“大师你对于那位天山冷魂谷怪人炼魂先生的生平传说,可曾听说过?”
“啊,”无为庵主忽然双手合十地宣出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提起的这个怪人,贫尼倒是略有所闻。十三年前,在北天山,贫尼曾无意中与这位前辈奇人见过一面,那时才知道他……”
说到这里脸上神色变了一变,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庵主见过了什么?”夏平江似乎已胸有成竹,继续追问下去。
无为庵主低眉道:“这位前辈怪人,竟然双臂尽失,贫尼看时,他正坐在一具轮椅上,由一双青衣弟子座前服侍——”
“这就是了,”夏平江忽然岔言道:“这正与夏某人所闻相似,这么看起来,夏某人所听见的传说,倒不是空穴来风了!”
五柳先生愕道:“噢,外面有些什么传说?”
夏平江讷讷道:“据传,这位前辈早年开罪了一个武林中极厉害的人物……为人砍了两臂,深置于天山玄冰潭之内……不料他非但不曾身死,反倒在寒潭之底寻得了冰雪之气,练成了‘冰魄玄功’,兼修炼魂之术,乃成了当今天下最富传奇的可怕人物!”
“啊,”五柳先生讷讷道:“这个情节,老夫倒是不知道了,老夫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大雪山北极岭。那一次,尚有武林罕见的几个朋友。见他风度翩翩,英姿飒爽,俨然是神仙人物……哦,说起来,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终南剑客夏平江点头道:“前辈所言不假,只是此人受害,却是在那次与前辈会晤之后。算来,是近二十五年的事!”
五柳先生摇头道:“太可怕了!据老夫所知,此人早年得享大名,与风、鹤、童、严几位古稀前辈人物,俱被称为神仙人物,武功可想而知,什么人又能有这种本领,得以在他身上下此毒手,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太可怕了!”
终南剑客夏平江冷笑道:“这件事,我原来也不相信,只是对证庵主适才所说,我才敢加以认定,看来确是传言不假!”
无为庵主惊道:“阿弥陀佛,夏施主你可知什么人下的毒手?”
夏平江点头道:“传说之中,普天之下,似乎只有三个人嫌疑最大!”
“三个人?”无为庵主一惊,“哪三个人?”
夏平江冷笑道:“我们坐下说吧!”
言罢,率先走向一座石棚,坐了下来。
那石棚倒是天生一处遮阳所在,占地甚大。先时几个受伤的人都躺睡在此。
众人陆续走进来坐好,顿时感到一片清凉。
无为庵主等不及地道:“夏施主,这些传闻实在么?究竟怀疑哪三个人下的手?”
“庵主稍安勿躁!”夏平江冷冷地道,“这件事关系未来武林安危甚大,难得五柳前辈在此,正好请他分析一下,看看那三个人到底是谁?”
他微微一顿,遂目注五柳先生道:“依前辈看,三十年前的武林天下,能够敌得过炼魂先生的人,能有几人?”
“这个,”五柳先生低头寻思了一下,微微摇头道:“当然有,只怕不多……你要我一时举出他们名字,还真是不容易。”
一旁的青冠客邓双溪,冷笑道:“老前辈仁恕居心,平素鲜问外事,自是不知道。
其实,如果据家师钟四先生说来,这个天底下似乎藏有不少罕为外人所知的奇人异士。”
他嘿嘿冷笑了几声,接下去道:“这些人平素与人无争,武功自成一家,无不功力精湛,其中很有一些至今仍不为人所知的奇特怪人。”
五柳先生自悉他先时对向阳君出手暗算之后,不禁对他印象大恶。
这时冷冷一笑,侧目看着他道:“这么说来,老夫倒要向你这位青城嫡传弟子请教了!”
邓双溪脸上一红,讷讷道:“不敢,后辈也只是听家师闲话中提起,一时好奇,记在心里,至于究竟有没有其人,我也不知。”
无为庵主道:“青城钟四先生,素称交游广阔,莫非令师也听说过这件事么?”
