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山”下右麓的一片竹林之侧,有几间茅舍,面临清溪一汛,环于苍翠之中,古朴清幽,灵气蕴绕,是一处月兑尘避世的所在。
“九天回命”曲少英便住在这里。
战飞羽生平的挚交不多,而曲少英与他却是情逾手足的好友。
他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为了要医治梁宏川身上的“七毒指”的内伤,战飞羽对梁宏川的印象并不好,但是,他却不能不设法救治这位故交的师弟,他做事从不半途而废,尤其是救人的事,他个人的善恶在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求个心安理得。
当然,曲少英的医术高超,以他的歧黄之技术来说,要怡好梁宏川的伤势并非难事,正如战飞羽,早就预料到的,“七毒指”的阴损,于曲少英的妙手调治之下,必然不能造成致命的结果。
在曲少英的茅芦之中,他们已呆了七天。
七天,梁宏川的毒伤迅速痊愈了。
有些无聊的,战飞羽独自坐在溪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凝视着潺潺流水沉思。
在他背后,一位身着葛布长衫,容貌清奇,足踏云履的中年人缓步自茅舍中走出,面含微笑的来到他的身侧。
战飞羽没有转脸去看,他只低沉的道:“少英,我打算走了。”
这人,正是“九天回命”曲少英,天下闻名的再世华陀。
背负着手,曲少英悠然的道:“急什么,我这里荒山茅舍,粗茶淡饭,莫非已令你不耐久居了?”
战飞羽摇摇头,道:“你知道我不是为的这个,浪迹天涯的日子,我过过比这儿更为清苦的生活。”
曲少英笑道:“那么你就多留些日子。”
战飞羽低声道:“我还有些琐碎事要办……”
曲少英道:“事既琐碎,便不关紧,我们哥俩久不相见,何妨聚他个年儿半载?便是相对无言,坐着数星星,瞧水流也是一乐。”
战飞羽笑了,笑得极为和煦:“少英,我没你那种闲情逸致,更没你那份雅兴,你看得开,看得淡,心胸广阔淳然,我却不能在静中求取恬适。”
曲少英轻轻的道:“因为你的心事大多。”
战飞羽道:“我一向喜欢由行动达成愿望,我不耐烦等待,我想做什么,我便去做,而你却太过淡泊无为——有时候,把世事看得穿,也并不见得有趣。”
笑笑,曲少英道:“我已厌倦凡尘俗事多年了,飞羽,我的心已如古并不波。”
战飞羽道:“好福气,我没有你这样的修为。”
曲少英温和的道:“搬来和我同住吧,江湖岁月,你还不腻?”
丢了一块小石子到溪水中,水花迸溅里,战飞羽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呵呵一笑,曲少英颔首道:“你也是对的,飞羽,武林中不能缺少像你这样有正义感而又有能力维护正义的人。”
伸手向茅屋中点了点,战飞羽小声问:“那位仁兄的‘七毒指’伤,不会有问题了吧?”
曲少英道:“快痊如没受过伤的人一样。”
战飞羽道:“据我看,他现在已经全好了,活蹦乱跳,能吃能喝的,比我还要健朗轻快得多。”
曲少英道:“还是让他再调养两天吧,遭遇此等内伤的人,身底子多少总有亏掼。”
吁了口气,战飞羽道:“真是累赘。”
曲少英安详的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也知道你不欣赏此人,但他的大师兄你却要对得住,好在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何不忍耐点?”
站起身来,战飞羽问:“他如今在做什么?”
曲少英道:“昨天他自告奋勇,替我到山腰去砍了半捆柴薪回来,刚才又去了,他一片盛情难却,我只好由他,主要的还是他体内郁毒初除,久卧床第亦非旺健之道,叫他活动活动筋骨,比赖在床上更较有益身心。”
战飞羽道:“这小子倒真会迎合奉承。”
曲少英道:“学会迎合奉承,现今世道上也就可以吃一分了!”
唇角微撇,战飞羽道:“也就有人一辈子学不会。”
曲少英笑道:“不是学不会,只怕是不屑学吧?”
伸了个懒腰,战飞羽道:“少英,我想,我们两个实在不该生在这个年代里……”
目光是澄澈的,曲少英道:“打有人类开始,哪个年代的内涵也差不多。”
战飞羽微喟一声,道:“刚才你出来,是要到镇上去么?”
