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能看得见的人,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珠,就算装也装不出。
柳三更忽然说道:“你在看我的眼珠子?”
赵无忌几乎被吓了一跳。这个人虽然看不见,却彷佛有双神秘而奇异的眼睛,隐藏在他身上某个神秘的地方,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好像瞒不过他。
柳三更接着又道:“你要不要再仔细看看。”赵无忌实在很想再仔细看看。柳三更道:“你拿去看。”他竟用一只手指将自己的一个眼珠挖了出来,他的眼睛立刻变成了个黑洞。死灰色的眼珠子,也不如是用玻璃,还是用水晶做成的,不停的在他掌心滚动,就好像活的一样。
就算你明知道这种眼珠是假的,还是难免要被吓一跳。
柳三更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看清楚了?”赵无忌终於吐出了口气,说道:“是的。”
柳三更道:“你最好看清楚些,因为这就是我做错事的代价。”他惨白的脸上忽然露出悲痛之色,慢慢的接着道;“二十年前,我看错了一个人,虽然被他挖出了一双眼珠子,我也毫无怨言,因为每个人做错事都要付出代价,无论谁都一样。”赵无忌道:“我明白。”
柳三更道.“你认为你的朋友那件事是不是做错了?”
赵无忌道,“是的。”
柳三更道.“他是不是也应该付出代价?”
赵无忌道“应该。”
柳三更道“就算我那一刀已经砍在他的身上,他也应该毫无怨言?”
赵无忌道“不错。”
柳三更道“可是你却情愿替他挨一刀?”
赵无忌道“我情愿。”
柳三更道“为什麽?”
赵无忌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已经受伤,已经不能再挨那一刀了。”
柳三更道.“你知道我那一刀有多重?”
赵无忌道.“不管多重都一样。”
柳三更道.“你不後悔?”
赵无忌道.“我这一生,从末後悔过。”
柳三更慢慢的将那颗眼珠子装了回去,一双死灰色的眼珠,彷佛在凝视着他。
一双假眼,能看得出什麽?
赵无忌道:“现在,你随时都可以动手。”
柳三更道:“好。”
他的短杖本来已被挟在胁下,他一反手,就拔出了一把刀。
这短杖里藏着刀,雪亮的刀。
赵无忌挺起了胸膛,既然已决心要挨这一刀,又何必退缩。
毒菩萨忽然道:“等一等。”
柳三更道;“等什麽?”
毒菩萨道:“他还有别的债主,你至少应该等他先还清了别人的债再说。”
赵无忌道:“欠人的债,迟早总要还的,谁先谁後都一样。”
毒菩萨道;“你真的准备今天就把所有的债都还情?”
赵无忌道:“否则,我为什麽找你们来。”
毒菩萨说道;“那麽,你就不是赵无忌。”
赵无忌道:“我不是?”
毒菩萨沈声道:“我只知道一个赵无忌。”
赵无忌道:“那一个。”
毒菩萨道:“大风堂的赵无忌。”
江湖中几乎没有不知道大风堂的人。
大风堂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帮派,他们的组织庞大而严密,势力遍布各地。
他们所订的宗旨却只有四个字:“扶弱锄强”。
所以他们不仅令人畏惧,也同样受人尊敬。
毒菩萨道:“大风堂的堂主虽然是云飞扬云老爷子,实际执行命令的,却是赵简司空晓风和上官刃三个人,我知道的那个赵无忌,就是赵简的公子。”
赵无忌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能打听得这麽清楚。”.毒菩萨道;“你若是这个赵无忌,今天就不该在这里。”
赵无忌道:“我应该在那里?”
毒菩萨道:“在赵府大厅的喜堂里,等着别人去道贺。”
他盯着赵无忌,慢慢的接着道:“就连司空晓风和上官刃,今天都一定会赶去的,有他们在那里,天下还有谁敢去问你要债”
赵无忌道:“我欠了别人的债,我就要还清,而且要自己还清,和大风堂并没有关系,和我父亲也没有关系。”
毒菩萨道:“你若真的就是这个赵无忌,今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
赵无忌道;“不错。”
毒菩萨道:“大喜的日子,通常都不是还债的日子。”
赵无忌道;“可是从今以後,我就是另一个人了,因为我已有了自己的家室,有了妻子,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麽样自由任性。”
他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我的妻子就是我终生的伴侣,我们一定要彼此互相尊敬,我不愿让她嫁给一个无信无义,只会赖债的男人。”
毒菩萨道:“所以你一定要在她嫁给你之前,把所有的纠纷都了却,把所有的债还清?”
