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在北方这片大平原里,已经有了几分凉意,西边那轮老日头,懒懒地挂在天边,说上不上说下不下,万道霞光,却把半个天都染红了。
空中慢慢地掠过了一行雁影——
过去有半天了,才又追上了一只孤雁,嘴里“呱——呱——”叫唤着,却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前行的雁列。
脸上斜挂着一条刀疤的,眯缝着双眼的毛太抬头看了一眼,嘴里“哧——”地笑了一声。
一个生着满口黑胡子的汉子,把一口折铁刀使劲地插在干裂的泥土里,他嘴里不干净地嚷着:“他妹子的,我看八成他是不来啦,咱们这叫傻老婆等痴汉子,急也他娘的白急!”
脸上带着疤的毛太,斜着眼睨着他,哼了声,道:“沉着气儿,错不了!”
穿着一身黄茧布裤褂的刁三,冷冷地道:“马老二采的盘子错不了,这趟子买卖,要是没有错,咱们哥儿五个应该可以歇歇了!”
一只手指头,弯过来“当!”弹了一下,腕子底下的兵刃颤颤地直晃——这把家伙有三尺长,当中有个弧形的刃子,两边斜挑出两个刺子,有个名字叫“凤翅流金镋”,是把顶能杀人的利落家伙!
借着刁三的话,再看看眼前面,可不是,哥儿五个人,一个也不少。
常在北道上,尤其是冀北道上跑的人,“燕山五虎”这块招牌,应该不会感到陌生吧?
不就是这哥儿五个吗?全在这里了。
五个人有坐着的、站着的、还有一个趴着的,高粱秆子压倒了一大片,看样子,他们在这里蹲了有些时候了。
脸上有疤的叫毛太,人称“多臂熊”;蹲着的那个黑大个叫马云程,人称“双手金镖”;生有绕口胡子,施折铁刀的那个家伙叫“火霹雳”雷昆;穿黄茧布衣褂,长脸的那个人叫“云里来”刁三;最后再看趴着的那个人——矮矮的个子,瘦瘦的身材,这个人,大概有五十开外的年岁,一对招风耳,高眉耸颧,此人复姓欧阳单名一个川,人称“混江一霸”,也正是“燕山五虎”的老大——瓢把子。
哥儿五个是在干嘛?不问可知,当然是在等候着上手买卖——一件大买卖!
旱田的外面有一个茅草亭子,亭子外边,可就是那条又长又直的驿道了。
亭子里坐着有两个人,一个是身穿灰布大褂算命的瞎子,另一个是抱着月琴的大姑娘!瞎子手捧着马杆,满头头发都白了,一绺又长又白的胡子,像一匹缎子似的,被风轻轻地飘着。灰布大褂上系着一根带子,上面零碎东西多了,有装着卦钱的小布袋,有旱烟袋杆子,烟丝袋子、荷包,还有一面白铜的小锣。他老人家那根马杆上悬着一块白布招牌,上面有几行字:“奇门遁甲六爻神课”,三个横字是——“报君知”,当中才是他老人家字号“徐铁眉”!
看着“徐铁眉”这三个字,你可就不免瞧上一眼他老人家那两道眉毛,敢情是又黑又浓,足有两寸来长,像是两把铁刷子似的。
老头子翻着那双白果眼,骨骨碌碌直打着转儿,模索着由腰带上拔出旱烟袋,那个大闺女弯下腰来用火石打火,燃着了纸媒,徐铁眉可就“叭叭”地抽上了!
那个闺女小模样还是真不赖,一身水红布的合身衣裤,腰肢扎得细细的,上面束着葱色的一根缎带子,小褂的一双袖子,轻轻地挽着,露出白酥酥的一双玉手,每个指头上都留着晶莹剔透的指甲,弹起月琴来,一定好听!
姑娘看上去,应该有十八九岁吧——这个年岁的大姑娘最难猜!
高粱地里哥儿五个,倒有四个人的眼睛被这个姑娘给吸住了,除了“混江一霸”欧阳川还能沉住点气。欧阳川是全神全意地注意着那条驿道,只要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他马上就坐起来看看。
过来了一辆车,欧阳川立时一怔,再看,才发现是一辆运土的破车,他身子又躺下了。
眼睛一扫哥儿四个,再看看亭子里的那个花不溜丢的大姑娘,欧阳川脸上可就带出了冷笑!
“怎么啦?”他挖苦着道,“没见过是不是,瞧瞧你们这份德性——”
“火霹雳”雷昆模了一把他的胡子嘴,嘿嘿笑道:“那个小媳妇儿真俊……咱他娘的看直了眼啦!”
“双手金镖”马云程一笑道:“哈!你他妈别外行好不好,我敢给你打十两银子赌,人家还是黄个花大闺女呢!”
“云里来”刁三连连点着头道:“是俊!——少见!”
大姑娘本来是脸望着这边的,听见了笑声,她好像才注意到附近还有人,妙目一转,嘟了一下嘴,气得把脸转了过来!
高粱地里又爆出了一阵笑声!
有人嚷着:“来一段吧,我给钱!”
说话的是“火霹雳”雷昆——这小子用力插下了刀,笑嘻嘻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却有一只胳膊把他硬给拉了下来。
“混江一霸”欧阳川站起来,沉声道:“你给我呆着吧!”
说着话,他自己分着高粱秆子走了出去。
那个抽烟的瞎子,立刻警觉,左右张顾着道:“谁来了?谁来了?”
大姑娘回头瞟了一眼,不太乐意地道:“谁知道!”
欧阳川一直走到了亭子里,打量着二人道:“你们是一块儿的么?”
抽烟的瞎子,连声地道:“是……是……你老要来一卦么?”
欧阳川冷笑道:“这姑娘,是你什么人?”
算命的欠着身子道:“是小女桂花,她弹得一手好月琴,客人要来一段么?”
欧阳川道:“不用,不用!”说着冷笑道:“我们有点事要用这个亭子,老头,你带着你女儿这就走吧!”