点点头,曲少英道:“不错,我在前几天托镇上那家老字号药材铺从关外代购的几样药材,不知带到了没有,得去看看,本来昨天就该去了,我曾告诉过梁宏川,如果那几样药材带到,他的伤势还要好得快些。”
战飞羽道:“如今已算不错了,换了别人,能否医好都成问题。”
曲少英道:“你呆会儿,飞羽,我去去就回。”
战飞羽道:“要不要我陪你去一趟?”
摆摆手,曲少英道:“不必了,你还是留在家里纳福吧。”
目注着曲少英的身影走远,消失,战飞羽又坐回溪边的那块石头上,顺手再拈了一块小石子投进溪水中。
当水花才自溅起一蓬小小的晶莹,一个独臂人便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突然出现在流溪对面的一块岩石之后!
微微一怔,战飞羽立时心中警惕——因为独臂人出现的地方,距离他尚不及三丈,而以他的功力来说,一个迫近三丈左近的不速客居然能将形迹掩饰得不被他发觉,此人修为之佳,自也不言可喻了。
那个独臂人的形貌,属于叫人一见之下便永难忘怀的一类,直截了当的说,他的长像乃是狰狞又凶恶得罕有的,他身体瘦长,瘦得骨架瘪瘪,长得宛如一株白杨树,那张面孔呈现着蜡黄色,干瘪、枯槁、颧骨高耸,鼻如鹰钩,嘴巴略呈歪斜,他的一双三角眼中最是凶光暴露,一道蒲紫的,拇指粗细的疤痕,便从眉心直挂眼下,有如一条钻在肉下微微蠕动的蚯蚓。
战飞羽站了起来凝视着独臂人无语。
独臂人抬起他那双仅存的、枯枝似的左臂,点了点战飞羽道:“你是跟我们走呢?还是我们抬你走?”
战飞羽冷冷的道:“我看,你认错人了吧?”
三角眼中光芒带煞,独臂人凶狠的道:“半点不错,就是你——战飞羽!”
有些迷惑,战飞羽道:“我相信我们从未谋面,我更不知道你来找我的原因,但看样子,你却似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独臂人怪袅般磔磔笑道:“不,我与你不但没有深仇大恨,连丝毫纠葛也不曾有过。”
战飞羽道:“既是如此,你还是不要使纠葛发生的好。”
独臂人神色一沉,道:“我只要你乖乖跟我们走,我们不难为你,否则,任你三头六臂,今天也一样要弄个灰头土脸!”
战飞羽阴沉的道:“说个理由听听——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独臂人大喝:“因为我要你跟我们走!”
战飞羽己注意到对方口气中一连说了几次“我们”,他晓得这独臂人不是一个人来的。
战飞羽:“总有个原因吧?”
歪斜的嘴往上一扯,独臂人暴烈的道:“有原因,战飞羽,你不知道你就是个宝库?”
战飞羽不解的道:“我是个宝库?”
独臂人道:“正是!”
眉梢上挑,战飞羽道:“我怕你是弄错了,朋友,我浪荡半生,清风两袖,凑合着混日子而已,我的财物,绝不会比你更多,你大概是……”
独臂人重重的道:“没什么‘大概’不‘大概’,我错不了,只要你是战飞羽,你就代表了一笔巨额财富,——你是战飞羽么?”
战飞羽生硬的道:“当然我是。”
独臂人怪笑道:“那就不会有错,上路吧,伙计?”
战飞羽冰寒的道:“到哪里去?”
独臂人道:“哪里去?蠢货,自然是带你到可以换钱的地方去!”
有所颖悟了,战飞羽冷森的道:“你确定用我可以换钱么?”
独臂人邪恶的道:“我吃饱了没事干么?你若不能换钱我老远巴巴的跑来寻开心?告诉你吧,你是活的可以值上一万五千两十足纯金,若是死的呢?也可以值上一万两,你该感到荣幸,这个价钱非常之高,多少年没人出过这等高价啦!”
战飞羽的语声像冰珠子迸自齿缝:“你是‘代执役’之流?”
独臂人大笑道:“不错,而且还是最好的,最有信誉的一等!”
战飞羽缓缓的道:“我倒不晓得有人出了赏额来卖我,——是谁?”
独臂人瞪着眼道:“到了地头你自会明白!”
战飞羽幽冷地道:“你不敢说?”
独臂人大声道:“姓祝的自娘胎以来,还没有‘不敢’的事,若我稍有顾虑,也不会接下这桩买卖了,你这货色很辣手,可不是?”