“正是,”邓双溪一笑,道,“家师不但听说过炼魂先生负伤之事,而且也同夏大侠所见略同。认为当今天下,只有三个人嫌疑最大。”
夏平江道:“这么说来,在下倒要请教了。”
邓双溪一笑道:“据后辈所知,这三个人,一个是四明山的一阳神君,一个是东海的青蟒客雷蛟,至于最后一人……却是一个姓尤的……”
“贤弟可知道姓尤的叫什么大名?”
“这个……”邓双溪摇头道:“据家师说,这个人行踪极其诡异,只知他姓尤,似乎常在川康一带现身,喜欢穿着一袭火红色袍子……偶而为人医治怪病,无不妙手回春,却又不收病家一文银钱。据说,这个姓尤的功力足可盖世,远远超过那两个人。”
“哦,”五柳先生舒展了一下长眉,呵呵笑道,“这么一说,老朽实在是见闻孤陋了,至于邓世兄你所说另外两位高人,老朽倒曾有过见面之缘,他二人功力确实很高,似乎与那位‘炼魂先生’不相上下……”
说到这里,他偏过头看着终南剑客夏平江,道:“夏大侠以为如何?”
夏平江点点头道:“一阳神君与青蟒客雷蛟二位前辈果然是功力至高,足可与那位炼魂先生一较短长,但是以我猜测,他们似还不至于向炼魂先生出手。倒是那个姓尤的……”
“阿弥陀佛,”无为庵主道:“夏施主与邓少侠这么一提,倒使得贫尼记起来了。”
夏平江道:“大师记起了什么?”
无为庵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这个姓尤的……贫尼也曾听人说起过,此人好像精于一种奇异的功力,能够吸收太阳热力,聚于双掌,百步内外取人性命有如探囊取物。”
“荒唐!”五柳先生摇头道:“哪有此事?”
夏平江冷冷一笑:“庵主所说不错,这人的确是具有这种功力,据说炼魂先生曾与此人结仇,那双胳膊就是坏在这个人手里的。”
五柳先生吃了一惊:“这人叫什么名字?”
夏平江摇摇头:“他真实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不过一般土著农夫,因常见他跨骑山羊出没荒野,又因他喜着红衣,是以都叫他是‘红羊老人’,此人功力之特别处,就在于他善于借用太阳功力,配之炼魂先生的冰魄玄功,称得上当世二绝。其怪异出人想象,令人匪夷所思。”
五柳先生迟疑了一下,轻叹道:“这么看来,老朽的确是老了,武林中发生了这等大事,竟是不知,真是不中用了!”
夏平江道:“那也不是,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前辈你一直在为着病体而抗拒,自然无暇再顾及其他了。”
五柳先生苦笑着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假,看来我该退隐江湖了。”
无为庵主仍然心念着先前话题,继续说道:“这个红羊老人,现在到底在哪里?”
“这可就是一个谜了。”夏平江摇头道,“只怕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得出来。”
“啊,这就是了!”五柳先生似乎忽然间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炼魂先生其人度量狭窄,铢锱必较,况且这等血海深仇?这位毕姑娘,既是他惟一嫡传弟子,自然是负有为师复仇之重任,莫非她……”
终南剑客夏平江点点头道:“前辈这么一猜,可就对了,毕无霜的出山,多半是与此事有关。”
“阿弥陀佛,”无为庵主惊讶地道,“她找上了向阳君,莫非有什么牵联不成?”
“这就对了。”邓双溪大声道:“莫非那个向阳君金贞观会是红羊老人的门下弟子?”
这个猜测的确有点令人吃惊,但是道出了每个人心里的疑窦。
“不错。”夏平江点点头,“这一点正是我想到的。”
“阿弥陀佛!”无为庵主双手合十,“看起来,的确是错不了,这个向阳君不是擅施‘太阳神功’么?其手法正与那个红羊老人非常近似。”
夏平江冷冷地道:“所以,那位毕无霜千里迢迢地找他,而向阳君也在千方百计地躲着她……”
无为庵主讷讷道:“对了,正是如此,只是炼魂先生,如有意复仇大可直接找到当年伤害他的正主儿红羊老人兴师问罪,又何必寻找对方弟子?”
