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新机
应当如何追求那女子,这事忒教唐宝牛费煞了周章。
唐宝牛一向都认为:像他条件那么好的英雄好汉大丈夫,论仪表他相貌堂堂,论气宇他何止不凡,论机智他简直天下无双,论心地他恁的古道热肠,论文才他也可算满月复经纶,论武功他更是——虽然还不是武林第一,但也差不多了,以他这样一个既没捡到希世秘笈,也没有神秘高人授予绝世武功,他只有一个一个师父拜、武艺一层一层地练上去,这么年轻(他总是觉得自己还十分年轻,跟十几岁没啥两样——虽然他现在只是十几岁又百多个月的实际年纪)已练得那么高强,只因为他太谦虚了所以并不自大,但自满一些也理所当然,实至名归耳。
根据以上种种条件,该当是美女主动向他投怀送抱,而不是他去主动想办法“追求”
女子。
这是不合理的。
也是不合“法”的。
他甚至还认为简直“没天理”的。
只是,这世上,有许多事本来就十分“没道理”的,唐宝牛觉得他来世上高来低去地走这一趟,就是要替人“评评理”——他当然绝对不在乎“评理”的方式是用拳头来“评”。
有次,沈虎禅问他:“当你自己也搞不大清楚道理何在的时候,你怎么替人评理?
万一搞不好,你自己以为是,理直气壮以武力欺负了老实人,还要劳别的侠士用‘拳头’来还个公理给你呢!”
唐宝牛的回答是:“我搞不通的道理,便不会乱挥拳头。除非是恶人欺人,我才以恶制恶。别人踩我脚趾,我就砍他尾巴,别人要是跟我讲理,我就跟他讲到底。讲不过他,我也一定认了。欺人的我才欺他,动武力的我才用武力解决他,这样我才不致打错好人、杀错良民了。”
沈虎禅当时就点头道:“我们习武的人,本身就像一件利器,最重要的不是懂得如何伤人杀人,而且要知道怎样自制别乱杀人伤人。你能节制武力,才算懂得武功,否则,只是为武力所役,跟禽兽的獠牙利爪没啥两样,甚至更糟!”
这件事,唐宝牛当然也不能用武力摆平。
你叫他怎么能用一只拳头便叫一个女子喜欢他?
爱情是不能勉强的。
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
可是当你喜欢一个人而又得不到她的爱情的时候,再听这个道理,恐怕就会同意得十分勉强了。
唐宝牛也跟大多数失恋、单恋、暗恋的人一样,想来想丢,抓破了头皮,也还不明白她为何没看上自己?为什么没喜欢自己?为了什么没发现自己喜欢上她?
终于,他想到一个理由了。
绝对有道理的理由。
十分有可能就是这样子。
所以他就找一个知心朋友说了。
他的知心朋友是张炭。
他请张炭上馆子吃饭,未叫菜前先三十盅酒下肚,然后倾吐心事。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明白我的意思了。”
“为什么?”
“我一直以为她不喜欢我,或者我表达得不够明显,现在想来,完全是错的。”
“到底什么才是对的?”
张炭很心急。
看到张炭很着急的样子,他就很开心,毕竟,这儿有个朋友是真的关心他的,不止关心他个人,更关心他感情的事。
“我发现——”
他说,
“原来……”
他继续道:
“事情是这样的:”
他慢条斯理接道:
“她也是暗恋着我。只不过,她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所以,只好假装不晓得我的心意了。”
然后他以一个“了悟”的最高境界:“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喜悦感、成就感和相知感问张炭:
“怎么样?你惊讶吧?同意吗?是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为我们感到惋惜?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
张炭黑着的脸这回终于有了一丝气——“你终于说到分晓了。”
唐宝牛微微有些歉意,“不好意思,要你干着急了一场。”
张炭解道:“没关系,到底还是说完了。”
唐宝牛恳切地道:“但我还是需要你的意见:我现在该如何着手才好?”
张炭也很诚恳地道:“现在?只需要一件事就办好。”
唐宝牛急问:“你说,你说。”
张炭有点期期艾艾:“怕说了扫了你的兴。”
唐宝牛更急:“咱们是老友,也是好友,有什么好避忌的!请你尽说无妨。”
“好吧。”张炭只好说了,他也真不吐不快:“快叫饭菜吧,我饿了,真的很饿很饿了。我都不喜欢喝酒,你尽叫酒干啥?我可是越喝越饿。我怕你还真讲个没完没了,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时何刻才能吃饭!”
唐宝牛失望极了。
脾气也随着失望高升。
“你这饭桶!”唐宝牛气虎虎地道,“你除了关心这一顿饭,还关心什么!?”
“除了这一顿饭,当然关心的是下一餐饭了!”张炭仿佛这才发现唐宝牛脸色不对,奇道:“怎么了?你像八天没饭吃偏看见人把热腾腾的饭倒给狗吃的模样儿的,没事吧?”
没事是假的。
唐宝牛觉得自己没遇上知音。
——当你找到一个不是知音的知音倾吐碰上一鼻子灰之后,该怎么办?
唐宝牛的应对方法很简单。
他马上再找一个:
方恨少。
天底下有的是人。
朋友是交出来的。
如果朋友没跟你共患难,不要尤怨,先问自己有没有与朋友同富贵,要是真的是他对不起你,犯不着跟他要生要死,再去交个新朋友好了,旧朋友不一定就是好朋友,新朋友不一定就比不上老朋友。
只不过,酒是旧的醇,朋友就像常穿的鞋子,还是老的贴心。
唐宝牛这个人身无长物,但有一样绝对是在所多有的。
那就是朋友。
——可惜不是银子。
也不是女人。
至少,唐宝牛在沾沾自喜有这么多好朋友之余,缺少这两项,心里也不无遗憾。
方恨少听了唐宝牛的倾诉之后,呷了一大口酒,沉吟了好一会儿,皱着柳眉儿,鼓着腮帮儿,屈指在桌上敲着,像苦思什么难解之策。
唐宝牛这倒急了,问:“大方,你看这事……”
方恨少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唐宝牛变了脸:“你说我还有没有希望?”
方恨少脸色难看,刷地张开折扇,半遮着脸。
唐宝牛见方恨少支支吾吾的,便鼓起勇气问:“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
喜欢上了……朱姑娘不成!”
方恨少这回终于忍不住了。
“哗啦”一声,酒吐得一地。
大部分,还溅洒在唐宝牛脸上。
唐宝牛愣在那儿。
方恨少却笑得支格支格的,伏在桌上,抽搐不已,活像断了一半的气。
唐宝牛怒叱道:“你笑什么!?”
方恨少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唐宝牛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可光火了,一脚踹飞凳子,指骂道:“姓方的,难为我还当你是朋友,你敢笑我!”
张炭这时已快把饭吃完了。
所谓“快”,是他已吃了十八碗饭,所剩下的,还只是他鼻上的一粒白饭。
十八碗饭下肚,他就“气定神闲”多了。
一个人肚子饱了之后,话特别多了,人也比较容易多管闲事些。
于是他便有意无意他说了一句:“大方不是笑你。他是给酒呛着了。你不知道他是向不胜酒力的吗?”说完了,他的长舌一舐,把鼻尖的饭粒也卷入咀里去了。
唐宝牛听了这话,这才下了半火,却听方恨少仍笑得稀巴泥似的,鼻子都皱起了蜻蜒点水般的折纹,上气下接下气地说:“我……我……我是笑他哪——”
唐宝牛一手就把方恨少揪了起来,虎目凸瞪,咬牙切齿:
“你——!”
方恨少仍在笑。
他一面笑一面用扇子敲敲对方青筋贲突的手臂,趁笑得七零八落、余波未尽之际,半滑稽半认真他说:
“我是笑你。你别主气。朱小腰若不是压根儿没钟意过你,就是根本不知道你喜欢她。你这回儿可一直是白喜欢了人家了!”
唐宝牛不解:“什么!?”
方恨少笑歪了褚帽,连忙扶正,这一分心,才算笑平了气,道:“你毋劳气,且听我说。你可有向朱姑娘表示过爱她的意思?”
唐宝牛滚圆的眼珠儿转了转,老实地答:“没有。”
方恨少问:“你不向她表达,她又怎知道你爱她?”
唐宝牛不禁松开了本来紧抓方恨少的衣襟:“是呀。”
方恨少整理了一下襟衽,又问:“这些日子里,她可有向你表示?”
唐宝牛诧问:“表示什么?”
方恨少“哈”了一声:“表示她喜欢你啊!难道向你表示她有了你的孩子不成!”
唐宝牛一下子挣红了脸,顿时脖子也粗了:“你、你别侮辱她!”
“好,好,”方恨少用纸折扇轻敲自己薄唇,道:“算我不是。那么,她可有向你表示过她钟情于你?”
“这……当然没有。”唐宝牛期期艾艾他说,然后又马上补充:“目前还没有。”
“这便是了。”方恨少一副密谋军师、扭计师爷,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地说:“你当前要务,就是舍却旧法,创造新机!”
唐宝牛不明白:“新机!?”
“新机!”方恨少一副老经世故他说,“做人做事追女子,没有新机,就白费心机了!”
