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看到了东天青帝的致命伤,不约而同,都转过头去看门大纶的断臂。
断了的手在地上,怵目惊心。
门大纶也放开了捂住伤口的手,血仍在淌。
众人看了,眼睛里都露出了一种神色。再无置疑的神色。
唐宝牛忽然大声他说:“这人决不是老大杀的!”
简易行只平静的反同一句:“那么是谁杀的?”
唐宝牛楞了老半天,粗声道:“我怎么知道?”
简易行笑着问:“你看青帝和门捕头的伤口,是不是都用刀砍的?”
“是”。
“他们两者的伤口,像不像?”
唐室牛只好说:“像。”
“那么,门捕头的手是谁斩的?”
“当然是沈老大了。”
简易行笑了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唐宝牛仅是想了一想,一张脸除了密布胡髭的地方,都给涨红得发紫,只大声道:“沈老大绝不会害东天青帝!”
薛东邻问:“何以见得?”
唐宝牛瞪着厉目,“因为沈老大常跟我们说,青帝是个了不起的人。”
薛东邻橘子皮似的脸孔,布满了刀疤般的皱纹,皱纹般的刀疤,“什么地方了不起?”
唐宝牛挺起胸,鼓起腮帮子。努力去回忆沈虎掸对他说过的话:“他说……东天青帝武功真了不起,有次用一朵雏菊,击败了三名剑手的挑战,还有一次:老大说青帝在溪边遇伏,拿着了条游鱼,当作兵器,击退了来敌。……更有一次,强敌寰视之下,青帝拈了块冰,握在手心里,伸手探进了火炭之中,结果他的手既没烧炙,冰也不融解,仍在手心里,吓退了敌人……老大说,这种不伤一人尽慑敌心的退敌法,方才是仁者之道。老大还说他学不来,刀一出鞘,就要见血,死活都控制不得薛东邻冷冷地道:“所以他就杀了人。”
唐宝牛瞠目怒道:“胡说!老大如果要杀他,又何必赞他!?”
薛东邻笑了,这咧嘴一笑,使得满脸刀疤,横错竖倒的,狰狞可怖:“江湖上有句话:
过分称誉一个人就是一种蓄意的谋杀,你没有听说过吗?”
唐宝牛还是愤然道,“老大怎会——他要杀谁,都会先跟我们说明。”
雷肃桐忽道:“我倒奇怪,沈虎禅怎会对先师战役知道得那么清楚?”
沈虎禅淡淡地道,“青帝侠名震江湖,他生平事迹,早在武要传为佳话。”
雷肃桐道:“你既如此佩服先师,又因何下此毒手?”
沈虎禅道:“我没有杀青帝。”
唐宝牛大声道:“老大说没有杀,便是没杀。”
薛东邻忽然问了一句:“你今天有没有抱过女人?”
唐宝牛一愣。道:“没有。”
薛东邻古古怪怪地一笑:“那么,自渎过没有?”
唐宝牛挥拳赋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东邻笑容一脸道:“唐宝牛,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那么容易受骗?沈虎禅说什么你便信个十足,看来,你一定也以为自己是言而有信的好汉吧?但是,像今晚上你初初出来时,不是打着古灵精怪的武功名号充英雄,说的尽是荒话么?刚问你自读的事,你这么大个儿,自然是正常的,你也不一样佯怒而不答吗?所以就算你没有替代沈虎禅作假,但也可能给沈虎禅作假骗了你。”
唐宝牛还未及忿语,方恨少忽道:“青帝是在何时遇害?”
