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徐无害是扒倒在地上的。
狄丽君的点穴手法特异,徐无害穴道虽已为李商一所解,但混身仍浑不看力。
所以他的角度诡异。
他当然看见沈虎禅以刀支地的样子。
——要这样一个猛虎般的人物几乎运站都站不住,除非是他身上的伤早已足以令一般高手命丧当堂。
徐无害一见这种情形,第一件事情就想到:要是沈虎禅死了,这些人还会不会放过他?
人一旦有了求生的希望,就不愿再死。
徐无害赶忙去看李商一。
因为李商一是答允放过他们的人。
李商一端坐在粗大的竹节里。
风动。
风过处,竹叶磨,自成天籁。
远处还有落花香。
就在这种情境里,徐无害蓦然发现了一件事。
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竹节后端的裂缝渗出了鲜血。
竹子当然不会淌血。
竹子就会落泪,也不致会流血。
那么,血一定是从李商一身上流出来的。
——李商一受了伤!
——而且还伤得颇为不轻。
他的胸膛流着血,那是因为他曾自刺一剑——可是,胸上流的血并不算多,彷佛都给那把红剑吸去了。
此际李商一淌的血,肯定不是胸前的伤口。
既不是胸膛上的伤口,那就必定是为沈虎禅所伤。
沈虎禅是在何时伤着他?!
莫非是沈虎禅向他自己影子攻出的那一刀?!
难道在那生死交替的刹那,李商一竟变成是沈虎禅的影子?!
徐无害看不懂。
他也不明白。
但他只知道:沈虎禅受伤了!
沈虎禅受伤了!
姚八分、谭千蠢照了一个面,两人一齐迅疾的向沈虎禅包抄过去。
两人的神色分明,他们决不会议沈虎禅活回去。
就连徐无害与蔡可饥也休想能活着离开。
徐无害的心又往下沉。
沉到底。
——一个人如果一直没有怀着希望,那么他也就不会失望主要是沈虎禅不出现,徐无害决不认为自己有机会活下去,所以也就不会像现在一般:眼看有活命的机会,但又旋即面临死亡。
沈虎禅却伤得似连动都不能动。
他额上布满了苍苍的汗。
他闭着目,既似在运气调息,又似在强撑一口气不倒下去。
——这样的情形,沈虎禅如何能与这两大恶魔交手?!
徐无害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
——沈虎禅这次赶过来,不管是为了抢夺“高唐镜”还是为了救他,总之沈虎禅要是死了,自己也别想活了。
一股冲动,令他站了起来,要过去护住沈虎禅。
但蔡可饥已先一步冲了过去。
蔡可饥拦在沈虎禅身前,拔剑,震起一道惊雷似的道:“谁敢动他?”
姚八分的八字眉一分,“现在,”怪笑道:“有谁不敢动他?”
谭千蠢怪有趣的望着蔡可饥:“我岂止动他?我杀了他你又能如何?”
蔡可饥凛然无惧:“要杀他,先杀我!”
谭千蠢哈哈笑道:“杀你又有何难?”
说着便要动手,李商一忽道:“住,手。”
姚八分向谭千蠢示意地睐了睐眼,遂向李商一恭谨的道:“一哥要亲自动手,那自是最好不过了。”说着又同谭千蠢挤了半个古怪的笑容。
李商一脸无情,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口道:“你,的,脸在干什么?”
姚八分楞了一楞,才道:“刚才,有蚊子——”
李商一不听地说下去,截道:“放,了。”
姚八分又是。一怔,不敢置信地说:“什么?!”
谭千蠢忙道:“一哥,沈虎禅此人已为楚衣辞收买,决饶不得——”
李商一冷哼一声。
谭千蠢顿时不敢说下去,可是脸上尽是不服的神色。
姚八分沉吟了一阵,似鼓足绝大的勇气,道:“一哥,别的事我们可以都听你的,不过,沈虎禅是万大人志在必得的人物,可万万放不得——”
李商一道:“我,说,放,了。”
姚八分脸上出现一种恨色。
一种强烈的恨意。
杜威在旁问:“他是我们的敌人,杀了我们不少人,为何要放?”
李商一默然。
好一会,他才说:“他,胜,了,我。”
姚八分与谭千蠢骇然相顾。
谭千蠢抗声道:“明明是你胜了,还重创了这——”
李商一握剑的手突然紧了紧。
白哲的手更白哲。
手背上的青筋突现。
谭千蠢把下面想说的话全吞了回去。
姚八分却接了下去:“就算他是赢了又怎样?咱们合力把他干了,天下谁知此事?!依我看,一哥,不如——”
李商一吐字如剑:“放!”
姚八分也疾喝道:“好!”
他向谭千蠢猛一颔首,在这一瞬间,他和千蠢和尚,一连向沈虎禅骤下二十三道杀手!
每一道杀手,都是要沈虎禅的命。
要他立即死亡!
“我真的没有想到……”
徐无害喃喃地道,“他们一出手,李商一也出了手!”
王龙溪这时忍不住呸了一句:“卑鄙!”
燕赵反问:“什么卑鄙?”
王龙溪道:“争杀一个伤者,算得了什么英雄!”
