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承天轻轻推开两扇木门,当门都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大男人,一个一手端着根旱烟袋抽烟的老者,“唧唧”的烟丝声音,每抽一口,那烟袋锅内的烟火就一闪亮,亮光也照在老者面孔。
而老者的面孔在微笑——
不,是含着轻蔑的冷笑。
依承天早就认识这老者何人,三年前在开封城外的柳树村就认识他。
是的,依承天当年挨过这老者几耳刮子,打得他口吐鲜血而鼻涕眼泪滂沱的,不就是飞龙寨总管霍大光。
现在——
现在霍大光可并未伸手去打依承天,他只是冲着他冷冷的笑,笑得依承天先是一愣,旋即他也笑道:
“敢情总管你也在这儿呀。”边踮脚伸头往里面望,依承天道:“我那伯母呢?”
霍大光旱烟袋离口,嘿然笑道:
“小子,你还是沉不住气,终于露出马脚来了。”
依承天道:
“我露出什么马脚,小子这是来探望我伯母的呀!”
“呸!”霍大光怒道:
“到这时候你还在死赖,敢情你真的把飞龙寨看成了前山的和尚寺,来去自由?老实告诉你,白天你见的那两个女的,一个是我老婆,另一个是侍候我老婆的丫头,而你小子还在作梦呢!”
依承天心中窃笑,却故意惊奇的道:
“总管大人,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霍大光缓缓向门口逼近,边寒着老脸,道:
“老夫未同你开玩笑,倒是你小子像是在开玩笑,说吧,说出你的真名姓来。”
依承天指天指地的道:
“我真叫依承天哪,骗你不是人。”
不料就在这时候,霍大光旱烟袋暴伸如毒蛇出洞,热呼呼的旱烟锅直向依承天面门点去。
依承天上身向左稍偏,引导那点来的旱烟袋锅,然后突然向右猛偏而使得霍大光的旱烟锅就在他左臂外半尺处滑过去。
旱烟袋未及收回,霍大光左腿膝一收,猛向依承天的小月复下撞去,招中套招,端的了得。
左手下拍,双脚交互内旋,依承天奇奥的竟旋身到了霍大光身后面,只见他伸手轻拍霍大光肩头笑道:
“总管大人呀,你怎的恁般喜欢打人。”
霍大光全身一震,旱烟袋疾快无比的自左肋下向后点去,口中冷喝道:
“小子呀,你不但精通水性,且还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本事,这一点老夫看走眼了。”
旱烟袋点了个空,因为依承天人已站在一丈外站定。
淡然一笑,依承天望着满面惊骇的霍大光,道:
“总管大人,你能告诉小子,我那伯母在哪里吗?”
霍大光怒哼一声,道:
“她绝对不是你伯母,因为依水寒并未有你这个远亲,小子,我老实告诉你吧,就在今夜,寨主翻开飞龙寨的名谱查看,才发觉依水寒并未有什么这门远亲,显然你是个冒牌货。”
就在这时候,屋子里人影连闪,早见那老太婆与年轻丫头握刀走出来。
老太婆钢刀一指,埋怨霍大光道:
“老头子,你难道真的老得不中用了?怎的连这么个娃儿也收拾不下来。”
霍大光道:
“别小看这小子,他像江里泥鳅,滑得很呢!”
依承天道:
“果然是你老婆冒充的,为什么?”
霍大光怒道:
“因为要你现出原形,如此而已!”
依承天道:
“我本来叫依承天,有什么原形好现的,相反的,倒是你的这番苦心安排,反倒使我知道你们狼子狼心的阴谋。”
霍大光嘿嘿一阵笑,道:
“好小子,你忒也大胆,我问你,那雷一炮呢?”
如今似是彼此全敞开来了,依承天冷笑道:
“你很想知道?”