算命的瞎子怔了一下,赔笑道:“是!是!等我抽完了这袋烟——”
欧阳川面色一沉正要发作,忽地远处驿道上,传来了一片辘辘的车声,一辆双马二辕的篷车,映着夕阳,直驰而来!
欧阳川只看了一眼,顿时神色一振!
他上前一步,一伸手抓在了算命瞎子肩上,沉声道:“算命的,你们父女两个给我好好坐着不许动,不许瞎嚷嚷,看见就当没看见,知道不知道?”
那个叫桂花的姑娘忽地站起来,却被瞎子拉坐下来,就见他翻着一双白眼,连声道:
“是……大爷,我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呀!”
欧阳川鼻子里应了一声,双手一拍,毛、马、雷、刁四个人,相继纵身而出。亭子里的大姑娘吓了一大跳,一只玉手捂着嘴“呀”叫了一声!
雷昆手里的折铁刀,在她面前晃了一下道:“大姑娘你用不着害怕,乖乖地给我坐着,等着爷们办妥了这一趟生意,我就……”
说着伸出一只毛手,嘻嘻一笑就要去模对方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大姑娘向后退了一步,一坐在了石凳子上,瞎子赶忙伸手护着姑娘。
这当口,那辆篷车可就到了地头了。
赶车的把式,抡着大响鞭——“叭叭”一连两声,两匹牲口,撒开四蹄加速前进!
欧阳川冷笑一声道:“上!”
身边的哥儿四个,一起掠了个高,像掠波的四只燕子似的,起落间已纵身上道,“一”字形地闪开来,正好拦在那辆飞驰而近的马车前面!
这种突然的举动,使得驾车的二马,陡然间受惊,唏聿聿长啸声中,双双人立前蹄,身后篷车,连带着揪起了老高来!
赶车的把式大叫了一声,手勒缰绳道:“吁——”
亭子里的欧阳川右手向外一探,低叱道:“着!”
“哧——”一支甩手的羽箭,月兑手而出,不偏不倚正正射在了车把式的喉头之上,红血方冒,他小子就由车辕上栽下来了!
欧阳川这个老小子,敢情是好身子骨,只见他左手掌缘在石桌边上一按,身子已翩若惊鸿地窜了起来,好一式“平沙落雁”,轻轻地已经落了下来,正好是到车前面!
他双手同时向外一展,已带住了受惊吓的一双牲口口环,再向下使劲一带,两匹马长嘶声中,已被他把身子定了下来!
其他的四个人,不待招呼,“唰”一下子,已把这辆车团团围住!
四个人的家伙都够显眼——
“多臂熊”毛太,是一口“金背砍山刀”。
“双手金镖”马云程是一对“牛耳短刀”。
“火霹雳”雷昆是一口两尺三四的“折铁刀”。
“云里来”刁三是“风翅流金镋”!
四个人八只眼,闪闪地冒着血光,倒只有“混江一霸”欧阳川还没有亮家伙!
这个人像是老山羊般的,拉长了声音怪笑着,道:“车子里的朋友,你可以出来了!”
车帘子静悄悄垂着,没有一点动静!
“混江一霸”欧阳川冷哼了一声,道:“相好的,何必装模作样?出来见见世面吧!”
仍然是没有一点声音,车门在后面,门开着,只是垂着一道帘子,帘子被风吹得刷拉拉地晃动着,却是看不清楚里面有人没有!
“燕山五虎”哥儿五个都不禁有些沉不住了!
欧阳川目视向前右侧的“多臂熊”毛太,以目示意让他过去瞧瞧,毛太早就忍不住了。他嘴里大声嚷道:“女乃女乃个熊,装什么孙子你!”
掌中刀向外一挑,“刷拉!”一下子,把帘子挑开了。
就在此一刹那,车厢里霞光般地飞出了一片刀光,闪电似的一吐即收,堪称得上一个“快”字!
“多臂熊”毛太真的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眼前血光一现,他嘴里“啊啃”了一声,门板似地翻身倒了下来!
敢情他已经死了。
伤处就在他脸上,齐着眉心鼻梁,直直地挨了一刀,这一刀可真利落,劈得还真重,毛太一颗脑袋瓜子,几乎被砍成了两半,血就像红色的浆糊也似的,咕咕嘟嘟往外面冒着!
就在其他各人惊魂未定之际,刀光再现!
这一刀是冲着帘子上来的,刀口斜着挥出,只一刀已把那大片帘子劈成了两截,随着挥卷而出的刀势,那截布帘子,就像一片云似的,卷飞到半天之上,足足飞起有七八丈高。
刀势如箭,一吐即收——
现在大家才看清了这个人!
好怪的一身衣裳!
好怪的一副模样!
车里的人,二十左右的年岁,目如点漆,鼻正唇红,好俊的一副仪表!
只是他这身打扮——头上戴着半圆形、像是洗脸盆样的一个黑漆头盔,身上是一袭大袖长襟黑得发亮的缎袍子,笔直的腰杆儿上,短的长的,一共插着三口刀——说是刀吧,却又太窄了些,说是剑吧,它的形状又弯了些,不像。
这个人背后背着一个黑漆的小箱子,一双眸子,蕴含着无比的怒火,打量着车外的四个人,两只手交插地抱在前胸,却是插入宽大的前襟之内。
就见他猛地站起来,用着略为生硬的口音道:“你们这些人——干什么?”
身子一晃,跃出车外。
一只手陡地探出来,抓着一柄纸扇,用扇柄向着为首的欧阳川一指:“你——”
“你——”
“你——”
“你——”
向每个人指了一下,气呼呼地站定了身子,道:“你们是强盗吗?”
欧阳川眸子一转,怪笑了一声道:“我几乎都忘了,朋友你是日本来的吧!”
那人怒声道:“是日本来的,但不是你的朋友!”
哥儿四个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日本人,要是平常自有一番调笑,可是今天情形不同,对方一上来可就杀了自己的人,毛老三死得可够惨的!
