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又仔细商计,把此去投师如何人门以及所带银钱衣物谈了一阵。吃完夜饭,金标自往黄庄办赈。
郝济奉命次日一早起身。好在热天,相隔又近,不用多带衣物,出身又是农家,习于劳苦,常受乃父指教,虽然未曾出过远门,外面的事和江湖上的过节也都晓得许多,天还未明,便别了乃母家人和一些交厚的村民,乘着早凉,往新蔡赶去。两地相隔才只七八十里,郝济脚底甚快,随身只有一个洗换衣服的小包裹,并不累赘。一路跋涉,水陆兼进,遇到水面较宽之处便将衣裤月兑下,涉水而过,过了两路,离城只有三十里,方始走上无水的道路。
当日天气奇热,加以赶路心急,途中不曾停息,到时天已近午,毒日当顶,一则饥渴交加,又见身上满是泥污,心想,这等神气,如何好去赴约拜师?于是先到河里无人之处洗了一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履,把湿衣洗净拿在手上,准备去往前面镇上打尖,吃上一饱,就便将那湿衣晒干,再往西门善法寺绕去。忽见前途柳荫之下有带卖蒸馍的茶摊,郝济虽未成年,颇知物力艰难,身边虽然带有十几两散碎银子和一吊制钱,因觉此去寻师至少一年才回,来日方长,并不舍得随意花费,心想:镇上饮食较贵,不如就在这里晒干衣服,随便吃上一饱了事,留下钱来,就便还可和父亲一样帮人的忙,何况拜师之后身边多有几个,随时照娘所说,孝敬师长也方便些。如今遍地灾民,能够吃饱已是天堂,何必吃什好菜?念头一转,便往前途柳荫之下走去。
摆茶摊的是个老头,祖孙两人甚是和气。郝济先将湿衣挂向柳梢之上,买了干馍和两大碗凉茶,胡乱吃饱,坐在板凳之上,正想:这位张老师命我事完来此,他说三日之内有人寻来,业已应验,分明事情他早知道。这样热的天气,想必人在庙内不曾走开,衣服转眼就干,起身时只穿一双草鞋,业已丢去,赤脚上路省事不少,此去还可穿那新的布鞋,岂不也好?正问卖茶老头往西门去的道路,忽见相隔三四丈斜对面另一柳树之下坐着男女两人,仿佛走了长路,嫌天太热,来此乘凉休息。先未在意,因衣服还未干透,打算再等一会,男的忽然走来买茶,好似渴极,一口气先吃了三碗。
郝济人本机警,刚看出那人年约三十来岁,一身穿一件麻布长衫,布质虽粗,甚是整洁,看去像个文人,但是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光,行动之间也颇轻健,像个会家,同时又看出女的坐在一个包裹上面,外面露出碗口粗细、三尺多长一条,也像是件兵器,男的业已端茶走去。心方一动,忽听马蹄响动,由县城官道上驰来一人一骑。
马上人是个短装壮汉,腰间还挂着一件兵器,鞍辔鲜明,马也高大,人坐马上,甚是精神,头戴一顶宽边草帽,紧压眉间,看不清面目,马却跑得不十分快,本由官道上跑来。少年男女停留的那株柳树最是繁茂,柳枝毵毵,已快低垂及地,树下两人几被遮住,马上人离地较高,自然不易发现,业已跑过,离开茶摊也只六七尺远近。恰巧少年在茶摊上刚吃完三大碗冷茶,又端了一碗回去,和来骑正好对面错过。马上壮汉眼望前面,人被柳荫挡住,先未留意,快要过时,少年好似微"噫"了一声,头往起一抬。壮汉闻声惊顾,偏头回望,少年也正望他,双方目光正对,少年只偏头看了一眼,各自端茶往柳树下走去,仿佛看错了人,并无其他表示。
