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人影无双 二 有翅膀的异人 作者 : 还珠楼主

宾主相见,一问经过,才知陈玉庭半夜醒来,正准备起身洗漱,去往后园练功夫,猛一转念,瞥见灯光照处墙上映着一条胁有双翅的黑影闪动。初见时还当眼花,忽听夺的一声,一把木柄小刀钉在面前桌上,墙上人影一闪不见,忙即追出,人已无踪。同时前院十来个徒弟也有惊动追出,见面一问,说是方才见一有翅人影一闪不见,一算时刻正和自己所见相同,内中几个本领较高、心粗气壮的业已追将下去。跟着又听自己人报,说房中并未失物,只将所戴碧洗帽花摘去,木柄上面斜刻着一枝短笛,转念一想,忽然醒悟,忙命将徒弟追回,不令追赶。

自己回到屋内,由家人手中要过那口木柄小刀,见来人所留记号长才七寸,木柄占去一半,甚是锋利,不用时可以分开。柄上用火印烙成一支短笛,并非雕刻,也无名姓留下,料知是一伙最有本领的飞贼,人数至少也在两人以上。自己和江湖上人平日只有好感,并无冤家,对方无缘无故开这玩笑,将信号留下,取走一块碧洗帽花,其中必有原因。本来就料对方因在当地作了大案,知道他和官府方面相识,朋友徒弟又多,恐其作梗,来此警告。忽见一个心月复门人由后院得信惊起,赶来探询,一见那刀和刀柄上的笛印,忙将日里所闻告知。

大意是说,近十天中城里业已接连闹了好几处飞贼,失主都是富绅大户,最奇是这两个飞贼来去无踪,前后六七家失主没有一人见过他的本来面目,内中两家非但养有护院武师,本身也是会家,不知怎的,出事时节业已警觉,又当大雪之后,房顶上面均有尺许来深的冰雪,竟未发现一点脚印。来贼均在人家夜饭刚过不多一会突然出现,事前事后必有两条仿佛胁生双翅的飞人影子在墙上一闪,转眼无踪。不论主人人数多少,本领高低,必要当场出现,闪上一闪。初被窃时失主自然急怒交加,一面追贼,一面查点失物,准备报官。可是不消片刻,主人定必严禁声张,甚而家中养有武师的也都一样,哪怕这些武师打手觉着来贼不等夜深人静公然下手,偷走贵重财物不算,还要故意显形,欺人太甚,使他丢脸,心中有气,自告奋勇想要捉贼,均被主人再三劝住。内有一家是个恶霸,更为可笑。因那飞贼偷走大量财物,照例留刀之外并还附有一张纸条,主人看过便即烧掉,也不知说些什么。第二日忽将所养武师打手一齐遣开,推说库存金银已被来人知道,大是不妥,自带心月复下人挑那最贵重的金子用小皮箱装好,放在后楼无人之处,却不令人看守,第三日早起忽然不见。

所用武师有一人本是镖行出身,本领颇高,看出主人受了飞贼恐吓,非但不敢声张,并还照飞贼纸条警告所索金银数目准备停当,放在无人之处,等他来取。自觉食人之禄不能忠人之事,眼看主人受此损失,无计可施,传说出去丢人大甚,越想越气不平,再三设词探问,主人先是守口不说,后经力劝,并说:"就是来贼厉害,主人顾念身家性命,不肯和他计较,多少也应使我们知道他的来踪去迹,好作准备。否则,照他这样言不二价,日后来之不已,多大家财也禁不住对头贪得无厌。偷去大量财物不算,还要主人亲手送上,天底下哪有这样情理?我们和江湖上人都通声气,主人如说实话,哪怕敌他不过,由我们去寻门路,也许套上交情,凭着江湖义气将所失财物讨些回来,岂不也好得多?就是我们不怕丢人,主人也要防他来之不已无力应付才好。"失主方被说动,说了实话。

