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客栈里一片死寂。
所有的旅客都入了黑甜之乡,只有少数的房里还闪着灯光,那是些不惯熄灯睡觉怕黑暗的人。
冷一凡的房间还亮着灯火,他不是怕黑,而是在研究房里地上的血迹,谁在这里动刀?
什么人留下的血。
他现在已回复了“铁面无常”应无敌的身份。
他在想,春芳已被贾依人诱了出去,方便自己行动,一个时辰前双方在南北会酒楼才分手,以春芳的德行,和贾依人的风流,两人定然粘住便分不开,江湖秘客在助自己回复易容,是谁到房里来动刀?
“砰!砰!”房门上响起敲门声。
冷一凡心中一动,深更半夜,是什么人光临?莫非是春芳和贾依人玩够了回来?
被这娘们缠套着的确是惹厌。
“哪一位?”
“应大侠还没安歇?是区区邝宇。”
“哦!邝师爷?”冷一凡心头犯了嘀咕,姓邝的这等时分来访,定然有不寻常的事,上前拉开门柱:“请进!”侧身抬手。
“对不住!对不住!”邝师爷抱拳进门:“这种时分打扰应大侠,实在是抱歉!”目光一绕,又道:“这么晚了,应大侠还没安歇?”
“在下刚回来!”边说边关上房门,走向桌边:“请坐!”
邝师爷再次打拱才落座。
“你老兄深夜光临必有指教。”
“指教不敢,倒是有件事请教!”
“唤!什么事?”
“应大侠刚回来,是否发现……”
“在下一回来便发现房里有人动过刀,地上留了血迹,一直想不通,所以才设上床,你老兄是为此而来?”
“不错,应大侠知道这血是谁淌的吗?”
“谁?”
“春芳。”
“春芳?”冷一凡大为震惊,他是真正的感到意外,春芳跟贾依人粘在一块,怎么会回客栈来拔刀呢?
以春芳的能耐,不可能毫无反抗,但房里没打斗的痕迹,这证明下手的身手不赖,是谁下的手?
他不能不表示关切。沉声道:“情况如何?”
“伤的不轻,是她自己的刀子。”
“什么?她自己的刀子?”
“据春芳说,她回到这儿时房里没有灯火,凶手早就等候在暗中,在毫无防备之下被对方制住……”
邝师爷照着春芳的说法,把经过照实说了出来,深沉的目光略不稍瞬地往视着冷一凡,他想从冷一凡的反应中看出点迹象来。
他并不完全放弃对冷一凡的怀疑,职业杀手的心态和行径,有时是难以捉模得出的。
冷一凡的目光凝成了两条线射向空处。
“对方的目标似乎是指向我应某人,这当中便有文章了,以你老兄的看法,下手的该是哪方面的人?”
言下之意,是暗指这桩买卖中的对方。
“这……目前还很难说。”邝师爷在沉吟。
冷一凡已看出对方是想隐瞒什么,当然,也许对方一直在隐瞒,这姓邝的相当、狡猾,要逼出他的真话还真不容易。
“邝师爷!”冷一凡的脸沉了下来:“在下接的是买卖,可不是来玩捉迷藏游戏的,说句坦白话,在下可没拿半分订钱,也没书写契约,买卖随时可以取消,在下一向不作兴被人牵着鼻子办事。”
“应大侠,您误会了,请别生气,既然恭请了应大侠,当然是完全仰仗,只不过……这话该怎么说呢?”
“有什么不能说的?”
模模下巴,邝师爷笑道:“在下曾经说过,要等时机,敝主人正在积极安排,说实话,他比大侠更急,他是当事人。”
“在下也说过,指出对象,由在下照自己的方式安排,行动的是在下,什么对象该用什么方式,只有在下清楚,不能犯半点错。”
“当然。这道理区区懂得,可是……打个比方把!应大侠是下网捞鱼的,敝上是赶鱼的。
这必须等鱼儿近网才能知会下网的采取行动,目前鱼儿还不见影子,网一撒岂非把鱼儿惊跑了,这就是在下所说的机会。”
邝师爷说的不无道理,冷一凡无法加以驳斥。但他要捞的鱼不是对方要赶的鱼,他急于明白的是对方要赶什么鱼。
“还要等多久?”
“快了!”
“快了是多久?”