霍大光缓缓又向依承天逼近,边笑得十分勉强的道:
“听口气你小子一定知道了。”
依承天道:
“是的,我是知道。”
霍大光道:
“那就告诉我他在何处。”
依承天淡然一笑,道:
“告诉你当然可以,但我却不能白说。”
霍大光已在依承天身前不及一丈处站定,而霍大光的老婆与丫头,则各握着钢刀分守两边,如果一旦动手,依承天就得应付三方面攻势。
不过虽然如此,但依承天如今的胆子可大了,因为他在镇海一战,信心大增,“八步一刀”,显然傲视群伦。
现在,他却一副自然的站在霍大光面前,一副不卑不亢模样,而令霍大光不敢再贸然出手,因为刚才依承天回旋中拍在自己肩头的一掌,如果他存心要伤自己,只怕自己已挂彩了。
霍大光直不愣的站在依承天前面,道:
“你想怎样?”
依承天道:
“交换。”
霍大光怒道:
“怎么个交换法子?”
依承天道:
“如果你想知道雷一炮现在何处,你得先说出依夫人现在何处?”
霍大光点头道:
“好,我就直说吧,那依夫人已不在飞龙寨了。”
依承天一震,忙问:
“到哪儿去了?”
霍大光道:
“反正她母女二人不辞而别,飞龙寨上下人等都知道她母女二人背叛飞龙帮,一切迹象显示,她母女必然与雷一炮在一起了。”
霍大光明知道依夫人被掠去太湖,但他却不直接说出来,因为他与寨主于长泰一个想法,他们要以飞龙寨的力量再把依夫人母女抓回飞龙寨,无他,可能就是人在江湖的一股傲气使然。
不料依承天一听,当即仰天一声哈哈大笑,道:
“好个奸诈老狐狸,我就是同雷一炮一起的人,你却在我面前说谎,可恶!”
霍大光一听,双眉耸动的道:
“这么说来你小子就是开封城烧而未死的小癞子了?”
依承天一笑,道:
“那就随你去猜吧!”
便在他的这句话中,霍大光突然发难,这次他再也不敢大意,而且是志在必得的准备一击而中。
乌亮的旱烟袋一招“花枝乱颤”,犹似七八个烟袋锅般的敲向依承天的胸前几处大穴,左手五指如爪,隐藏在烟袋杆后面,光景是连敲带抓拿,准备一气呵成。
依承天原本是静如处子的倚在门的一边,今见这霍大光突然舞动手中烟袋敲来,他不及入怀掏家伙,但却斗然扭着上身连闪不断,双手就在面前一阵挥动中,就听霍大光一声猴叫,突然暴退一丈。
灰暗的夜色中,霍大光见依承天仍然站在那儿未动,不由得大喘一口气,道:
“你小子成精了,霍大爷真的小看你了。”
一旁的老太婆怒道:
“我们三人围住杀,老婆子不信放不倒他。”
霍大光点头道:
“老太婆招呼他右上身,下手要稳,丫头砍他左,霍大爷不信你小子还敌过我三人合击。”
依承天忙伸手一拍,道:
“总管大人,怎的每次见了面你就是看我不顺眼的想要我的命,合着我同你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成!”
霍大光怒哼一声,道:
“从你的出手招式上看,你小子似是窥知那‘八步一刀’绝学,只此一桩,你就该死。”
依承天道:
“为什么?”
霍大光的旱烟袋又举在胸前,这次他的举止比之刚才更为慎重,因为刚才那一招之间,他虽用了十成功力,但却在依承天的巧妙闪晃中,自己感到手腕连连被对方扫中而有些隐隐作痛,如果对方手中握着家伙,自己足有断腕之虑。
霍大光借着说话暗中再运功于全身,今夜如果不能收拾这小子必然后患无穷。
沉声如虎吼般,霍大光道:
“你小子不该伙同姓雷的盗走飞龙寨绝学‘八步—刀’,只此一桩你就该死。”
依承天哈哈一笑,道:
“我敬爱有加的总管大人,如果我具有‘八步一刀’绝世武学,你就不怕我加诸在你三人身上,送你们见阎王?”