原来这两个飞贼非但本领高强,神出鬼没,并还深知主人底细和那许多不可告人的阴私之事。纸条上写,他那不义之财最多,当时不曾取完,必须照他所说金珠数目放在后楼无人之处,等其自己来取。口气并不十分凶恶,也无恐吓之言,但是使人一看,想起以前所为先就心寒,再加对方那等神秘奇怪,宛如鬼物的动作,自更胆怯心慌,只得忍痛答应,井还禁止下人声张等语。那武师虽因衣食所迫,受富贵人家豢养去做鹰犬,多少有点骨气。听主人说完,再三哀求不令泄露,口虽答应,心却气愤,不便张扬,便在暗中留心,一面约了几个有交情的能手想和对方一拼,哪知过不两天就看到颜色,不好意思再吃主人的饭,只得告退出来。不知怎的,被他访出被窃的已有好几家都是这样情势,失主一个也不敢声张,自知不是这两人的敌手,业已准备回乡,因和那徒弟相识,日里来此作别,背人谈起此事,所以知道此刀来历,连那告退的武师本人对这两飞贼的本领也佩服到了极点。至于外面传说更是神奇,内中几家失主的下人都说飞贼和鬼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胁下生有双翼,并能化身为二,同时行动,其急如电,谁也休想捉模。

本身经历虽未肯说,料被对方制得啼笑皆非,吃亏不小,所以心灰气沮,情愿回家种地,自卷铺盖。为了昨夜和那武师践行,回来太迟,见师父已睡,不曾禀告,所料飞贼来意也和武师相同。

陈玉庭听完前言,料知纸里包不住火,只管失主被飞贼吓倒,不敢报官,照此目中无人,胆大妄为,风声终难免传说出去,必是官府得到信息,或是有什人想请自己相助擒贼,所以对方先来一个警告。想起自己多年盛名,这两个怪贼竟不放在眼里,上来先显颜色,示威恐吓,实在气人。但照对方这等本领行为,便是自家师徒出手恐也难占上风。正料赵、毕二捕人最机警,耳目又多,不会不知信息,也许官府方面命他来寻,果然天还不曾亮透,赵、毕二人便寻了来。互相一谈,玉庭一听昨夜那两家失主出事经过,比徒弟所说还要神奇惊人。

飞贼举动和昨日武师所说那几家被窃的情形差不许多,但这两家乃本城最有名的显宦豪绅,家中奴仆成群,并还养有不少武师,几位小主人又都爱武,内中一家正在家宴,先是大厅壁上现出一个飞人影子,往来两次,都是一瞥而过,上来不曾想到闹贼。后听家人来报,说库房大开、失去大量金银珍贵之物,众武师也被惊动,立时点起灯笼火把,房上房下四面搜索,闹了一阵,连飞贼影子均未见到。因主人的子女孙儿年轻喜事,又会一点武艺,得信纷纷奔出,在众人簇拥之下前往捉贼。老封翁和几个妇孺还在席上,旁边立着几个丫头,正在拍桌怒骂,说下人无用,这样多的人刚黑不久竟会失窃,一面忙着命人查问所失财物,猛觉一股急风,烛影摇摇中面前立着一个怪人,扬手一道寒光钉向桌上,跟着叭嚓连声,四外所悬华灯画烛立被打灭了六七盏。就这满堂男女老少哭喊惊呼之际,人已不见,惊慌忙乱中只看出那飞贼从头到脚都是黑色,也看不出他的面目,两胁下面仿佛垂着两片翅膀,不住颤动,人也单脚立地,上身向前,形如飞鸟,只闪得一闪,一声哈哈,人便不见。据两个幼童说,黑人会飞,转身时两膀平分,两翼一展,那么厚的棉门帘竟会无风自开,往门外飞起。

老封翁惊魂乍定,再看那道寒光乃是一柄明晃晃的小刀,上面附着一个纸卷,看完之后当时烧掉,立将家人子女连所养武师豪奴召集拢来,正不令众人声张,隔院忽又有人来报,说左邻儿女亲家也被窃盗,所失财物甚多,正和账房师爷商计,开了失单,想往报官等语。老封翁闻言大惊,想起纸条上面警告,慌不迭亲身赶去,两亲家背人密商了一阵,觉着失窃财物事小,如与飞贼结怨还要身败名裂,连朝中做官的儿子也要同受其害,只得忍痛中止前念。因听老管家曾和赵三元商量,惟恐县里得信,走漏风声,并还连夜命人拿了亲笔书信去向县官通知,情愿自认晦气,不令张扬捉贼,说得那飞贼简直像个怪物,神奇已极。