三十一、妙机
于是方恨少“教咱”:
“追女孩子,亘古以来,不外几种办法。”他以一种得心应手得近乎“申吟”地道:
“好的办法,只要管用,其实一种就足够有余了。”
唐宝牛听到这里就心急了:
“好的话也不需要多说,有什么直截了当说了便是了。”
方恨少立时表达他的不满意:“你老是插嘴,到底是你教我还是我教你?心急的狐狸狙吃不到熟葡萄。把朱二姑娘追上了手,到头来是谁逞了心愿?对师父这般无礼,看师傅还教不教你?”他倒老实不客气地当起唐牛的“师傅”来了。
这回一向桀骛不驯的唐宝牛倒立即“受教”,垂手道:“好好好,方夫子教,我听就是了。”“第一种,就是水火互济,阴阳合壁。”方恨少这才感到满意,所以也志得意满地“授课”了:“那就是表达你的刚,吸引她的柔。她再怎么强悍,都是个女子,心里还是需要男子汉的保护。一旦让她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她就会芳心暗许,丈深情均化作绕指柔了。”
他转首严峻地问唐宝牛:“问题只在于你了。”
唐宝牛正听得眉飞色舞,突见方恨少几乎是鼻子贴近他鼻尖、口气喷着他的嘴巴、眼神几乎要强灌进他的眼睛里地说,“问题乃在:你算不算得上是个大丈夫!”
“嘿嘿,不是,不是!”唐宝牛呼着大气,牛般的大目返视回方恨少:“我不是?
那么,天底下就没有真丈夫这回事了!”
方恨少听了倒吸一口凉气,给唐宝牛的大口气迫退了一步。唐宝牛“乘胜追击”地追问:“怎么了?我怎么让她知道我是个如假包换的英雄好汉?总不能刮她两记耳光再来安慰她吧?”
“很简单。”方恨少胸有成竹说了四个字:
“英雄救美。”
唐宝牛一听这四个字,就立时陶陶然入了述,半晌才记得问:“怎么救法?”
“‘迷天七圣’和‘金风细雨楼’不都恨透了朱小腰吗?他们定必要剪除这个叛徒的;”方恨少慢条斯理地说,“你表现英勇的机会还会远吗?”
唐宝牛用手大力摩娑着下颔,他觉得自己雄豪的胡髭正在裂肤而出。
方恨少则觉得自己的脑汁每一滴都是金色的,现在每一滴都凝固成金光。
两人相视而笑。
呵呵呵呵。
——这是一种预祝成功的笑,只不过,唐宝牛是笑他自己必然能成功地当一个救美英雄,方恨少则笑他自己实算无遗策太聪敏了。
倒是在他们身边不远处的张炭和蔡水择面面相顾:
“怎么?大方居然是恋爱专家么?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没听说过。我只知道他失恋过好多次,伤心过好多次,他自己也遗忘他的失恋和伤心有过多少次了,”
朱小腰的美,向来带点倦慵。
她的头发略为蓬松,星眸半合,像她还未完全睡醒,而且眼底里还藏着一个以上的梦,你若在这时候跟她交谈,但不单是在跟她一半醒着的神态对话,还得阅读她另一半未醒的梦。
朱小腰总是无心的。看人一眼,是无心的。专心吃着东西,也无心的。她穿的衣服,令人适然的感觉,不过那也只像是无心造成的。甚至连她的生命都是无心无意的。
她也常常跟人说:“我?我是个没有心的人。”
颜鹤发命丧天泉湖后,她没有呼天抢地,也没矢志报仇,看来颜鹤发的死并没有在她心坎里造成什么激荡。只不过,从那时候开始,别人觉得她依然穿着她向来爱穿的宽袍大袖时,却让人觉得她比平时伶仃,比平日孤寂,比平常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朱小腰依然故我,她对什么事(和人)都不依恋,她曾跟何小河说过:“人生一世,勿匆荏苒,便过去了,什么都不许依恋,这样才不会伤人伤己,对谁都会好过些。”
她没什么嗜好,只偶然走走宠物店子,去看看鸟儿、狗儿、猫儿甚至蟋蟀、昨蜢、蚕虫儿。
隔邻就是花店。
可是这女子仿佛不喜欢花,她一闪也没有进去看过花、买过花。
“花这么美,人绝对比不上,看了会自卑,不如不看。”朱小腰跟温柔曾经说过,“买花是不好的事情。把活生生的花硬折了下来,就算用水养着,不数日也凋谢了,多伤人情。要是种花,太费神了,这种心我费不起。”
她宁可观赏活蹦蹦的宠物,不过她也只是看,不买,不养,不带回家。
但经过瓦子巷的时候,他总会过去看看。
看看好些黄嘴蓝翅膀的鸟儿。
看看那头眼睛灵得会说话的狗。
看看那只翻着绯色肚皮睡觉的懒猫。
她也要看看店里买宠物的人,那家人都很妙,他们一面吵架一面做生意,跟猫狗猪牛鸡鸭声闹在一起,成为一种浑然而成的天籁。
她喜欢这种吵杂嚣烦的声音。
这才像在人间世。
她也喜欢这儿的气味。
一种什么味道都有的味儿。
喜欢这家光在嘴里骂得要生要死,但从不致伤害彼此感情的一家子。
所以只要她经过这儿,总是要进来转一趟,已成了习惯。
她觉得这儿别有天地。
自有一股机趣。
妙机。
三十二、扳机
她每次来这儿,不会将任何一只猫,一只狗、一只小鸟买回家去,但却都做一件事!
她一定按一个扳机,放走一只小动物,不管那是一只松鼠、一只鹦鹉、还是一条鱼。
——当然,她已事先付了帐。
不过,她决不承认那是“买”的,她的目的旨在“放生”:
“没有任何人可以用钱买下任何生命。生命是平等的。占有另一个生命,不管用什么代价和力量都是不公平的。生命只属于他自己的。你可以杀死一个生命,但不可以把对方的生命变成你自己的。我只是用钱换回她们应有的自由,所以,我并没有‘买’下来抱回家去养。”朱小腰就说了这样的话。
当然,朱小腰也没把心里的想法说得很清楚。基本上,一个人心里真正的想法,也只有她自己最为清楚,有时候,甚至连自己也不定弄得清楚,是以才有“外敌易灭,心里难御”一说。
朱小腰出身青楼,得颜鹤发另眼相看才得以离污泥而成莲,她本身就为“能以银子买一个女人的身体”的事感到十分不平和愤怒,也会在恶劣的环境中绝望地挣扎过,所以她更恨透了樊笼里的生活。
所以,她对这些小动物被困于囚笼之中,最想做的事,就是将它们放了。
她一个人,不能放尽所有的动物,她惟有在可能的情形下,每一次去,放一只。每一天放一只,这是她能力所及。她不做她能力所不及、徒劳无功的事。
由于钱她已先付了,“小作为坊”的人都习惯了她的奇怪举止,大家都引以为常了。
——人就是这样,更奇怪的事,只要天天发生着,也就不可怪了,同样的,本是正常不过的事,只要罕有少见,一旦发生,大家都会大惊小怪。
她每天到“小作为坊”,只要一按扳机,便“释放”一只动物。
有时候,她一次过去店里,便选定了几只动物,告诉了店家,然后安排逐日放生。
这样,她便有“每天做一件好事”的感觉。店家把她选定“放生”的动物,预先收了银子,然后放到一个特定的地方(以防给其他客人误买去了,这样朱小腰会很不高兴的—
—以朱小腰今日在城里的“江湖地位”,谁也不想也不敢惹她不高兴),只要朱小腰一来,手把一按,扳机一开,那动物就“自由”了。
——更是太庞大了的动物,例如:鳄鱼、蟒蛇或狼,或是这样随便“放生”决逃不出市肄的动物,好像:猪、鹿和乌龟,朱小腰按了扳机,机括一开,笼里的动物便跌落在底下的活板里,由另一名叫“吴成材”的伙计负责“各依其性”送到树林、沼泽、河塘、山上、草丛里去“放掉”。
由于朱小腰早已付了钱,而且出手还不算轻;这“小作为坊”的人都极欢迎朱小腰这长期大客户,也极乐意为她服务。至于吴成材这店伙,眉精眼企,血气方刚,对朱小腰的风姿艳容,本就十分倾羡,更是乐于效劳,尽心尽力。
所以,这些日子下来,“放生”的动物也超过四百二十一头了,朱小腰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她今天来,也如往常一样。
她看了一会儿的鸟、鱼、猫、犬,它们对她吐了几个泡泡,或者叫了几声,她也向它们撮唇吹了几个唾沫的泡泡,或者也叫了几声。
今天他要放生的是一只狐狸。
——人说狐狸狡猾,她却喜欢狐狸;狡猾不是罪,只是求生的本领之一;若说狡猾,狐狸怎比得上人?
她看着那头狐狸,微微地笑着,她觉得那狐狸的眼睛像人,它闪烁着,既绝望,又怀抱着希望;既防卫,又想接近——这种感情都是人的,也许它就是这样想才会落到人的陷阱里吧?