“因为他不知道红羊老人的住处!”夏平江一语中的地说道,“正因为这样,那位毕姑娘才会苦苦追个不休。”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认为夏平江这一猜测极是中肯。
夏平江微微笑道:“非但如此,以我所见,毕无霜直到现在也只能对向阳君心存怀疑,怀疑他是红羊老人门下弟子,却不能十分确定。”
五柳先生频频点头道:“是以,她方才比斗时,会用冰魄神功加诸向阳君身上,希望他在忍耐不住之时,显露出师门绝功。如此一来,即可为她认定,嗯,这个猜测是对的。”
“前辈所见极是。”夏平江点头道,“只是偏偏这个金贞观十分谨慎,并不轻易现出他的师门绝功,毕姑娘一时拿他没有办法。”
无为庵主道:“如果金贞观果然是那个红羊老人门下弟子,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掩瞒不住的。贫尼不解的是,这个金贞观武功至高,以贫尼看来即使胜不过那位毕姑娘,却也不会在她之下,何以在见面之初,就不想与她动手,处处怕她三分?”
夏平江点头道:“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情形的确是如此……”
无为庵主道:“为什么?”
夏平江摇头苦笑。
邓双溪却插口道:“在下倒可能猜出一二!”
众人情不自禁地把眸子向他注视过去。
邓双溪微微笑道:“因为毕无霜有恩于他。”
这一点显然是人们所不知,而又急欲想知道的。
邓双溪道:“据我所知,向阳君金贞观有一次途经苗疆,罹染了百年罕得一见的桃花毒瘴,返程时中途病倒。性命垂危之际,幸亏遇见了这位毕姑娘,据说毕无霜以她本门中的冰魄玄功,将金贞观身上的瘴毒驱除干净,二人……”
他说到这里,以手捂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五柳先生甚是费解地看了一旁的无为庵主一眼,无为庵主又偏头去看夏平江。
夏平江眉头微微一皱道:“怎么不说下去?”
青冠客邓双溪微微一笑,耸耸肩道:“这个……再说下去,可就有失忠厚了。”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要说下去,“我也是道听途说罢了,据传二人经此一段会合之后,竟然结下了深交,曾在黄鹤楼游玩多日,一路结伴南来……据说,毕姑娘年轻无知,还吃了姓金的暗亏呢!”
无为庵主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低低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无量佛,罪过,罪过!”
五柳先生冷笑一声,摇头道:“荒唐,荒唐,这定是那好事者造谣生事,损人清誉,老夫万万不信。”
夏平江也苦笑着频频摇头,当为无稽之谈。
青冠客邓双溪道:“这件事后辈起初也是不信,只是观诸他二人的行动……不过,金贞观是在逃避毕无霜这一点是真的。”
夏平江道:“金贞观所以逃避,是因为了解到毕姑娘的身份,生恐泄露了师门隐秘,使其师受害……”
无为庵主频频点头道:“不错,这一点可以认定。这么看来,那位毕姑娘已经认定了红羊老人是向阳君的师父,无论如何是放他不过了……看来此事正是方兴未艾;以后的发展,更不知要演变到什么地步?”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转向五柳先生道:“这件事,五柳施主是否可以居中代为化解一下,不要把事情越闹越大。这么一来,未尝不是为武林造福啊!”
五柳先生叹息一声,苦笑道:“庵主所说甚是,只是老夫行动不便,年事大了,这件事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说,只怕我们即使有心化解,也是无能为力,倒不如退而静观其变的好!”
夏平江点头道:“前辈说得不错,此事涉及他们双方师门仇恨,只怕任何人也无能为力,更何况双方事主都是不易招惹的人物,一旦劝解不当,惹火烧身,岂非更为不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过问的好。”
说到这里,他遂转向青冠客邓双溪:“邓少侠既已与向阳君结上了梁子,令师钟四先生,又在坐关之中,我看,这件事且莫掉以轻心,宜早日返回青城,说与今师知道,早谋对策为好。”
青冠客邓双溪冷笑道:“哼,我倒是无惧于他,敝门目下又适当青城集会之日,各方前辈都聚在师门之中,金贞观不来便罢,真要是来了,却也叫他来得去不得!”