双方对走,转眼之间,人马相去已三四丈,壮汉却似有什警觉,两道浓眉往上一抬,当时目射凶光,面现怒容,把头一偏,倏地回马赶来,其势甚急。少年还未走回原处,眼看快被迫上,树下少妇也似有什警觉,起身迎来。马上壮汉虽然神色不善,上来并不像是就要动武神气,少年也回身相待,互相对面相看,呆得一呆。壮汉方问:"朋友,你是哪里来的?"少年微笑,还未及答,忽听娇呼:"星哥!昨日所说的那伙狗贼,这厮也是其中之一。"话未说完,壮汉闻声侧顾,一见少妇,口中大喝:"果然是你两个小狗男女!"还未伸手拔刀,接连两声清叱过处,少年猛一仰头,把口一张,立有一股瀑布由口中箭雨也似激射出来,照准壮汉迎头喷去。
壮汉看去身材高大,貌相狞恶,这时手伸腰间,刀已拔出半节,快要离马而起,纵将下来。不知怎的,少年刚吃下去的三碗冷茶所喷出来的一股水箭,他竟会承当不起,怒吼一声,几乎仰翻马下,头上宽边草帽也被打翻,只剩一根丝带套在头颈里面不曾落地。壮汉似知不敌,动作更是机警迅速,马骑得更是好极,身子虽然仰翻一旁,人并不曾下堕,就势两腿一夹,马便和转风车一般圆转过来。壮汉身子歪向一旁,还未坐正,马已箭一般往前路猛窜出去。
那马久经训练,知道主人遇见强敌,拼命往前急窜,逃得太急,相隔茶摊甚近,势甚惊人,其实马甚灵巧,决不至于将摊撞翻。郝济天性侠义,少年喜事,上来便对壮汉生出恶感,不知怎的,看去不大顺眼,见他无故回马欺人,神态凶横,已有不平之念,又没料到少年武功这等好法,就凭刚吃的两三碗冷茶就将强敌打退,正在快意,忽见马往茶摊冲来,惟恐将摊撞翻,顿忘乃父在外少管闲事之戒,立即挺身而出,大喝:"留神人家摊子!"声随手出,扬手一掌,本意朝马推去,不料去势大急,纵得又往前了一点,马性又极强悍,误当敌人阻路,再见对方手无兵刃,又是一个未成年的童子,竟朝人猛冲过来。
吃郝济这一推,人未冲倒,马却吃了大亏,斜窜出去一二丈,一声怒嘶,二次朝前猛窜,跑得更急,隐闻马上人厉声大喝:"无知小狗,也敢欺人!"跟着便见壮汉人已坐正,回身把手一扬,跟着便有两道三寸来长的寒光映日飞来。郝济见壮汉如此凶恶,自己并未和他作对,不过恐将茶摊撞翻,要他让开,素不相识,竟用暗器伤人。心中大怒,一面身子微偏,乘势将那寒光接住,乃是二枚前带刺钩的钢镖,越发气往上冲,大喝:"是好的,你不要逃!"待要飞步追去。壮汉马行如飞,一路翻蹄亮掌,日光之下宛如一条人箭,后面带起一条灰龙,朝前急驰,业已逃远,连想用原镖还敬都赶不上。
郝济方想这厮的马真个快得出奇,我还第一次见到。忽听身后笑说:"这位老弟贵姓?无耻鼠辈,追他作什?请到前面树下一谈如何?"郝济先见茶摊的老头正将孙子喊住不令开口,望着自己满面愁容,知道这类本份老人胆小怕事,好在钱已付过,略微招呼便随少年同行。少妇业已回到树下,见了郝济,起立相迎,双方礼见。郝济问知少年叫许天星,少妇是他妻子庄淑玉。自己也报了名字,先不肯说金标之子和此行用意,后来愈谈愈投机,看出对方人颇方正,对他十分关切,这才说起要往西门外善法寺投师之事。