霍大光冷笑道:
“任何一门武功,决非一蹴而成,你小子才入门几日,霍大爷不信你已登堂入室的洞悉其中奥秘,此时收拾你小子,正就永除后患。”
依承天一笑,右手刚刚放入怀中呢,突然远处一声嘶叫,那声音听来有如豹鸣的道:
“留他活口。”
依承天极目望去,只见两条人影,快不可言的一路向这小屋奔来。
不用猜想,那准是于长泰与于飞鸿二人来了。
依承天心中电闪一个念头——
既然依夫人已不在这焦山飞龙寨,眼前自己并未有绝对把握胜得了他们,自己似已无在此多留下去必要,何如一走了之。
便在他的这一意念中,依承天突然沉声怒喝,横肩直向霍大光撞去,他那神奇的双掌一上一下,小圈圈的在空中旋舞不断而形成两股气漩向霍大光罩去。
这又是什么武功?
霍大光便在一愣之间,早洒出一片烟袋锅激流迎上,在他的两边,各挥出两把钢刀,强劲无正的劈向依承天的上下两路。
于是神奇的一刻出现了。
只见闪击在空中的烟袋杆竟被依承天一把握牢,便在霍大光惊异的挣扎中,依承天早借着霍大光向后上方挣的力道,快不可喻的一个空翻,人已跃在霍大光身后三丈。
依承天并未稍作停留,他落地又起,一连三次,人已到了江岸边,便在这时,身后一团小黑影已离他不过三五丈远,他十分清楚,那是“小燕子”于飞鸿。
江边的浪花拍溅上岸。
浪花溅湿了石岸,也溅湿了依承天的衣衫。
远处,“小燕子”于飞鸿高声叫道:
“依承天,你等一等!”
依承天没有等,因为他只是轻声一笑,人已跃入滚滚的江水中消失不见。
依承天投江而遁,他自己带着满月复愁肠,因为干娘母女二人的生死存亡之谜,他未探知,而现在——
现在他却在江水中向一个方向潜去,回头望,焦山之上似是突然多了许多支火把。
原来依承天与霍大光等在那小屋门口搏斗时候,几个等在附近的汉子,早快步把消息禀向寨中于飞鸿,于是于飞鸿立刻同她爹于长泰赶来,只可惜依承天却以那“八步一刀”秘籍中的“泥鳅功”,贴着霍大光的头顶跃去,而使得老太婆与那丫头的两把钢刀劈在中途又收招,怕的是砍到霍大光身上。
依承天潜入水中,立刻随着暗礁附近的一个大漩涡带入水中,耳边一阵隆隆水声中,急流再次撞送,他已双手在水中攀着一块突出的礁石,于是身子稳在水下面没有随着漩涡进入江底。
依承天也曾想到,飞龙寨的人长年生活在江面上,水性必然都不错,自己决不能稍存大意而轻视对方,雷叔说的不差,轻视敌人就是骄,骄者必败。
依承天缓缓冒出个人头在水面上,岸上已不见有任何人影,便在这时候,他认清方向,往对岸游过去,对岸这时一片黑暗,但他自信多则一个时辰,他就会游上岸,那儿可是有条运河通江都,如今依夫人与霜霜小姐已不在焦山应是不会错的,只是自己在这江南不熟悉,顶多只认识江都城有个盛掌柜,盛家客店的盛掌柜是个值得一问的对象,除此,只怕就难了。
心念及此,依承天在水中更见游的快捷,江浪流逝中,只见他手脚奋力翻踢,宛似飞鱼破浪。
依承天已游过一半水程,忽的身后有了光亮,便见四五只快船燃起火把灯笼,急匆匆的自焦山驶出来,只见这些快船沿着焦山岸边缓缓在移动,船舷上人影幢幢,光景似是在寻找依承天了。
冷冷一笑,依承天自忖,你们找吧,找到天亮也是白找,哈……
