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人冷冷道:
“少年人你这指力只学到五成火候,还不到杀人于无形之间的地步……”
谢朝星呐呐了好阵子,却是一句话也出不了口。
武啸秋压低嗓子道:
“敢问尊驾大名?”
白袍人道:
“老夫复姓司马,草字道元,想来阁下必不陌生。”
武啸秋脸色一变,道:“幸会。”说着,拱手朝白袍人“司马道元”揖了一揖。
“司马道元”拱手还礼,道:“不必客气。”
拱手间掌心有意无意向外一翻,两人身躯同时晃了晃,“蹬”一声,武啸秋仰身退开半步。
再看“司马道元”双足亦自陷入地下达二寸之深,武啸秋脑际思潮电转,猛然月兑口呼道:
“原来——原来是你?……”
“司马道元”哈哈一笑,道:
“秋寒依依风过河,英雄断剑翠湖波。”
武啸秋一闻此言,身子陡地颤一大颤,他就指指着“司马道元”沉声一字一语地道:
“山不转路转,你我将来总有再度碰头的日子!”
一挥手,带同谢朝星转身推门而去。
赵子原只瞧得心惊不已,暗道:
“不可一世的武啸秋,居然会被两句不知所云的诗词惊走,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心中狂跳,不知不觉脚底碰着木箱,弄出了一点声响,那“司马道元”霍地回过身子,道:“木箱后面的朋友请出来吧?”
赵子原情知对方已听到了自己一时大意所发出的声响,只好站将起来,走出藏身之处。
“司马道元”略感意外,道:“小哥儿,是你?”赵子原苦笑道:“这是咱们第三次见面了,上一次记得是在十字枪麦斫的府上,当时阁下一现,便惊走了众人皆惧的甄定远,与今日这个局面完全没有两样,瞧来阁下的能耐着实不小。”
“司马道元”岔开话题道:“小哥儿可否请先解释,为何要躲在里面?”
赵子原道:“长话短说,小可是不期来至此地,适值姓武的杀人后去而复返,我明白自己绝非他的对手,所以便躲将起来。”
“司马道元”望了僵卧的曹士沅一眼,道:“死者乃是从前太昭堡主赵飞星的下属,名叫曹士沅,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被杀?”
赵子原道:“阁下也识得此人么?曹前辈可能为了一本黄绫小册而招致杀身之祸……”
“司马道元”思索一会,伸手人怀徐徐掏出一本黄竣皮的线装小册,在赵子原面前扬了扬,道:“黄绞小册?……不要就是这本册子吧?……”
赵子原一愕,月兑口道:“它……它怎会在你的身上?”
“司马道元”不答,只是喃喃自语道:“册子我翻过不知有多少遍了,里面什么也没有,怪哉,姓武的要它作何用处?”
赵子原暗想:“黄绞小册既非在曹前辈身上,然则他一命死得岂不冤枉极了!”
一念及此,不禁暗暗为曹士元感到难过。
“司马道元”道:“小哥儿若无他事,老夫要走了。”
赵子原黯然点一点头,眼望“司马道元”一步步走到门前,走出屋去,此际他脑中竟有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对适才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居然无法思索其中缘由。
移时,他逐渐清醒过来,遂将曹士沅尸体移到屋前,用兵刃挖成一个长坑埋葬下去。
天色向晚,赵子原已足足在茅屋内呆了半天之久,他自忖不可再蹉留下去,遂辨了辨方向,一直向西行去。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星儿已悄悄升上了天边,对着赵子原眨眼微笑,他举袖揩去额上汗珠,驻足休息了片刻。
再行举步时,忽然他耳际传来一阵急促的足步之声,放眼望去,只见小径另端有两条人影下迅速地朝这边移动。
他自然而然将脚步放松下来,待得前面那两人走近,赵子原始瞧见他俩身上装束有异,胸中不由一震,暗忖:“瞧这两人的衣着装束,绝非中土人士,难道他们也是来自长城以外?……”
两人来得更近了,但闻右首一人道:“近几日来,沿线风声很紧哩,暖兔,你可知道一些端倪?”