她按下了扳机。
“轰隆”一声。
——狐狸是放出来了,但她自己却落到陷阱里去了。
她一按扳机,一下子,无数的暗器向她射来,快、密集,且各种各类小如蚂蝗大如钢钻的都有,这时候,狐狸则自她脚下窜出去了。
她“哎”了一声,也不知是庆幸那狐狸躲得快还是自己中了伏。
她一生人遭过五十次的埋伏,也埋伏过人三十七次,遇袭和突袭,都已成了家常便饭。
不过,她也承认,这一回来得特别凶险。
她“哎”声未了,一个优美绝踪的大旋身,已卸上那宽宽垮垮的灰色大袍。
她的袍覆盖住了她:但罩着她的袍仍然急速地旋动着,抖动得像里面覆罩着的是九十二道激烈的喷泉。
暗器打到上面,都打不进去——不是给震飞就是滑落下来。
暗器都伤不了朱小腰。
暗器是不能。
可是人能。
埋伏的人一拥而上,二十八般武器齐下,要杀朱小腰。
“抓住她,一万两银子。”
听了这句话,来袭的人全都红了眼睛、仿佛朱小腰是他们的宿仇。
朱小腰仍然用她的袍子旋舞着,只不过,刚才是扬开以急震密颤以接暗器,这一回是把袍子卷折,舞动如棍,见人砸人,遇敌攻敌。
敌人倒下了五、六个。
朱小腰已开始喘息。
店子里鸡飞狗跑,一团乱,不少飞禽走兽欲逃无路,都遭了殃。
朱小腰下手出手时,因猝不及防,一开始已着了招,挂了彩,所以比较吃亏。
这时候,又一个沉着的声音响起:“杀了她,一万两黄金。”
马上见效。拥搠上来的敌人又多了起来,他们连喘息都牛了起来,好像朱小腰是他们的杀父仇人。
——这银子既然可以买他们父母的命了,也足够让他们买自己的性命。
朱小腰打到这儿,身上已见红了。
鲜鲜的红。
宽袍里的她,原来是穿着绯色的劲窄衣衫的。奇怪的是,穿得那么冷漠和为人一向都那样冷漠的她,内里的穿着竟是那样的夺目美丽,仿佛那冷漠只是热情的包装而已。
血的鲜红映着正渲染开来绯色的衫,更好看得令人心软。
但偷袭的汉子并没因而手软。
朱小腰却又笑了。
带点倦慵地——
她可不打算予人生物,只求战死:
仿佛她既是死在这里,也很满足了。
也无所谓了。
她无所谓,别人可有所谓。
这人当然就是唐宝牛。
他知道城里至少有两股势力是“必杀朱小腰”的:
——“迷天七圣”,他们无法忍受朱小腰二圣主的“背叛”。
——“金风细雨楼”,听说颜鹤发使得白愁飞无法手刃苏梦枕,颜鹤发死了,既然朱小腰是他的死党,打探苏楼主的下落,便转移到朱小腰身上去。
所以他等。
等人暗算朱小腰。
终于给他等到了。
他表现的时候也到了。
于是他狂吼一声,自一大堆鸡粪、马尿、猪屎、鸭毛的禾糠木箱底下轰然而起,咆哮道:
“我是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寂寞高手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前辈宝牛巨侠是也,快住手,否则我——”
可惜他已说不下去。
他的突然出现,的确使伏袭的人都吓了一跳。
不过,那也只是一跳。
等到那下令捉人杀人、脸色发青、鼻钩如鹰的年青人眉不动、眼不眨地说了一句:
“连他一并杀了,加一万两银子。”
立即,六十一把兵器至少有二十四件转到了唐宝牛身上。
唐宝牛纵然能应付得下去,可是、再要说完那一轮长篇大论气派堂皇的“场面话”,这可就力有未逮了。
三十三、候机
朱小腰当然不是孤军作战的。
因为她有唐宝牛。
——在决一胜败定生死之际,有人在身旁伴着自己的感情真好。
唐宝牛本来也不是孤军作战的。
他虽然有个朱小腰,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自己虽然为朱小腰而战,但朱小腰只为自己而战、完全不理会他的。
他的生死。
但他既然已经上了阵,只有打下去。
交手的时候,朱小腰显然跟他很不同。
唐宝牛样子看去粗犷、凶横、十分男子汉,然而他下手时有很多顾忌。
他怕伤了那些鸡鸡鸭鸭……
他怕敌人杀不着他,就宰了那些狗狗猫猫——
他怕这些人平白无辜地砸了这家店铺,虽然他并不认识这家店铺和店家。
所以,他一边打,一边怕踩伤踏死那些小动物,甚至还要挺身维护保住这些小生命,以免给敌手一刀斫死、一脚踢死。
这样下来,打了一会,对方也弄清楚了:这个戚猛大汉有一颗太软弱了的心,于是有些人的刀刀剑剑,就老往小狗小猫小动物身上招呼。
这般便攫住了唐宝牛大气大概的武功招式中要命的弱点。
朱小腰却完全不一样。
她当然非常喜爱那些小动物的,可是,她在应付来敌的时候,就完全不把任何动物乃至于其他人的性命考虑在内。
她为杀而杀。
只要是跟她为敌的人,她只要能杀了,就完全不理会这会伤害到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其他的动物。
最后,人终于都打跑了。
——当倒下去的人达到第十九个的时候,那青脸钩鼻的青年点点头,居然非常满意他说:“够了。”
然后挥挥手,来敌全都像骤见灯光的老鼠一般,全都在刹那间消失在暗影处了。
唐宝牛回忆了一下,记得这青年不但一直没有出手,而且在别人出手的时候,还用一支笔及一张纸,不知画下还是记下些什么。
——这家伙到底是谁!
——他来干什么?
——他是个诗人?画家?还是宫廷太史,只记下这一战拍拍便走?
他们一走,才不过点亮一支蜡烛的时间,“小作为坊”已抢进了几个人。
几个朋友。
——幸好不是敌人,否则,唐宝牛再强再壮再能熬,他的鲜血也会哭给他的伤口听了。
来的是:“白驹过隙”方恨少、“火孙儿”蔡水择、“神愉得法”张炭、朱大块儿、“发梦二党”的“破山刀客”银盛雪、“袋袋平安”龙吐珠、“丈八剑”洛五霞、“错骨扬灰”何择钟、“目火之盲”梁色、“前途无亮”吴谅、“面面俱黑”蔡追猫等十六人。
这些都是王小石再次入京定居“象鼻塔”后的交好、弟兄、支持者。
这些强助一至,谁也暗算不了朱小腰了,暗算的人谁也走不了了。
不过,暗算的人却已先一步走了。
而且走得极快,像一盆水泼到干涸已久的土地上,谁也不能把它还原为水、放回盆里去。
朱小腰又披上她那件嵌满了暗器的灰宽袍子,微微一抖,袍子上的暗器咣啷刚当的掉满一地。
方恨少示意唐宝牛过去,唐宝牛搔搔头皮,眼看朱小腰就要走了,张炭从后推了他一把,他一下子便扑到朱小腰面前,两人面对面相距只一寸,呼吸可闻。
朱小腰慵懒地看了他一眼,她像刚睡了一个午觉醒过来,而不是刚从一场殊死战中活过来。
“什么事?”朱小腰问得连眼皮子也不抬。
唐宝牛一下子涨红了脸:“我……啊……你……呀……”
朱小腰微微一笑,足尖一伸,踢破一只笼子,一条蜘蜴吐吐叉舌。走了。
朱小腰也挥挥袍子、甩甩长发走了。
方恨少、张炭都为唐宝牛急得头发和耳朵都绿了。
唐主牛兀自期期艾艾,望着朱小腰宽舒的背影怔怔发呆。
方恨少跺足骂道:“你怎么搞的呀!?平白失掉了好机会!”
张炭也急道:“你救了她,还不跟她好好他说话,增进了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唐宝牛打了一个哈嗽、又打一个哈啾,看他的样子,仿佛打喷嚏也是极大的享受似的:“……我已经跟她说了……说了许多话了……”
“这叫说话!?”张炭道:“什么我啊你呀,咽哦呀呀的,这就叫谈情说爱?”
“相知不在言语,旨在交心。”唐宝牛吐了一口气,像呷了一口醇酒,闭上了眼睛,无限回味与憧憬地道:“她对我的印象一定很深刻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知足常乐,知足自足。”方恨少嘿声道,“自欺欺人人自乐,独乐乐不如自乐乐,自得其乐便好。”
唐宝牛这才如梦初觉,问:“……我,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呀?”
“嘿嘿,你已表现了你的英雄本色,好汉雄风了。”张炭在算着他脸上的疮子,正算到第十四粒,说,“你在精神上和她恋爱就是了,又何必落入俗套,走什么上一步、下一步?”
“可是……”唐宝牛这会可有点发急了,“可是……我已救了她,怎么她没有感激流涕、以身相许呢?”
“也许,她觉得纵然你不来救她,她也解救得了自己。”方恨少见唐宝牛听得扁了嘴,改口安慰道,“或者,她为你男儿魅力所震憾迷惑了,早已陶醉得忘了答谢你。”
他用手拍了拍比他高大整个头但可能也比他脆弱得过了头的唐宝牛,道:“这次‘英雄救美’万一不成,还有下一计。”
“下一计?”唐宝牛倒是越说越清醒,越清醒就越情急:“下一计是什么?何时进行?如何进行?”
“进行?行!”方恨少“霍”地张开了折扇,一扇一扇地说,“那得要候机了。”
“候机?”唐宝牛的粗眉几乎掉到鼻毛里去:“还要等候!?”