不料就在那些灯光在焦山岸边移动一阵后,却又呈扇形的向外面扩散,显然是岸边找不到这才向江中追找了。
依承天借着夜暗,在水中潜一阵然后再浮出水面换口气,他曾在鲠门海岛上受过雷一炮的教,海水不惧,又岂怕这江水。
终于,依承天自一片芦苇中走上岸,回头看,焦山的几艘快船还在水面找人呢。
江南的点心花式量多,而江南的早点更是精致,只就糯米做的甜糕点,就有二十多种,叉烧的荤素各色包子,配以莲子冰糖粥,细品慢吃,端的是一种享受。
现在——
现在正是吃早饭的时候,从江边一路赶到江都的依承天,已经沿着运河奔了两个时辰,正是受累又饿,两年多未来这里,他依稀还记得自运河边到大街的盛记客店。
全身的湿衣已干,依承天像个公子哥儿般的走入盛记客店内,见店中正有不少人在吃着早饭,每个客人面前正放着各色早点,确是令他垂涎。
也真够巧的,这日早上吃的人多,盛掌柜也亲自端送,盛掌柜见依承天走进来,又见他穿的不俗,忙上前招呼:
“少爷吃些什么?”
乍听起来,依承天还真有些异样的感受,想起当年在开封,几曾想到会有一天被人称自己是少爷的。
眨着一双大眼睛,依承天道:
“盛掌柜,随便替我弄些吃的送我房里如何?”
盛掌柜道:
“你少爷认得老汉?”
点头一笑,依承天道:
“认得啊!”
盛掌柜惊奇的道:
“恕老汉眼拙……”
依承天道:
“那是你掌柜贵人多忘事。”边指着二门内又道:“还是给我先弄间客房吧。”
盛掌柜道:
“您少爷好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且随我来吧。”
又是那间客房。
那间他与雷叔二人同住过的客房。
房内的设备依旧,一张大床前面一张小方桌,桌上面一把茶壶四只茶杯,两张板凳对面放。
依承天进入房间,犹似回到家一般,先提起茶壶连喝两杯茶水。
盛掌柜亲把早点端进来,他东西往桌面上一放,不即离去,一手抚模着山羊胡子,低声笑问:“少爷,我越看你越像一个人。”
依承天只管往嘴巴里塞吃东西,闻言只是抬头看了盛掌柜一眼,露齿一笑,道:
“谁?”
盛掌柜摇摇头道:
“还是不说的好。”
依承天咽下口中东西,咕嘟嘟热莲子冰糖粥喝下半碗,这才抹抹嘴巴笑问:
“倒是说说看我像谁?”
盛掌柜一笑,遂拉过板凳坐下来,道:
“快三年了吧,那时候从北地来了个小癞痢头娃儿,他那个五官模样就很像你少爷。”
依承天直想笑,手上抓着一块八宝糕,边笑对盛掌柜:
“你何不把我当成那小癞子。”
盛掌柜忙摇手,道:
“不敢,不敢,那娃儿头上一层惹人恶心的白痂,少爷怎会是他呢?开玩笑!”
八宝糕已吞入肚内,依承天笑道:
“其实我就是那娃儿,你该从我的说话上分辨出来的。”
盛掌柜一怔,忙低声问:
“你真的是那个孩子?”
依承天道:
“一些也不假。”
盛掌柜一紧张,道:
“那我请问你,雷副总管呢?”
依承天望望门外,这才低声应道:
“雷叔他人很好。”
盛掌柜更见紧张的道:
“你与雷副总管离去后,未多天这江面上就出了大事,一开始各方都在找雷副总管同你,后来不知怎的,那太湖黑龙帮来了三艘大船,直杀上焦山飞龙寨,那一仗双方可死伤不少人呢。”
依承天道:
“可知他们为何拼杀?”
盛掌柜道:
“听说与你二人有关呀!”