“燕山五虎”多少年来横行江湖,向来是形影不离,由于一直是五个一齐上,所以很少失过手,想不到今天可碰见了厉害的对头!
难以想象的,对方竟然是个异族人——日本人,可真是够新鲜的!
哥儿四个的眼全红了。
“云里来”刁三一摆手上的“凤翅镋”,向着当前的这个日本人一指道:“伙计,你好快刀呀!你报个‘万儿’吧!”
“日本人”眨着眼,讷讷地道:“什么……‘万儿’?”
“双手金镖”马云程道:“你叫什么名字?”
“日本人”这一回听明白了,后退一步,沉声道:“日本足利将军府第一武士笠原一鹤!”
“叫什么?”欧阳川偏头问马云程。
马云程皱着眉,道:“什么……原一鹤!”
日本人怒声道:“笠原一鹤!”
这一次大家全听明白了。
欧阳川老谋深算地抱了一下拳,冷冷地笑道:“一鹤老弟,我问你到咱们中国是干什么?你背后背的什么?”
日本人笠原一鹤面色一沉,长眉乍挑道:“奉足利将军命,朝觐永乐大皇帝——”
欧阳川嘿嘿一笑道:“好说,我们是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你用不着拿皇帝来吓唬咱们,老弟,你背上背的,可是贡给皇帝的东西?”
笠原一鹤“飕”一声,拔出了腰上长刀,平身一分,刀臂一平如水。
“你们想干什么?”他冷冷地说,“该死的强盗!”
欧阳川脸上一沉,冷笑道:“日本朋友,我劝你识相一点儿,把背后的箱子送上来,我们念在你也算是武林上的朋友,网开一面,放你逃生,否则的话——”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冷笑了几声,右手向汗褂里一探,向外一抖,“刷拉拉”一声,亮出了兵刃,是一条“十二截亮银鞭”。
欧阳川手一使劲,“哗拉拉”一声响,那条鞭身蛇也似地盘在膀子上!
西边太阳老早已经下山了。
暮色沉沉里,这荒远的驿道上,竟然没有一个外人,徒令燕山五虎这伙子强人目无法纪,拦路行劫,他们当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了。
欧阳川兵刃在手,面现杀机,这才接下去道:“日本人——你要是耍狠斗横,兄弟,咱们哥儿们可叫你竖着来,横着回去!”
笠原一鹤冷冷一笑,心忖道:“怪不得父亲要我处处小心,看来中国这地方,盗匪如毛,不在日本之下!”
他眼睛一扫当前这个欧阳川,思索着:看来这人像是这伙人的头子,我先杀了这人,说不定就解开了眼前之危!
想到此,冷笑一声,向着眼前的欧阳川道:“我知道你们中国武术奥妙,你可能接我这口刀么?”
欧阳川后退一步,道:“好!”
腕子上的亮银鞭“哗拉”一下子抖了开来,却在此一刹那,两侧的“双手金镖”马云程,以及“火霹雳”雷昆同时闪身而上!
两个人,三把刀——一口折铁刀,两柄牛耳短刀,由两侧同时抖了出来!
这一手有一个名堂叫“两翅金凤”,马、雷施展这一手绝活,可以说是驾轻就熟,多少年下来,死在他们两个这一招下的人,真不知有多少了。
笠原一鹤不愧是足利氏手下第一武士,由于其幼承父教,得悉了中原剑术的奥秘,再习日本剑道,得领两家之长,其成就自是可观。
就见他乍开两腕,把一口窄刀横架左腕,偌大的身子,滴溜溜转了个转儿,那么疾劲三般兵刃,居然扎了个空。
“双手金镖”马云程右手一带出去的刀,用“阴手”向外面一抬,撩进到笠原一鹤的左肋。
笠原一鹤大吃一惊,“啊!”一声,抢步疾退,前大襟却吃马云程的刀尖子“呼拉”
一下子划开了一道口子。
他首次接触到了中原武术的袭击,只是对方并非一等一的高手,否则笠原一鹤可就难免要吃大亏了!
笠原一鹤在惊心之余,却施展出厉害的杀手——“两面封刀”,这一手得于日本剑道名家小丰原的嫡传,果然奇妙无穷!
刀光左右同时划出了两道弧光!
这般东洋的快刀手法,毕竟是有异于一般,“嗖——一嗖——”两刀一气呵成,在相继的两声惨叫里,“双手金镖”马云程、“火霹雳”雷昆同时中刀,伤处皆在面前,一时鲜血迸溅,死于非命!
笠原一鹤这种东洋的快刀法,一上来连毙三人,确是惊人之极!
“云里来”刁三一摆凤翅镋,甩手打出暗器“三菱箭”,尖风一缕,正中笠原右腕!
这位日本剑道高手痛得“啊!”一声,反手抓住了暗器箭杆,一咬牙血淋淋地拔了出来,足下可禁不住打了个踉跄!
这一刹那,“云里来”刁三的一杆“凤翅流金镋”,疾如星驰电闪般地搂头直下,同时他的一只右腿斜飞而出,用“鸳鸯拐子脚”向着笠原一鹤面门上踢过去!
笠原一鹤就地一滚,对方的凤翅镋落了个空,尘土飞扬中,笠原的刀,电光石火般地投递了出去——一
这一招中原罕见!
欧阳川叱喝一声道:“敢尔!”
起落之间,已到笠原身后,一抖手“哗拉”一响,亮银鞭直向着对方背后点到。
然而,似乎是慢了一步。
雪白如云的一截刀身,自然贯穿了刁三的右肋,他不及拔刀,被迫地向前斜身,几乎和刁三的脸倚在了一块,欧阳川那么疾快的一招,竟然是没有伤害了他。
笠原一鹤把身子转过了一半,退后,拔刀!
刁三龀牙咧嘴地向前走了六七步,嘴里吐血,说道:“老大……咱们栽……栽啦!”
身子一歪,“噗通”,栽倒在地,凤翅镋月兑手而坠!