“所有时机来到之前,都得要等候。”张炭终于又挤掉了他左颊上一颗成熟的痘子,兑出浓汁来,“要耐心等候,才会有好时机。”
“下一个机会是什么?”
“英雄救美不成,可能她性子太强,不喜欢人强过她。”
“那我让她来个美救英雄好了。”
“那又会教她瞧不起。男人一旦叫女人给瞧不起,那真是什么都完了。”
“我唐宝牛乃堂堂正正威风飒飒顶天立地神泣鬼号俯仰无愧舍死忘生……”
“你究竟要说什么,快说、直说就好了。”
“我唐高人宝牛巨侠,岂能让女人瞧扁了!”
“那就好,”方恨少计上心头地说,“这次就用细心、真情打动她好了。”
“细心?真情?”唐宝牛笑得巴拉巴拉地合不拢嘴来,指着自己的大鼻子道:“这些好处,我都有。”
方恨少摇摇头。
摇摇折扇。
几乎就没听得他也摇摇尾巴就是了。
三十四、包机
“女人是一种奇妙的动物。”方恨少又开始说他的“高见”,他身旁总是有一干“忠心耿耿”的听众,例如一向听得耳朵发直的张炭,听得半明不白的朱大块儿,听得迷迷糊糊的梁色,和听得不住地在做笔录的蔡追猫……不过,“第一号听众”可一定是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唐宝牛:“女人之所以奇妙,其中包括了两个特点。”
然后他静了下来,得意洋洋。
他在等待。
他在等。
他等。
等。
——等来等去,却没人发问。
他可火了。
“嚓”地把折扇一张,牙嘶嘶地道:“你们这干没有共鸣、不是知音的东西,对恋爱一窍不通,对女人一点不懂却不来问我!”
梁色懵懵懂懂地说:“问你?怕打断你话头呀!”
朱大块儿结结巴已地道:“问……?我我我都都听不不不懂?怎么么么……
问……?”
蔡追猫模着地上的如茵绿草,一味傻笑。
张炭又在挤痘子,也逗着说:“我以为你反正都要说下去,不必问了!”
唐宝牛正盘着腿,一对大手,正在搓着趾头,听到这一句便忙不迭地猛点首:“对对对……我也是这样想——”
“霍”地方恨少合上了纸扇,“卜”的一声,在唐宝牛头上一个凿。
“别人这样说,你也这般说,没个性!”方恨少啐骂道,“你正要君子好逑,你不问,谁问?你要不问,我怎么说下去?以后脑袋省亮一点当帮忙,可好?”
唐宝牛模着给啄痛了的那一块,忍辱负重、唯唯诺诺地道:“是是是——”
方恨少哼了一声,负手踱步,鼻子朝了天。
大家看着他,很为难的样子,但既不知如何在石敢当前上香,也不知何处插香叩头,彼此面面相顾,不知从何下手是好。
方恨少又一扬扇子,唐宝牛忙护着头,呼冤震天地道:“又打我又打我,你就不打别人!我又错在哪里啊!”
张炭观者清,嗤笑道:“他恨你还愣在那几,不向他老人家请教啊!”
唐宝牛模着疼处,颇为委屈地说:“那大家也没请都啊。……”
张炭又成功地挤出一粒痘子的脓来,干笑道:“谁教你急、人家可没你的急!”
唐宝牛只好死声死气地说:“那我我……我就请教你嘛。”
“那么不情不愿的,”方恨少气盛地说,“我不说了。”
“我是真心请教的啊!”唐宝牛可叫起撞天屈来。
“那你请教什么?是哪一段?哪一章?哪一行哪一句?嗯?”方恨少“不怒而威”
地道,“可一点诚意也没有。醒些少当帮忙吧!可好?”
“他在暗示你不妨从刚才他的话头儿问起。”张炭挑通眼眉地说,“你就问他:女人有些什么特性儿嘛!开正他的鬼胎,保准听得你舌尖生垢!”
“啊,你真是他大便里的粪虫!”唐宝牛兴高采烈地说:“我一向比你聪明六十五倍,但这两天我不大舒服,大方那种种心眼儿我没你通透,谢谢提点,下次我再救你狗命十七八次,不欠你情。”
方恨少听了大皱眉头,啐道:“说得这般难听,有失斯文!噢,真有失斯文!”
张炭也左眉高右眉低地说:“你救我?你能救我的时候我已先救过你二十三次了吧?
德性!”
唐宝牛不再理他,只向方恨少央道:“你说下去、说下去嘛。”
方恨少清一清嗓子,看他神情,仿佛唱戏唱到了台上殿前,下面有五六千人齐伸长了脖子,俟他语音一落就拍烂了手掌似的:
“女人,不管多愚笨、多聪明、多丑陋、多漂亮的女人都一样,”方恨少头头是道地道,“她们常常无由地感动和自足,感叹上天为何赐她如此美貌、如此幸福、如此好运;但有时又莫名其妙地自怨自艾,埋怨上天为何要让她遇到种种的不惬意,等等的不幸,样样的差强人意。”
大家都听得津律有味,只差没吮手指头,都等他说下去。
方恨少也觉得自己作结论的时刻到了:“所以,女人是一种喜怒无常、爱恨无故的动物。”
大家拍手。
唐宝牛举手。
“请问吧。”方恨少表示“孺子可教”,“我最喜欢造就人了。”
“你说了那么多,”唐宝牛瞪着一双牛眼,脚踏实地地问:“我还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是好。”
“你天资鲁钝,我不怪你。现在医道高明,什么奇难杂症,只要一口气在,都多能救治,惟有愚笨一症,决不可治,没有一种药能吃了之后,教人聪明。“方恨少”自我牺牲”伟大地说,“我刚才意思是说:女人在自我陶醉的时候,很需要一个知己;而在自我感伤之际,又需切一个伴侣。你是要能适当地把握时机,而又扮演了适当的角色,这机会我就包你成功,是为:‘包机’。”
唐宝牛听到末一句,顿时笑逐颜开,道:“当真?”
方恨少满怀自信:“当真。”
唐宝牛雀跃无比:“果然?”
方恨少一口咬定:“果然!”
唐宝牛心花怒放:“哈哈。”
方恨少沾沾自喜:“哈哈。”
两人一时都觉得心想事成而又从心所欲,一齐击掌笑道:“哈哈哈。”
唐宝牛笑完了三声之后,忽尔沉静下来,正色问:“要怎么进行,说真的,我仍旧不知道呢!”
方恨少顿时为之气结。
气得鼻毛都歪了。
三十五、良机
朱小腰成长后第一次痛哭,不是因为亲逝(那时她双亲仍然健在),也不是为了情逝(她跟一般女子一样,曾喜欢上几个男人,当然也有好几个男人喜欢上了她,但最后这些感情都“无疾而终”),而是为了一场舞。
她有一次,在一个豪门的夜宴里,得以看了一场“关门舞集”演出的一场舞:
跳得那么好,那么美,那么有力,那么像一场风流人不散、风华绝代、曼妙的舞、美绝了人寰……
她很感动,把脸埋在手心里,轻泣。
她觉得她是属于那一场舞的。
她的生命本来是一场舞。
她的才华也在于舞:她的腰那么纤细,也为了跳舞;她的手脚那么灵便,也是为了舞蹈。她的样子那么好看,就像是一场舞从风姿楚楚舞到了绝楚。
她应宁舞而生,不舞而死的。
她这么爱舞,可是她自生来就全无学舞的机会。
她家穷。
更重要的是:她家人——父、母、叔、伯、婶、姨、姊皆认为女子跳舞,是极不正经的玩意儿,那是富有人家用作婬辱女子的东西,他们非但不许朱小腰学,甚至连看都不让她看。
每次朱小腰提出有关舞蹈的要求:不管是看或跳,至少都会惹来一顿臭骂,严重的还会招来一场毒打。
不过,这家正经人家后来的下场都不怎么正经:朱小腰父亲家道中落,却仍然嫖、赌、饮样样上手,终于债筑高台,好好一个家,变卖得零星落索,到头来,朱小腰也给卖到青楼子里去了。
这时候,朱小腰就有机会学“舞”了。
可是那是婬俗的舞。
这些“舞”只有肢体的婬亵动作,完全是一种取悦、满足、勾引乃至与客人意婬的方式来做出动作。
——那当然不是朱小腰心目中的“舞”。
但这种狼狈、婬乱的舞,朱小腰却非要跳不可。
否则得挨龟奴的棍子。
这几乎完全毁碎了朱小腰理想中的“舞”。
直至有一天,颜鹤发上来了“香满楼”。
他很喜欢朱小腰。
他一眼看出了她的丽质天生,看出了她的不平凡。
她告诉他喜欢“舞”。
他就带她去看“花满楼”里的一场“暗香舞”。
——“闭门舞社”那一场舞,居然舞出了香的味道来。
而且是不同的香的味道。
他们跳“暗香舞”的时候,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先“流”出来才“动”的,当跳的是“天香舞”之际,一个手势一个风姿都变成了“飘”下来之后才“水落石出”般的“动”。
——像花之飘落。
她又感动得哭了起来,而忘了拍掌。
颜鹤发老于世故。
他自然观察到这女子对舞的感情。
——就像他当年对“炼丹”的热诚一样。
他一直驻颜有术,靠的是丹药。
但他一直也都有个遗憾:
他炼不出“长生不老”的药。
他外号虽然叫做“不老神仙”,外表不老,或者老得很少,老化得很慢,但在身体上的“老”,他总是可以感觉得出来。至少,他的指掌已瞒不往年龄,苍老得特别明显。
——像对这小女孩,他就常常觉得自己“老”,时时觉得自己已“无能为力”了。
就是因为这样,如果跟她在一起只为一夕之欢,恐怕到头来迟早成陌路。
所以他决定为朱小腰赎身。
但他不让她学“舞”。