左首行走的“暖兔”道:“听说可汗已在盘山驿集结重兵,一等张居正死去,便渡过大凌河攻击辽左,到时中原尽在咱土蛮囊中了广赵子原听到“土蛮”两个字,心中惊疑更甚了,有明中叶以后,土蛮一直是本朝最大的外患,隆庆元年,并曾一度飞渡长城,由蓟州转掠卢龙,京畿为之震撼。万历年间,土蛮势力更为猖獗,边地笈笈可危,而眼下竟有土蛮可汗的部属在中土出现,自是难怪赵子原大为所惊了。
那两人边行边谈,赵子原所走的小径因为地势较低,是以不虞被对方发觉,那右边一人继续道:“就等张居正一死,嘿嘿,兵事便可以发动了。”
左边的“暖兔”道:“老子就是不明白,咱可汗何以对一个糟老头如此忌惮,非要将他除去不行?张居正虽然贵为明廷首辅,但一旦大明江山落在本族手中,堂堂张首辅还不是成为咱们阶下之囚?”
右边那人冷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法,暖兔你既无法洞悉个中利害,我也懒得和你多谈了……”
那暖兔道:“然则可汗预备怎样除去他这眼中钉?”
右边那人低声道:“这是个天大秘密,说了你绝不可张扬出去——”
那暖兔道:“放心,咱们哥们你岂能信赖不过?”
右边那人压低声音在暖兔耳边说了几句话,因双方距离甚远,那人话声又十分含糊,赵子原连一字也没有听见。
只听暖兔低声道:“买雇职业剑手?……嘿嘿,此计大妙!……”
那右边一人道:“现在只剩下中原武林问题了,这是最不容忽视的一道问题。”
暖兔道:“中原武林么?我们尽管找内线筹商对付之法,还有那狄一飞……”
他欲言又止,那右边一人道:“也罢,就依此行事便了,天已黑了,咱们得尽快赶路。”
赵子原心念一动,暗忖:“久闻张居正乃是当朝孤忠耿耿的一位宰相,正因为他在朝中能综核名实,筹饬战守,四夷才不敢觑窥,而且我朝边将也惟有张道辅在上始能驾驭,听这两个蛮子的口气,莫非土蛮欲谋不利于张首辅?”
眼望两人即将去远,当下只觉一股古怪冲动直冒而上,他一步跃将出来,冲着他俩背影喊道:“两位回过头来瞧瞧,是谁来了?”
那两个鞑子闻声不约而同回转身子,见一面前立着一名陌生的少年,不觉怔了一怔。
那暖兔朝赵子原打量两眼,沉道:“你是呼唤咱们么?”
赵子原道:“难不成此地还有第三者在?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暖兔双目连转,道:“既是如此,敢问有何贵干?”
赵子原道:“区区要向你们打听一件事——”
右边一人不耐道:“打听什么?”
赵子原一字一字道:“除开你们两位外,土蛮可汗另外还派了多少人潜进中上来兴风作浪?”
霎时之间两人神色大变,右边一人冷笑道:“小子你方才就躲在土堆下面是吧?咱们所说的话你听到了?”
赵子原昂然道:“役错,是听到了,你待怎地?”
两名鞑子相互使了个眼色,那暖兔道:“嘿嘿,烘兔你说咱们该怎么办?人家可在等着答复咧。”
那烘兔冷笑一声,道:“这就是老子的答复!”他双目中精光斗射,未待将话说完,左掌猛地向外一弓,有似出洞猛虎,望准赵子原一斫而下。
赵子原早已料到对方有如此一着,烘兔一掌才出,他双足徽错,身形立刻移向右侧。
讵料烘兔一掌犹未击实,在半空陡然硬生生移了个方向,如影随形击向赵子原小月复要害,只闻“呜”然一声锐响,他掌势之劲居然带起一阵尖啸,赵子原身子犹在五步之外,对方掌缘真气已风涌袭到!
对方武功之高,的确大出赵子原意中所料,他吃惊之余,急忙蹬步倒退,同时伸手封拿。
他正贯注全力应付烘兔的出击,倏觉身后啸声大作,赵子原看都不看便知是另一名暖兔在自己身后抽冷子来个前后夹袭,那掌力之强,似乎更在烘兔之上——
急切间他左时往横里一挡,内力陡发。
轰然一震过后,一股强力飚风四下憧散,噔,噔,噔,赵子原被那劲内力一带,立足不稳踉跄倒退数步。
暖兔、烘兔分自右围抄而前,四掌齐出,赵子原心知处身生死一线上,己没有迟疑的余地,他一咬牙根,双掌运足功力推了出去。
这一忽里,陡闻远方道上传来一阵“得”“得”蹄声,烘兔、暖兔瞿然一凛,齐然撤回掌力,暖兔叫道:“有人来了,快走!”