一阵风起——驿道上卷起了一片沙土!
天可是已经黑了。
晚风里带着沉重的血腥气息。
亭子里算命的父女二人,仍然呆呆地坐在那里,那个叫“徐铁眉”的瞎子,兀自翻着他那一双白眼,不时地东张西看着,那个叫“桂花”的姑娘,却是目不转睛地睇视着,水汪汪的一对翦水瞳子,含蓄着无比的神秘。
父女二人,静静地坐着,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自然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燕山五虎”此刻硕果仅余的只剩下“混江一霸”欧阳川一个人了。
来自日本的武士笠原一鹤朗笑了一声,刀指欧阳川道:“你还要送死么?”
欧阳川身子节节地后退着,面色猝然惨变,内心虽是惊悸万分,却也并没有退缩之意。他冷冷一笑道:“一鹤老弟,你的刀法很怪,可是其中几招,却有点与我们中原的‘匡’门刀法近似!”
笠原一鹤怒声笑道:“简直是胡说,什么匡门刀法,没听说过!”
欧阳川道:“今天我们无知冒犯有眼不从泰山,不知老弟你可肯网开一面?”
笠原一鹤不禁怔了一下,道:“你是说……”
欧阳川汗颜地笑道:“……我的意思是饶我一命!”
笠原一鹤狂笑一声道:“我们武士作战,一向是临死不屈……好吧!你既然开了口,我就饶过了你,只是……这几具尸首……”
欧阳川凄凉地一笑,道:“白骨何须埋青冢,人生何处不坟墓!一鹤老弟,咱们后会有期!”
笠原一鹤怔了一下,他虽然汉学已经有相当的功底,可是到底比本生本长的中国人要差上一些,心里正在琢磨着欧阳川说的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却见欧阳川前进一步,双手抱拳,深深一揖。
笠原一鹤心里倒着实有些感动了——
可是一念未完,只听得“卡卡”两声轻响,两点银星,蓦地由欧阳川双腕之间飞出,其快如电,简直无从防起。
笠原一鹤陡然一惊,点足而退,可是由于彼此距离太近,再者欧阳川的这双袖箭,来得太过于突然,令人防不胜防,等到笠原一鹤乍然发觉时,已是逃走不及,他嘴里“啊”了一声,身子一晃已倒了下去!
两枚袖箭,并排地射中在笠原一鹤的“胸脯双穴”之上,任你天大的英雄,也是承受不起。
笠原一鹤只觉得眼前一黑,差一点儿晕了过去。
这可就是中国武学的奥秘了,欧阳川的这双袖箭,乃是施展武林中奇妙的暗器打穴之法,被害人只要中箭,顿时全身四肢麻痹不堪,暗器只要一时不离开身体,他可就不能开口说话,休想动弹一下,可是暗器一经拔出,性命也就不保。
“混江一霸”欧阳川这一手败中取胜的阴险毒手一经得手,禁不住仰天怪笑了一声。
只见他身子一闪,又来到了笠原一鹤身边。
“臭小子——”他狞恶地笑道,“你认命吧!”
说完弯子,一伸手就要去拿他背上的箱子。
蓦地,银锣一响——“当”!
这玩意儿,一听就知道是算命的敲的那种小锣响!
果然,接下去,眼前人影一闪,亭子里的一老一少父女二人,已来到了眼前,速度之快,有如是黑夜里的一双幽灵。
欧阳川手已触及箱面,突地中止,猛抬头,见状大吃一惊!
他是黑道上的老江湖了,什么人,是友是敌,用不着关照,一望即知。
这时见状,不先发言,点足后退出丈许以外。
却听得那算命的白胡子老头,手中小锣再次的一敲,高声道:“报——君——知!”
欧阳川银鞭“刷拉”的一下,抖了个笔直,指向对方道:“什么人?报上字号!”
算命的老人呵呵一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欧阳当家的赏我瞎子一口饭吃!”
欧阳川面色一沉,面现凶光,道:“你……你是谁?”
瞎子嘻嘻笑道:“当家的没见过我这位长相,莫非连‘短命无常’这个称呼也没听过么?”
欧阳川顿时打了个冷颤,大惊道:“啊……这么说你老是徐……”
人影一晃,那相士已到欧阳川面前。
欧阳川大惊之下,手上的亮银鞭向外一抖,鞭梢一端像是利剑剑尖,直向老者眉心点到。
鞭梢如电光石人般地,一闪而至,眼看着就要刺那相士一个透睑穿。就在此一刹那,但见相士白果也似的一双眸子,倏地一翻,敢情他不是个瞎子,双眸乍睁,目光如电,同时间左手作圆形的向外一分,“噗”地一下子,已结实地抓住欧阳川的鞭梢。
欧阳川向外一带,力逾万斤,鞭身丝毫不动,他再次地吓出了一身冷汗。
伪装相士“短命无常”徐雷,怪笑一声道:“你也敢给我动爪子?去!”
右手向外一振,“呼噜噜”一片衣袂荡风之声,“混江一霸”欧阳川的身子,就像空中飞人般的,被挪在半空之上。
在空中欧阳川怪叫了一声,滴溜溜折了个斤斗,施了一招云里翻,自空而坠。
在此一瞬间,站立在一侧的那个红衣大姑娘,娇叱了一声,肩头摇处,翩若惊鸿地已来到了欧阳川下坠之处,手上的那面月琴抢出如风,“砰”的一声,正好砸在了欧阳川面门之上,一时间血花怒溅,脑浆迸裂,当场死于非命。
那姑娘身形再闪,疾若鹰隼地又来到了老者面前。
黑夜里,忽然传来了一片车声,远处驿道上灯光闪烁,像是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过来。
老者冷冷一笑道:“丫头,人交给你了,别忘了背后那个箱子!”