只教她学“武”。
就像他炼丹的结果还是专心去了练武。
他不住地说服她:
——武,也是一种舞。
——舞,其实就是武。
就像从前上香叩头拜神,其实都是一种气功的仪式一样。古人“舞”、“武”本就分不清、分不开来、同时也没有分际的。
这算是朱小腰能够“翻身”的“良机”,但仍不是她学舞的“良机”。
“良机”本来就是有分类的:
对甲的良机,对乙来说,可能是厄运。反之亦然,相同的,对某件事可能这正是良机,但对某件事却仍时机未成熟。
鹤颜发感动于她对“舞”的赤子之心。
但他洞悉人情:知道让她习舞,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
可是练武又不同。
——至少可以帮自己的忙。
他不想“老而孤独”。
要不一辈子“孤军作战”,就得要训练的助手、弟子、接班人。
他决定培训朱小腰。
朱小腰也没有令他失望。
她知道既然颜鹤发不高兴,她就只练武,不习舞。
武术天地大。
她以半途出家、女流之辈来习武,能有所成后,分别又受到其他高手、圣主的提点,她以舞蹈的天份与禀赋来练好她的武。
从此她自成一派。
不再受人欺侮。
可是舞蹈的希望她就完全放下了、放弃了,而且,她年岁渐大,再要重头学起,也来不及了。何况,单是练武,已占据她全部时间了;人,有几个能同时做好学成几件完全不同的事。
毕竟,世上许多事,都得要把握青春好时光,才能适时而作。
故尔,对朱小腰而言,舞蹈,只是她一个淡忘了的梦想,一段伤心史而已。
直至这一次。
这一回,她本只是受邀去参加“发梦二党”中“梦党温宅”的杂耍夜宴。
她本也不想去,可是温柔和何小河也要去,并也要她去,她就去了。
结果她在随时浅酌小食之际,忽听笙乐齐鸣,眼前一亮,新一代“开门舞团”的子弟纷纷起舞,还是一阙她最想听的“飘香舞曲”,化成彩衣翩翩,羽衣翻翻。舞到末了,舞者的师父“蝶及轻”汪泼大师,还出来亲自说明了这是为她寿辰而编的舞呢。
朱小腰这才记起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打探后方才得悉。
原来这一切都是唐宝牛的悉心安排。
她自己的生辰,在关七的“迷天七圣盟”、苏梦枕“金风细雨楼”、王小石的“象鼻塔”的资料里都有纪录,并不希奇。
她自己的心愿,却在闲谈时,告诉过温柔和何小河。
何小河跟方恨少交情“殊异”。
温柔与王小石也有“过人”的交情。
王小石和方恨少都是唐宝牛的好友。
朱小腰是聪敏的人,当年她在一见颜鹤发时就懂得把握良机,脑筋自然不差;她只略一寻思,便弄清楚了唐宝牛居然、竟然、赫然替她安排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舞大师汪泼是舞者。
一个舞者在江湖上往往要遇上许多浩劫,何况这舞者还领着一群舞者。
他一定受过唐宝牛或是王小石等人的情。
汪大师还在台上公然要收朱小腰为徒,把毕生绝艺传给她。
大家都为朱小腰拍掌。
喝彩。
这是朱小腰一生梦寐以求的事。
唐宝牛也在他那一伙兄弟的“推动”下,怏怏地走上前来,对她说:
“朱姑娘,汪大师很少肯收徒的,他而今要收你为衣钵传人,你对舞蹈又那么有天份、才华,良机一去不再,何不把握这——”
朱小腰却倦慵地、摇头。
“不了。”她说,“我练舞的年龄,已经过去了。”
在唐宝牛的错愕中,她又说了一句:“我学舞的心,也已经死了。”
在大家的失望中,她末了还这样说:“不了,谢了。”
总之,她推却了。
三十六、军机
“打动不了朱小腰,”方恨少“军师”仍十分“军师”地说:“感动她。”
“对对对,”张炭把握时机调侃他,“买对猪腰送给她,感动不了她至少也惊动她。”
唐宝牛只觉这种佛偈式的对白令他十分“迷惘”,只苦着脸问:“她连舞都不跳了,却是如伺感动她?”
“山人自有妙计。”方恨少仍顾盼自得,“本公子自有分数。”
“耗子自有猫耍。”张炭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我们的唐巨侠可给你整惨了。”
“我整他?你没见过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坐立不安的样子?”方恨少火道:“我是在帮他。”
蔡水择忍笑道:“你怎么帮他?”
“我把对方也变成恋爱中的女人,让她也试试恋爱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方恨少故作狰狞地吟道:“天机不可泄露哩,而且,这可不止是天机,所谓情场如战场,这还是一级军机呢!”
“军机!”大家都为之咋舌:“好严重!”
颜鹤发死了。
他的尸首仍然给抬了回来,王小石将他厚葬了赖蕉花园。
他的坟前草青青。
草不高,向有修茸。
种有花,也时插着鲜花。
香火常见。
——准确一点说,是初一十五有人上香、每天早上有人送花来。
送花来拜祭的人自然就是腰儿高高、腰儿细细、腰儿长长、腰儿纤纤的朱小腰。
其实,一直要到颜鹤发死了之后,朱小腰才觉察到自己对他是有点真情的。
——那种感情到底是什么?如何分类?一时可也说不上来。
最分明不过的,就是没有颜鹤发,就没有今天的朱小腰。
至少,朱小腰还是感激他的。
她深知颜鹤发,看来犹如闲云野鹤,其实却很怕死,甚怕孤独,更怕没有人理睬。
她现在就来理他。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手把她自污泥里拉拔出来的人,就算她也付出了极高的代价,但颜老予她的,还是足够偿还她应得的。
所以也常来拜他,为他坟前清理一下芟杂草,有时,也在他坟前说话。
包括目下她的困扰和烦恼。
“老颜,现在,你可安安乐乐地休歇了,你这一撒手,可什么都不理了。”朱小腰半晒笑半自嘲喃喃地说“我可烦了,有个大肉包子老是打了过来,我不吃,他缠着烦;要是吃了,怕哽着了。有你在,你来出面,好应付。现在你去了,你说说看,大家同一伙儿,又不好拆破了面,我用啥来搪着?”
说着,她也有点警省起来。
这几天,她因在“小作为坊”负了点伤,所以就没来拜祭颜鹤发的坟。
可是有件事却很奇怪。
这坟依然有人勤加扫理,从香枝和谢花看来,只怕天天都有人来送花点香。
据朱小腰所知:颜鹤发并没有什么亲人。
——以前的五圣、六圣,已给新进的五、六圣害死了,至于邓苍生和任鬼神,也各事其主,不便来祭,颜鹤发就连朋友也不多个!
那么说,是谁那么好心天天给他打扫,还送花上香?
“谁给你扫墓,你泉下有灵,当然心知肚明。”朱小腰俯身献了菊花,小声说给自己鼻尖听地道,“是不是你又到处留情,有了些小老婆,连我也瞒着……”
她洒然又道:“要是这样,你就别怪我了,是你先有小老婆在先的。我也有人籍头借路地来亲近,只是本小姐没意思要累人累己罢了。你要是老尚风流,我还怕砸贞节牌坊么!”
说到这里,她陡叱了一声。
“出来!”
她手上已一下子扣着三十一枚暗青子,眼里刹地闪着比蛇和凶残的鱼更怨毒的神色来。
“是谁!?快给我滚出来!”
只听坟后有人惨声道:“我滚出来,你先不要动手,好不好?”
朱小腰一听这个声音,脸上通红了起来,一味的冷笑风声,看来似怒多于嗔,但仔细看去,仍是嗔多于怒。
那人自墓后真的滚了出来,“滚”到一半(一半就是、腿、踝、足还有一小半的肥腰,都在碑后现了身了),又陡停了下来,艰苦地问:
“我可不可以不用滚的?滚出来既尴尬,又难看。你可以赏我个脸吗?用跳的好不好?这样或许威风些!不然,用爬的也可以,就是不要用滚的——我块头大,不适合滚,对不起嘛——”
朱小腰寒了脸色。她的粉脸一旦发寒,眼神就很歹毒,令人心惊。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近日天天都来——”
“你来干什么!?”
“……我来替颜老扫坟。”
“你——!”朱小腰这才把挟着暗器的手垂下,可是余怒未消,“我呸!你跟老颜非亲非故,用得着你这般好心眼儿!?”
唐宝牛搔搔头皮,硬着头皮,向坟前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道:“说老实话,我不是为老颜,我扫坟为的是你——”
“去你的!”朱小腰一向伏犀一般的眼波也禁不住吐出锐利的杀气:“你敢诅咒我——!?”
“不不不,我是说真话。”唐宝牛忙分辩道:“我看你前几天受了伤,这当口是没人料理这儿,我便——”
忽又听朱小腰急叱一声,“——还有谁人——!?”