脑海中闪过一道强光,战飞羽月兑口道:“‘独臂煞君’祝义全?”
嘿嘿一笑,独臂人得意的道:“有面子,大名鼎鼎的‘神手无相’居然也会晓得我这角色的名?”
战飞羽不觉有些怔忡——就这几天来,他全遇上了一些江湖黑道上的狠货,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难缠,他们像吃了“齐心丹”,不约而同的陆续找上门来触他的霉头,这是怎么回事?
“独臂煞君”祝义全邪笑道:“我来亲自侍候,战飞羽,搬不搬得动你呀?”
战飞羽冷酷的道:“你得动手搬一次才知道。”
祝义全翻着眼珠子道:“我没有关系,我做生意,不是来充好汉,耍硬骨头的,如果我一人请你不动,嘿嘿,说不定多加几个就差不离了。”
战飞羽狠厉的道:“祝义全你玩这一套玩到我头上,恐怕你要后悔莫及!”
倒八眉一扬,祝义全道:“少来吓唬你祝老爹,姓战的,你本事好,武功强,不错,你专门找我们‘代执役’这一行朋友的麻烦,我们也晓得,你的名头大,声望隆,是个人王,我们无所不了然,但是我们却自己找到你身上来,你问问自己,如果我们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岂会来碰这个钉子?”
战飞羽鄙夷的道:“我看透了你们这一窝蛇鼠的下流把戏,你们大多声势强过实际的力量。”
祝义全大喝:“战飞羽你走是不走?”
战飞羽昂然道:“做梦!”
忽然阴险的笑了起来,祝义全道:“讲真话,姓战的,今天你是绝对跑不了啦,就如同煮熟的鸭子盖在锅里;你何不大方点,叫我们弄个活的回去多赚几文?”
战飞羽沉沉的道:“祝义全,你能割得我一片一片是你的本事,反之,你就等着我来活撕了你这狗娘养的野种!”
蜡黄的脸孔立时泛起一抹愤怒的朱紫,祝义全粗暴的喝叫:“你这不辩香臭的混帐狗头,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看看我姓祝的能不能将你一片一片的零剐了?他妈的!”
战飞羽稳立如山:“我也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怔了怔,祝义全道:“什么意思?”
哼了哼,战飞羽道:“我正好没功夫去一个一个刨你们的老根,如今你们自动集聚了,我便一网打尽你们这些利欲黛心、善恶不分的畜生!”
祝义全阴鸷的道:“姓战的,满饭好吃,满话可难说呢……”
战飞羽冷淡的道:“不妨试试。”
往前走近几步,祝义全突然扬起声音:“哥们儿,都出来让战老大相相面吧。”
茅舍之侧的竹林中,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襟楼的怪人走了出来,他拄着一只毫不起眼的斑竹拐,金鱼眼,蒜头鼻,一张大嘴咧开来,像头笑面虎。
随在这怪人后面,嗯,另有一位如花似玉,千娇百媚的少女,这位少女形容艳丽,双眸如水,一袭桃红衣裙,越加衬托得她玉肌冰骨,其美绝伦!
在茅屋的另一边,也有一个满脸横肉,腰粗膀阔的仁兄绕了过来,此人天生一双百果眼,翻动之间,就像个睁眼的瞎子一样!
另外,流溪上游的转折处,自林荫之内出现,还有一位面孔黑白各半,生像怪异可怕的人物,那人的一张脸从鼻准分开,右边白得泛青,左边黑得透紫,他的兵刃———柄五尺长的金环山叉扛在肩上,再随着他的走动,金环摇响,发出一阵阵十分清脆却又森凉的撞击声……
战飞羽的神色不觉微微变了,变得沉重,变得苦涩,也变得阴冷了。
是的,眼前出现的四个人,他几乎在一瞥之下即已认出他们的身份来,正因为了解了对方乃是些什么角色,便越发令他惊异又加上忧虑……
祝义全观颜察色,狞声笑道:“我的战大哥,你的形态透着不对啦,呵呵呵……”
战飞羽镇定的道:“你们几个人平常天各一方,据地称尊,现下竟聚在一起同流合污,倒是颇不容易,阁下的号召力也算不弱了!”
祝义全吊着一双眉毛道:“得,得,少在我这张老脸上抹金,我有鸟的个号召力,号召力最大的还是那笔一万五千两黄澄澄的玩意哪!”
战飞羽慢慢的道:“真有点难以置信——财富的诱惑竟是如此令人容易迷失?”