言罢以手上的马杆向地面上一点,猝起如鹰,只是一下子,已飞出了六七丈外,一路疾驰如飞而去。
红衣姑娘不敢迟疑,身子一闪,已到了笠原一鹤面前,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胸衣,把他提了起来,几个起落,已越出十数丈外,坠入高粱地内,同时重重地把笠原一鹤摔在地上。
空中是一轮明月,月色如银——
透过高粱叶子,这个姑娘才开始打量着面前的这个日本武士,她首先以利落的手法,把对方背后的那个黑漆的箱子解下来。
这个过程之间,笠原一鹤竟自幽幽地醒转过来,他鼻子里发出了长长的一声申吟,同时已经感觉到对方的作为。
“你……”他想坐起来,可是周身乏力。
月影之下,二人四目相对。
红衣姑娘呆了一下,才又匆匆地把那个小箱子背好在自己背上,她咬了一下牙,道:
“我本来不想下毒手杀你,可是你看见了我——”
手里的月琴举起来,作势下击。
笠原一鹤眼睛直直地逼视着她,目光里现出了一番凄凉,却使得那姑娘中途一时硬心不下。
她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把那枚精铁打铸的月琴,轻轻地放了下来。
“唉——”她轻轻叹了一声道,“我们原无仇恨,我看你这个人,倒不像是什么恶人,中国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姑娘破格饶你不死,你还是回到你们日本的好!”
说完,看他一眼,摇摇头,转回身子,向外走去。
地上的笠原一鹤眼睛直直地看着她,面上却不禁带出微微的冷笑。
红衣姑娘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她的神色间,显出了内心的犹豫。
“唉!”她又轻叹了一声,道,“我可不能再耽误了,你知道,我父亲本来是要我杀你的,只是我不忍心……”
眉毛皱了一下,她轻轻地擦着眼皮,打量着对方又道:“你是叫笠原什么鹤来着?”
笑了一下,她调侃地道:“我知道你身上的伤不轻……这可就……唉,好吧!我呀,好人做到底,就救你这一回!”
说完巧移莲步,凑到了他跟前,低头看了一下,冷笑道:“你是被刚才那个叫欧阳川的人,打中了穴道,手法很厉害。幸亏遇见了我,要是换了别人,只怕还救不了你,你是忍忍痛才行!”
说完匆匆由身边取出一个小小玉瓶,由其内倒出了一些,也不知是什么药物。
她一只手握住笠原一鹤伤处的小箭道:“想活命,你就别出气,你明白我的话吗?”
笠原一鹤目光里虽蕴着无比怒火,只是却也知道对方是在救自己性命,当时眨了一下眸子,表示会意。
红衣姑娘微微一笑,露出如贝玉齿,确是难得一见的绝世佳人!
只是此刻,这位来自异国的武士,却是失去了这份闲情逸致,他遵从着对方少女的关照,暂时停止了呼吸。
红衣少女还有点不放心,她俯子来,侧过脸轻轻在他胸前听了一下,确定他未在呼吸,这才猝施妙手,极快地把中在他胸前的一只小箭拔了出来,同时她右手不待对方伤处的血冒出,即把备好的药物按上了他的伤处!
如此连续施展,两根袖箭全部拔了出来。
笠原待其在伤处上好了药之后,才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面颊上冷汗淋漓。
红衣少女打量着他,道:“没死已经算万幸了!”
这时,信手由笠原一鹤衣边上撕下了一条布条子,匆匆为他扎好!
“记住!”她说,“一个月不能见水,我走了!”
言罢作势站起——
笠原一鹤自所中的一双袖箭拔出时,穴道已然解开,他已能开口说话,只是全身乏力!
这时见对方姑娘要走,心里惦念着那箱贡物,如何容得,当下蓦地坐起,伸手向着红衣少女背后箱上抓去!
红衣少女身子灵活地一纵,纵出丈许以外,笠原一鹤由于用力过猛,一下子倒了下去,伤处触动,一时痛得不可开交!
红衣少女咯咯娇笑道:“你呀,少费这个劲儿吧!”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夜空里,却传来一声嘹亮的口哨之声,红衣少女顿时面色严肃地冷冷一笑,香肩连晃,如飞而去!
笠原一鹤怒叱一声道:“站住——”
对方理也不理,早已去远了,他咬着牙挺身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只觉得伤处万分疼痛,肩上也在流血!
他愤愤地抽出了长刀,蹒跚地向前迈着,却意外地发现地上一物放光!
弯腰拾起来——是一枚玉柄金身的步摇金钗!
可以想到,必是方才那女盗张惶之际,由头上坠落下来的,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点线索。
笠原一鹤匆匆地收入袋内,他一只手持着雪亮的长刀,怒冲冲向前大步走着,只觉得夜风吹在肩上伤处,如同针刺般的疼痛,可是这些却远不及他内心之沉痛万分之一!
顺着田陌,他一直走下去,远远似见先前劫车的驿道上有灯光闪烁着,似有人影闪动!
他内心沮丧极了。
想不到身负重任,方自踏入中国之第二日,竟然会出此大错,平白无故地把足利将军托交进贡中国皇帝的无价珍宝失去,这该是一项何等严重,而又不可饶恕的疏忽?
他此行身份严谨,自不便暴露身份,以遭无边困扰,马车上虽有几件他随身的行李,可是眼前却不便往取,他一心一意只是惦念着失去的贡物,足下疾奔前进!
穿出了这片田陌,来到了驿道的另一端,却见道边伫立着一个黑色劲装人影。笠原一鹤此刻怒火中烧,巴不得遇着敌人厮杀一番,此时此刻乍然出现了这人,他无疑认定对方也是劫宝的敌人之流。
从背影上看,这人后面背着一口长剑,必然是擅武之人了。笠原一鹤抢上一步,怒声喝叱道:“呔——”那人倏地回身——剑眉星目,神采不凡!
笠原一鹤怒发如狂中,早已收敛不住,一口倭刀劈风直砍而下!
对方似乎吃了一惊,冷笑道:“这是为何?”