语讫,两人相继纵身而起,一前一后落荒逸去,速度惊人,霎时便查然不见踪影。
赵子原大为错愕,无法明白那两名鞑子何以会仓促退走?正自思虑间,背后蹄声已然大作,回头望去,一人一骑飞驰而来,只一眨眼工夫已到了赵子原身后。
赵子原电目一瞥马上骑士而容,月兑口叫道:“麦十字枪!麦前辈!”
那马上之人正是才从甄定远剑下逃生不久的金翎十字枪麦斫,此际他纵马飞奔,手上执着长达七尺的成名兵刃十字枪,脸上杀气森然,赵子原见他神情可怕,不由微微一愣。
将要错身之际,那马儿希幸幸长嘶一声,突地朝赵子原立身之处斜纵而至,麦斫厉喝道:
“姓赵的小子!看枪——”
手上十字枪一吞一吐,直指赵子原心口,赵子原做梦也想不到对方会向自己突下煞手,眼看枪口即将戳至,本能里他大吼一声,双臂贯足真力,一上一下斜击出去,一面移身左跃。
麦斫毕生功力尽集于十字枪上,这“飞骑斩杀”乃是他生平有数绝技之一,焉容敌手轻易逃出枪下,但见他长枪平舒,未见如何作势,倏然自赵子原双臂对势中一挑而出——
枪尖过处,血光飞溅,赵子原仰面翻倒于地!
麦斫勒住绥辔,视线从赵子原身上扫过,嘴角忽然浮起一丝阴恻恻的笑容,自语道:
“嘿,老夫这‘飞骑斩杀’从来都是一枪得手,对付你自然也没有例外,嘿嘿,仅仅一枪就足够要你的命了广他脸上阴笑未退,续道:
“只怪小子你命星不好,不明不白被老夫击杀于此,到鬼门关后也只好权充一名在死鬼了。嘿!嘿!”
麦斫喃喃自语着,一夹马月复,如飞驰去。
造飞尘消散,骑影渐没,蹄音不闻,那躺卧地上、胸前犹自汨汨流着鲜血的赵子原倏地一跃而起——他竟然没有在麦十字枪的“飞骑斩杀”下丧命!
赵子原俯首自顾,见自己胸前衣袂已被鲜血染成一片储红,他忍痛自怀中掏出创药敷上,继续赶路。
道上,他忍不住心中疑云汹涌,暗暗地想道:
“无缘无故麦斫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是不是我在麦府树干上插令箭那码事被他察觉了?但就只为了这个理由,似乎也不至于使他生出杀心啊,难道说其中还有什么阴谋不成?”
他一壁走着,一壁胡思乱想,摇摇头低声又道:
“方才若非我见机得早,在对方十字枪触着肌肤时,立即藉势躺下去装死,而麦斫又自信十分,未曾下马仔细察看,否则我只怕不能如此轻易将他摆月兑了……”
赵子原瞧瞧衣衫上沾染的点点鲜血,长吁一口气。这时夜幕已完全笼罩下来,月儿穿过流云,地面平铺着银色荡漾的光辉。
赵子原疾行如飞,忽闻后面有人说话声音,足步自然而然地放缓下来,下意识回目一瞥,后面的道上出现了两条人影,但觉两人的身影都极为眼生,遂役有多加注意,迈着步子继续赶路。
那两人前行的速度甚是迅疾,瞬息便已赶上赵子原,隐约听到两人交谈,其中一个低沉的嗓子道:
“海老,此番你我眼巴巴从西南赶来,若仍一无所获,那才叫笑掉人家的大牙哩。”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道:
“你也甭患得患失了,依我的话行事保管没错……”
语声陡然中断,敢情那人业已发觉道上除了他们之外,前面不远处还有一个陌生的行人。
双方并肩而过时,赵子原凝目打量两人,只见右边的是一个身材雍肿、满脸肥肉的胖子,另一个身量较为瘦小,却是个牛山濯濯的秃子,面上五官歪曲,尊容尤其令人不敢领教。
格外惹眼的是两人肩上各自扛着两口奇形怪状的黑色大木箱,这一来赵子原不禁多瞧了两眼。
那黑色木箱被扛在两人肩上显出沉甸甸地,不知里面装的什么物事,一种天生的敏锐感觉,使得赵子原暗暗起了戒心。
两人越过赵子原后,那矮小的秃子忽然驻足回过头来;双目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赵子原。
一会那秃子开了口:
“这位小兄弟请了。”
赵子原一愣,抱拳道:
“阁下有何见教?”那秃子视线依然停留在赵子原身上,道:
“小兄弟胸前衣襟鲜血斑斑,想是刚刚行凶杀过人是罢?”