祝义全大笑道:“娘的人为财死不是?营营碌碌,争来夺去,这一辈子为的还不是弄几文体己钱?”
战飞羽面无表情的道:“怕的却是得不偿失!”
祝义全邪笑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伙全想发笔横财,也就顾不得要卖命了,这等的花红代价嘛,冒险却也值得……”
冷冷的,战飞羽道:“别太想得一厢情愿!”
这时——
那位蓬头垢面的怪人把他的斑竹拐“砰”“砰”往下拄了凡记,扯起有如破锣般的嗓音嚷起来:“战飞羽,你是道上出名的硬把子,也是响当当的好汉一条,这不错,但你放眼瞧瞧,面前的各位谁又输了你一头哪?你有翻天之能,我们却有覆地之威,亮出万儿,哪一个不及你?”
战飞羽生硬的道:“所以?”
那人瞪着一双金鱼眼道:“所以,你请早认了命吧,我们今天来此,势在必得,你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把你这笔身价让给我们,大伙腥腥手,沾沾荤,非但彼此和气,你更省得到人来落个血糊淋漓!”
战飞羽不似一笑道:“你也未免说得太荒谬了,公维!”
叫公维的怪人一点斑竹拐,怒冲冲的道:“战飞羽,你是非要见过真章才叩头呀!”
战飞羽强悍的道:“吃定了么?我看还差上那么一截!”
一身桃红的美娘子忽然柔婉的笑了,她带着那种楚楚怜人,能把一个男子汉弄得晕头转向的甜腻声音道:“战大哥,何必要逞强斗狠不可呢?跟我们去一遭吧,算你帮我们一次大忙,给我们找点财路,我们全会感激你的啊……”
战飞羽无动于衷的道:“媚媚,你这一套可是找错了对象。”
如波的眼光一转,这媚媚轻软的道:“战大哥,你是位好人,我可一向佩服你的,我委实不愿见到你那受苦受难的场面,我不忍心……战大哥,我全说的肺腑之言……”
战飞羽冷漠颔首道:“留着你的好意吧,媚媚,我心领叹息一声,媚媚道:“为什么呢?我是那样诚挚的待你,却换来你的冷潮热讽?战大哥,我好敬重你,你千万不要误会我……”
战飞羽凛然道:“所谓‘蛇蝎美人心’,媚媚,就是指你了。”
媚媚幽怨的道:“战大哥,你太不了解我,我从来没有迫害过人家……”
不待她说完,战飞羽已酷厉的道:“你不迫害,只是吸食而已。”
像是泫然欲啼了,媚媚凄楚的道:“这样嘲弄一个女子,战大哥,你也不觉得过分?”
战飞羽道:“对你来说,当然不!”
满脸横肉的仁兄一翻他的白果眼,狼嗥般道:“狗操的战飞羽,你他女乃女乃身陷重围,插翅难飞,一具棺材业已扛了一半在背上,你还狂你女乃女乃哪一门子?”
战飞羽微微抬头,做然道:“苟白眼,朝我发威,你还嫌生女敕了些!”
苟白眼霹雳般叱道:“战飞羽,你也别充你女乃女乃的二大王,道上你横行了这些年,我们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有没有这搭子事,也一样要收拾你,如今正好,既可除去你这祸害,又能捞上两文,我生女敕不生女敕,你尝尝味道吧!”
眸瞳的光芒森寒,战飞羽道:“如果我早些时候知道你是这么一块混料,苟白眼,你就绝不可能有机会在此地张牙舞爪了!”
苟白眼大吼道:“现下也不迟呀,姓战的,你他女乃女乃放马过来,看我苟巧能否将你摆成三十六个不同的样子!”
冷冷一哂,战飞羽道:“说定了?”
“苟白眼”苟巧气涌如山的道:“说什么说定了?”
战飞羽道:“我们两个先来上一场开锣戏?”
窒噎了一下,苟巧吆喝道:“莫不成我还怕你!”
战飞羽轻藐的道:“那么,我先向你请教。”
“呸”了一声,祝义全道:“姓战的,你做得好梦,一对一?怎么着,想借机捞本?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没那么多江湖道义讲了。”
战飞羽不屑的道:“看样子,你们是安了心来群欧了。”
祝义全大大方方的道:“一点不错,哪个会呆鸟一样与你单挑?姓战的,你别净朝好处想,摆开来,准备我们并肩子上阵活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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