燕赵道:“我看李商一不是向沈虎禅出手的。”
舒映虹在旁道:“李商一不是向沈虎禅出手,莫非竟向自己人出手不成?!”
徐无害有点懵懵然的道:“正是,李商一竟向谭千蠢和姚八分出手……”
那么无奈、凄落的剑光,交织成一张如烟似梦的剑网。
美丽得似场灾祸。
将军这时忽然正色的道:“无害。”
徐无害肃然道:“在。”彷佛将军一声叫唤,即使他连身上的痛楚都尽忘。
将军问:“你是亲眼看见李商一出手的了?”
徐无害答:“是。”在将军面前,他不敢多说一个字的废话。
将军道:“他是向姚八分和谭千蠢出手?”
徐无害道:“是的。他一剑攻向两人。”
将军道:“他是怎么一剑攻向两人的!”
徐无害道:。“他的剑像一层层的塔,在出手的时候像突然间成了花,他只剌出一剑,却似有五十朵剑瓣,分别向千蠢和尚利八分道人……”说着不由神往。
将军仔细的听说:“说一说你对李商一剑法的感觉。”
这次徐无害没有立时听懂。
将军补充道:“我是指:他这次出剑同时攻向谭、姚二人,你在外边着了,有什么感触?”
“那一剑,”徐无害神驰的道,“那一剑……真是惊丽,而且令人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
“无端。”
无端的剑。
无端的剑法。
无从捉模的人和剑。
“你呢?”将军咀嚼了一下“无端”两个字,同头向蔡可饥,“你人在剑网里面,站得最靠近,你又感觉到什么?”
蔡可饥想。
一想,彷佛就见到那一剑。
那一剑,比谎言美丽。
那一剑比理想更美。
那一剑,就似憧憬里的梦景。
——美丽得令人原谅一切。
——可是,却又怎么会使人在想起的时候,生起一种微微的伤感、淡淡的感伤?
“惘然;”蔡可饥答,“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惘然。”
惘然,惘然得茫然的惘然。
恍似,恍如一梦的惘然。
惘然的人在梦中不知梦,身在客中不是客。
“无端。惘然。”将军沉吟着:“好一个李商一,不愧为万人敌的情敌,多年来,他虽没赢得那女子,毕竟,却使他创出了‘锦瑟剑法’的菁粹。”
舒映虹却不明白,他觉得在这时快,应可向将军直接求教,“可是,李商一却为何要救沈虎禅?”
“他不是在救沈虎禅,”将军微笑道,“他是在还情。”
“还情?”舒映虹觉得不可思议。
“你说沈虎禅一刀砍向他自己的影子。”将军忽然返首过去向徐无害,“他的影子投影在那里。”
徐无害没料将军忽然有此一问。
“……投在地上呀,”忽想起什么似的接道:“有一半投影在那匹马上。”
“马?”
“紫骝马。”
——那匹马一直都在那儿。
沈虎禅与李商一在空中刀剑交手,有一半的影子投映在马背上。
“沈虎禅发出了那一刀,”将军眼睛亮了,有一种“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自豪,紧接着问:“那马怎么了?”
蔡可饥这回抢先答了:“一刀过处,马鞍裂了。”
正要说下去,将军已胸有成竹地一笑,向燕赵道:“果然是他来了。”
燕赵眼里流露着钦佩之色:“开始时我还没觉察到,你一问起马来,我才省起。”
将军踌躇满志的道:“既然是他来了,李商一这下当然算是欠了沈兄的情。”
燕赵脸上的神情,就似同时遇上了一个平生重大敌手和生平知交一般,带着傲然又带点奋然的说:“他跟他师父一样,总是在有不可能的时候和最不可能的情形下出现。”
燕赵一向已没有敌手。
他的敌手只剩下了将军。
燕赵也一向没有故交。
他的故交只剩下了将军。
他的将军的敌人,也是将军的故交。
——谁才是敌手的敌手?谁是这故交的故交,——难道这不是人?
而是,一匹马?!
马是马。
人是人。
——人和马怎么能成为知交?
事实上,有些人爱马,尤胜于爱人;有的人跟马接近,尤甚于和人亲近;有的人情愿跟鸡犬猪猫在一起,亦不愿与人在一起。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人会处心积虑的害人伤人利用人,而其他的动物都没有这种德性。
将军转头问徐无害:“我猜的对不对?”
徐无害答:“服。”他本来要答“对”字,但将军只听他们片面叙述,已对场中的事了如指掌,且尽皆推测料中,徐无害心中震服之余,心里口里脑里都是一个“服”字,所以月兑口说了出来。
王龙溪几乎要大叫:“怎么回事?”
徐无害徵询的望同将军。
将军点头。
徐无害遂向蔡可饥徵求道:“我们一起说好不好?”
因为接下去的局面变化迭起。
他怕自己说不清楚。
何况,当时他受了伤,现在伤仍在作痛。
他必需要蔡可饥作补充。
蔡可饥道:“是。”徐无害的身份在“将军府”里一向比他为高,所以,徐无害吩咐的话,其实就是命令。
就算他救过徐无害也一样。
将军麾下,本就分际严整,合作紧密。
这就是蔡可饥和徐无害夹叙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