赵子原呆了一呆,道:
“区区看来像是刚杀过人么?阁下倒会说笑。”
那秃子道:
“杀人又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又何必急于否认?像咱老秃,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若一天没有杀人,便觉得手痒难禁。”
赵子原微笑不语,那秃子一睁怪目,道:
“小子你不相信么?”
赵子原缓缓道:
“就说阁下一天杀害一条人命吧,纵然有这份能耐,便是累也得活活累死。”
那秃子暴跳如雷道:
“说来道去你是不肯相信,哼哼,老子与你瞧瞧一样物事,也让你这井底之蛙开一开眼界。”
赵子原暗自好笑,心道此人之言虽则耸人听闻,但脾气却暴躁得如同稚龄幼儿,倒不知是何门路?
那秃子将肩上两口黑色木箱置于地上,伸手就要去揭箱盖,侧立一旁的高大胖子适时出声道:
“老秃,你又沉不住气了!”
秃子闻声停下手来,道:
“这小子不知天高厚,海老你不以为应该给他一点教训?”
那胖子“海老”道:
“小辈无知,你怎能与他一般见识?”
秃子瞪了赵子原一眼,悻悻道:
“若非海老在旁,小子你今日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赵子原对那四口黑色木箱充满了好奇之念,见那秃子本已准备将箱盖揭开,却因胖海老一句话而罢手,不禁感到失望。
那“海老”朝赵子原道:
“老夫这位朋友玩世不恭,虽然满口曰杀,其实完全是一派胡语,你可莫要放在心上。”
赵子原忖道:
“那秃子性子粗暴,喜怒泛于形表,似乎没有多少心机,但‘海老’可不简单了,看来他要比秃子来得深沉阴险得多。”
他暗暗对“海老”起了戒心,表面上仍装做洋洋如常道:
“不妨,那箱中之物……”
“海老”截口道:
“小哥敢是对箱中之物发生了兴趣?”
赵子原道: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岂犹区区例外,阁下可否将箱盖揭开一观——”
“海老”面色微变,瞬即恢复如常,道:
“木箱里装的无非是老夫的一些零碎家当,小哥要瞧瞧自然可以,但如此一来又要耽搁工夫,老夫此去还要赶一段长路,却不能再磨菇下去了,小哥,咱们便此别过……”
赵子原心头疑云重重,亟欲启开箱盖一观究竟,只是对方既然婉词予以拒绝,自己当然没有坚持的理由,何况对方两人深浅难测,自己更不能鲁莽行事,当下只有侧身道旁,让他俩通过。
那“海老”及秃子扛着沉甸甸的木箱,扬长而云,赵子原寻思良久都没有头绪,再次抬头时,对方业已走得不见踪影。
他仰首眺望秋夜的星月,默默地道:
“顾迁武顾兄不是约我于今夜到镇北广灵寺会面么?时候将到,我不如直接赶去赴约便了。”
心念既定,遂不再逗留,辨了辨方向,立即展开身形,直奔而去。
夜色笼罩下的广灵寺,显得异样的冷森宁谧,赵子原在寺外来回踯躅了两圈,方始上前敲门。
居顷,庙内足音跫然,“吱呀”一声,大门徐徐开启,一名身着黄色袈裟的年老僧人当门而立。赵子原冲着老僧一拱手,道:“请问大师……”
那黄衣老憎打断道:
“施主可是姓赵?”