宾主三人全都深知江湖行当,虽觉对方实是几个飞贼,决非鬼怪,不知用什巧妙手法故示神奇,做得这样吓人,但这本领之高也非寻常所能抵敌。商量了一阵,因那几家失主的武师内有数人相识,便由玉庭出面请来探询,提起此事全都摇头叹气,说起对方本领之高连听都不曾听过,如何能与相抗?如照赵、毕二人原意,向他拉拢,套上交情,就说失物不能归还,能够请他远方发财,不再生事,免留后患,使大家吃碗太平饭,少担心事也是好的。谁知对方软硬不吃,始终寻不到他踪迹,只想打听下落,与之结交打招呼,人见不到,还不致吃亏;如想和他硬拼,约人寻踪搜索,便非吃苦头不可,不是被他赶在头里朝所请的人先开一个玩笑,使双方啼笑皆非,做声不得,便是吃上一场苦头,逼得你知难而退。内中两个好手无意之中听说,大明湖边有几家穷苦渔人忽然换了棉衣,生了疑心,暗中留意,前往访问,除觉那一带的苦人家中都有存粮,面带笑容,有的并还穿上新买的冬衣而外,别的一句也问不出,归途却吃了一个苦头,几乎送命。

经过详情未对人说,但一到家便向主人告辞,并还声明,从此不吃这行好饭,次日便即起身,谁也留他不住。最奇是这飞贼下手前后,墙上必有一两个胁生双翅的黑影闪过,时单时双,并不一定,偶然又在同时出现,形态相同,连动作都一样,仿佛会有分身之法,一时化身为二,动作之快从来所无。

南关富户朱百万事前因得内亲密告,想起家中富有,恐其光顾,暗中戒备。本人会武,并借请客为由,暗中约了两个能手,日夜相助守候。因知对方来时动作时光、下手来去均差不多,算计必要当众现形,并还特意注定当地墙壁,只一现形立用暗器乱打,并朝所去方向急追搜索,哪知仍是无用。戒备只管严密,怪人黑影照样是在众目之下由墙上飞过,头一家暗器发出,飞贼竟如无觉,只打碎了好些玻璃明瓦。后才看出飞贼是由窗外飞过,财物自然失去不少,并还受到警告,约定第二日夜里同一时间还要再来。

这家主人性较倔强,见他欺人太甚,动了真火,决计一拼,看完飞刀留字,立时发话叫阵,说:"你要的金银现成,明日准定如约放在桌上,如有本领只管拿走。"话刚说完,便听东面房顶笑声吃吃,忙即过去,西面房角后墙外又有笑声,等人赶去全都扑空,只一个打更的说,飞贼胁生双翼,业已飞走。恨到急处,一面满布罗网,想好埋伏,到时真把金银放在大厅桌上,从房上到房下到处都有专人防御,每条出路也有埋伏,满拟飞贼多大本领,就是真个胁生双翅,来了也是送死,断无众目之下还敢像昨日那样得手而去之理。

眼看所约时刻就要到来,正在摩拳擦掌、万分紧张、准备擒贼之际,忽然瞥见一个胁有两片形如鸟翼的黑衣人由房上纵落,众人自然一拥齐上,当时打倒擒住,刚刚绑起,待要送官,忽想起飞贼头套黑布,五官全被遮住,如何还能随意行动?心中生疑,揭开头套一看,竟是昨夜在旁帮拳助威,向飞贼叫阵的那位名武师,知道不妙,跟着一声哈哈,一条黑影突在墙上一闪,众人全都愤极,咬牙切齿呐喊追出,只见一只黑色大鸟冲霄飞起,转眼穿入黑天暗云之中不见踪影。回到厅堂一看,桌上所放金银全被取走。