右腕疾翻,背后长剑像是一道长虹似的猝然出鞘,一刀一剑“呛啷”一声,在空中交接,各人却不禁为对方的腕劲震得后退了几步。
由于笠原一鹤身上有伤,如此一震,自然有些吃受不住,痛得哼了一声。
对面黑衣少年冷峻地道:“莫怪人言,你们日本人野枭成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笠原一鹤受了一肚子的委屈,正是无处发泄,如何再忍得对方的奚落,大吼一声挺刀而上!他左臂平伸,右手长刀平伸而出,拉开了架式!
日本剑道正如中国剑法一样,是有派别门路之分的,此刻他一展开门户,却使得对面这位中国侠士大吃了一惊!
黑衣少年面色一变,正要喝止,笠原一鹤已然出刀如风,施展出极具威力所谓的“洗魂三刀”。第一刀贴地直出,削向少年下盘,黑衣人大惊中,一鹤施展冲天的绝技,拔身而起,刀身紧紧擦着他的脚底下刺了过去!第二刀,比第一刀更疾更快,不待那黑衣少年身子落下,那口刀在笠原一鹤后弯的式子里,反崩而出,直直一刀劈出!
昔日在日本,笠原这种家传的刀法,绝少施展,每出手敌人简直无从抵挡,必有伤亡,是以其父笠原桑二传此刀法时,深深告诫,如非为强敌所迫,万不得已时,绝不施展!
笠原一鹤如非丧失重宝,痛心欲狂之际,焉能对于一个初见一面的少年,施展如此杀手!
他满打算着这第二刀出手,那少年不死必伤!
事实却大是不然,那个黑衣少年,敢情还是个大行家!
就在笠原一鹤的刀相反崩出的刹那之间,那少年在空中海虾也似地一个弓身,凹月复收胸,向后反弹而起,待到一鹤的刀已经临近胸月复之间,那少年左掌向外一挥,吐气开声道:“嘿!”却把一只左手箕开的虎口,向着笠原递出的刀背上捺下!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笠原一鹤心中大吃了一惊,他确信这套“洗魂三刀”自从他父亲传与他之后,还不曾闻得有过破法。
昔日笠原桑二传授此套刀法时,曾告诉过他,这套刀法的来历,月兑胎于中国武术精华;并且告诉过他,在日本无人可破,可是一入中原,却就不保险无人能挡;并且曾告诉过他即使在中国,能够破此刀法的人,顶多不出二人,其中有一个还是女人!
他知道父亲过去在中国停留过,那一些日子,自己与母亲相依为命,正逢战火弥漫,生活得好苦,母亲带着自己东奔西跑,等待着父亲来到……直到第三年父亲才从中国回来,一家得能团圆……
这套“洗魂三刀”就是父亲那个时候传授给自己的……他老人家为什么念念不忘中国?在中国做了些什么?无人知道,到现在还是个谜!
到是父亲再三地向自己提过一个人——段南洲,父亲生平第一知己。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这个段南洲该是一个老人了,据父亲形容这人乃是一个异人,武技之精湛,举世无匹,父亲关照自己来到中国之后,不要忘了找寻他,而恭敬地诚执后辈之礼……
这么多的回忆,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动机只是由于对方少年杰出的身手!
由于对方这个黑衣少年,一连破了他两招,他的第三招突然受惊而止。
后退一步,他打量着对方少年,怒声道:“你如何懂得破我的刀法?”
黑衣人冷冷一笑说:“问得好,我正想问你,这刀法是谁传授与你的?”
笠原一鹤恨声道:“谁要你管?”
说着提刀进身,正待向黑衣少年再次进招,黑衣人闪身跃开道:“慢着!”
笠原一鹤冷笑道:“想不到中国强盗这么多,你身背宝剑,站在那里,必是那强盗父女一路来的!”
少年微微一怔,冷笑道:“这么说,你是遇见了强人了?”
笠原一鹤怒声喝道:“你倒装得真像……”
少年“哼”了一声,道:“先不要谈这个问题,我且问你,有个叫匡飞的人,你可认得?”
笠原一鹤摇头道:“不认识!”
黑衣少年略嫌失望地叹息了一声,一面用着那只精锐的眸子打量着他道:“我是看你刀法很怪,很像是匡门家传,好吧,既然如此,我再问你,风闻你此次东来,所带的贡物之中,有一枚‘翡翠梨’可是真的?”
笠原一鹤登时一惊,道:“咦!你怎么知道的?”
黑衣少年冷冷地道:“这么说谣传是真的了?”
笠原一鹤狠狠地道:“真的假的都没有用了!”
说到这里,上下看了那黑衣少年一阵,自入中原,他还真没见过这么英俊的人物。
那少年眉头微皱道:“还没请教大名?”
“笠原一鹤!”
“一鹤兄!”黑衣少年冷冷地道,“我知道你失去了贡物,心里不好受,可是我必须知道,抢去你那些宝物的是些什么人!”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脸上确是看不出一点虚伪的表情!
笠原一鹤将信又疑地看着他,冷笑道:“一男一女,男的看不清楚,很老……女的年轻很轻!”
黑衣少年道:“什么打扮,他们长的什么样?”
笠原一鹤倒是心里有八分相信他并非是劫寇一伙的了,闻言偏头想了一下,道:
“那个男的,是一个算命的……留着白胡子,女的抱着一个琴……琴是铁的!”
一个异国人,竟然能够用这么流利的汉语叙说一切,的确是相当的不容易了。
黑衣少年听完他这番描述之后,长眉一挑,面色略微变了一下,自语道:“果然没猜错,真的是他们——”
“是谁?”笠原一鹤忍不住问。
黑衣少年讷讷地道:“如果我没说错,你所遇见的这父女二人,乃是中国武林黑道上最难缠的人物……”
笠原一鹤怒声道:“是谁?我要去找他!”
少年冷笑道:“你的武功,顶多与我相伯仲,要与那个劫宝的老人比起来,只怕还差得远!”
冷冷一笑,抱拳道:“告辞!”
言罢转身就走,笠原一鹤挺刀追上一步叫道:“喂,你站住!”