各人都曾眼见他先时对向阳君之惧怕,此刻忽然又换了另一副面貌,心中都不禁对他甚是不齿。
好端端的一番盛会,想不到竟然会演变成如此下场。目睹着现场几个负伤的人,每人心中都罩下了一层深重悲哀。
一片浪花卷向平沙,连带着舢舨也搁了浅。
船板上的那个黑衣少年,像是才由梦中惊醒一般,突地抬起头来。
他左右顾盼了一下,才背好了简单的行囊,拿起棍棒,迈步跨上沙岸。
大片沙鸥随着他跨上的脚步,蓦地扬天飞起,雪白的羽翼闪烁出一片银白光华,景象十分壮观。
少年握着棍棒前行了十几步,打量着眼前情势,长长吁了一口气——“江山如此美好,为人当自强不息!”
一番雄心壮志,就在这时霍地涌上心头。
足前一方石碑,刻着“江夏地界”四个字。
少年缓缓点了一下头,心里忖着:“这一回总算到了鄂楚地面了。”
这个少年身高体壮,看上去绝不显得丝毫呆板。他留着时下人少见的长发,宽额厚颔,年岁甚轻,顶多不超过二十五岁,却在下颌上蓄意地留有一丛黑黑的胡子,这一丛胡子也许是用来掩饰年岁的。
他就是达云寺侍奉静虚上人的侥幸不死的那个“培空”居士,俗家名字叫郭彤。
他虽有志出家,只是偏偏与佛门缘分不大,在庙里住了两三年的时间,依然是个俗家子,连最起码的剃度大礼都不曾行过,至今头上还顶着那“三千烦恼丝”。
静虚老上人圆寂归天之后,他好像一下子感到与佛门绝了缘,“达云寺”无论如何住不下去了。况乎老和尚死前所交待的那番话,每一念及,就好像是一条无形的荆棘,用力地鞭挞着他。
这一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他才辞别了寺院,一个人闯荡江湖来了。
也许是在庙里住久了的缘故,平素习惯了宁静的生活,此番步入江湖,便显得不甚合群,最喜欢单独行动,了无牵挂。
顺着这一溜沙岸,他一径大步向前走来。
远远的看见一座亭子,亭角上插有酒帘儿,和风下那招儿随风招展,衬着大地里青青的稻禾,勾画出富庶太平。
郭彤足下加快了步子,却见亭子里摆设着几个座位,正有几个人在那里饮酒用膳,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招呼着。
郭彤站在亭前停望了一刻,见那对老夫妇卖的是北方人惯食的煎饼,桌案上摆着几色卤味,老婆婆揭开大锅盖,锅里熬的是红米粥,香喷喷的逗人食兴。
这些日子以来,郭彤早已开了禁,既然不是佛门中人,也就用不着再忌什么荤,有什么吃什么,倒也逍遥自在。
老头子低头烙饼,老婆婆切菜,那个姑娘闲坐在椅子上做活计。
她正在绣花,一来一往地拉着丝线,一对鸳鸯已经绣好了一半。一身蓝布衣,外面罩着一件同色围裙,足下是一双青布面子的弓鞋,腰肢细细,臀儿大大,再加上那对黑油油活动乱转的眼睛,真是好模样。谁要是被她瞟上一眼,简直就像是被她勾走了魂儿似的。
座上客,那几双红眼睛,一多半在她身上转着。
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她缓缓站起身来,对郭彤笑道:“客人请坐,要吃些什么吧?”
郭彤点点头,走进了亭子,放下了手上那根枣木棍。
老婆婆走过来抹桌子,不说什么,丢下一个盘子,里面是切好的卤菜,又端过来一个竹筒,里面是满满的一筒清酒。
郭彤原来不打算喝酒的,见状也无可奈何,一面斟着酒,心里却有一种罪恶的堕落感觉,离开山寺不过个把月的时间,非但开了荤戒而且也开了酒戒,实在是有点不像话。
然而,不可否认,酒这玩艺儿,确实是排愁解忧的好东西,一杯在手“自比侯王”,排遣了几许怆伤寂寞,又抚顺多少无可奈何!