事前也曾防到飞贼调虎离山,再看旁边几个专门防守不去的人全被飞贼点倒,不能言动,两三千两金银何等沉重,竟连丝毫也未留下,桌上又是一把钢刀、一张纸条。正在急怒交加,无计可施,被点倒的人还不知解救方法,忽然外面又是一阵大乱。原来方才被打倒的武师所穿黑衣乃是飞贼所留,后来发党中计,把人扶向一旁养伤,贼衣月兑下,放在一旁,旁边还有两个豪奴正指着那身奇怪衣服谈论,说飞贼双翅乃是假的,猛觉身上一麻,人便不能言动,跟着便有一条黑影由身旁掠过,那件黑衣立被抓去,同时背上各中了一掌,刚刚回复知觉,出声惊呼,忽见一只大鸟由方才黑影去的一面腾空而起。

等到众人纷纷赶出,厅堂里面又有惊呼之声,重又分人赶回一看,一条黑影正电一般由窗外闪过,先被点倒的四人业已回醒,说:"方才众人去往院中捉贼,猛觉面前黑影一闪,腰间一麻,人便失去知觉。内中只有一人最后昏倒,仿佛瞥见一个胁有双翅的小黑人拿着一个大长麻袋罩向金银堆上响了一下,心中惊急,刚喊得半声,伸手想抓,人便昏倒。等众人二次追出,知觉已快回复,只是眼闭难睁。随觉被人在身上将软筋扭了一下,拍了一掌,刚一开目,一条黑影已穿窗而出,一闪不见。等到把人喊来,又是一条黑影闪过,也不知那影子是一是二,到底几个。"

众人见此神出鬼没,自然惊慌胆怯。主人倒也是个爽快汉子,想了一想,自往阶前向空把手一拱,大声说道:"我学武多年,像朋友这样本领尚是初见,我已甘拜下风,连官也不会报,只是朋友到底是人是怪,是一是二,有多少人,是否会有法术,请说出来,也叫我们丢人丢个明白如何?"话刚说完,便听正房角上有人接口笑道:"一个人怎会有两个影子,我自会飞,哪是什么怪物,这玩意我还留着救人,戏法不能漏底,不过我往取钱的人家,所取多少均以他平日罪恶大小和不义之财多少而定。如非你昨日口发狂言,也不会来第二次。既然服输,人也比较光棍,今夜所取金银姑且发还,现在对面房脊后面,你自派人往取,恕我不送回原地了。"

主人也真有点眼力,自听房顶发话,便将手下的人止住,一个不令上前,听完反而转怒为喜,笑说:"我虽有点财产,既非做官的贪囊,又非巧取豪夺而来的不义之财,就是祖上遗留也是经商务农所得,朋友你如要用,只管拿去,但你这样异人难得见到,我们决无丝毫恶念,请你下来同饮两杯,略尽地主之谊如何?"那人笑答:"实不相瞒,如非你本身尚无大恶,休说第二次所取不会还你,你家中所藏那些金银珠宝值钱之物至少也要拿去一多半,哪有这样便宜!可知你祖上那些财产怎么得来的么?同样是一个人,你们坐享现成,作威作福。这样寒天,外面许多人连破衣服都穿不上一件,便是人间不平之事。你人虽豪爽光棍,还不是我们这一类人的朋友,多谢你的盛意。将来如有机缘,或是你们有一天明白过来,我们再交朋友吧。"

说时主人好奇心盛,一面摇手止住身边的人不令上前,以防多心,一面准备冷不防纵往院中,再朝房角纵上看了对方到底有几个人,是什形貌,正在随口应答,请问姓名来历,房角上又接口答道:"我的本来面目暂时决不会露在人的眼里,自来人的影子只得一个,不会两个,要问我的名字,叫我影无双便了。"话到未句,主人听出那人语声特别,好似带着女音,与先闻不同,井有要走之意,口呼:"朋友这样高人怎不容我一见?"口中发话,人已一个箭步纵往院中,刚一转身待往房上纵去,猛瞥见一片黑云在下面灯光影里往对面暗云中箭一般斜射上去,乃是一只大鸟,底下声息皆无。众目之下,那黑衣怪人非但胁下装着两片形如鸟翼的东西,并还真能化形飞遁。只管对方说他不会法术,谁也不信。于是翼人影无双之名传了出去。只为赵、毕二捕公门中人,失主人家均有顾忌,另外还有不少知道的人比失主更多,但是这些都是贫苦百姓,得过他的周济,受有密嘱,自然不肯泄漏,所以那么精明强干的老名捕,不是昨夜那两失主的家人告知还不知道音信。经此一来,在座诸人全都有些胆怯,觉着多高本领无妨,似此会有邪法,能够分身幻形变化大鸟的怪人飞贼如何擒他得住?