薛东邻道:“三日前。”
方恨少道:“那老大更不可能是凶手了。”他一个字一个字他说完了这勾话,“三天前老大正和我在一起。”
简易行笑道:“你的说法,对沈虎禅一点帮助也没有。”
他笑笑又道:“因为你是他的朋友,说的话根本不可信,而且,就算你跟他确是在一起,杀青帝的时候,也难保你没有份。”
方恨少气得脸都自了,戟指骂道:“看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人之作孽,莫甚于口,甚于、甚于这个嘛……”
简易行笑道:“孙子曰:赠人以言,重如珠玉。伤人以言,甚于剑戟。”
方恨少“啊”了一声,道:“便是,便是,你用语伤人,极尽低毁之能事,孔圣人说过,人而无信,不知……不知,不知下面怎么说了……”方恨少搔着腮头。
简易行笑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方恨少高兴得跳起来道:“就是不知其可也,便是不知其可也。”
简易行笑道:“你连古人书都背不出,还来附庸风雅,这在俗语里倒有一句。”
方恨少最喜舞文弄墨,时掉一二句书袋,但偏生记不住,又没下过死功夫强背,一听简易行这样说,便生了兴趣,问:“哪一句?”其实他的武功也跟念书一样,虽然精奇,但常还未到家就放弃不练。
简易行笑着道:“不怕文人俗,只怕俗人文。”
方恨少怒道:“你——你骂我俗!?”
简易行只笑着摇手道,“那句不合你,还有一句,保管合个十足。”
方恨少暂抑制怒火,问:“哪句?说来听听?”
简易行笑时要整冠衣,才能说下去:“便:‘书到用时方恨少’。”
温柔首先忍不住,“嗤”地笑了起来。方恨少通红了脸,简易行忽向诸人团团一揖,扬声道:“俗语有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东天青帝他老人家急隐江湖多年,当年曾为武林正义匡力以扶,今遭人暗杀,诚可哀也,是故,这杀人的凶手——”
用手一指沈虎禅,朗目闪起厉芒:“应该按照武林规矩,就地处决,以祭青帝在天之灵。”
雷肃桐叹了一口气,目蕴泪光,道:“我特请三位来此,便是因为三位在武林中,德高望重,在‘青帝门’里,更是可以拿得起主意的人。”
薛东邻即道:“雷大先生过谦了,其实不论在‘青帝门’,武林中的功勋威望,我们还不及雷大先生和深仇大师。”
雷肃桐微微一笑,算是不敢当之意:“三位认为刀口吻不吻合?沈虎禅该不该杀,如果该杀,诸位大侠在场,可替‘青帝门’的理直理屈作个公证,如果都认为不该杀,沈虎禅的事,‘青帝门’决不插手。”
语音一顿,转目望向薛东邻、简易行、公羽敬三人,沉声道,“请三位为先师遗孤拿个主意。”
简易行与薛东邻相互望了一眼,简易行先道:“证据确凿,杀人者死。”
薛东邻咳了一声,吐了一口浓痰:“刀口伤处,完全一样,凶徒连一个息隐的老侠士尚不放过,罪当立诛。”
忽听公羽敬道:“杀不得。”
在方恨少的心中,觉得雷肃桐请动了“青帝门”下三个供奉来,无非是定沈虎禅之罪而杀之,就算门大纶、丁五姑、徐赤水、鲁山阴、郝不喜、占飞虎、猿青云等人也是这么想。
所以公羽敬说“杀不得”的时候,他们都一怔。
连雷肃桐和简易行、薛东邻也一怔。
公羽敬的脾气他们知道。他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无论任何阻挠和挫折,他都一定会做到。在他十七岁血气方刚之时,一个敌人觑准他的脾气,和他打睹,要他赤足走在尖锐的一千三进口狼牙刺上去取一件事物,如果成功,敌人便自刎当堂,若在进行间被狼牙刺戳死,也与人无关。
敌人显然用的是激将法。
但是公羽敬居然眉也不皱一下的答允了。
在尖锐至极的狼牙刺上疾行,非要有渡水登萍的轻功不可,就算是轻若羽毛,也难保不为尖刺所断。
何况当时公羽敬习的是“金石为开”的“大力金刚神法”。轻功甚是低微。
公羽敬贸然答允在狼牙刺上行走,敌人心里嗤笑,以为必逞,可以目观他溅血在自森森的刺刃上。
岂料公羽敬完成了步程。
儿每行一步,以脚趾夹着刺锋,等于是以脚趾夹着利刀尖锋平面上,一步一步地把全程走完。
敌人的讪笑冻结,变成了恐惧:他走完了一千三百口狼牙刺后,再把敌人追杀于七里之外。
公羽敬在武林中和青帝门的位份也比简易行、薛东邻来得高。他不是雷大先生请回来的,而是东天青帝生前之密友。
公羽敬在江湖上被目为一代大侠,使的是万人敌的大刀,据说要三个武夫才使得动,但由他用来,像举柳枝一般自如。
但此刻刀不在他身上。
他的活锋却冷利如刀:“仅仅是两道眉相像,不能作准;留下的血掌更不似周虑谋杀者应有的疏忽,反似故意嫁祸。而且,青帝身上的刀伤,是不是真的为沈虎禅那口刀所伤,我们都不能判断。”
简易行和薛东邻都没有料到公羽敬会如此说,互觑一眼后,简易行强笑问:“公羽大侠认为谁人才能判断?”