“人?”唐宝牛左望望右望望后面望望,然后前望朱小腰,嗤啦一笑,说“没有人啊。只有我一个——”
话未说完,骤变就遽然发生!
三十七、司机
死人当然是埋在地下的。
死人如果浮在空中,那么,他不是只鬼,也是个鬼魂了。
颜鹤发当然已经死了。
他虽然身首异处,死于江上,但他的遗体给王小石和“象鼻塔”的手足们奉回安葬于“万宝阁”。
——当然,如果白愁飞坚持不让人取得颜鹤发的骸尸,那么,王小石那一干结义兄弟想要争回颜氏的尸首、恐怕也得用多条尸骸才有望可得了。
不过白愁飞却没有这种观念:
反正人已经死了。死了的人,就不是人,不是人就不是敌人,不是敌人而空遗一具尸体,他可要来作甚?
他可犯不着为一条尸而跟任何人起冲突。
他可不是这种人。
他做的事,一切以“实利”为依归。
没意义、白花气力、无所得的事,他一概不为。
——既然别人要这具尸,他就给他好了。
他只是把来要死尸的人是谁,遗体下葬何处,葬体有些什么人参加,这些种种资料,一一着人记下。
这才重要。
因为这可以弄清楚:谁是敌?谁是友?
死了的人不重要,因为不管他生前多厉害、多可怕,对他现在已经没有妨碍了。
活着的人才要防。
——只要是活着的人,再乖再蠢再听话,都得要防。
白愁飞当然查得出来:颜鹤发下葬于“万宝阁”。
——这场葬礼,王小石和许多高手都去了,是足以轰动江湖的一件大事,而以王小石等人跟颜鹤发的交情,这些人也一定会出现的。既然如此,白愁飞要探听颜鹤发何处立坟,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知晓是一回事,下手又是一回事。
这一次的举殡,王小石一干人等自然义愤填膺,不止是“象鼻塔”的结义兄弟都来了,“发梦二党”、“六分半堂”、“迷天七圣盟”、“岭南老字号”、“十六剑派”、“七帮八会九联盟”、“十大派”、“金字招牌方家”、“江南霹雳堂”、“蜀中唐门”、“太平门”,“黑面蔡家”、“下三滥”、“下五门”、“山东神枪会”、“南洋整蛊门”、“大联盟”、“神侯府”、“有桥集团”等都有人过来参加葬札,白愁飞再狂、再横、再妄,也不会更不能选在那时候动手的。
他们不止为颜鹤发的死而悲愤——“不老神仙”还没有那么大的魅力。
他们更为苏梦枕给推翻下台、生死不明而不忿不平。
于是,参加“不老神仙”颜圣主的葬札,就成了他们的一种“表态”。
白愁飞可只想在当今武林中拥有领道和主道的地位,他并不欲与天下英雄为敌。
他其实多愿意跟武林中所有他看得起的英雄豪杰做朋友、交朋友——只要对方也看得起他、服膺于他的了不起。
——他这种性格的造成:是来自于他成名、成事和成功得太迟了。
他早年历经过太多的失败,和遭遇太多的瞧不起——纵有一身本领,空有满怀大志,却无人理会,任凭他年岁悠悠过,扔弃于无人问津的角落。
就这样藉藉无闻、生老病死过一世吗?白愁飞也曾这般郁愤自问。
不!
决不!
绝对不!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奋发图强,迎头赶上,而且还要站在大家的前面、骑在众人的头上,这才会让人对他重新估量,不敢再瞧他不上眼。
——也许,只要给他早五年成名立业,这种心态应当一定会根深蒂固。
他未成名时,至少在他的黄金岁月,有超过十二年是大志难伸、郁勃不舒的。他说过的话,尽管说得多好,多真实、多有理,但都不受人重视。同样的,另一个在江湖上已成大名的人,拿他的话一说,就人人称是传遍天下了。
他打过的战役,是凭真材实学取胜的,但那时他仍什么都不是,所以,既没人记载下来,也不会有人承认他的艰苦胜利,甚至把功劳、成果往别的已名成利就的人身上推。
他看透了这些人的嘴脸。
他历遍了这种事。
是以他一旦成事遂志,就死抓住权位不放,谁对他有威胁的,他就先行除去谁。—
—就算是栽培他起来对他恩厚的人,他也不许对方有机会把他打下去。
他深切地知道:与其等得机会,不如自行去创造机会。
他要掌握机会,制造机会,而且,还要利用机会,转化机会,这叫“司机”——机会,就由他一手控制、管理、操纵。
他来到世间一遭,要的是成功立业,要大家都看得起他,记住他这个人!
他这个“与众不同”的人!
他独一无二。
他看来冷傲,其实,也一样渴望多结交朋友,希望得到朋友的衷心支持和爱戴——
他甚至是为此而战,为此而斗的。
对他而言,死了的人,再厉害,也失去了用处。
他注重的是活人。
只要是活的人,不管他有多强多弱多卑微多伟大,都得要提防,原因是,人性买在是太可怕了!人,本来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动物!
——活着的人才能够反对他、支持他。
他才不会为任何死去的人多花时间,就算是他的亲人好友亦然。
这当然跟朱小腰是不一样的。
朱小腰仍惦念颜鹤发。
她知道,看来如闲云野鹤潇洒的颜鹤发,孤身一个,浪荡江湖,但其实是很怕别人记不得他、忘掉他的。
“我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有一次,颜鹤发曾跟朱小腰这样有意无意间提起,“我死了之后,恐怕连香烛都吃不到一口了。”
朱小腰认为:这是颜老的强烈暗示。
——他希望在他身后,至少该有人记得他,为他扫一扫坟,上一上香。
她毕竟是他一手带上来、带出来的。
她已暗自起愿:她会做该做的,尽管不知黄泉下的颜鹤发知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黄泉,有没有所谓黄泉上下之分了。
是以她来扫坟、上香。
而不喜欢有人替代。
——感情上的事,本来就无法替代的。
何况,唐宝牛总是挺看笑脸,痴痴地为她做事。
她可不喜欢。
——喜欢我,就该放胆表示,牛高马大,这般扭扭捏捏,实在不像话,也不像样。
所以,她总忍不住要给唐宝牛脸色看,还常不禁要斥喝他几句。
他听了也总是没有反驱,还一副引以为荣的样子。
这使得朱小腰更想重一点地斥罚他,原本只是试探着嫌几句,尊重着刻薄几句,也就算了,便过去了;但一路斥下来,没有什么动静,更没有反应,愈渐成了习惯了,不骂,心头还真不舒服哩。尤其看他那副自负自大而又自命风流偏偏更自我陶醉的样子,朱小腰就更希望给他多吃点苦头,给他多碰个一鼻子灰才惬了意、遂了心。
——尤其今天。
在颜老坟前。
她对他这般凶,仿佛是对泉下的颜鹤发,也是一种表态。
泉下的颜鹤发,当然是在地底里的。
不过,这次却不然。
颜鹤发却在空中。
自空中直摔下来。
向她!
三十八、战机
死了的颜鹤发本该埋在土里的颜鹤发竟向她迎头扑下!
朱小腰本待把手上的暗器都发了出去。
但那是颜鹤发!
——就算是死了的颜鹤发,仍然是她心目中怕颤鹤发!
她一时间,慌了手脚,只有急退!
地上的土却在此际陡然裂开!
有七、八只手,已抓住她的脚。
还有七、八把刀,还要把她的纤巧的足踝斩断,还要把纤细的腰肢切下来!
朱小腰是个历经过无数大场面的女子,这狙击虽然来势凶凶、十分厉烈,但她本来还应付得来。
她正飞窜而起,拦腰抱住颜鹤发——尽管在这样子凶险的情势下,她仍不希望老颜的尸首直摔落地上,颜鹤发的头发是忤工黏上去的,绝对经不起摔!
她打算先行接下颜鹤发的尸身后,再一一找这些凌辱他遗体的人算帐!
没想到,她双手才抱住尸体,颜鹤发却一张口,一股臭气攻脸而来,朱小腰立即掩鼻闭气,但颜鹤发尸身上的腐肌,已卟卟裂开了几处,十几道暗器,嗡声急旋,在如许近距离中,急打朱小腰!
同一时间,“万宝阁”的主阁上掠下了几道人影。
和着刀光、剑光,带着杀气、泪气的人影,他们半空截杀朱小腰。
朱小腰一时上下受敌。
何况她手上还捧着具尸首。
何况那尸首还发出毒气与暗器。
何况朱小腰的身后,也涌现了敌人……
何况——
如果——
如果没有唐室牛,这次朱小腰的安危足堪可虞。
如果在场的不是唐宝牛,也未必能救得到朱小腰。
如果不是朱小腰先行喝破有敌侵袭,唐宝牛也未必能即时反应……
人生里,有的是如果和何况。
人生本就是何况和如果交织而成了。
唐宝中一见势头不对,他就发了狂般冲了过去,拦腰抱住朱小腰,飞进。
注意:是飞进,而不是飞退。
不能退。
退后有敌人,何况,敌人自后拢上来要比前面的多——大概敌方也断定一般人遇袭都会撤退,所以就发强兵堵住后路之故吧!
而且背后不长眼睛。
而且后退之力怎都不如前进来得快而有力!