内中陈玉庭人最稳练聪明,上来被对方开玩笑,丢了一个大人,平日好名心盛,本在暗中愤怒,觉着多少年的英名闹此笑话,所失帽花无关紧要,对方这等行为未免欺人大甚。本来打算暂时不动声色,凭自己多年的情面和师徒多人的本领,无论如何也将这飞贼大盗翼人影无双擒住,除去才罢。及听来人说起对方许多义举,所劫财物全都分散贫苦,或送与苦人作本钱,以为来春谋生之用,救人甚多,还有种种奇迹,有的虽然不近情理,尤其所变大鸟形如一只座山雕,这类东西只天山路上才有得见,虽比寻常老鹰要大得多,比人终小,内中也有好些疑点。

再一回忆,昔年传说中的江湖异人剑侠之类内有一个外号天山鹰的,也是一身黑衣,两胁挂着一片形如鸟翼的黑绸,能由千丈悬崖盘空而下,对敌之际纵在空中,两翅开张,虽不能真和飞鸟一样,也能盘旋转折、凌空飞翔几个回合方始下落。此人在西北诸省行侠仗义,享有多年盛名,可是从无一人见过他的庐山真相,面上老戴面具,是男是女也不晓得。这年忽然失踪,从此无人再见,已有二十年不曾听人提起。如是此人二次出世,本人已是剑侠一流人物,昔年武当、洞庭那几位隐居多年的前辈剑侠均是他的好友,内中一位名叫铁笛子的老侠姓齐,更是他的生死骨肉之交,也只这有限几位男女剑侠见过他的本来面目,但是不知何故,对外从不肯说。休说自己师徒这一班人非其敌手,便是目前江湖上后起这些有名人物恐也不敢和他硬对。

双方素昧平生,就说公家想要请我相助捉贼,我也算是本地绅士,并不当官应役,允否还在两可。来请的人还未上门,先就来此示威,像我这样成名人物,势力又大,决不输气。也许本来不肯出手,就是出手也只敷衍官家情面了事,并不肯出全力相助,被他一激反而不肯罢休,定拼到底,于他多出许多危害。不是真有本领,万分自信,决不敢有这样举动。看他只送一个信号,点到为止,分明知我家虽富有,并非恶人,平日虽与江湖中人来往,但肯周济穷苦的人,生平也未做什不可告人之事,就是结交公门,也为好名心盛,遇到亲友被押,或是无辜的人受了连累,一呼即应,照顾方便之故,非但不曾于中取利,每年还要花费许多应酬的钱,与那为富不仁的人不同,所以不肯照顾,只稍警告为止。如不知趣,事情吉凶便自难说。

如其所料不差,败在此人手里并不丢人。以他那样前辈异人,恐我多管闲事,去做公门鹰犬,先打招呼,算起来还是看我得起。自己身家性命在此,多年盛名,何苦为了旁人葬送,转不如乘机下台,推说这位异人真个高明,他那侠义行为先就令人敬佩,虽然素昧平生,向无仇怨,不该当我和赵、毕二人还未见面,也无表示之前,先就开这玩笑,但这类义侠之士决不与之为敌,情愿甘拜下风,自认丢人,让赵、毕二人另请高明比较稳妥。好在双方并未正式对敌,我虽失去一块帽花,以我师徒平日威望,本领又颇高强,怎想得到有这类事发生,事出意外,还有推托。这一表示大度宽容,既免树此强敌,又少许多麻烦:照我平日的性情为人和本领,人决不信我是真个胆小怯敌,真要闹得太凶,对方是我所料的异人天山鹰,也决不至于被人擒住,受那官刑,否则我也有话可说。

主意打定,天已傍黑,各方得信赶来的人业已来了不少,因是平日好客,徒弟又多,从中午起便是高朋满座,赵、毕二捕并还骑了两匹快马出外约人,打听消息,往返了好几次,刚刚赶到。陈玉庭老谋深算,先不表示,只是留神细听,遇到离奇之处或是紧要所在问上两句,始终不置可否。一面招呼厨房多备酒菜,和往日一样,是来的客人全留吃饭。众人知他多年英名,本身武功便高,交友又广,无端受人戏弄威吓,如其先有表示,帮助公家与飞贼作对也还罢了,根本连信息还未得到便上门欺人,给他难堪,这口恶气决咽不下,都当他老成持重,必和那年与一强敌拼斗一样,谋定后动,这等情势酒饭之后必有一番话说。