“这……机会嘛!很难捏准时间,也许明天,也许十天半个月,总之请应大侠耐着点性才是……”
说完,邝师爷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噢!”了一声道:“对了,应大侠,敝上之所以安排春芳为联络人,实际上是怕大侠难耐寂寞,找一般的女人又担心出岔子,所以特别着她来侍候您。坦白说,春芳是府里养的,她算是花魁,敝上割爱是为了尊重大侠,可是……大侠对春芳似乎不怎么赏脸,是不是这小娘们的举止不得当……”
“没有的事,春芳可称得上是女人中的女人,如果对她不当意,除非是白痴。”冷一凡心里暗笑,明明是监视,偏偏要说成侍候,春芳在小庙杀人自己是亲眼目睹的,她不但狠,还是一把少见的好手。
“那……”邝师爷现出不解的样子。
“这很容易解释,在下在办事的时间当中,是从不亲近女人的。”冷一凡不假思索地便说了出来。
“哦!原来大侠还有这个规矩,这就难怪了!”
“邝师爷!”冷一凡又把话题扭转:“买卖人就谈买卖话,在下可不能等太久,耽误了别的生意。这门生意讲究的是快接快成,拖久了便会节外生枝,老实说,在下已经回了一笔生意,可不能再这样耗下去。”
“回了一笔生意?”邝师爷似乎有些震惊。
“不错,今天在下离开客店就是为了谈这笔生意。”冷一凡这话是半真半假,事实上许一剑是真的提出了交易,而且价码更大。
“什么人接的头?”
“对不起,在下不会破坏自己的规矩。”
“啊!是,是!区区多此一问。”想了想,正色道:“应大侠,这边事成,区区可以代敝上先答应,对您会有适当的补偿。”
“这倒是不必,在下不收额外的费用!”冷一凡说得像真的一样,几天下来,他对扮演这角色已自然多了。
“时辰不早,区区告辞了!”
“请便!”冷一凡必须维持应有的冷漠。
邝师爷作揖告辞离去。
冷一凡只欠欠身,没起来相送。
呆坐了片刻,冷一凡的意念又回到春芳被砍一刀的事件上。
凭良心说,春芳的生死他并不怎么在意,她并非什么值得同情的女人,不过她是在这房间里出事的,事情便与自己有关了。
她伤而不死,显见下手的无意要她的命,问题是伤人的动机。
照邝师爷的说词,伤人者逼问春芳替谁做事,从这点分析,有两个人嫌疑最大,也最有可能。
一个是不见红,他甚至不惜以相等的杀人代价换取这桩买卖的消息,可见他谋之甚急,不择手段向春芳迫供有其可能。
另一个是许一剑,他愿出五千两黄金买贾依人一条命,而春芳这骚女人正好与贾依人在一道,他更有可能做这种事。
意念再转,想到了贾依人,他并非江湖中的巨擘大憨,只是个年轻剑手而已,谁会出重价买他的人头?
原因又何在?
这档离谱的怪事江湖秘客已经知道了,相信不久便会有下文,只是眼前该如何应付这诡谲的场面?
想了一阵,毫无头结。
许多事情纠结在一起像乱麻,脑海有些昏沉,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好好睡上一觉,疲累是会掩没灵智的。
于是,他站起身,上前准备拴门。
一种潜意识的作用,冷一凡先拉开了门,想看看外面的动静,门只拉开一半,他陡地窒住了。
房门外赫然站着一个劲装包头的蒙面人,个子不大,身材有些发福,目光锐利,但显然没有敌意。
他是谁?
怎会在这种时分找上门来?
冷一凡竭力沉住气,职业杀手在任何情况之下都是保持冷静的。
蒙面人一动不动,并没因被发现而稍露惊慌,看样子他是立意而来,即使冷一凡不开门他也不会离去
“朋友是谁?”冷一凡先开口。
“我可以进房么?”蒙面人不答反问,声音很古怪,分不情是男是女。
“可以!”冷一凡侧身比了个请的姿势。
蒙面人跨入房中。
冷一凡随手掩上房门,转身正视着对方:“请先交代来路?”
蒙面人好整以暇地扫视房内一周,挪动脚步上前掀起隔间的门帘,朝套间望了几眼,然后回过身来,面对冷一凡。
冷一凡眼望着对方,看他变什么把戏。
“应大侠先别问我的来路,我找你谈件事。”
“什么事?”
“关于买卖上的事!”
冷一凡心中一动,又是谈买卖的,看样子自己扮演这角色,期待着的情况毫无端倪,倒引来一大堆麻烦。
若是长此下去,将何以应付?
可是事实上又无法拒绝,就像是开了店做生意总不成不许顾客上门。
“什么买卖?”
“大侠已经接下来的一笔买卖。”
“哦!”冷一凡感到有些哭笑不得,自己接的什么买卖,全是在演戏:“朋友指的是哪一桩买卖?”