而且,前进令前进的人更生以勇气,后退中的人无论如何气势上都短了一截。
而且唐宝牛的出手,向来气势一流,声势更是绝对一流——虽然,他本身的武功也许还未臻一流高手之境。
而且他现在是在救人。
而且救的还是美人。
——而且是他心爱的美人!
他疾扑了过去,拦腰抱住了朱小腰,一手揪住了颜鹤发的背腰,飞身而起,双脚连环急蹴,一声怒啸,不沉反升,不退反进,竟掠向藏有不少敌人的“万宝阁”上!
众皆哗然!
暗器、兵器,这一下子他也不知中了多少、着了若干!
但未小腰确是一枚一记也没吃着1
全让他给挡去了。
——用他的身体。
他勇武有力、庞大壮硕的身躯!
也许是他天生神勇,也许是他天性如此,也许他是为了朱小腰,才这样子。
也许是他幸运,没给击着要害;也许是他当机立断,使敌人反而模不着他的进退;也许是他命不该绝,所着的暗器、所挨的武器里,并都是没有淬毒的……
也许什么都不是,这是他作战多年来能料敌机先,把握战机的一种正确反应,反正,已给他冲上了“万宝阁”!
也许与而且,正是人心和人性中两项可以苟延残喘下去的必备条件。
没有而且,一切都嫌太简单而且直接,无瘾而乏味了。
少了也许,人生里便没有了希望与惊喜。
人的一生里,总有着太多的而且和也许:而且,而且就是一种也许;也许,也许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而且。
他们虽掠上“万宝阁”,但四面八方的敌人仍是在叱喝掠杀过来。
不过,这时候,朱小腰已经恢复过来了。
她一旦定过神来,就努力奋战。
她不仅为她自己而战,还为死去的颜鹤发和为她而受伤的唐宝牛而战。
人活着本来就是一场又一场不断的战斗:
有的是为自己而战,有的是为别人而战,有的是为利益而战,有的是为名誉而战,有的是为平等自由而战……
只不过,在武侠世界里的战斗,来得直接一些、单纯一些而已!
至少,在武林中,还有不少人为正邪是非而战,然而当今江湖上,还有谁只为正义而力战不竭?
朱小腰不是。
——谁为她而战,她就为谁而战!
你呢!
我呢?
三十九、伺机
主持上一次伺杀的是一个年轻人。
在“小作为坊之役”,他也在现场中。
他没有出手。
他只在观察。
观察的同时,他还做了一件事:
记录——
记录一:
第7号剑手,已着了唐一脚,但他扯住唐的脚不放,使第9号刀手赶得及上去砍唐一刀。
附记:第9号刀手已殁。
记录二:
第十一号杀手,先前已给唐迎面一拳打爆了鼻骨,但他勇战不退,未几,脸上又着了朱一抓,鲜血长流,依然奋战不休,是拼战人材,可堪留意。
注意:此人拼战、做事时,均有不合群、英雄感的倾向。
记录三:
第十四号是小组长,伏袭发动以来,已历半刻,他从没动过手,只指挥手下上前,每该当他在关节上与受袭对象对决时,他都避而不战。
研判:这人该送到必杀的战役中,让他壮烈成仁。
记录四:
……
如此类推。
他的记录簿子厚厚一大叠,这是其中一本。
他负责该次行动:算准朱小腰会来颜鹤发的坟前拜祭,伺着机会,格杀毋论。
这是白愁飞的意旨:
他曾收揽过颜鹤发和朱小腰为“金风细雨楼”里的“神煞”,以他的聪明,很快地便觑出颜老大和朱老二的暧昧关系。
所以他也作出了以下的判断:
任何人都可能、可以招揽,朱小腰却决不(当然王小石也一样)。
那是因为他迫死了颜鹤发(还有苏梦枕)。
——尽管颜大圣不是他亲手杀害的,但朱小腰决不会信,而且,就算就事论事,颜鹤发也不啻是死于自己手上。
——他不背叛造反,颜鹤发就不必撑舟江上,转移视线,当然,也就不必死了。
朱小腰是他的“密友”,当然会为他报仇。
与其等他伺机来报仇,不如找人伺机杀了她。
——一个忠心的女人,要比一个忠心的男人更不易收服:那是因为忠心的女人,不但忠于义,还忠于情。杀掉她的男人,惟一的办法,是当她新的男人,否则,谁也赔偿不了她所失去的另一半。
朱小腰是美,也有本领,白愁飞却不想也不敢去“当她的男人”。
因为他不想冒这个险。
——关七就是因为太依靠他妹子关昭弟,才致关昭弟一旦嫁与雷损,“迷天盟”就不大如前。
——雷损就是因为太放纵,如同在自己家园附近点了太多的火头,终于引火自焚,死于郭东神雷媚之手。
——苏梦枕却是因为个“雷纯”,对“六分半堂”始终不肯除恶务尽、赶尽杀绝,以致先手尽失,雷损虽死,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止痛疗伤,养精蓄锐,“六分半堂”依然屹立不倒,而且日渐气势如虹。
对白愁飞而言,女人是拿来婬欲的。
有权力,哪怕没有女人。
——多美、多听话、多了不起的女人都有!
所以他只有强自压抑。
他不要招惹朱小腰这种女子。
一惹上朱小腰这样的女人,好的时候当成为强助,可一个失控,还不知道怎样死!
于是,他下令“铲除”这个女子。
——既然得不到,也不许别人要。
不过,他并不当朱小腰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敌。
令是下了,可并不怎么斤斤计较期限。
不过,命令一旦下了,就会有人执行。
谁都知道、白楼主不再闻间的事,不是代表他真的不理会了;而他一旦再接手过问的时候,要是全无成果、不无行动,那么,负责的人下场会相当悲惨。
——而像白愁飞这等人,记忆力一向都很好,能力也当然很高。你以为他随便吩咐的事,说不定他只是在考一考你尽忠职守的程度;你以为他说过就忘的话,搞不好他只是试一试你有没有当他的话是话。
他可能随时都会作突击检查。
是以,梁何与孙鱼部分别对朱小腰下手:梁何是第一波。
在是次出手里,梁何的狙杀并未成功。
但他记下了:
朱小腰的出手。
——她在应付狙击时的一切举措。
一个人在生死关头的求生拒死,往往就是她最真实和最真情的表现。
孙鱼是第二波。
他记下的是自己派出狙击者的一举一动。
——这次狙击就算不成功,可是只要他得悉他的手上的人之特性和表现,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更大的成功了。
梁何和孙鱼,都负责暗杀朱小腰,但两人的方式都显然不同。
但又很类似。
两人都注重记录:记下一切重要的资料。
——因为他们都相信,任何人,只要具备了他详细的记录,就没有他们对付不了的人。
他们都觉得自己手上至少有三种文件是不能给人看的。
——任何人都不能看。
包括他们的妻儿、儿子、来信——除非是亲自授意。
那是自己的日志。
——日记记录着自己的心事和想法,还有许多只为己知的事,当然不能公诸于众了。
另外就是情书。
——情信只写给情人看,别人读了只觉肉麻。正如自渎,可以自行欢快登仙,但决不能公诸“同好”,否则无非等同卖弄核突。
还有就是他们的“记录”:
——那绝对是“武林秘辛”,他们不一定只记载这人的武功、性情、家世、背景、师承、武器,有时候,可能把对方时用什么角度和姿势进行,一个月行房若干次,有什么癖好,也一一记录在案。
那是别人的隐私。
也是他们自己的兴味。
他们就是这样子的人。
——只不过,梁何看来十分严肃,孙鱼脸上常带笑容。
梁何认为:严肃使人信任自己,而且也造成属下认真的态度。
孙鱼则觉得笑才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天下英雄、世间好汉,败于笑容中的比败在拳头下的,多出不知若干倍!
梁何负责上一次“小作为坊”的狙袭行动。
孙鱼则指挥这一回“万宝阁”的狙杀计划。
两人都注重记录。
重视资料。
——可是重视和记录的文式却不大一样。
四十、民机
朱小腰跟唐室牛冲上了“万宝阁”,那儿尽是骨灰瓮——原本,孙鱼拟在那儿配合上下夹攻,却没料朱、唐二人,并不夺路而逃,反而攻上阁里,“万宝阁”亦只有攻袭的布署,却无防守的准备。
所以,朱小腰反而能缓上一口气。
可是,唐宝牛已失去了章法。
他受伤不轻。
血流如注。
但他仍是为朱小腰冲锋、陷阵、掩护、杀敌,还一面大叫道:“朱姑娘,你走,你快走……让我一个人来对付他们好了。”
朱小腰见到他淌的血,已足可盛满一个大汤碗了吧?心就乱了,低声叱道:“住嘴!”
唐宝牛拳打脚踢,又把三名敌人挥出窗外、阁外和楼下去,一面大喊:“朱姑娘……
你走吧,不要……理会我,我自会记住你的……”
朱小腰忍无可忍,粉脸一寒,刚把两名来袭的放倒,趁隙反手就打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响,唐宝牛怔怔地模着他那张大脸,仿佛这么多个伤口里就是这一记伤得最重最深。
“婆婆妈妈的算什么!?”朱小腰一对水袖,正化解七八道来袭,而且每一道来袭都作出了反攻:只要是送上门来的敌人,无论她如何双拳力敌数十手,不管怎样筋疲力尽,她都不忘予敌人致命和要命的反击:“死就死,大呼小叫做什么!?”