哪知入席之后只管殷勤劝客,对于题内文章一字不提,等到众人酒足饭饱,快要吃完,方始把方才所想的一番话说将出来:"自从天明前发现黑影留刀,并将帽花取走,心中原极气愤,觉着这位朋友素昧平生,索性当我有钱人家,事出无知,来借盘缠,在主人粗心大意之下得手而去也想得过,他偏分文不取,只将我常戴的便帽上面一块碧洗帽花取走,并还当面现形,留刀警告,分明他不愿我多管闲事,偏又不肯好打招呼,使出这样示威恐吓的手法。我虽不才,由二十岁起便往来江湖,多高本领的人物都曾见到,好些还是朋友。因我平生好交,只是成名人物,除却几位早已归隐又不大肯显露形迹,如铁笛子齐老前辈、无名飞侠天山鹰之流,差不多均见过一两面,连湘江洞庭那几位男女剑侠照例不见外客的老前辈,也因我接二连三志志诚诚不远千里前往拜访,有过一面之缘。再说人生能有几个五十,生平又未做过一件亏心的事,快要老来无故受人欺侮,彼时想起实在气愤,明知这位朋友比我高明得多,无奈人争一口气,就是敌他不过,也要输个心服口服,就此忍受下去,便朋友门人不肯耻笑,我也无以自解。

"但我多活了几岁年纪,向来做事不肯冒失,恰巧赵、毕二位班头来此寻我,本来打算公私合力,就我个人不济,凭着三十年来在江湖上这点薄面,好歹终要斗他一斗,就把老命送掉也非所计。本定二位班头回来,听了今日访问所得,明日便要约请诸位好友寻他理论,除非此人远走高飞,暂时寻他不到,既在济南省城,断无不见之理。及至方才连来两位朋友,说起此公所行所为,以他那么高强的本领,所取都是城内外最有名的巨绅豪富,哪一家不是姬妾成群?不论事主是否养有武师打手,所取财物是有多重,他均如入无人之境,轻巧巧拿了就走,如非临去故意显形,主人还不知道。共总不过片刻之间,专在人还未睡以前下手,有的主人并还受他挟制,不敢声张,可是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别的行为。越是人多地方越要出现,所取都是现成金银,到手便即散与穷苦,听那些受过他好处的穷苦人们口气,他自身并不丝毫挥霍。

"赵、毕二位班头那多耳目,只要一声号令,休说外来江湖朋友,便是寻常路过的一个生人只要有事寻他,当时便可打听出来。他出去访问了一整天,哪一路的朋友全都问到,均说无论茶馆、酒店、戏园、妓院,这两月来均无一个形迹可疑的生人往来走动。

照着寻常吃空手饭朋友的脾气,钱来容易,用得也快,本领越高,手头越松,内中虽然也有些号称偷富济贫、表示他是侠客义士之流,但他本身享受仍是挥金如土,决不吝惜,仗着财来大易,许多享乐的事多半又是外行,休说官人和二位班头手下,那些弟兄朋友的眼里一望而知,便是茶坊酒店甚而妓院的伙计,稍微有点眼力的人也看得出。尤其这类人钱财到手十九骨头发轻,酒色二字决免不掉。本来就易发现,何况这位朋友在省城闹事的风声虽是近两三日方始传出,事却无一不实。因其手法高明,所寻人家不是为富不仁的土豪恶霸,便是钱由造孽而得,来路不明的达官显宦、绅士人家,十九均有阴私之事被他访问明白,甚而还拿住了把柄,方始下手,做得十分巧妙。事主只管咬牙切齿,不敢报官,无可如何,反怕张扬出去。所以他连做了多少大案,迟到今天方始有人得知,共只两位朋友所闻,连大明湖边那些穷苦的农民渔夫俱都有了冬粮和御寒的棉衣。请想,他救的人是有多少?