“邝师爷接洽的那一笔!”亮闪闪的眸子像在发电,仿佛带着芒刺。
冷一凡心中又是一动,这笔交易“不见红”曾经愿以同等价码要自己放弃,现在蒙面人又提了出来,到底对象是谁?
春芳因此而挨了一刀,是否就是……
“朋友今晚是第二次光临?”
“不,头一次。”
“可是今晚稍早前有人来过,而且还有人挨了刀……”
冷一凡注定对方的两眼看有什么反应,他所能看到唯一能反应内心情况的也只有对方的一对眼睛。
蒙面人两眼的神色完全不变。
“我刚来!”
简短的三个字,断然的口吻,不由得人不信。
冷一凡警觉到自己完全处于被动的位置,是以问题越来越多,等于处处受制于人,应该要积极采取主动,月兑出无形的迷惘。
堂堂一个职业杀手,岂能让人牵着鼻子走?
心念之中,冷一凡立即付诸行动,冷冷地从鼻孔叹了口气道:“朋友,谈买卖是另一回事,请先交代来路。”
“应大侠,买卖的重点是代价,买主付钱,卖主交货,一情二楚,买方的来路似乎不关宏旨,而且这买卖是一次做断,谁也不愿留个尾巴。”
蒙面人说的一点不错,但冷一凡诀心不理这一套。
当初跟邝师爷谈交易时如果坚持这一点,情况可能就会改观,免生了许多周折,所以现在他不但要争取主动,同时也要坚持原则,他并非是真正干这行的。
“这是在下的规矩。”
“有这规矩么。”
“朋友跟在下是头一次谈买卖,怎么知道没有这个规矩呢?”
冷一凡这一反问是够劲道了。
“如果我坚持呢?”
“没第二句话好谈。”
蒙面人怔了半晌。
“应大侠的意思是放弃这笔交易?”
“不错!”
“不先问问这笔买卖有多大?”
“不符规矩天大的买卖也不做。”
“比如说”蒙面人目芒闪了闪:“这笔交易不必动剑,只消口头上几句话便可得到很可观的代价,大侠也不考虑吗?”
这种条件的确是很具有说服力,也极富诱惑,对一个以金钱为目的的杀手而言,真的是一生难得几回。
“不考虑!”冷一凡连想都不想。
“那实在太遗憾!”
“在下丝毫也不觉得。”
蒙面人挪动脚步,似要准备离开。
冷一凡现在巴不得对方马上走,他太累了,很想倒下去睡一个大觉,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事,他要接买卖也只有一桩,便是心里预期发生的那桩。
蒙面人只挪动了一下便停住了,他似乎不甘心就这么毫无结果地一走了之,他还想要挽回。
“你一定要知道我是谁?”蒙面人变了口气。
“并不一定!”
“怎么说?”
“朋友有权不说,在下也有权不接。”
蒙面人又沉默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突地伸手摘落蒙面巾,现出本来面目。
冷一凡大为吃惊,想不到的意外,对方竟然是个女的!
只见这人两鬓现霜,看上去应已近花甲之年,但肤色红润,没有皱纹,气质之佳,仪容之雅,完全不像个江湖人物。
看她的举止,简直就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夫人,而且还是上上之流,怪不得她腔调怪异,原来是故意逼出来的。
片刻之后,她又把面巾挂了回去。
“应大侠,现在可以谈买卖了?”
“芳驾还没交代来路!”
“老身娘家姓米,人早已不在江湖。”
“哟!那该怎么称呼?”冷一凡心念电转,这老妇报本性而不提夫姓,显然地是在隐瞒身份,说了等于没说。
她说人早已不在江湖,意思当然是曾经身为江湖人物。
“在家排行第三,惯常被称为三凤。”
“那就是说,芳驾的名讳是米三凤了?”
“对。”
“目前的身份呢?”
“应大侠,老身已经说得太多,也展现了真面目,谈买卖,有追根究底的必要么?”顿了顿又道:“人,总多少有不足为外人道之处。更何况,交易成与不成还在未定之数,天底下不论哪一行买卖,从没有听说过有对顾主挖根的规矩。”
她说的对么?很对。但冷一凡的情况特殊,他不得不兴一个特殊的规矩。
“芳驾说的不错,但那是指一般生意,在下这行生意可是以生命做本钱,一般生意蚀本是银子,在下的生意赔了是老命。多一分的了解便可少一分的风险,有许多事情是互为因果的。所以,在下必须事前精打细算,仔细加以合计,买主付代价但却绝对不愿意交易失败,对不对?”
“应大侠很会说话。”
“好说!”