公羽敬沉声道:“天下间凭伤口判断为何种兵器所伤者,除‘神判’祖浮沉外,只怕再无第二人了。”
祖浮沉是个奇人,据说他可以蒙着眼避开七十三种暗器的同时,可以一件无误的判断其名称形状及出处来;他也可以凭呷一口药材熬成的浓汁,可以识别出这口浓汁里有多少不同的药草和名称。有一次他掘着一具骸骨,已经死了十一年,但还叫他一眼看出死者的小腰上一根骨节上有个小小的伤口,从中判断出为什么武器所伤,而逮到凶手。
这就是“神判”祖浮沉。
祖浮沉也是东天青帝的后辈。别的事可能请不动他,但东天青帝的事,只要通知到他就一定不会袖手不理。
所以公羽敬说出租浮沉的名字,虽是人人都不悦,但却无可驳之处。
“不过,”薛东邻道:“沈虎禅杀死青帝,乃是至为明白不过的事,又何须劳师动众,要那么多佐证作什么?”
“如果不需要服天下人心,雷大先生又何心请了门、郝、徐、鲁,丁、温六位,以及还有我们三人,并且连青帝遗骸也移米验尸作证?”公羽敬反问。
薛东邻无言。
简易行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公羽兄有何打算?”
公羽敬道:“依我说,把沈虎禅一千人扣押回去,待租浮沉印验过后,在青帝门及武林同道前开坛议定。”
简易行笑道:“古之有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我说,公羽兄这样做法,不嫌麻烦一些了吗?”
公羽敬突然逼视简易行,问:“你的意思不是不叫我既然在雷大先生荫庇下,就应该草率大意,判定此案?”
雷肃桐即道:“公羽大侠误会了,我相信简公子没有这种意思。”
“我也相信简公子不会说出这种话:”公羽敬依然迫视简易行道:“因为我既然投身入青帝门中讨口饭吃,这口饭就一定吃得光明正大,一丝不苟,方才对得起青帝他老人家。”
只听两声大喝,一声如雷乍起,一声如琴韵清扬:“好!”喝的是唐宝牛和温柔。
方恨少也忍不住大声道:“公羽大侠持正秉公,明镜高悬,这才是真正的大侠。”
方恨少的赞语引起简易行的冷笑,薛东邻橘子皮般的脸上看不出表情,雷肃桐道:“依公羽大侠高见,是先把人犯带回,侦察后才能定罪?”
公羽敬道:“是。”他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旁人的赞许及冷笑。
雷肃桐扬起了半边眉毛:“公羽大侠这样建议,未知当事人看法如何?”
沈虎禅道,“既然如此,我愿随公羽大侠返青帝门。”
简易行截道:“你是待罪之身,理当受缚前往。”
沈虎掸目注公羽敬,一字一句地道:“如果公羽大侠能保我不受人暗算、伤害,受缚又有何难?”
公羽敬在思考,没有立即回答。
因为这是一个不易回答的问题。
如果简易行、薛东邻等人真的要杀沈虎禅,公羽敬是否能以个人之力阻挡得住?
却就在这时,那个出现时曾以一掌震碎本屋,刹那间,于半空中切断鲁山阴、占飞虎、猿青云身上牛筋绳的枯瘦僧人,忽然开口说话了。
“不必了。”
他的声音如同干柴撕裂,沙哑难听。
“我们决一死战,不是他死,就是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