赵子原错愕道:
“小可正是赵子原,大师怎生知晓?”
黄衣老僧正欲开口回答,突闻寺前亮起一阵异响,一前一后走来两人。
赵子原举目一望,心中震一大震,来者一秃一胖,正是方才在道上碰见的“海老”及秃子。
那两人双目一瞥,也自瞧见了赵子原,双方均为之发愣,那秃子挤了挤眼,高声道:
“小子,咱们又逢上了。”
赵子原满月复疑念,想道:
“这两人分明走在我的前面,为什么我耽搁了一段时间,还会比他们先到,难不成他俩在路上曾经折到另一条岔路上去过?”
只见两人肩上依旧扛着那四口黑色木箱,赵子原隐隐有一种预感,那箱内的物事必然十分古怪,但是那物事究竟是什么,他亦无法捉模推断出来。
那胖“海老”冲着黄衣老僧道:
“大师行个方便,咱们赶路错过宿头,可否权借贵寺落脚?”
黄衣老僧沉吟不决,道:“这个……”“海老”加上一句道: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难道大师连此等小事也不肯答应么?”
黄衣老僧宣了声佛号道:
“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
那秃于脾气最躁,按捺不住道:
“和尚你到底答不答应,只要你说个‘不’字,咱哥儿拍拍手立刻就走,只是,嘿嘿,往后这座广灵寺只怕就不安不宁了……!”
黄衣老僧长眉一轩,道:
“施主是在恫吓老衲么?”
秃子沉哼不语,“海老”连忙朝他打了个眼色,道:
“老秃出言无状,还望大师包涵。”
黄衣老僧想了想,道:
“好罢,老衲将尽可能予施主以方便,且请稍候。”
言讫,一击掌,不一刻自内殿缓缓步出一个小沙弥。
黄衣老僧道:
“戒尘,你领这位赵施主到偏殿内房安顿去——”
赵子原期艾道:
“但是小可此来并非……”
黄衣老僧摆手打断道:
“老衲完全知晓,那顾迁武顾施主在内房候汝已久。”
赵子原“嗯”了一声,无暇考虑到顾迁武与眼前这黄衣老僧有什么因缘关系?他为何又约自己到广灵寺来会面?小沙弥伸手虚引道:“这边请——”
赵子原怀着一颗忐忑之心,随着小沙弥之后,走过大殿,隐约听见那秃子在后边怒声道:
“和尚你把那小子安顿妥了,留下咱们呢?”
黄衣老僧道:
“施主稍安毋躁,老衲……”
下面的话,这时已听不分明了。
小沙弥引着赵子原穿越廊道,前面便是一座院落,右边坐落着五幢禅室,小沙弥一逞走到最后一间仁足,道:
“顾施主就在这房里,贵客请进。”
赵子原颔首道谢,小沙弥转身离去。房里传出一道熟稔的语声:
“赵兄,是你来了么?”
赵于原推门进去,触目瞧见顾迁武坐在靠墙一张檀木椅上,手上捧着一卷书正在展读,他神色悠然地朗吟着:
“白杨早落,寒草前衰。凌凌霜气,簌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自飞。灌莽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
吟到此地,倏地一抬头道:
“赵兄你瞧这句如何?‘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寥寥几字便将塞野苍茫、大漠无垠的萧瑟景象勾绘出来,适令人有如置身胡风边月之中,发孤旅落寞之情……”
赵子原微微一笑,道:
“鲍照芜城赋固是千古绝文,便是兄台对文中之情领悟深刻,吟颂一如身历其境,弟甚倾之。”
顾迁武听他一语道出赋文之名,显见学识见闻之广,不禁也暗暗折服,当下连忙谦逊一番。赵子原道:“顾兄,关于你的毒伤……”顾迁武笑道:
“有劳赵兄关怀了,那水泊绿屋的残肢人不是曾说小弟身中马兰之毒的金针,只有四十八个时辰好活么?哈哈,也许是我大限未至,阎王老爷可还没预备将小弟这条命取走——”
赵子原诧然道:“怎么?残肢人恐吓之言是虚?”顾迁武摇头道:
“不瞒兄台,小弟体内的毒素已经解去。”
赵子原诧讶更甚,道:
“但马兰之毒,不是只有残肢人才有解药可解吗?”