“这买卖容老身再考虑,三天后再接头如何?”
“很好。”
“那老身就告辞了!”说着,径自离去。
“不送。”
米三凤?
冷一凡在想这个名字,米是稀有的姓氏,如果说这老太婆曾经扬名过江湖,多少该有个印象,然而这名字却很陌生。
当然,也有不少的成名江湖人终其一生,只传号而不留名,她报名而不道号,阅历再丰富的也无法去想象。
这姑且不论,照她的外貌,应该是江湖中的上流人物,何以要跟职业杀手打交道,抛头露面呢?
买杀手了断私人恩怨,或是达到某种目的,正派人士所不屑为,目前接头交易的有邝师爷、不见红、许一剑,再加上一个米三凤,已有四方面之多,这四桩交易之中,是否互为关联?
因为同样是在开封城。
其中许一剑已指明对象是贾依人,而不见红的对象是邝师爷这方面,剩下邝师爷和米三凤目的不明。
许一剑方面,自己应承考虑三天,而米三凤说三天后再接头。
三天是关键时刻,到时该如何应付?
情况将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想来想去,最后的结论是睡觉养神。
同一个时辰。
不同的店房。
邝师爷和姓荆的老者在低声交谈。
“浪子的落脚处还没模出来?”姓荆的老者似乎非常恼火的样子,两眼瞪得老大,逼视着邝师爷。
“已经尽了全力,也用尽了一切方法。”邝师爷微微摇头道:“这小子就像水里的游鱼,乍现又隐,连影子都难以捉模,的确……有点古怪。”
“不能因为古怪就放弃!”
“那当然。”
“会不会藏身在如意山庄?”
“没有。”
“你怎么知道?”
“他自从离开后就没有再回去过。”
“他上了天,入了地?化成烟?”
“荆老,我们的计划一旦付诸实现,还怕他不现形?”
“话虽不错,但这样的话我们就无法掌握全局,最周密的安排加上最坏的打算,才能保万无一失,情况不会一成不变。”
“荆老说的是!”邝师爷欠了欠身,笑笑道:“对了,还有件事向荆老禀报。”
“你说!”
“总坛方面二十名精挑的弟子已到达开封。”
“分派了任务设有?”
“大致上已做了安排,他们大半数是本地人,办起事来方便得多了,身份也容易掩护。”
“嗯!很好!”姓荆的老者深深吸了口气:“春芳的伤一下子好不了,少了她,我们便无法掌握应无敌的动静。他那种人眼里所看到的全是黄白之物,得防备他反被别人收买,邝师爷,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这点在下已经考虑到,而且做了安排,应无敌的一举一动仍然在我们的耳目控制之中,荆老尽可放心!”
说着,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大事般,“噢!”了一声,正色道:“有桩事差点忘了向荆老禀告……”
“什么事?”
“武林判官,荆老记得吗?”
“唔!怎么样?”
“他出现在开封城。”
“多早晚的事?”姓荆老者显然相当震惊。
“上午的消息。”
“南常北判双双出现开封,这倒是相当不寻常的事,这当中……”姓荆的老者皱眉沉吟了起来。
“荆老认为呢?”
“这……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么?”
“也许是巧合。”
“这一南一北两名职业杀手过去有过瓜葛么?”
“倒是没听说过。”
“邝师爷,着意打探武林判官的动向和现身开封的目的,根据以往的传言,他跟浪子曾经发生过关系,说不定其中大有文章。”
邝师爷点点头。
姓荆的老者又道:“如果武林判官的现身别无企图,这倒是个绝佳的机会,我们的事可以办得更完满……”
声音突然压低,低到不可闻。
邝师爷连连点头,最后出声道:“妙!连环妙计,顺理成章,而且永绝后患,荆老这一招简直妙到毫颠。”
“嘿!”一声冷笑突然传来。
邝师爷反应神速,一阵风般卷出房门。
姓荆的老者稳坐如山,只是目芒大张。
房门外是个小院,摆了些山石盆栽,几株不高的花树全是光秃秃的,一眼便可望透连半个鬼影都没有。
邝师爷绕了一圈,上屋,四下里扫视了一番之后,又轻轻飘落院心,转身回到房里。
“有什么发现?”
“什么也没有。”
“邝帅爷,我们像是有了敌人,从春芳受伤开始,老夫就觉得不太对劲……”姓荆老者说出内心的感想。
“敌人……会是哪一路?”
“瞎猜无益,再说吧!对方定有某种企图,而且不会中途罢手,很快就会明白的,天快亮了,歇着吧!”
邝师爷沉重地点点头。
不一会,灯熄了,又恢复原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