少年回身道:“你还有事么?”
笠原一鹤道:“你知道那劫宝父女的姓名么?”
少年点点头道:“老的叫徐雷,小的叫徐小昭,黑道上闻名丧胆!”
笠原一鹤冷笑道:“只要我活着一天,我一定要找到他父女二人!”
少年怔了一下,微微一笑道:“我也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是目前不易!”
笠原一鹤道:“我不要你帮助。”
少年点点头道:“那么我们各干各的,不过,我却警告你,这父女两个武功精湛,不是好对付!也许你是白忙一场!”
笠原一鹤怒声道:“胡说——你居然敢看不起我?我要你试试我这口刀。”
少年道:“我已试过了!”
微微一笑,正待转身,却不意笠原一鹤猛地扑身而上,掌中刀倏地急刺过来。
少年一摆剑,双锋交接之中,笠原一鹤施了一招妙手,身形霍地向下一塌,背后现刀,一刀如电“嗖——”快挥而出,黑衣少年乍然腾身,可是笠原一鹤这一刀来得太快了,有如穿云乍出的阳光,只一闪,已斩下了那黑衣少年衣襟一角!
黑衣少年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同时间也激起了他一腔怒意。笠原一鹤身子再上,掌中刀由下而上直撩上来!
刀锋如芒,犹如一片光墙,似乎他有意要迫使对方服输在他这一招之下!却是未曾料到那黑衣少年本身武功造诣,已是名满江湖的一流高手!二人既无深仇大怨,自是动手间,未用其极。
黑衣少年在他凌厉的刀势之下,施展了一式“铁板桥”功夫,笠原一鹤这一刀可是落空。
蓦地,黑衣少年大喝一声,那转出的身子,有如戏水的蜉蝣,“飕——”的一声,再次转了回来。
笠原一鹤大吃一惊,还不及点足退身,少年的长剑已崩弹而起,但听得“喳”的一声!
剑式如虹,一闪而过,笠原一鹤惊吓中一连后退了三四步,左手模了一下,才发现到帽缘上,破了一道裂缝,对方的剑尖,只须再挺前半寸,可就免不了伤及颜面。
这一惊,便得昔日目高于顶的日本武土,登时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黑衣少年冷笑了一声,道:“中国人注重礼尚往来,你砍我一刀,我回敬你一剑—
—”抱拳道:“失陪!”
倏地转过身来,一路纵跃如飞而去。
笠原一鹤立了一刻,忽地拔脚就追,哪里还有那少年的踪影?
夜色沉沉,秋风冷冷!
这一瞬间,笠原一鹤由衷地感到了悲哀,却又有一腔难以发泄的怒火,填膺在胸内,使得他欲罢不能!
他发出了凄厉的一声怒吼,掌中刀用力地挥砍而出,“哧——哧——哧——”一连三刀,刀锋把高粱的尖端穗子砍飞了满天!
他就像疯了般运刀如狂,一路猛挥猛砍,闪烁的刀光像是一条闹空的银蛇,所过之处,高粱穗子满空乱舞,足下漫无目标地前进着。
这阵快刀,影射着他内心的悲忿无极,遭殃的却是这片旱地庄稼,刀锋过处,无坚不摧!
笠原一鹤假设着这些高过一人的高粱,每一棵都代表着一个敌人,因此他的每一刀,也都毫不留情!
转瞬间,他已运刀数百千回,当真是杀得热血沸腾,淋漓尽致!
在一阵猛砍杀里,足下已迈出这片旱田。他已经杀红了眼,双手握着的刀见树砍树,见草砍草,不知是幻觉还是真的——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站立在田陌小道上,正好迎着了他的来势。
笠原一鹤乍然一惊,定目看了看,狂笑道:“好个强盗——快还我宝物来!”双手握刀,“哧——”一刀劈下去!
这一刀,在怒发如狂的笠原一鹤来说,几乎施出全身的力道,真有泰山压顶之势!
这在田陌道上的那个高大人影,倏地伸出了一只手,笑道:“好劲道!”
那口疾下的刀,就好像砍在了石缝之中一般,休想转动分毫!
笠原一鹤睁大了眼,才看清了面前人竟然是一个灰衣白首的和尚,和尚仅仅用两手指头,捏着他的刀锋,慈祥的脸上,带出一片笑容。笠原一鹤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怪啸了一声,使出了全身力道,挣、抽、板、拉——还是一样,休想移动分毫!
那和尚呵呵一笑,单手竖掌,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小施主,你何苦这般。”
说话时手指一松,笠原一鹤猝失重心,摔了个仰天斤斗,他在地上打了个旋风霍地跳起来,一时真要疯了。今夜对于他来说,真可谓是不祥之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糊里糊涂又出来这么一个和尚,武功之高,简直有点令他不可思议了!
笠原一鹤惊怒中,真是如狂如痴,身子跃起的同时,第二刀气吐如虹,直向和尚一颗光头上砍去!大和尚冷笑道:“何必如此?”大袖一挥,像是海涛般的只一卷,已缠住了笠原的刀锋,笠原一鹤只觉得双手虎口一阵发热,似觉出和尚拂袖之间力逾万斤!
在日本,笠原一鹤素有神力之称,可是和尚这拂袖之力,竟使他几乎受不住.一时面红心跳不已。
和尚长袍一吐道:“去!”
笠原一鹤“通通通”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差一点儿又栽个斤斗。
和尚一笑,道:“真有股子牛劲,怎么,小施主,你还不服气么?”
笠原一鹤一咬牙,大步疾上,掌中刀平心直刺,这一招是厉害的杀招,名谓“平风进刀”,正是日本剑道大师柳宗氏的绝招。刀出封四面,见刀破刀,见势破势,完全是因景而异,笠原一鹤如非连番受辱,这一刀他是无论如何施展不出的!
刀尖将至,笠原一鹤几乎有些不忍心了,可以想见的一刹那该是何等的惨厉,料想着鲜血怒喷的一瞬,迫使得笠原一鹤闭了一下眸子!