许氏夫妇先似有话不肯明言,及知问出所寻师父姓张,住在善法寺后园之内,本不相识,日前无心路过蒙其垂青,令在三日之后前往相见等语,立时喜动颜色。夫妻二人互相对看了一眼,天星笑道:"这大好了!实不相瞒,方才那贼的来历,并非不肯明言,只为老弟年轻,不知外面的事,不晓得他来历倒好,所以我不肯说。我知老弟是块快要琢好的美玉,特意请来一谈。你可知道方才那一掌闯了祸么?此贼姓白名强,外号双刀小白龙,匹马双刀纵横黄河上下游南北两岸,近年凶威愈盛,便仗此马成名。马本异种,性情猛烈,又经主人训练,愈发凶恶,差一点的人决经不起它一冲,被他踢上一脚更难活命,又当跑得正急之时,你这一掌竟将它推出老远,不是内家真力到了火候决办不到,可是马并不曾重伤,实在奇怪。
"方才听说你往投师,所寻那位老前辈我也知道一二,今日曾往拜望,可惜人已他出,没有见到,只恐此时不会回来呢。他以前帮过庙中老和尚的大忙,新近才住在他庙里。那是庙后一片园地,共只两间小房,他平日住在里间。有许多话你我未见他老人家的面我不便说,你只当他姓张,将来自会对你明言。他老人家以前并无徒弟,照你所说情形,拜师定能如愿,但他行踪神秘,不愿人知,在家还好,如未回庙,休说见人,连话也间不出一句。
"到了那里,无论遇见什么和尚,只将左手三指一伸往前额一点,不必多说,便由西偏殿甬道绕往后面那两间小房以内,自将草席铺好,放下随身衣物,旁边芦棚下炉灶俱全,屋里米面食物全都齐备,只管去用,无人管你,譬如当你自己家中一样。和尚们决不至于过间,也无什人惊动。菜园便他所种,你如闲得难受,随便寻点事做均可。日里如其练武,却不要被人看见。有事也由后园篱笆小门出入,不必去往前殿,他们必当你自己人看待无疑。
"我们本想陪你同去,一则有事在身,若非遇见老弟,业已上路,方才又和狗贼闹了一点过节,必定看出我夫妻的行踪,所行同一方向,前途难免有事发生,日里有人,不便快走,暂时只好分别,我们不算外人,将来总有相逢之日。老弟年纪轻轻便有这好底子,又得名师指教,成就必大。日来老前辈回庙,请代问候,我两人要告辞了。"
郝济衣服已干,早就取来包好,见二人要走,好生不舍,还想探询双刀小白龙的来历本领,住在何处。天星笑道:"说来话长。令师见面多半要对你说,只要蒙他老人家收容,必可无害。就照老弟此时本领,也非敌他不过,只是这厮虽是独脚强盗,党羽众多,人更凶险,他把那马爱如性命。方才一掌实是不轻,马虽不曾重伤,吃亏总不在小。
我料这厮恨你入骨,你又将他二只钢镖接去,他见我们人多,不能取回,又是一件使他恨毒的事。你寻的那位老前辈已有多年未出世,决不肯露真实姓名。将来狭路相逢,定难免于动手,你老弟便是从师之后,也须小心一点。此人左额眉毛上横着一道刀疤,一望而知。行再相见,我们也许三二月后去往庙中拜望,只将我所说的话记好,省得这样热天无处栖身便了。"说完,三人重又作别。
郝济路早问明,独自一人往西门城外走去。到了善法寺一看,庙并不小,在一土坡之上,四面多是田地,离城尚有六七里,另有里许来长一条小路通向官道,左近零零落落几十户人家,都是当地农人。庙产不多,也无什香火。老方丈智明年已七十,人甚清健,以前自带僧徒下地耕种,经过多年勤劳,将初来时一座破庙建得十分整齐。虽只得数十亩庙田,自己耕种,足够度日,可是一班烧香的人,尤其有钱人家,说和尚只该修行念经,不应下地做那村俗之事,全都看他不起。庙中香火本就稀少,经此一来愈发冷落。
当地风景较好,打扫干净,庙中又栽有一些花树,县城地方大小,无可游观,一些有钱人家遇到春秋佳日,偶然也带了家人前往庙中看花饮酒,在庙内外花林之中转上两圈,但只留下许多残核剩果扬长而去,给小和尚添些麻烦,连香资都得不到。和尚也不计较,自到庙中,从未劝募,照样种他的田,直到去年,满了七十,经庙中十几个僧徒再三力请,方始答应退休。但是勤劳已惯,不耐坐吃,每日念完了经,仍要亲自下手做些杂事,只不下地耕种而已。庙中本来田产,均被附近土人种去。