赵无忌道:“是的。”
黑婆婆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想她一定是个又温柔,又美丽的女人,而且真有福气。”
赵无忌道;“我能娶到她,并不是她的福气,是我的福气。”
黑婆婆道;“所以你一定要让她嫁给一个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人。”
赵无忌道:“一个人只要活得问心无愧,就算缺了条腿,断了只手,也没什麽关系。”
黑婆婆道;“所以你虽然没有找到那两个采花贼,还是要约我来。”
赵无忌道:“不错。”
黑婆婆慢慢的走过来,淡淡道:“你准备用什麽来还我的债用你的一只手,还是一条腿?”
她的眼睛里在闪着光,甚至比柳三更手里的刀光更冷!
赵无忌并没有逃避妒的目光,只问道:“你想要我还什麽”
黑婆婆看了看毒菩萨,道:“你想要他还什麽?”
毒菩萨沈吟着,缓缓道;“普天之下,毒蛇的种类何止千百,最毒的却只有九品。”
黑婆婆道;“这种事我当然没有你清楚,我也懒得想。”
毒菩萨道:“他欠我的那五条毒蛇,其中有三条都在这九品之中,除了我之外,世上最多只有两个人能将这三种毒蛇生擒活捉。”
黑婆婆道:“是那两个人?”
毒菩萨道:“不管这两个人是谁,都绝不是赵无忌。”
黑婆婆道:“所以你算准了他没法子还给你。”
毒菩萨道:“所以我本来就不是来讨债的。”
黑婆婆道:“你来干什麽的?”
毒菩萨道;“来报恩。”
黑婆婆道:“报恩?”
毒菩萨道:“刚才柳先生说的不错,我血中的毒,的确已到了极限。”
黑婆婆目光一凝,道:“你自己本来并不知道?”
毒菩萨叹了口气,道:“等我发觉时,已经五蛇附体,欲罢不能了。”
黑婆婆问道;“难道,是赵无忌救了你?”
毒菩萨道:“若不是他在无心之中,替我杀了那五条毒蛇,现在我只怕已成了僵。”
黑婆婆道:“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心,他总算救了你一条命。”
毒菩萨道;“不错。”
黑婆婆道:“所以他非但没有欠你什麽,你反而欠了他一条命。”
毒菩萨道:“不错。”
黑婆婆道:“毒菩萨的这条命,总不能太不值钱的,你准备怎麽还给他?”
毒菩萨说道:“我可以替他偿还你的债。”
黑婆婆道;“你要替他去把那两个采花贼抓回来?”
毒菩萨道:“我甚至还可以加上点利息。”
黑婆婆道:“加什麽利息?”
毒菩萨道:“加上那一窝蜂?”
黑婆婆道:“你有把握?”
毒菩萨笑了笑,道:“我的毒并不是只能救人的,也一样能要人的命。”
黑婆婆也笑了,道:“以毒攻毒,用你的毒蛇,去对付那一窝毒蜂,倒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毒菩萨道:“你答应?”
黑婆婆道:“我为什麽不答应”
毒菩萨看看赵无忌,微笑道:“那麽我们两个人的债,现在你都已还清。”
赵无忌再没有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此时此刻,你叫他说什麽?
毒菩萨道:“现在我是不是也不欠你的?”
赵无忌道:“你本来就不欠我。”
毒菩萨道:“那麽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赵无忌道:“什麽事?”
毒菩萨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总该请我去喝杯喜酒。”
赵无忌笑了:“喝一杯不行,要喝,至少也得喝个三五十杯。”
柳三更忽然道:“你不能喝。”
赵无忌道:“为什麽?”
柳三更道:“因为你受了伤。”
赵无忌讶然道;“我受了伤?伤在那里?”
柳三更冷冷道:“我这一刀砍在那里,你的伤就那里。”
刀还在他手里,雪亮的刀锋,又薄又利。
刀光照着柳三更惨白的脸,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任表情。
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绝不是个很容易就会被感动的人。
如果你欠他一刀,就得还他一刀,你绝不能不还,他也绝不会不要。
无论什麽事都绝不能让他改变主意。
断魂更又响了。
“笃,笃,笃”,是三更。
是用刀锋敲出来的三更。
赵无忌手心已有了冷汗。
他并不是不害怕,只不过他就算怕得要命,也绝不会逃避。
柳三更冷冷的看着他,冷冷的问:“你要我这一刀砍在那里?”