依承天嘴角一牵,道:
“黑龙帮敢统兵杀来,当知太湖黑龙帮的势力不比这焦山飞龙寨弱呢。”
盛掌柜点头道:
“厉害的很呀,暗中我曾听人传说……”盛掌柜突然住口,眼睛尽在依承天面上一处……
依承天两只大眼一眨,道:
“怎么不说了?”
盛掌柜道:
“非是我不说,只为这件事情不能随便说,一旦传扬出去,不定飞龙寨的人会割我老头儿的舌头。”
依承天道:
“你同雷叔交情不错,我们自然是自己人,你想想,自己人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盛掌柜道:
“你真是雷副总管那晚领着来的小癞子?”
依承天道:
“你放心,如假包换。”
盛掌柜道:
“好,那我这就放大胆的告诉你。”于是,声音更见低了,只见盛掌柜那山羊胡子已触及桌面上。
桌面上盛掌柜的嘴巴在蠕动,依承天却竖起耳朵仔细听,唯恐漏掉一个字。
声音就在桌面上飘向依承天的耳中,而令依承天全身一震的道:
“真的?”
盛掌柜道:
“这事飞龙寨的人几乎全知道,可就没人敢传出来,一开始只是传说依夫人背叛了飞龙寨,但却在依夫人被掳去太湖以后,反倒没人再提这回事了。”
依承天半天未开口,心中正在思忖,原来干娘母女二人真的是可怜兮兮被掳上太湖黑龙帮去了,那两个女人忒也可恶,当初在开封城外柳树村没把自己骗走,想不到却又暗中潜入焦山把干娘二人掳去,自己不知,反倒进入焦山飞龙寨好一阵折腾,耽误几天时间。
盛掌柜见依承天不开口,低声问道:
“你打算怎么办?”
依承天伸手握住盛掌柜一手,感激的道:
“我在焦山三四天,就是不知依夫人下落,却无意间在你面前得知,倒省我不少麻烦。”他一口又喝完半碗粥,这才一身轻松的道:
“我潜入飞龙寨,一心是想先救出依夫人的,现在,我放心了,哈……”
盛掌柜忙想问:“你打算上太湖?”但话到口边未说出来。
依承天伸伸懒腰,道:
“盛掌柜,对谁也别说见过我这么个人,眼前我得关起房门先睡一觉了。”
盛掌柜忙起身道:
“你好生的睡,我不再打扰你了。”
盛掌柜走向店前去。
依承天一头杵在大床上,一觉睡到过午才爬起来。
依承天自江都赶来这无锡城那已是两天以后了。
沿着太湖岸,无锡算是最热闹的城镇,因为这儿不只是水旱码头都有,而且四通八达,商业繁盛,在依承天的印象中可不比开封城差几许。
依承天站在太湖岸四下瞧,那烟波浩渺的太湖对他可相当的陌生,帆舟点点,渔舟唱晚,光景比之黄河来,这太湖可就寂静多了,也可爱多了。
无锡近太湖岸处,也有临时租小船供人游湖的,然而只要问起要去西山,却是无人愿往。
夕阳已落,归舟摆岸,不少渔人抬网扛帆的上岸来。
依承天便在这时候,又缓缓的进入无锡城,顺着人潮,他来到了一家酒楼前,只见门框上方金字招牌上写的是:“太湖大酒楼”。
如今的依承天,穿的一身全是在镇江时候于飞鸿替他制的行头,宛似大户的公子哥儿般,比之当年小癞子,那可是不能同日而语。
现在,依承天手撩长衫大踏步走进这太湖酒楼,早见一个小二迎上前来,笑问:
“这位少爷,你是一个人来?”
依承天点点头。
小二伸手一让,道:
“你请这边坐。”
那是一张靠窗的小桌子,小二边擦拭桌面,笑问道:
“你吃点什么?”
依承天望望别桌客人面前的菜,边问道:
“有什么好吃的?”