他的想法和事实相差的竟是那么远!
就在他长刀怒吐的刹那之间,只听得“噗”地一声,笠原一鹤吓得瞠目结舌,怪叫道:“啊!”
目光过处,对方那个和尚,居然用嘴里的一口白牙,生生的咬着自己出手的长刀刀尖——和先前一样的,这口刀休想移动分毫!
大和尚鼻中哼了一声,双手大袖猝扬,像是一只拍打着双翅的天鹅,却由他肥大的衣袖之间,逼出了令人无法抵抗的旋风,风力万钧,使得他们身侧的旱地高粱,“喳喳喳”一连串地爆响,纷纷折断直飞而出。笠原一鹤再也定身不住,同时间和尚松开口道:
“倒!”
倒是真听话!
笠原一鹤偌大的身子,元宝似的翻了出去,他“骨碌”的倒折了个斤斗,一口武土长刀“噗”的一声,深深扎入地面二尺有余,借着这口刀的定力,才使得身子没有再滚出去!
巨大的风力,已使得他头顶上那平顶战盔月兑顶而坠,叮当乱响地一路滚了出去。
笠原那副样子.就好像看见了鬼!
他用打战的手指着和尚道:“你……你是人是鬼?”
那和尚呵呵大笑道:“朗朗乾坤,何来鬼物?笠原小友,你初履中原,不识天高地厚,吃了许多亏,老讷是特别来诱导你的,且随老袖返回去吧!”
笠原一鹤乍然一惊,道:“和尚你怎么知道我的姓名?你……”
和尚道:“我知道的你还未必知道呢!”
说着上下细细瞧了他一番,轻轻吁了一口气,面色微现凄凉地道:“你与我那老朋友,长得实在太像了……看起来宛若一人!”
笠原一鹤道:“你朋友是谁?”
带着一丝凄凉的微笑,那和尚讷讷地道:“你问我那老友么?他倒是与你同姓!”
笠原一鹤一怔道:“是……”
“笠原桑二!”和尚微带伤感说着。
“啊——”笠原一鹤大惊失色地道,“他是我父亲!”
“我知道!”和尚的面色愈发慈祥,“孩子,你想如果他不是你父亲,我会来看你么……”
双手合十,他轻轻念道:“阿弥陀佛……汝负我命,我还汝债,是以因缘,经千百载……南无阿弥陀佛!”
笠原一鹤抖颤颤地走近了几步,面色间带出了尊崇与亲近,呐呐道:“那么大法师……
你又是……谁呢?”
“老袖佛号‘涵一’,俗家名字叫段南洲——”老和尚微微笑道,“孩子,你可听你父亲说过么?”
笠原一鹤呆了一下,霍地跪了下来。
“老世伯——”他激动地唤了一声,一时竟自垂头痛泣了起来!
“无量佛,”和尚慢慢地走近到他身侧,轻笑道,“中国这个地方,对你太陌生了……
你的事我都知道,我与你父乃是生死至交,如今你孤单在外,我不能不管!”
“老世伯!”笠原一鹤痛声道,“我真没有脸见你……我一切都完了……”
和尚冷冷道:“你是指那箱珠宝!”
“是!”笠原道,“我……太没有用了……”
忽然他想到了父亲来时的告诫,当下膝行前进,道:“老世伯,父亲关照我见着了老世伯之后,要尊你为父,敬你为师,一切听凭世伯的吩咐……我方才太冒失……我实在不知道老世伯居然皈依了佛门!”
涵一大师目光眯成了一线,闻言喟然一叹道:“敬我如父,称我世伯,都非我今日身份所能承当,念在与你父昔日一段渊源,收留你这个弟子,倒是使得……你可愿随我入寺,暂时做一个带发修行的居士么?”
笠原一鹤早已为眼前这个和尚出神入化的武功所折服,此刻又知他就是父亲生平第一至友,再加上父亲的嘱咐,自是心悦诚服。
聆听之下,频频叩头道:“弟子遵命,只是师父……”
涵一大师莞尔一笑道:“足利氏的那箱东西,已为当今武林带来了一番劫难,自此黑白两道,风尘侠隐,草莽英雄,甚至于三法教士……都将卷入这漩涡之内,你正是此刻的正主。”
“阿弥陀佛”和尚讷讷道:“是以老讷虽知你尘劫正多,却抱定人能胜天之心,前来引度于你,你当及时抽身,否则怕将有杀身之危!”
笠原一鹤深深叩首,他不敢正视这个老和尚,心里虽抱定成仁取义之心,却不敢当面顶撞!
和尚又道:“善哉一鹤,汝当自知,一切众生,无从始末,皆由不知常住真性,性净则明听,用诸妄想,此想则不真,故有轮输……你是生具慧根之人,暂且从我研习无上菩提,琐事不必再思,一切有老讷为你作主!”
笠原一鹤虽不明白这番话的真谛,可是日本乃是一佛教国家,父亲亦算得上是个佛门居士,对于佛理他并非全然不知!
大师这番话,对于他似乎有着极大的启发,一时如钢磬铜钹,当头一声棒喝。
当下深深一拜道:“一切由师父作主,我……知罪了!”
大师含笑频频点头,夜风吹动着他身上的那袭僧衣,愈加显示他如同神仙中人!
轻轻叹息了一声,涵一大师道:“一饮一啄,岂非前定,你今日所遇之男女二少年,皆与你有极大的牵连,佛谓:汝爱我心,我怜汝色,是以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缠缚……”
顿了一下,他看向笠原一鹤,道:“你遗失在车上的随身衣物,老讷已为你取下搁置一旁,且随我去吧!”
说时伸出一只留有长指甲的手掌,作势向上虚拨了一下,笠原一鹤原本跪伏的身子,竟然不由自主地提升而起。
对于老和尚这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他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敬之如神明一般!
涵一大师道:“走吧!”
一僧一俗,在这秋季的夜晚,踏着田野小径缓缓地消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