他满满斟了一杯,方自端至唇边,外边传来一阵疾促的马蹄声。
三匹快马,一黑二黄,陡然由正前方的山坳子里绕出来,不及交睫的当儿,已临眼前。
好快的速度。
马上客,两男一女,一老二少。一马当先,骑在最前面那匹黑马上的老汉,看来七十开外的年岁,花白的长须飘洒胸前,肤色黝黑,色作古铜。一身紫缎长衣,头戴着同色风帽,两根风瓴顺耳下垂,好一种豪迈劲儿!
他身后的一双男女,各跨着一匹黄色骏马。看来,年岁都不甚大,男的顶多二十八九,女的不过二十出头;男的身着蓝衣,背着一口大刀,生得膀大腰圆,浓眉大眼,俨然是个魁梧汉子,与他并骑的那个少女,称之为少妇比较妥当。
那年头儿,姑娘与已婚的妇人无论发式和服饰,都有显著的不同。
单看眼前这个年轻妇道人家,上身水红色小袄,腰侧系着一条粉绸子汗巾。那张清水脸,看上去不见些许毫发,显然是开了脸。她宫样娥眉,盈盈秋水,端的是一副好模样。
这个女子,看上去是一个“练家子”——马鞍子旁边系着剑,身上还背着一盏弓,那弓朱胎红穗,两端各系着一个小小银铃,随着马走之势,叮铃铃响个不休,甚是悦耳动听。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郭彤抬头注视的一刹,三骑快马已来到了亭子脚下。
为首那匹大黑马上的老者,一只手力带马缰,胯下黑马长啸了一声陡地停下来,身后男女二人也都相继勒住了缰。
长须老者圆睁着一对虎目,打量着面前这个亭子。鼻子里冷哼一声,用浓重的湖北口音道:“是这里么?”
蓝衣汉子大声道:“不错,就是这里!”
说罢,这个年轻汉子首先翻身下马,右手轻轻在鞍上一按,壮健的躯体“刷”地扬起,云也似地飘落在亭子跟前。
紧随在他身后的那个红衣少妇,也翩然下马。
最后才见那个紫衣老者扳鞍认蹬,慢慢翻身下来。亭子里一直在烙饼的那个老头,慢吞吞地走出来把三匹马拉向一旁拴好。
郭彤发觉到那个烙饼的老头儿竟是一个驼子,右边颈侧还有一道清楚的疤痕。
紫衣老人向着驼子抱了一下拳,朗声道:“打搅、打搅,我们爷儿三个要在你这酒亭子里等一个人,请再腾出一个座位来。”
驼背老人看了老少三人一眼,转过身子来,走向亭子里,清理出了一个座位。
紫衣老人又道了一声打搅,才同着那一对看似少年夫妇模样的人走进亭子里坐下。
驼背老头儿很快地切来了一大盘菜,拿来了酒。
蓝衣青年斟上一碗,双手送到紫衣老人面前,道:“请爹先用!”
紫衣老人接了过来,点了点头。一只手捋开了长须,一仰脖子,一口气把那碗清酒喝得点滴不剩,放下碗赞声道:“好酒!”
蓝衣青年又为他斟上一碗,老人还是饮了个干净。
他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才放下碗,摇着手道:“行了,不能再喝了。”
郭彤眼看着他这般豪饮法儿,不由吓了一跳,自这老少三人现身之初,他就看出了对方大有来头,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条道上的。其实,他已观察出来了,就连那个卖酒的驼背老人也绝非寻常之辈。
郭彤虽然自幼习武,练会了一身好功夫,为人却笃实忠厚,最不喜欢在人前显露。
自从达云寺遭劫之后,他更体会到“武学”有如大海之浩瀚,自己那一点功夫,要是遇见了像向阳君那样的行家,简直是不堪一击。何况逃难之身,哪里敢微露痕迹。
正因为有此一惧,所以他一路行走,好比苦行头陀——晓行夜宿,不敢多生一事。
这时,他眼见着这几个人的来到,就下意识地预感到在这座酒亭内将有什么事情发生。
紫衣老人连喝了三碗老酒,身上一阵子发热,站起来将一件长披风月兑下来。
他那一双炯炯光彩的眸子,直直地视向卖酒的驼背老人,嘿嘿笑道:“还没请教老兄大名怎么个称呼?”