小二一笑,道:
“好吃的可多了,只太湖虾就能叨拾出七八样来,像是生吃活剥,葱爆脆炸,还有——”
依承天哪懂这些,忙伸手一拦,道:
“随意弄两样上来,再装上两碗米饭。”
那小二一怔,道:
“你不喝酒?”
依承天这才想起这是一家大酒楼,以卖酒为主,自己既然进来,多少总得喝一些。
心念间,微微一笑,道:
“酒自然是要喝,你们有些什么酒?”
那小二道:
“酒可多了,不过你要喝烈性的,贵州茅台北地高梁我们这儿全有,普通一些的,陈年花雕女儿红,清淡一些的有绍兴老酒,普通黄酒,你喜欢……”
依承天道:
“半斤绍兴老酒。”
小二“噗哧”一声未敢笑出来,但依承天却忙改口道:
“一斤吧。”
小二随之去了,只是半天也未把依承天吃的送上来,反倒是忙里忙外的侍候着刚进来的客人。
依承天心平气和的坐在窗前小桌上等,不时的看着无锡街上的夜景。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个山羊胡半百老者,挺胸大步走来,这人后面还跟了七八个怒目壮汉,有的手上还提着烟袋,有的手上拎着手杖,想是这些人是侍候前面走的老者。
这一行人来到这“太湖大酒楼”,连酒楼掌柜也急急的迎上前去:
“盖爷你老来了,快请楼上坐。”
姓盖的一捋山羊胡子,登上酒楼,边对跟来的人道:
“只等金大力到来,叫他快来见我。”
于是,那人没有跟上酒楼,却在酒楼门口站着。
原来这个山羊胡半百老者,正是无锡地方的龙头老大盖天翁,自从上次他着意的侍候周全祈无水与司徒大山以后,至今未再见过周全几人,由于无锡距太湖黑龙帮的西山甚近,盖天翁岂敢得罪石腾蛟,一年三节,他是按时把厚礼送上。
最近,石腾蛟给他出了个难题,因为有个太湖好汉叫朱成龙的,就住在小横山,那朱成龙虽是个粗人,却有一身好本领,他能水下搏蛟,陆上伏虎,一身武功,端的不可忽视。
朱成龙是个穷汉,但生性刚烈,不畏权势,尤其对西山黑龙帮,他是一些好感没有,石腾蛟几次着人邀他入伙,他都不睬不理,每日只是驾着他的小舟在湖面捕鱼。
只是这朱成龙最喜杯中物,打来的鱼虾,大半换成酒喝,每次都会被他老婆大骂一顿了事。
由于朱成龙常往无锡买醉,石腾蛟就把邀朱成龙入伙这码子事托由无锡龙头老大盖天翁做说客,今晚,盖天翁就是准备在“太湖大酒楼”欲请那朱成龙喝酒,只是在湖岸边未为朱成龙接受,却正由那盖天翁手下大将金大力在堤岸边劝说呢。
已经是快半个时辰了,依承天尚自干坐在那儿,他可并未开口叫那小二,反正自己尚未筹思到计谋,坐着喝茶也够惬意。
就在这时候,酒楼门口出现两个人,一个是矮而粗壮的黑面汉子,另一个虬髯大汉,一身粗布衣衫,背上背着笠帽,手里还拎了个鱼篓。
这虬髯大汉边走边怨声连连,就是不知他咕哝些什么。
矮胖壮汉早见到酒楼门口等着的同伴,遂与那汉子一同陪着虬髯汉子登上酒楼。
酒楼上,盖天翁早哈哈大笑着迎上那虬髯大汉,道:
“朱兄弟,三请四请的,总算把你的大驾搬请来,快请上面坐。”
依承天这时也十分注意这虬髯大汉,觉得他与雷叔长的差不多,只是雷叔面上有个刀疤,而这大汉却是满面大胡子。
登上酒楼的虬髯大汉正是朱成龙,这时他虽是处在“太湖大酒楼”,却是依然粗嗓门的高声道:
“盖先生,你今为何一定要请我吃酒?我娘说的对,酒无好酒,筵无好筵,不认识的人不能随便吃人家的,有道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你总不会白请我吃酒吧。”
盖天翁哈哈一笑,道:
“且坐下来边吃边谈如何?”
