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情景,犹历历在目。
现在,方恨少最想让兄弟看见一件事:
他身边有位红颜。
──他终于有位红颜知己了。
唐宝牛一向自命风流,但他可不。
他可是读遍圣贤书(读一篇忘一篇,读一句不记得一句,那是后话)的儒生。
他懂礼教之防。
可是,他「光说不练」久矣,唐宝牛也大手往他肩上一拍,说:「多多努力吧,大方,不然,你就半卷残词十万书陪你过下半辈子了。」
连大哥沈虎禅也以充满鼓励的眼神望著他,说,「嘿,小方,书中的黄金屋,是要用学的智慧去赚取的,书里的颜如玉,也不会自行飞出来的哦。」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没办法。
方恨少只有这般不耐烦的回答。
却是温柔也用暧昧的语调跟他这样说过:
「喂,大方,你可以不可以的呀?」
「甚么可不可以?」
方恨少当时莫名其妙。
「那回事呀!」
「那回事啊?」
「要是你可以,」温柔也不耐烦起来了,「为甚么连一个女伴也没有?」
「我怎知道!」方恨少气极了,「我要你管!」
「人家大侠总有数不清的美女相伴,也有说不尽的风流艳遇;」温柔只好索性明说,「我看你,孤家寡人那么久了,还是孤零零儿一个吟哦书生在那儿,一双筷子一只碗的,你要耗到几时?真要闹得个白首空帷、皓首穷经、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妳管我!」方恨少觉得脸皮给拆掉了,没面目已到家了,索性耍赖,「你管你自己吧!就算我孤男,你也不是寡女么!你却还来管我!」
「好好好,我不管你,我不管你!」温柔也给方恨少的「反击」捺得懊恼了起来,「我管你老了变成一堆柴皮,给人炼了当龟板卜筮时敲个咇碌脆!」
──他们看死我方恨少没有女友!
──没有红颜!
──没有知己!
(我啐!)
他现在就有一个,那么温柔、那么可人,而且,还那么漂亮!
他要让所有的兄弟、手足、朋友乃至敌人都知道:
他可有了女友了。
他以身边一起的女子为荣。
他巴不得大家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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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压根儿没有想过,明珠的出身,她的职业以及她的恩客。
至少,在这时候,方恨少没有想过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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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却还是在笑他:「我好象闻到一些味道,怪酸酸的。」
看见方恨少脸红,明珠才马上改了话题,「不错,我看四公子这次一定会先去将军府,先到菊晚小筑,与铁剑将军共商对策,可是,我们要截住他们,得在『红叶山庄』。」
方恨少奇道:「怎么又来了座『红叶山庄』?」
明珠灵目骨溜溜的在方恨少脸上转了一转,抿嘴笑道:「因为从这儿赴『将军府』,一定会先经过『红叶山庄』。」
方恨少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先到『红叶山庄』截住梁四?」
明珠点点头。
疑问的是一双明亮亮的大眼睛。
方恨少正色道:「刚才我表示不愿去『将军府』,也不仅是不想再跟那些名门望族贵公子交往,而是万一我到了那儿,坏了沈大哥的大计,那就不好了。沈老大做事,向来高深难测,要是我会著楚将军,一个沉不住气,又搞砸了他的大业,那就更麻烦了。我倒不是不敢面对将军,更不是怕见梁四──我还巴不得马上就见著沈大哥,介绍你们相识呢。我看倒不必窝在『红叶山庄』,刻意回避『将军府』之行。」
明珠温婉的道:「我倒不是刻意回避,你……你万勿介怀才好。」
方恨少也道:「姑娘……你也不要勉强率就,反正,我都一定陪姑娘走这一趟就是了。」
两人一时变得非常客气。
明珠又道:「选择『红叶山庄』,除了比较快截住四公子之外,还有两个理由。」