"照我估计,此公下手济贫少说也有两三个月光景,失窃的人家决不止我们所知这八九家。我们和二位班头在此多年,纵不年老成精,也总算是地头蛇了,单论我老弟兄三个,哪一类人没有相识?这样多的耳目,人家在这省会之地闹了两三个月,不是赵老班头昨日路遇失主管家,这位朋友不愿我多管闲事来此警告,方才两位朋友再不得信赶来,连我师徒也不知道,岂非从来未有之奇?以我观察和所闻口气,既然自称影无双,人数定必不多,此公孤身一人,在省会重地接连大举,所得虽不一定全数用来济贫,但那酒色饮食、繁华享乐之地竟无他的踪迹,可知平日自奉必薄。像那传说中的假侠客义士一面慷他人之慨,博取侠义名声,实则只是小恩小惠,沽名钓誉,偶一为之,张大其词,并非真个穷苦人的福星好友。纵令本身爱惜羽毛,不肯良家妇女,贪婬,也必拿这不劳而获的金钱任性挥霍,尽量享受,一面还要狂傲自大,目中无人,为想成名,事闹越大越好,却又恐犯众怒,于是勾结同党,互相标榜照应,无所不为,只在一时高兴头上把所得不义之财取出百之二三、十之一二周济几个落魄光棍、无聊文人,或是失了风的同道,便互相吹捧、自命英侠的鼠辈,真和他提鞋都不要。人家至多不过两人,声色不动,连姓名也不肯吐露,便做了许多大事,救了不少的人,实在使人佩服已极。

"不瞒诸位说,由去年起这两次灾荒均非小可。起初我还以为灾情重大,死伤逃亡定不在少,头一次不满三月居然平息下去。第二次虫灾虽无水灾厉害,因其散在各地,突然发生,山东、湖南两省均有一半县份颗粒无收,算起来只更麻烦,谁也没有想到又只两个多月便完,非但平息下去,灾民并还种上秋庄稼,逃亡的人更是极少,照我用的两个老长工来说,简直听都不曾听过,偏想不起什么道理。最可笑是官府方面死不要脸,地方上出了灾荒,他并没有出力救济,去年水灾仅在修筑河堤、以工代赈的名义下仗有热心绅商上好条陈,并还出了多少人力,总算国家的钱有一半不曾虚耗,另一半还是便宜办河工的大小官员,连同地方官府一体沾光,并未做过什么出色的事。今年蝗灾更是笑话,先还想侵吞赈粮秋种,幸而有位过路的御史应召进京,本是一个书呆子,不知怎会被他打听得那么清楚,竟将上下勾通、准备舞弊的阴谋详详细细向主谋的大官写了一封密信,严词警告,如不束身自爱,立即飞骑奏参,这才吓倒,不敢侵吞。就这样,还因官府无能,办理不善,不是另有热心的外县绅士连上条陈,并加协助,几乎又是一团糟,灾民得不到好处,还要受害。

"好在这里在座没有外人,我也无须顾忌,听说他们奏报时节,先把灾荒平息、极少逃亡之事归功于皇上的深仁厚德,感召天心,然后自吹自擂,极力铺张,表示他的功劳苦劳,就便乘机报了不少,说是出力,实是他的亲故。这原是官场中照例文章不去说他,内中有两件事真更叫人生气。第一,这两次灾荒不曾闹大,在我们眼亮的人看法实有许多原因,内有好些至今还不明白它的底细,他偏说是本省大小官吏均极贤能,因其善政在民,所以民多盖藏,才致灾而不荒,荒而不大。其实,民间在善人义士互相感召、明暗相助之下,于无衣无食之中仗着人家暂时救济穷苦挣扎,冲破层层难关的可怜情景,他连影子也未看到,人家房舍牲畜和仅有的破旧衣物都被黄流淹没,坍倒毁损,多半剩下一个光人,哪里来的什么盖藏!即此已是可笑可气。最可恨是因听民间种种传扬,到处都说这两次灾荒之得渡过全仗西北来的几个义侠慷慨而又精明强干的无名富商,一面倾家助灾,一面通盘筹计,仗他各省均有分号,到处收买赈粮,大量送来,公家奏本还在路上,他这里业已开始放赈。为了灾区广大,并还随时劝告各地绅商富户和有声望而又能干的人帮助下手,分头行事。又在灾民当中选出无数急公好义、明白晓事、能耐劳苦的人,拿了他的银米,照他所说行事,使得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人尽所能,钱无虚用。单是放赈不算,另外随时随地想出种种方法,使各地灾民将来能安生业,至少也有一碗苦饭可吃,不致张口向天,完全依赖,专等别人救济。上来别人救他,逐渐再变成自救,在众擎易举、样样均有实效,连那各地富家均被感动之下才得勉强渡过,人虽未死多少,这些向无积蓄的苦老百姓保住全家性命已是莫大便宜。当此两次大灾之后,遇到今年这冷天气,来年春麦又被冻死,分明又是一个荒年就要到来,他们官府每日消寒赏雪、饮酒赋诗,哪知老百姓的心痛!忽然来这一两位异人做此极大义举,看那意思,分明是想将济南府一带凡是极穷人家都打算在明年灾荒以前先作准备,一路周济过去。