以前庙中和尚走动官府,甚是强横,这些种有庙田的佃户,十九吃过他的苦头,无奈和尚有财有势,孔武多力,又与城内官差、豪绅勾结往来,土人心虽怨恨,敢怒而不敢言。这年庙中忽然起火,将后殿烧去多半,附近村民恨极和尚,不肯往救,到了半夜,才被庙中僧徒自行扑灭,还有几个凶僧恶徒也被烧死火内。隔不几天,庙中便换了现在的智明老方丈,因其人性善良,比以前方丈师徒相去天渊,从此非但没有倚势欺人,所租出去的庙田也都无形放弃。头一二年,佃户交祖他还肯收,只不争论多寡,交得多的,他还退回一半,一面自率徒弟躬耕,将庙前一些空地全数开垦出来。以前残留僧徒还有几个留下,因不耐清苦岁月,明去暗逃,逐渐走光,只剩同他来的几个中年和尚,后又收了七八个徒弟,不消数年,后面殿房也经他师徒合力重新建造起来。
这年秋天,老方丈忽将佃户全数喊去,先退了租,再当众声言:"我们出家人,理应念佛之外自己谋生,有钱人布施香资,自然来者不拒。你们终年勤苦,衣食难求温饱。
我看庙中旧账,你们所交祖粮业已超出昔年田价许多倍,再叫你们永当牛马,问心不安。
照理还应该退还你们,因我新来,年数不多,耕种所得仅够食用,无此余力,只好你们吃点亏,以前所交作为田价,由庙中出一卖契,永归你们营业,从此与本庙无干。好在我师徒庙已修好,照此下去衣食总能将就,要多的钱,出家人也无用处,就此算了结吧。"
众人因以前庙中全是酒肉和尚,庙产香火所得并非小数,仍嫌不足,另外还要巧立名目向众勒索,稍不遂意便要吃亏,不种庙田又难苟延残喘,常年忍痛挣扎,恨在心里。
不料换了这样一个好方丈,因其从不多取,近二三年来大家都能温饱,已是千恩万谢,没想到这样慷慨,退了当年的租不算,又把旧有肥田送人,自开生地,躬耕度日,天底下哪有这样好人?当时惊喜交集,几疑是梦。有的觉着老和尚大好,这等做法,间心不安。有那迷信太深的,更认为此是供养神佛的庙产,无端为己所有,恐有灾害,再三坚辞。后来老方丈苦口劝说:"我佛家既讲因果和慈悲,便不应该损人利己,不织而衣,不耕而食。你们日晒风吹,用自己血汗辛苦,取自己的衣食用度,天公地道,有何不可?
如有罪恶,由我一人承当。你如不信,我就向神发誓。只管把契拿去,包你无事,你们因我新来,不算以前方丈的;日账,这已足感盛情了。"
经此一来,城内外原有的一些老施主,虽因老和尚对这些人神态冷淡,衣服破旧,不善应酬,断了往来。附近乡民又经僧徒劝告说:"烧香许愿并不相干,重在自己为人如何。我们修行另有原因,一样穿衣吃饭,并不比你们高明,无须将此有用之财拿来烧掉,还要耽误谋生时光。真要非此不可,不必烧香,叩了两个头也是一样。"来人有的感动,被他劝说过来,有的见和尚简直是个庄稼汉,见人烧香,并不接待,反说无益之事,所说都是勤劳的话,也就不再上门。
经此一来,香火虽然极少,左近村人对他师徒却是亲热到了极点。起初人们认作奇谈,传说许多怪话,老和尚只当耳边风,无论好坏,至多付之一笑。中间被县官知道,还疑心他是歹人在此隐迹,派了干捕前往窥探,及和老和尚见面,谈上了一阵也就走去,年代一多,也就不以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