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
男的正是唐宝牛,不过,看来,伤得不轻,伤口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还渗着血。
女的果是翡翠,依然风姿焯约,但脸色苍白,神色不宁,却依然不改其风流华贵气派。
另外一个是犹在襁褓中的小孩。
方恨少看得纳闷:
──这是谁家的小孩?怎么却在这儿?
●
要是在平时,翡翠和唐宝牛,也许还能发现有人蹓进来。
方恨少的轻功的确很好──光以轻功论,只怕他排行在铁剑将军、万人敌、沈虎禅乃至当年东天青帝、今日之追命面前,都不遑多让,只不过,他的轻功一如他的学识,时记得时失忆,时灵,时不灵。
可是明珠的轻功却不怎么行。
不过,现在就算是一头牛飞了进来,唐宝牛和翡翠也只怕不会发现。
因为他们没工夫去理会:
──其实,外面也不断传来「劈劈拍拍」,非常吵杂的声音,他们也懒得去理会。
翡翠跟唐宝牛正在骂架。
婴儿在翡翠怀里,号啕大哭。
只不过三个人在阁里,但各自发出声音,都很响亮,却各嚎各的。阁里有石枱、石凳,但两个人都站着,一个小的给搂抱着,谁也没工夫坐一下。
●
「你现在看到了吧?我叫浩妈妈把他抱了过来,我就是要你亲眼看见,好死了这条心!──你现在总算死了心了吧?」
这是翡翠的说法。
她说的时候,好象豁出去了,很有点发蛮的样子。
「死心?你想我心死,可没那么容易!我死了,对你的心,也决不会死的!我看见了又怎样,我喜欢你,我就连小宝宝也一并儿喜欢!大的小的老的,我全喜欢!我就不死心!」
这是唐宝牛的话。
好象更蛮。
仿佛更不讲理。
他们的态度,面红、耳赤、叉腰、挥拳、粗脖子、喷着唾沫子、彼此瞪着眼,分明是在骂架。
──但细听内容,又不似。
倒像是在谈情。
示爱。
●
「你──你这人,讲不讲理的呀!」
翡翠在跺脚。
「你才不讲理。」
「──我不讲理?我那儿不讲理了!」
「你不许人喜欢你──天下焉有是理,那不可不准人喜欢你的!」
唐宝牛直着嗓子回敬。
「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大的你已看过了,小的在这里,你你你喜欢我干甚么?!」
「喜欢就喜欢,别问为甚么!」
方恨少听得直了眼。
楞了脑袋瓜子。
「我告诉你,」翡翠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又打横着来,「你喜欢我也没用,你伤好些就走,别跟一个像我这么蠢的女人在一起,败坏了你唐巨侠的清誉!」
「我就喜欢跟你在一起!」要讲到发横,只怕很少人能蛮得过唐宝牛,这点方恨少是十分了解的,「管你成了老妈子、变了老婆子,有八个孩子六个汉子,我就喜欢你!」
「你喜欢我有甚么用?」翡翠泪花满眼,「我只会连累你。」
「你有本事就连累我吧!」唐宝牛嗤笑道:「我巴不得给你连累!你最好成为我的负累,这样,你就要服侍一辈子来报答我!」
──这样子的谈情法,方恨少可想都没有想过,不过,今日总算是亲耳听过了。
「你一定会后悔的!」翡翠哭了出来,「我包准你一定会后悔的!」
「那你就让我有个后悔的机会吧!」唐宝牛央求得十分诚恳,「要是你说走就走,我不会后悔,只会恨你的!」
那婴孩在翡翠怀抱里哇哇大哭。
没有人理他。
至多,只翡翠抚拂他几下;她自己也还在哭。
外面也有人在喧哗。
「碰!」
「慢着、慢着……」
「糊了!」
「──怎么又是你食了!……」
这一刻,里边有里边吵,外面有外面闹,总之里里外外,闹成一片。
只见翡翠拭了眼泪,咬咬下唇,忽然用一种非常决绝的语音,说:
「你喜欢我也没有用;」她下定决心说,「我不喜欢你。」
「甚……甚么?」
「我说:你喜欢我,」翡翠狠狠说,「我不喜欢你。」
「你……你──!」
方恨少转首去望明珠,眼里充满疑问。
明珠的面靥让火光掩映得一片淡黄,但眼中亦有泪光,正在微微摇首太息。
「你死了心吧,」翡翠嘿声道,「唐巨侠,你就当没认识过我这个不知好歹的蠢女人吧!」
「好……哇,你──」唐宝牛抚着他的心胸,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如受重击,涩声道,「你,嘿嘿,敢情你早已有了心上人了。」
翡翠怀里的孩子又在痛哭。
震天价响。
外面的人似在争拗,七嘴八舌。
喧哗不已。
翡翠反而不流泪了,居然还有一丝笑,让唐宝牛看了心寒:「你说对了。」
「是那个冷傲过人的任笑玉吧?」唐宝牛痖声怪笑,「还是那些甚么风流甚么狂的?还是每一个都有份,人人都是心上人?!嗯?!」
「你又说对了,」翡翠说,「是任笑玉,还有梁四,以及蔡五,还不止呢?蔡总盟主、钟大门主……他们都是我入幕之宾!假如你的沈大哥愿意光顾,我也照单全收,无任欢迎──」
「啪!」
唐宝牛迎面搁了她一掌。
翡翠一时没哭,脸上还留了个冷冷的残笑。
但她怀中的孩子又哇哇大哭起来。
唐宝牛看着自己的大手,颤声戟指:「你……你这荡妇婬娃!」
「你现在才知道?」翡翠哂然道:「你刚才不是说很喜欢我的么?嗯?」
「你……你人尽可夫!」唐宝牛睚眦欲裂的吼道:「你──你无药可救!」
「好吧,现在,马上就变脸了吧?」翡翠冷笑道,「怎么,马上就后悔了吧!」
她把每一个字一个字都说的冷似冰剑,「唐巨侠,我用不着你可怜,用不着你来医我,也用不着你来批评我……我腐了,烂了,朽了,都不关你事。你请吧!」
你一言,我一语,两人正冲突个热火朝天,方恨少跟明珠,俯首梁上,唐说话他们就向唐望,翠反击他们就向翠看,侧首偏头,倒也忙个不亦乐乎。
有次,翡翠说话之际唐宝牛也一同发声,方恨少与明珠正在梁上忙得晕头转向,两个头颅几乎撞在一起,碰出星花来,幸而及时煞住得快。
「请?」
唐宝牛似一时没弄懂她的意思。
「你走吧!」翡翠狠狠、冷冷的说,忽尔,语气转软,哀哀央求:「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
唐宝牛瞪住她,眼大若铜铃,似要渗出血来,令人不寒而栗。
方恨少觉得这时候只怕是该现身了,至少,缓一缓局面也好。
他征询的望向明珠。
明珠这会儿的目光却似给梁上一团灰灰的吸引。
外面又一阵「跨啦跨啦」的搓揉声,像放鞭炮似的,咇啪劈吧,吵噪杂沓,像用点燃炮竹翻炒栗子。
唐宝牛正骂得火起,遽地春雷乍响的吼了一声:
「收声!」
震得整个阁室,好象抖了一抖。
外面语音陡止。
爆裂之声也突然停了。
一时鸦雀无声。
连女圭女圭的哭声都中止了。
却在此时,有一声惊叫。
惊叫声并不尖厉,但在此际,却是分外的响。
●
叫声就在方恨少身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