顾迁武道:
“这倒不见得,小弟在太昭堡里就碰到了一位高人,他第一眼瞧见小弟脸上隐隐泛出紫黑颜色,就推断我是中了马兰之毒,遂让我服下了两颗像莲子一样的药丸,呵,那丸药可叫神效得紧,服后一连出了三次热汗,体内所有的毒素登时化解了去,哈哈,小弟岂非命不该绝么?”
赵子原只听得信疑参半,一瞧顾迁武满脸诚挚,一本正经的说着,却又不能不予置信,道:
“只不知顾兄在堡中遇见的高人是谁?”
顾迁武道:
“那人一身文士装束,中旬年纪,却不肯以姓名见示。”
赵子原心头一大震,月兑口低呼道:
“中年文士?……敢情就是他?……”
他寻思一下,问道:
“那中年文士年龄不高,却口口声声以老前辈自居,说话问动辄流露出老气横秋之状,顾兄所碰到之人,其举止言语是否与小弟所形容的相同?”
顾迁武奇道:“正是如此,赵兄莫非认识这位高人?”
赵子原重重地点一点头,道:
“小弟在太昭堡里也遇见了这个人,蒙他传授一套轻功身法,后来曾在无意中使出,被甄定远指称是灵武四爵中大乙爵的大乙迷踪步!”
顾迁武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衲衲道:
“奇事……奇事……”
正自呐呐间,忽闻隔邻房门吱地一响,似乎被人打了开来,耳里传进那黄衣老僧苍劲的声音:
“山野陋寺可没有上房供来客居住,两位施主只有在这个小房间里委屈一夜了。”
那秃子暴躁的声音道:
“和尚你甭嗦了,去,去,夜半无事莫要来打扰咱们。”
黄衣老僧的声音道:
“要不要老衲帮忙,把这四口黑木箱提进房里。”秃子急促的声音道:
“不,不,和尚你不要随便动手,咱们自己来——”
黄衣老僧道:
“如此,老衲告退了。”
足步声音亮起,还有搬动木箱的声响交穿其间。
赵子原默默忖道:
“‘海老’与秃子住进隔邻的房间去了,想不到住持和尚会应允他俩在寺内落宿……”
忖犹未罢,那黄衣老僧已从隔邻绕到顾迁武这个房间来,顾、赵二人连忙起身相迎。
黄衣老僧稽首道:
“请恕老衲打扰,小施主尚未就寝么?”
赵子原道:“大师有什么事么?”黄衣老僧正色低声道:
“老衲必须问明一句:与你先后一道同来那一胖一秃的两位施主,可是小施主的朋友?”
赵子原猛摇其首遭:
“在来路上小可与他们两人朝过面,小可连他俩身份都不清楚,哪里谈得上朋友。”
黄衣老僧道:“依此说,小施主不知晓他们是谁了?”赵子原道:
“正是,大师缘何要追究这个?”
黄衣老僧沉吟不答,双目精光陡然暴射,长久注视在赵子原面上不放,仿若欲瞧穿他心中所想似的。
赵子原霍然一惊,心想从黄衣老僧目中所露神光而瞧,对方功力之高分明已到了韬光养晦的地步,此等荒僻所在,何来如此身负绝代功力的高僧?
黄衣老僧道:
“小施主你走过来一些。”
赵子原暗暗纳闷,猜不出黄衣老僧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仍然依照对方吩咐,举步上前。
他足步才停,那黄衣老僧蓦然一扬大袖,劲风随之发出,闪电也似地向赵子原卷涌而去!
赵子原惊呼道:
“大师?你……你……”
倏忽里,袖风已然压体,在强劲之中夹着一种兵刃刺肤的剧痛,赵子原大惊之下,慌忙倒转,身形继之向左一闪。
“飕”一响,劲风呼啸自赵子原胸月复侧部扫过,那一发一避真是间不容发,赵子原惊魂甫定,正要开口说话,黄衣僧忽地一步踏前,右掌暴伸,猛向赵子原胁时五大穴道拿去。
他身手之疾,直令人不敢置信,赵子原欲避不及,只觉时下一麻,被黄衣僧五指牢牢扣住!
赵子原又急又怒,道:
“大师何尔以武相加?”