朱成龙站在桌前面双掌一推,道:
“先说说要谈些什么?”
盖天翁伸手让着,边笑道:
“且坐下来吃杯酒,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朱成龙那宽厚的双肩一耸,见一个汉子猛地掀开一个酒坛,有一股酒香自坛中溢出来。而令朱成龙一喜,道:
“女儿红!”
哈哈一笑,盖天翁道:
“朱老弟真识货,正就是女儿红,快坐下来吧!”
一旁的短粗汉子叫金大力,这时他顺手一按,笑道:
“你我兄弟一场,就算是我硬拖你吧,一顿酒有何关系的,坐下来吧。”
那朱成龙一坐下来,早有人高叫上菜。
不旋踵间,又是盘子又是海碗的上了一满桌,朱成龙也不再坚持,当即菜来张口,酒满立干,大吃大喝起来。
依承天仰头可看的真切,见这朱成龙真海量,一碗四两的酒,只一张口就全下了喉,他这才拍拍桌子,道:
“小二。”
那小二似是想起有这么个人,才笑道:
“你叫的那些不多,马上送到。”
依承天听的十分不自在,却也未便说什么。
没有多久,小二这才把依承天吃的全搬上桌。
依承天边吃边思忖如何找上西山黑龙寨呢,突听得楼上那虬髯大汉,道:
“我不干!”
依承天哪会知道的。
不料又是一阵过去,突然见那盖天翁一拍桌子,道:
“敢情你是真的不识抬举了。”声音大,连楼下也听的十分清楚。
不料盖天翁的话才落,就听得一阵“哗啦啦”响声传来,早听得酒楼上其他酒客匆匆往楼下逃。
便在这时候,只听那虬髯大汉吼声如雷,道:
“是你们强拉活抓的把朱大爷请来吃酒,敢情还附带着令朱大爷十分不痛快的条件,这酒我也不吃了,姓盖的,再见了。”
一席的酒菜被他掀翻,盖天翁岂是省油灯,只听得一声断喝,盖天翁道:
“围起来,先给我敲断他一条腿。”
依承天在下面向上看,四五个壮汉正把姓朱的大个子围在楼中央,只吓的掌柜忙站在梯口让道:
“别打了,盖爷,会出人命的。”
盖天翁戟指掌柜,道:
“别担心你的家具,毁坏的只管找我赔。”
那个叫金大力的矮胖子早对姓朱的大汉劝道:
“朱大哥,快点点头答应吧.其实盖爷也是为你好……”
不料他话未说完,姓朱的双目如牛蛋般一翻,喝道:
“别再说了,黑龙帮的作为我太清楚,姓石的聚众占山鱼肉一方,啃天吃地一如强梁水寇,我朱成龙斗不过他们,但我躲着总可以吧,想要我加入他们一伙去欺压善良,太湖为盗,我不干,你们最好也省省劲,免得大家有伤和气。”
说着,一把抓住那金大力,又道:“金兄弟呀,你该知道我的作风,宁吃良心粥,不吃害人肉,怎的要我来吃这顿酒。”
金大力道:
“盖爷也是为你好呀!”
“呸!”朱成龙怒道:
“姓盖的是个什么样牛鬼蛇神我清楚,十斤女儿红我可不会醉,他是无锡地方大无赖。”
盖天翁狂喝一声:
“上!”