此举人数虽然不少,领头动手的决不会多,定和去年一样,领头的共只七个富商,打扮得土头土脑,心思细密,人却高明已极。看是七人,实则到处都是他的帮手,能成这样大功便由于此。他竟当人家奸细反叛,意欲擒来拷问,疑心生暗鬼,闹了好久才罢。

"不怕诸位笑话,我虽好武好交,也喜周济穷苦,实在还是不免自私。去年水灾我虽捐了几千银子,叫我变卖产业,便我心愿,家里人也必拦阻。我又是从小到老坐享现成,照说他来拿我几个,如其明做,我固双手奉上。就是暗取,我虽丢人,也非不合情理。他连我这样有钱人均未真个照顾,可见所取都是不义之财,转手又是用来周济苦人,真个天公地道,没得话说。他的所言所行真有好些俱都合我心意,你如不信,我因今年冬天难过,早令我那两家大米行将米价压住,不许涨价。为防同行忌恨,米价照常,只是升斗小民都是暗用大斗加三卖出。另外命我几个徒弟日常带了粮票随时查访,只是真个穷苦过不去的人立时暗中周济,从落雪第二天起已有半个多月,放出去的粮食连粗带细大约也有二三百担,俱都有账可查。不过这类事我向不使人知道罢了。方才越想越疑心,觉着此公行事与那七位民间纷纷传说欢呼,用尽心思寻不到他踪迹,后来自己故意现身游湖欢宴,免却官府疑心,方始离去的七位义侠富商仿佛大同小异,只是文武之分,就非一路人物,也极可敬可佩。这样异人奇士,我便跌倒在他手里均所心愿。虽然现在不知他的底细来历,还拿不准是否所料那位隐名大侠,就以今日所闻而论,像他这样真是千万老百姓的好朋友,我也不应对他生出敌意。

"我们话就说到这里,外面不可传说。二位班头原是多年好友,当知我的为人决不怕事,也不会对不起朋友。对于此事,非但我一人敬谢不敏,便你二位在对方没有真个侵犯你们本官,专和那些为富不仁的人作对的当儿,乐得民不举,官不究,少管闲事为妙。像你们平日为向本官夸口,或是上面追逼太紧,随便寻上一个黑道上的小兄弟去应点、代顶官司之事更是万做不得。不怕二位老兄多心,你们吃了公门的饭,不得不做昧心的事。像你二位平日那样几面讨好、避重就轻、专讲敷衍取巧的作法,比较别的公门中人已较高明。近年听我的劝,仗着班房中人都是你们徒子徒孙,不许他们虐待犯人,专吃肥肉、不要骨头的方法,结果钱财照样到手。在那些有钱的犯人心甘情愿之下,反倒多得,无形中少造许多的孽,无缘无故还决不至于吃亏受害,被仇家暗算报复。如其贪功讨好,想和此人作对,出了乱子就是不轻。我从来没有这样口直心快,如非多年交情也不会这等说法。我是甘拜下风,除非发现此公也和那些假借劫富济贫为由、好名自肥,另外还有恶迹的人相同,他便真个鬼怪,我拼老命不要也必斗他一斗,否则我是不会把他当成敌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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