赵无忌叹了气,道;“难道我还有什麽选择的馀地?”
柳三更道:“你没有。”
刀光一闪,人就倒了下去。
这一刀正砍在颈上,砍得并不太重。
可是那又薄又利的刀锋,已割断了他左颈後的大血管,飞溅出的血,几乎溅到一丈外。
惨碧色的血。
鲜血怎麽会是惨碧色的是不是他血里已有太多毒?
赵无忌的血里没有毒。
这一刀也没有砍在他身上。
刀光闪起,他已经准备承受,可是这闪电般的一刀,却落到了毒菩萨左颈上。
毒菩萨没有闪避。
他并不是不想闪避,只不过等到他闪避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做梦都想不到这一刀砍的是他。
黑婆婆母子也想不到,赵无忌更想不到。
他们看着毒菩萨倒下去,看着惨碧色的血从刀锋下溅出来。
他们虽然看得很清楚,但却还是不明白。
赵无忌忍不住问:“你这一刀是不是砍错了人?”
柳三更道:“我生平只错过一次。”
他错的当然不是这一次。自从他眼珠子被人挖出来後,他就没有再错过第二吹。
赵无忌道:“欠你一刀的人是我,不是他。”
柳三更道:“既然你欠我一刀,随便我把这一刀砍在什麽地方都一样。”
赵无忌道;“可是你不该把这一刀砍在他身上。”
柳三更道:“这一刀本就应该砍在他身上。”
赵无忌道:“为什麽?”
柳三更反问道;“因为今天你不能死,也不该死!该死的人是他。”
毒菩萨的人已不动了,他背後麻袋里的毒蛇却还在动。
一条条毒蛇蠕动着滑了出来,滑入了他的血泊中,舐着他的血,毒血。
柳三更道:“他背上,是不是有个麻袋?”
赵无忌道:“是。”
柳三更道:“麻袋里有什麽?”
赵无忌道;“有蛇。”
柳三更道:“几条蛇”
赵无忌道;“除了刚才死了的那两条外,还有七条。”
柳三更道;“现在这七条蛇是不是已全都爬了出来?”
赵无忌道;“是的。”
柳三更道:“可是现在麻袋里一定还没有空。”
麻袋的确还没有空。
毒菩萨是扑面倒下去的,麻袋在他背上,毒蛇虽然已爬了出来,麻袋却还是突起的。
柳三更道:“你为什麽不抖开来看看,麻袋里还有什麽?”
黑婆婆抢着道:“我来看。”
她用她的金弓挑起了麻袋,立刻就有几十粒梧桐子一样的弹丸滚在血泊里。
弹丸滚到那里,毒蛇立刻就远远的避开。
赵无忌本来就在奇怪,毒菩萨一向有伏蛇的本事,为什麽这些毒蛇在他的麻袋里还不能安服?
现在赵无忌才知道为了什麽。
毒蛇碰到了这些弹丸,就像是人碰到了毒蛇。
黑婆婆又用金弓从血泊中挑起了一粒弹丸。
她并没有说什麽,也用不着说,他们母子间已有了一种任何人都无法了解的默契。
她挑起了这粒弹丸,她儿子的弓弦已响起,“嗖”的一声,银箭飞来,弹丸粉碎。
她立刻嗅到了一种硝石和硫黄混合成的香气。
柳三更道:“你嗅得出这是什麽?”
黑婆婆还在想,赵无忌已经回答道:“这是霹雳!”
霹雳就是一声惊雷,一道闪电。
霹雳既不香也不臭,你可以想得到,看得到,却绝对嗅不到。
赵无忌为什麽可以嗅得出来?
因为他说霹雳,并不是天上的惊雷闪电,而是地上的一种暗器。
黑婆婆已经是老江湖了。
她从十六岁的时侯,开始闯江湖,现在她已经六十一。
她嫁过三次人。
她的丈夫都是使用暗器的名家,她自己也绝对可以列名在当代三十位暗器名家之中弓箭也算是种暗器。
可是她对这种暗器的了解,却绝没有赵无忌多。
因为这是“霹雳堂”的独门暗器。
霹雳堂能够威镇武林,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因为这种暗器。
霹雳堂的主人雷震天能够在当代三十位暗器名家中名列第二,也是因为这种暗器。
有关於这种暗器的一切,大风堂的子弟们在孩童时就已知道得很清楚。
因为大风堂和霹雳堂是死敌。
他们至今还能并存,只因为彼此谁也没有战胜对方的把握。
银箭击碎弹丸,去势犹劲,“夺”的一声钉人了小楼的窗棂上,银羽还在震动。
黑婆婆带着赞许的眼色,看了她儿子一眼才回过头问:“这就是霹雳?”