刹时间五六个壮汉已把朱成龙围在酒楼上互打起来。
也许朱成龙酒吃的多了,一上来他就被人打中几拳,只是他连哼也没有,抡动双拳击东打西,刹时也被他打倒两个。
一旁的盖天翁大怒,挽起衣袖一个斜跨大步,人已欺在朱成龙面前,双臂倏扬疾抓,直向朱成龙喉结掐去,灯光下他五指犹似虎瓜,带起“咝咝”锐风。
上身疾向后扬,朱成龙变拳为掌,交互连连拍出,才躲过盖天翁的一抡快抓,不料背上却结实的又挨了三拳。
巨大的身子急旋,朱成龙十斤女儿红已在肚子里作怪,他似是双拳不听使唤,双脚行动笨拙,不旋踵间,人已被几个壮汉掀翻在楼板上。
冷冷连声笑,盖天翁抓起倒在楼板上的一只板凳,沉声厉喝道:
“既不能为石爷所用,盖大爷也不喜欢像你这种自命清高之人,且砸断你一腿,丢你太湖喂王八。”
盖天翁高举着长凳,山羊胡子在抖动中,正要往朱成龙的膝上砸去呢,突见楼梯口人影一闪,一众八九人尚未看清楚何人呢,盖天翁的手上板凳却“扑通”一声掉在自己面前,差一些没砸中自己的脚。
板凳落地,盖天翁人已捂住肚子,半弯着腰怒叫道:
“你是何人,竟敢插手管盖爷的事!”
灯光下,众人只见是个少年人,正站到朱成龙身前低头看。闻言回身一笑,道:
“人各有志,何必强求,这件事就算了。”
盖天翁怒哼一声,道:
“乳臭未干小子,我看你是想找死。”
金大力早戟指少年人道:
“你究竟是谁?”
少年人淡然一笑,道:
“江湖人管江湖事,你就把我当成江湖人吧!”
盖天翁大吼一声:
“给我打!”
便在这时候,朱成龙正自浪藉一地的楼板上爬起来,他施力的晃动着大脑袋,又看了面前少年人一眼,道:
“朱成龙谢谢你了!”
少年人一笑,道:
“你喝多酒了,快走吧!”
盖天翁冷笑一声,道:
“想走,那得留下些零碎来。”
少年人回头一笑,道:
“行,只要你们够份量,别说是些屑零碎,命留下来也可以。”
盖天翁八九人几曾把这年轻人放在眼里,别说是打,就算压也会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压扁。
就在他的狂怒中,双拳互换,横肩断喝道:
“上!”
那“太湖大酒楼”地方可真够大,就在一连又打翻三张大方桌之后,便见那年轻人突然施展一种怪异身法,犹似浪蝶弄花一般,刹时忽东忽西,左闪右躲,幽灵般回旋在拳风掌影下,兀自轻声在笑。
原本那朱成龙也正要挥拳助战,只是他却四肢发软,手脚无力,只能闪动大舌头怪叫连连。
少年突然沉声道:
“各位小心了。”话声中突见这少年身法倏变,立刻就听得一阵“砰砰”声响起,接着唉呀连连,有几人已被踢翻在楼板上,其中一人正顺着楼梯往下滚。
盖天翁万万想不到面前这小子如此了得,忙高声叫道:
“稳着,稳着上,相互支援——”
不料就在他的话声中,少年却已隐隐的站在楼梯口上,边搓搓双手道:
“各位,这种糊涂仗最好别再打了。”
盖天翁怒极反笑,道:
“小子,你可是见不得地上躺人,敢情是胆小怕了?”
少年人牵动嘴角,道:
“你我本无仇,何必定要以命相搏?”
不料盖天翁突然自腰间抽出一把尖刀在手,道:
“小子可恶,竟然在无锡踩你盖大爷的堂口,今日不叫你留下些零碎,往后盖爷就别再混下去了。”
那盖天翁抽出尖刀,另外几人也早拔刀在手,刀光霍霍,冷焰激流中,早吓得楼下看的人纷纷往酒楼外面退避不迭。
“太湖大酒楼”的掌柜伙计,全在叫苦连天。
于是,那少年人笑了——
笑代表着一定的意义,因为这时候谁也不会笑得出来,而他——少年人却在笑……
于是,这少年人的右手自然的伸入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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