“小老儿不敢当。”驼子回过头,拱拱手,脸上堆着笑容道,“老汉姓岳,在此江边卖酒,很有些年头了。在家里行六,这里人都管我叫‘岳六’,老太爷太抬举了!”
紫衣老人“嗤”地笑了一声:“岳老兄太客气了……”
他那双颇具光华的瞳子,转向在一旁擀面的老婆婆,只见那婆子一头花白乱发,鸡窝似的蓬松着。看上去,全身没有四两肉,瘦得皮包骨头,一身肥大的灰布裤褂,穿在瘦骨支离的躯体上,显得很不相称。
这婆婆虽然瘦,干起活儿来却是十分利落。运起擀面杖来,大块的面三下五下就压成了平平的一大片。
这种小小的动作,一经落在行家的眼里,立刻就看出来异于一般。
紫衣老人的那双眼睛,又移向绣花的那个姑娘。姑娘瞧了他一眼,挺不得劲儿地把身子转了过去。
紫衣老人微微一笑,慢吞吞地对那个蓝衣青年道:“云飞,咱们三楚地方,自古以来,就不让燕赵专美于前。就拿近三十年来说,咱们江汉地方就出了不少英雄豪杰。”
被称为“云飞”的蓝衣青年,点点头道:“这个儿子知道,譬方说,蛇山二老,汉水东西两岸的郭、云二姓,在三十年前就饮誉江湖武林了。”
那个红衣少妇听到这里,抿着小嘴微微一笑道:“当然,这些人尽管成名甚早,却不能跟我们‘西门’世家相提并论。”
蓝衣青年在她说出“西门”家姓时,忙以目示意,却已慢了一步。
即见正在煎饼的那个驼背老人,忽然顿了一下,有意无意地回了一下头。
擀面的老婆婆也似怔了一怔,停住了擀面杖。
紫衣老人呵呵一笑,大声道:“玉英,你果不愧是我们西门家的媳妇儿,倒会在自己脸上贴金。不错,我们‘西门’一家,在江汉成名甚早,一向被武林倚重,推为江汉地面正道魁首,不过,这也只是地方上朋友抬爱而已。”
被称为玉英的那个俏媳妇儿,抿嘴笑道:“你老人家也不要太客气了,在这三楚地面上只要一提起咱们西门家,谁不夸上一个‘好’字,要是再把老爷子你单手托塔西门举的大名抬出来,只怕连三岁的毛孩子,也都知道呢!”
紫衣老人被自己能说善道的媳妇这么一捧,顿时心花怒放,手捋着长须哈哈大笑起来。
蓝衣青年见父亲被妻子捧得如此开心,当下双手持壶又为父亲斟满了一杯,同时也注意到了驼子夫妇听到西门举吃惊的神态。
那个叫岳六的驼子,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向着西门举瞄了一眼。
紫衣老人西门举拿起酒碗,喝了一半,向儿子示意地摇摇头道:“不能喝了,正事要紧,误了事可就划不来了。”
蓝衣青年道:“爹爹沧海之量,几杯酒还在乎么?”
一边说一边为父亲斟满了酒。
单手托塔西门举道:“倒不是在不在乎,要是平常,爹就是再来上两大坛子也醉不了。只因今天等候的贵客,关系非同小可;酒能乱性,一旦语无伦次,唐突了贵客,可就显得我们爷儿们徒负威名了。”
他说到这儿,遂将杯中余酒溅泼向地面。
这时,驼子岳六把一盘炒好的猪肝双手奉上,嘿嘿笑道:“老爷子吃点菜吧,这猪肝是早上才送来的,刚杀的猪,最新鲜不过了!”
单手托塔西门举点头笑道:“好、好,偏劳,偏劳!”