她又恢复了娇俏佻皮:「一个理由是:翡翠姊姊一定会在那儿。」
方恨少也看过翡翠的舞踊,印象深刻,但他一向很少去追逐寻觅那种灿丽夺目的,反而很留意在旁不太触目但却至为清新可喜的人和物。
譬如,有一次,京城里遇上皇帝寿诞,城里张灯结彩,骏马、壮牛拉花车经过,车上花团锦簇,歌舞升平,车上上演著八仙过海、僡姑献寿、天官赐福、伏羲作琴、神农作瑟、白蛇盗丹……好不热闹。
人人都罣著看花车上的悦目表演。方恨少也在看,他也看凑热闹,不过,他却注意的是驾辔者、拉马的人、拖牛的汉子。
当表演到了高潮,欢声雷动之际,他也喝起采来,同行的温柔问他:「你看演嫦娥的好?还是演后羿的好?我觉得饰后羿的缺了几分豪壮,但嫦娥的忧怨反侧,举手投足,却恰到好处。」
方恨少说:「我不知道,我没留意。」
温柔白了他一眼:「你没留意,又叫甚么好?」
方恨少道:「我为那几位拉马的汉子叫好。没有他们死拚稳住戏台,攥住健马,只怕那后羿射日的几个斛斗,早翻落台下了。」
他一向如此。那一会皇帝出游杨州时,画舫穿梭江上,烟花灿烂,笙歌满江,锦衣丽人,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美不胜收,清唱低吟,看得岸上的观众如痴如醉,连沈虎禅都禁不住恨恨的说:
「这个皇帝,那么享受,只怕晚年要折福了。民心沸腾,一旦发狠把皇帝老子扯下宝座来,天下非得要大乱不可了。」
方恨少却不同意。
他别有发见。
他看到御林军容鼎盛,虎虎有威,而且为了稳定画舫逗留江中,打旋荡漾,所以至少发夫千人,在两岸以巨索绁紧拖拉,稳住水势,方恨少看见这些纤夫,大汗淋漓,浑身湿透,可能因皇帝临幸江中,所以总算有发放牛犊短裤,不似平时形同耕牛驮马,片缕全无,但他们发力拉纤,齐声吆喝,脸上发光,仿佛能为皇帝俊命尽力,做牛做马,都是无上荣光似的事。
方恨少见了就说:「只怕天下万民,护主之心未息,甘作奴才。」
他就是看到这些,不管对是不对。
每年春节花市,挤得人山人海,喜气洋洋,繁花似锦,莳花闹春,有些人捧著水仙高高兴兴回家,有的摃著桃花愉愉悦悦说笑,牡丹富丽,兰花清傲,芍药堂皇,春花美丽,朵朵争妍,好花自是人人抢购,年宵未竟,已折了一地残叶落花,方恨少同行几个好友都争说这花好、那花美,都说那年风调雨顺,正是花好月圆,方恨少却叹了一口气。
唐宝牛当时瞪住他:「大好年节的,叹甚么气!」
方恨少道:「我只叹那些还卖不出去的花,给遗弃在这儿,自生自灭。」
果然不久,年宵已过,夜市散禁,卖不出的花,贩者又不想别人捡得便宜,于是砸打拆压,甚至践踏其上,一一弄折丢弃。那花木本是同根生,有的到了大富人家,一齐渡年庆罗,有的却变作残枝败木,壅塞渠边暗处。
他就是这样,总是去注意一些遭人忽略的事物。
所以沈虎禅给他下了这样的评语:「小方的武功在我们当中不是最高的,但却是最有心思的。他的战斗力虽然不是最强,但他特异的轻功,有一日,不知会带我们进入何种境地去。这倒是无以猜估的。」
沈虎禅还带点惋惜的道:「可惜你没有好好的练好你的轻功。如果你练好了,连我也制不住你,甚至不知该到那儿找你呢。」
方恨少自嘲的道:「我也没有好好的读好我爱读的书。」
他们其中一位兄弟张炭却说:「我看大富大贵的人家,大多不见得读过甚么书,他们一样能富能贵。可见读书只能读出一身酸味,满肚子不合时宜,跟富贵无关。」
「我喜欢读书,读书交友,快乐悠游;」方恨少笑道:「富贵于我何有哉?够吃够用便好。」
沈虎禅补加了一句:「富贵不一定就快乐。我们过得快乐、心足,而且活得有意思,而且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并能不让一天无惊喜,夫复何求?」
当时,他们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大多数的情形下,他们这干人一旦出了事,多是沈虎禅、张叹这些极具实力的高手,力挽狂澜,救了大家。
但也有例外。
仗著方恨少神出鬼没,时灵时不灵的轻功,居然也助过沈虎禅还有大家月兑险,虽然代价也不少:有时候大家一齐迷失了,有时候不知坠落在何处,有时候甚至还几乎回不到人间世来,但无论怎么说,方恨少这倏忽莫测、连他自己也搞不懂的「白驹过隙」轻功,当真是不可轻忽。
的确,是有过上述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