赵无忌道:“绝对是。”
他有把握绝不会看错。
黑婆婆道:“可是它为什麽没有传说中那种霹雳之威?”
柳三更道:“因为地上的毒血。”
他慢慢的俯,用两根手指捡起了滚在脚边的一粒霹雳子。
他虽然看不见,可是听得见。
风吹树叶声,弹丸滚动声,弓弦震起声,在他周围三十丈之内,所发出的每一种声音,都绝对逃不过他的耳朵。
这一粒霹雳子看起来新鲜而乾爆,就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硬壳果。
柳三更中指挥出,“嗤”的一响,手指间的霹雳子就箭一般飞了出去。
他这根手指,就像是张三百石的强弓,弹丸远远飞出数十丈,越过宽阔的花园,打在角落里一块大湖石上,立刻就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烟硝石末,漫天飞舞。
黑婆婆脸色变了。
她终於看见了这霹雳之威,竟远此传说中还要猛烈可怕。
风中又传来那种硝石硫黄的味道,彷佛还带着种胭脂花粉的香气。
霹雳子中本不该有这种香气。
赵无忌道:“这是什麽香?”
柳三更道:“你不妨过去看看。”
赵无忌用不着走过去看,脸色也已变了。
烟硝粉末已落下,落在一片开得正盛的牡丹上,鲜红的牡丹,忽然间枯萎,一片片花瓣飘落,竟变成乌黑的。
赵无忌失声道:“香气百毒”
这一粒霹雳子中,竟混合了一种带着胭脂香气的毒粉。
柳三更道;“若不是地上的毒血,化解了它的毒,刚才那一粒霹雳子中的剧毒,就已经足够致我们的死命了。”
现在这一次虽然是远在三十丈外爆发的,风向虽然并不是正对着他们,可是,他们还是感觉到一阵晕眩,彷佛要呕吐。
柳三更道:“莫忘记毒菩萨的毒并不是只能救人的,也一样可以要人的命?”
这一袋毒粉霹雳,本来当然是为了准备对付去喝赵无忌喜酒的那些宾客。
能够被赵简请到他"和风山庄"去的人,当然都是大风堂的精英。
一盏灯的火焰,就足以引爆三四粒霹雳子:"和风山庄"的大厅里,今天当然是灯火辉煌,也不如有多少盏灯多少只烛。
如果让毒菩萨也混了进去,悄悄的在每一盏灯旁摆上两三粒霹雳子,等到灯火的热度溶化它外面的蜡壳时,会有什麽样的结果?
想到这里,赵无忌全身衣裳都已几乎被冷汗湿透。
柳三更道:"你一定想不到毒菩萨已经投入了霹雳堂。"赵无忌的确想不到。
柳三更道:"你一定也想不到他们居然敢对和风山庄下毒手。"他们敢这麽样做,无异已经在向大风堂宣战!
只要战端一起,就必将是他们的生死之战,战况之惨烈,赵无忌几乎已能想像得到。
柳三更道:"这件事纵然不成,他们损失的只不过是毒菩萨一个人而已,他并不是霹雳堂的中坚,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把他的生死放在心上?"可是这件事若是成功了,大风堂的精英,很可能就要毁於一旦。
赵无忌握紧双拳,道:"其实无论成不成,结果都是一样的"柳三更道:"为什麽?"
赵无忌道:"他们既然敢这样做,想必已经有了不惜和我们一战的决心?"他的声音兴奋而沈重:"我们大风堂数千弟子,当然也绝不会畏惧退缩!"大风堂只有战死的烈士,绝没有畏缩的懦夫他几乎已能看见大风堂的子弟,在一声声霹雳的烟硝火石下,浴血苦战。
这些人之中,有他尊敬的长者,也有他亲密的朋友。
这些人随时都可以和他同生死,共患难。
他自己也准备这麽做。
也许他们并没有战胜的把握,可是只要战端一起,他们就绝不再问生死胜负!
他相信大风堂的子弟们每个人都能做得到!