驼子把一盘炒猪肝放下来时,似乎忽然发觉到紫衣老人的眼神不对,赶忙把伸出的手收回来,但是晚了一步。
又岂止是紫衣老人一人,就连蓝衣青年夫妇二人也注意到了,那个驼子的每一只手上都少了一根食指!
这逼尴尬形象一经落入紫衣老人西门举的眼睛里,顿时微微一惊。
是时,那个驼子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
紫衣老人西门举低笑了两声,看着儿子道:“云飞,方才爹爹曾经谈到咱们三楚地面上,多的是卧虎藏龙之人,除了玉英提到的那几位之外,你还知道有些什么人么?”
驼背老人正在切黄瓜,忽然停下刀等着听下文。
被称为“云飞”的蓝衣青年,像是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眼珠子一转,道:“爹爹问的是黑道还是白道上的人物?”
单手托塔西门举“哼”了一声,道:“你就说说黑道上的人物吧!”
蓝衣青年西门云飞道:“这个——”
他又低头微忖,接着道:“据儿子所知,名声最响的大概是碧竹堡的那个老无常谢天九吧?”
“哼!”西门举摇了摇头,冷笑道:“谢天九只不过是官面上犯了案,名声大一点而已,要谈到手底的功夫,他恐怕还差得远呢!”
说到这里,那个叫“玉英”的俏媳妇立刻接口道:“玉面哪吒褚盛,大概可以算得上一个吧?”
单手托塔西门举低哼一声,点点头道:“不错,这个人我曾与他见过一次,手底下很有些功夫,却也够不上一流。”
西门云飞插口道:“爹爹的意思,莫非……”
“嘿嘿,”西门举低笑了两声,道,“你们到底年轻,阅历不丰,远的不说,咱江汉地面上,就有手底下功夫极高、官府始终对他们没有丝毫办法的黑道高人!”
玉英月兑口问道:“是谁?”
由于这番对白说得声音甚大,不禁引起了整个亭子里的人的注意——一旁的郭彤在留意,另两桌酒客在注意,就连卖酒食的驼子夫妇和那个正在绣花的少女也在留神聆听。
单手托塔西门举有意无意地瞟了那个驼子的背影一下,慢吞吞地道:“这个人姓岳单名一个‘罡’字,人称云里翻——”
才说到这里,那个擀面的婆子,忽然大声地向那个年轻姑娘叱喝道:“快点把饼端去给客人,不要傻愣着啦!”
姑娘答应了一声,放下活计,姗姗站起来,把烙好的饼放到盘子里,送了过去。
单手托塔西门举打量着这个姑娘,笑道:“有劳,有劳。”
姑娘被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把饼往桌上一放,红着脸转身走开了。
那婆子却又大声道:“看看灶里,大概得添火了。”
驼背老人插口道:“那一桌客人的水饺也该要下了,快下吧。”
姑娘答应了一声,赶快走去下饺子。
原本一句话也不说的这对老夫妇,忽然间话变得多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没完没了。见此情状,紫衣老人西门举,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微笑。
他咳嗽了一声,重拾起刚才的话题道:“云飞、玉英,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玉英马上接道:“老爷子刚才提到了一个叫云里翻岳罡的黑道人物。”
单手托塔西门举点头道:“不错。”
玉英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鄂中巨盗!”
西门举说这四个字的嗓音特别大,终于压过了驼子夫妇的对白,在座的人也都静了下来。
单手托塔西门举微微笑道:“你们是不知道,这个云里翻岳罡是个巨盗还不说,就连他的妻女也都不是简单人物!”
听到这里,驼子忽然咳了一声,大声招呼老婆子道:“婆娘,快来啊。水开了,好下饺子啦。”
老婆婆又招呼女儿道:“丫头,水开了。”
郭彤是个有心人,对驼子夫妇的言谈举止是都注意到了。
紫衣老人西门举继续说道:“据说那个岳罡的妻子叫‘雷姑婆’,女儿叫‘玉罗刹’。这两个女人都有一身好功夫,父女三个人,每次作案都是联手以赴,干得天衣无缝……”
他哈哈一笑,接下去道,“多年来,这父女三个干下的买卖多不胜数,没听说有一件案子犯在官捕手里;直到如今,他们还优哉游哉地逍遥法外,称得上江汉地面传奇的黑道人物了!”