黄衣僧沉声道:
“施主你到底是什么来路?你姓谢是也不是?”
赵子原又是一愣,方欲开口回话,旁立的顾迁武已抢着道:
“晚辈这位朋友叫赵子原,事先业已向你提过,一梦大师你怎么啦?”
黄衣老僧一梦侧头想了半天,猛然松开拿扣对方时脉的掌指,道:
“老衲是太性急莽撞了,还望施主宽恕。”
说着也不顾赵子原有何反应,即行转身离去。
赵子原目送黄衣老僧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呆,良久始道:
“这位大师是何许人?揣摩情形他显然对我有点误会。”
顾迁武道:
“一梦是先父生前老友之一,前两日我决定离开太昭堡,却被甄堡主属下银衣队穷追不舍,只好暂时到一梦住持的广灵寺来避一避风头,适巧昨日在逃亡途中与赵兄碰头,遂约你到此地会面。”
赵子原道:
“难怪当时赵兄行色那样匆遽,但赵兄既为太昭堡银衣队总领,何以又决定离开那里?”
顾迁武欲言又止道:
“此事说来话长,容俟日后再与赵兄细说。”
赵子原忖道:“也许赵兄和我相同,亦有难言之隐,我又何必强人之所难呢。”遂一笑置之,将话题扯到旁的地方去。
顾迁武无意一瞥赵子原脸容,发现他肌肤隐隐泛出紫黑之色,并有红色斑点交穿其间,骇讶之余失声道:
“赵兄,你——你也中了马兰之毒?……”
赵子原经他一言提醒,苦笑道:
“小弟在堡里被迫服下毒丸,往后只有永远受制于人了。”
当下将近几日来之经历原原本本道出,想起自己一生一世将为人奴仆,任人驱遣宰割,不觉意态消沉。
顾迁武听罢始未,晶瞳里忽然露出异采,道:
“放心,赵兄之毒并非无救,让你我也与那姓甄的和残肢人斗一斗——”
赵子原正自瞠目,顾迁武已伸手从袋中取出两颗状似莲子的黑色药丸,在昏黄色烛光下闪闪生光,说道:
“那日中年文士所赠的马兰毒解药,我身边还剩有两颗,想不到会派上用场,赵兄请将嘴张开。”
赵子原虽然万般不敢相信,只是听他说得肯定,私心觉得未始没有一线生机,乃依言张口,顾迁武屈指一弹,两粒黑九直射出去,赵子原下意识用口一拉,骤觉唇间一阵清香。
顾迁武急道:
“咽下,快些咽下!”
赵子原服了药丸,果然觉得中气流畅,片刻后复觉全身懊热难当,大汗淋漓而出。
顾迁武道:
“兄弟你出汗了?”
赵子原挥汗如雨,道:
“非但出了一身大汗,抑且灼热得难以忍受,那解药当真有效么?”
顾迁武正容道:
“等到汗水出尽,便是毒解之时,赵兄你无妨回到镇上客栈去,装作毒素未解,随残肢人到水泊绿屋探察……”
话至中途,陡闻一声凄厉的惨呼传人耳膜,忙住口不语。
惨呼过后,接着又传来一阵“嘘”“嘘”怪响,像是兽类更有些像人类在极端痛苦中挣扎,声音凄厉已极,令人间听之下,汗毛倒竖,凛然生寒!
赵子原低呼道:
“声音从隔邻房间传出,咱们过去瞧瞧。”
顾迁武轻轻地点了点头,两人蹑足步出,那“嘘”“嘘”怪响仍然不绝于耳,不时有凄厉的惨呼夹杂其间,带着几分神秘,几分恐怖,顾、赵二人神经不知不觉已是紧张起来——
赵子原率先晃身步到邻房之前,哈腰自门隙窥望进去,触目见到室中摆着四口黑色大木箱!他无端觉得一股透骨凉心的寒意自背脊升起,迅速袭击全身,仿佛那木箱上黑乌乌的颜色透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气氛。
赵子原下意识将视线从四口黑色大木箱收回,暗忖:
“奇怪,我心头始终惴惴不安,难道那黑木箱中藏有什么神秘惊人的物事么……”
顾迁武压低嗓子道:
“那四口黑木箱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