柳三更却忽然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笑,赵无忌吃惊的看着他,想不出他为什麽会笑。
柳三更道:"我在笑你。"
赵无忌道:"笑我,为什麽笑我?"
柳三更道:"因为你又错了。"
他不让赵无忌开口,接着又道:"现在毒菩萨已死,和风山庄也安然无恙,所以这件事根本就等於没有发生过,霹雳堂只敢派毒菩萨这种人来下手,只不过因为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有人去问他们,他们也绝不会承认这件事是他们的主意。"赵无忌道:"可是……"
柳三更打断了他的话,道:"大风堂和他们对峙的局面,已维持了二三十年,很可能还会再继续二三十年,以後甚至说不定远可能化敌为友,你现在又何必想得太多。"赵无忌道:"我应该怎麽想?"
柳三更道:"你应该多想你那温柔美丽的新娘子,想想那些专程赶去喝你喜酒的好朋友。"赵无忌眼睛又发出了光。他还年轻。
他本来就是个热情如火的年轻人,很容易被激怒,但也很容易就会变得高兴起来。
柳三更道:"所以你现在就应该赶紧骑着你那匹快马赶回去,换上你的吉服,到喜堂里去拜天地。"赵无忌道:"可是我……"
柳三更道:"现在你已不欠我的,也已不欠黑婆婆的,可是,你如果还不走:如果还要让你的新娘子着急,我就要生气了。"黑婆婆道:"我一定会更生气!"
赵无忌看着她,看着柳三更,忽然发现这世界上毕竟还是到处都可找到好人。
这世界毕竟还是充满了温暖,生命毕竟还是可爱的。
他又笑了。
他又高兴了起来。
灾祸毕竟还距离他很远,充满幸福和爱的锦绣前程,却已在他面前。
他跳了起来:"好,我马上就走。"
柳三更道:"可是还有件事你一定要记住。"
赵无忌道:"什麽事?"
柳三更道:"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被别人灌醉。"他又露出笑容:"新娘子绝不会喜欢一个在洞房花烛夜,就吐得一塌糊涂的丈夫。"黑婆婆道:"一点都不错。"她衰老的脸忽然变得年轻起来:"我记得我做新娘子的那一天,就把我那喝得烂醉的新郎倌踢到床下去睡了一夜,而且至少有三天没有跟他说话。"她脸上忽然又露出了红晕,轻轻的笑道:"幸好,有些事不说话也一样可以做的。"柳三更大笑。
赵无忌相信他这一生中很可能都没有这麽样大笑过。
赵无忌当然也笑了:"我一定记住,有别人来灌我酒时我……"黑婆婆道:"你准备怎麽办?"
赵无忌眨了眨眼,道:"我准备就先躲到床底下去,那至少总比被人踢进去的好。"黑婆婆大笑,道:"这倒真是个好主意。"
债已还清,事情都已解决。现在时侯还不晚,赶回去正好还来得及。
赵无忌心情愉快极了。
最让他觉得愉快的一点是,香香非但没有再留难他,反而牵着马在门口等他。
她眼睛里虽然难免带着幽怨,可是至少泪痕已经乾了。
她垂着头,轻轻的说:"你既然一定要走了,我也不想再留你,反正我要留也留不住的。"
赵无忌道:"谢谢你。"
他心里真的觉得很感激,感激她的了解,更感激她的宽恕。
不管怎麽说,他总是多多少少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她。
香香忽又抬起头,凝视着他:"可是我知道你以後一定会再来看我的。"赵无忌在心里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不会再来了。"香香道:"为什麽?"
赵无忌道:"再来也只有多添些苦恼,我又何必再来。"每个人年轻的时侯,都难免会做出荒唐的事。
年轻人又那个不风流呢?
可是以後他已决心要做个好丈夫,他有决心一定能做得到。
香香咬着嘴唇:"可是我不信。"
赵无忌道:"你不信"
香香道:"我不信你以後就永远不再看别的女人。"赵无忌道:"男人遇着好看的女人,除了真瞎子和伪君子之外,谁都难免要看看的,可是我最多也只不过看看而已。"香香还不肯放弃,又道:"我也不信就凭她一个人,就能永远管得住你。"赵无忌道:"她也许管不住我,可是,我知道以後一定有个人,会帮着她来管我。"香香道:"这个人能管得住你?"
赵无忌道:"只有他能管得住我。"
香香道:"这个人是谁?"
赵无忌道:"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