方说到此,驼子婆娘又端上了一盘菜,笑着道:“哎哟,这位大爷,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呀?咱们这个地面上真有这么一窝子强盗呀?”
驼子岔口道:“老婆子,你管这些干什么呀,快烙你的饼去吧!”
老婆婆吐了一下舌头道:“这位大爷说得活龙活现,就好像他老人家亲眼看见过一样,真吓死人了!”
这婆子一面说一边摇着头,干她的活儿去了。
紫衣老人西门举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婆婆你说对了,老夫真还有缘见过他们呢。”
那个婆子原已走向灶边,听了西门举这么说,又回过头挑着秃眉毛道:“啊,你老真地见过他们?”
单手托塔西门举一哂,道:“岂止见过,我还跟他们说过话呢。”
驼子夫妇禁不住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
那驼子冷冷一笑,手下一阵乱刀,剁得砧板乒乓乱响。
驼子手上在剁肉,嘴里却不闲着,打着一口浓重的湖北腔道:“山不高云高,地不转水转,外边走的人,牙巴骨得咬得紧紧的。这就叫‘口有口德,人有人缘’,今天你伤了人家,下一次人家要是伤了你,可就不划算了……”
虽然是双刀在砧板上剁得山响,这几句话却说得再清楚不过。
郭彤在邻座上冷眼旁观,早已看出了眉目。这时,从驼子嘴里听见了这番话,心里狐疑不已。
“哼,”他心里忖思着,“原来这驼子夫妇,连同这个姑娘都是黑道上的人物!”
方才紫衣老人那番话,岂不是昭示这小酒馆一家人的身份?那个驼子,正是声名狼藉的巨盗云里翻岳罡,婆子就是雷姑婆,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姑娘,也就是西门举嘴里的玉罗刹……
郭彤心里盘算着,边撕着饼往嘴里送,边仔细端详这一家子人。
驼子方才说的那番话,一般人或许认为他是没话找话儿,可紫衣老人等听得十分认真。
这下可好,那驼子分明向紫衣老人西门举叫起阵来了。言下之意是要他守口如瓶,少泄露人家的隐秘,当然略带有“威胁”的意味。
紫衣老人西门举听了,呵呵一笑,道:“老兄这是在给哪一个说话?说的可真是金玉良言啊!”
驼子双手抡刀,霍霍生风,眼睛却不看紫衣老人一眼。
眼睛不看,嘴里却高声道:“好说,我驼子这是在念牙痛咒儿,老爷子你多心了……
嘿嘿……这地面上哪一个不知道你西门大爷呀,你老武功好,德高望重,就拿方才你老所说的那一家人吧,他们能够逍遥法外活到现在,那还不是你老人家的一番德意,要不是你老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驼子就敢打一千个赌,那三个贼皮哪里还能够活到现在?只怕早就在老爷子的宝剑下丧生了!”
这番话说的可是智巧之至,一顶高帽子戴在了西门举的头上。
单手托塔西门举哈哈一笑,抱拳道:“好说、好说,掌柜的你太客气了,想我西门举在江汉地面上,不过是承诸武林道上朋友的爱戴,才有今天一点虚名,手底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真功夫。瞒得了别人,瞒不过足——”
“足”字后边的“下”字,还不曾说出,驼子忽然“啊哟”一声大叫,插口道:
“老太爷可真会说笑话,在这江汉地面上,正如刚才贵亲戚所说,就连三岁的孩子也都知道老太爷的大名呀!”
一旁的老婆婆搭口道:“说得是呀,就连我这个一天到晚操持柴米油盐的老婆婆也对你老爷子敬畏得很,名字如雷灌耳,别个人就用不着说了!”
单手托塔西门举嘿嘿一笑,道:“这可全是道上朋友的爱戴,尤其是那岳氏老夫妇见爱;否则的话,只怕老夫这几年的‘暗镖’买卖,是不会这么便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