唐宝牛讪讪然地模着脸上热辣辣之处(其实整张脸都已烧热了),结结巴巴也巴巴结结地道:“我……我只是……因为……”
“还不打!”朱小腰又为他放倒了一个挺刀攻进的敌人,怨叱道:“想死吗?”
就在这时,东南西北一齐掩扑上九名敌人,九个人,九种武器,九种不同的派别,九人一齐出手,攻向唐宝牛。
唐宝牛负伤已重。
这显然是最弱的一环:唐宝牛一死,朱小腰就孤立了,而且,战志必溃。
所以他们全意先打集中全力,攻杀唐宝牛再说。
朱小腰要维护他,要比保护自己更难得多了。其中最大的难处是:尽管唐宝牛伤重,但仍一味顾着护她,而忘了自己。
——保护一个这样老是保护着别人的人是一件很难以保护的事。
这九人一起出手,分别有雁荡派的剑法、昆仑派的刀法、少林派的棍法、峨嵋派的子母锁喉钩法、括苍派的判官笔法、点苍派的沉沙戟法、澜沧江的鳄鱼锄法、怒江的火滚鞭法、还有紫金山的水火流星,简直无法抵挡——就算武功再高,也无法一一、同时、尽数抵挡。
除了——
这颗:
及时
飞
来
的
石头!
这一颗石头,很小,是一颗小石头。
一颗小小小小小小小小的石子。
一粒石头,却不知怎的,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九名不同流派不同兵器不同身法不同身手不同招式不同年纪不同地位也不同方位的高手,一齐打倒!
每个人都兵器月兑手!
每个人着的都是不同的穴道!
每个人中了一记之后都倒了下来,一时三刻竟都站不起来。
相同的是:
他们都只是麻痹,给石子击中的部分一时失去了运作的能力。
都没有死。
甚至也没有伤。
他们着的都是石子。
同一粒石子。
发射(只一枚)石子的当然是同一只手。
同一个人。
他当然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一上楼来,就伸了一个懒腰,掩嘴打了个不深不浅的呵欠。
他年轻得来有点沧桑。
他的眼睛仍十分明亮,但发已略见稀疏了。
——人生风雨如晦,使人发落如雨。
——伤情令人早生华发。
但他始终还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神定气足,也气定神闲,这些年来的餐风饮露,披星戴月,跋涉颠沛,流浪逃亡,他却似点尘不染、片泥不沾。
他还是那么予人光明的感觉。
看到他,仿佛就会令人可以坚信一些人早已不敢相信的了,例如:
人与人之间是应该讲义气的。
人是应该相信人的。
人好运气也会好。
好人有好报。
——这些本来“理所当然”的信念,在人逢乱世、豺狼当道之际,几乎每一句都成为一个讽刺,一个反嘲。
人民本来是相信这些的,可是连朝廷天子都视百姓为刍狗,鱼肉良民,还有什么可信的?万民本来是相信有这回事的,可惜天意弄人,偏是伤天害理的人福寿双全,为国为民的人死无全尸,他们到头来只认为这些简浅的话只不过是他们所弄不懂的机锋了。
幸好还有王小石。
王小石每次出现,总予人信心。
给人重新有了信念。
因为他原则从来不变。
他不主动伤人。
他不害人。
他总是尽量也尽力地去帮人。
他每次出现仿佛都在告诉了别人:“这江湖仍是可以行侠的。善恶到头仍然终有根的。请相信自己有替世间激浊扬清、主持正义的力量吧!”
他宗旨不变。
因为他是王小石。
四十一、闻机
他一出现,阁楼里的人有一半都认得他。
——尽管“金风细雨楼”近年来人事变换极度地巨,但至少仍有一半以上的子弟当年曾也是王小石的部属。
事隔四年,许多人和事,都变了迁,走了样。
可不是吗?自当年王小石在黄鹤楼巧遇白愁飞和温柔及雷纯,闯荡半年后入京,巧逢苏梦枕遇袭、协力跟“六分半堂”大拼数场,直至“三合楼”荡平关七、雷损命丧“红樱”的“跨海飞天堂”,三年内“金风细雨楼”在京城武林中一枝独秀,无与匹比,王小石坐镇“风雨楼”,也十分如意称心;他胸怀豁达,眼光过人,因而也栽培出不少新秀后进。不过,他愈渐发觉楼子里权争益重,为了不欲与白愁飞势成水火,他甘心退身于金石坊卖字画、医跌打,这样过了一年,直至蔡京,傅相要他刺杀诸葛小花。半年后,他藉行刺诸葛之名却杀了傅宗书,一口气逃亡逃了三年余。这下回到京师,为报师仇杀了元十三限,又过了半年,从初渡汉水,到而今二入京华,因念当日苏大哥在“象牙玉塔”提携之情,自组“象鼻塔”,转眼间已八载寒暑了。
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八年,已足够使一个人成长、成熟、甚至失败或成功。
八年,已大可将一个为嘻嘻哈哈而活着的人而变成一个怨怨艾艾而活下去的人。八年,亦足以把一个要轰轰烈烈做大事的人化为一个营营苟苟求生存的人。当然,八年也可把轻浮的理想变成落实的力量,更可以把空泛的希望转作实践的力行。岁月是只主掌变化,不理好坏的。
这一天,是有阳光的。
这一日,京华的柳儿巷依然有花香。
这时分,也是日落未落夕暮未暮的时候……
王小石他出现了。
他上了“万宝阁”,先以一颗石子为他开了路——
他以一种不肯老、不肯妥协、不肯变坏(但绝对愿意成熟、愿意改良、愿意变好)
的心情上了“万宝阁”——
面对这一群有一半曾是自己部属的杀手。
大部分狙杀者——不管是跟过王小石的,还是没跟从过王小石的,见过王小石的,或只听过王小石名字的(就算是新加入的党羽,没参与王小石四年多前在“金风细雨楼”
的豪情腾概,叱咤得意,也必闻机于他的一颗石子格杀权相傅宗书的事件),绝大部分的弟子,都不愿跟王小石交手。
一是因为他们都知道:王小石是高手。
——谁都要命。
——跟一流好手动手的结果,通常都没有好下场和难以保命。
二是因为他们大都佩服王小石。
——好汉是佩服英雄的。
——所谓惺惺惜惺惺,英雄服英雄,作为一条好汉,通常最大的遗憾,只有三项:
只怕空负大志怀才不遇,只恐没有红颜知己,只恨少了个(些)可以迫出自己灿亮星火的战友、同僚、贵人!
——王小石是条好汉,大家多已闻机而悉,要不然,他也不会一入京,还未识“金风细雨楼”楼主苏公子,就为他荡平“破板门”决战“苦水铺”,还最终一并打垮了半爿“六分半堂”!
王小石若不是个人物,就不会在“金风细雨楼”身为三当家、任重道远,如日方中之时,既不欲参与“风雨楼”干下太多杀戮、罪孽,也不想跟权势日炽的副楼主白愁飞争强斗胜,毅然退隐于市,开店专治跌打刀伤,兼卖字画古董石头。急流勇退,淡泊不争,自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何况王小石当年时值年少,风华正茂。
这些哥儿们扪心想想自己:就未必能够做得到。
所以他们大多敬仰王小石。
——最令这些好汉们感动的:是王小石佯作要狙杀诸葛先生,却反过来格杀傅宗书,逃亡三年半,转战四千里,才一返京,就在公证决战底下杀了众人心目中的“战神”:
元十三限,为他师父天衣居士报了大仇。
要这些好汉打从心里佩服(不是因为权、势、利、害的话)一个人,除非那人能做出比他们更有种的事。
好汉是佩服好汉的。
好汉之所以会成为好汉,是因为他想当一名好汉。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正如一个人想发财,他才会发财。发财是一个理想,有了这个“梦”之后,他才勤奋+节俭+做生意,那么,才有“发财”的可能。一切,得先有“梦”,才有“现实”。
所以,有人把“梦”当作“不现实”,这种想法的本身就“不现实”极了。
一如一个人想要有知识、有学问、有功名,才会念书,没有这样的渴切、希望、欲求,他根本就不会念书。就算是被迫着在念,也不会有什么成绩,更遑论有什么成果了。
好汉要成为好汉,就得要做出“有种”的事儿来。
例如:威武不屈、讲义气、守信诺、为朋友两插刀在所不辞、敢为天下先、贫贱能不移、不爱财不怕死、知其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虽死必为、富贵不婬、不事二主忠君爱国……有些人能做到其中一两点,有些人则能做到其中的一些,——当然,无须要事事都做到十足,因为,这样的话,好汉早当不成,人倒早死了一百二十四次了。
所谓好汉,其实是要能做出一些平常人所做不到而又令人拍手叫好拍案称快的事。
眼前,王小石就做到了。
他们当然不想跟这样一个人为敌。
但也不是人人如此。
在场的,至少有四个不是这样想。
所以他们一齐动手。
——杀王小石!
他们四人,都抱着不同的想法:
人做事,通常都有他的目的。
可是不同的人往往有不同的目的。
——譬如一个人想成名,甲可能是为了成名便可以名求利、发大财,乙可能想要得清誉始能掌握实权,丙可能纯粹为了显父母光大门楣而扬名声,丁则是当成名本身就是一种威风、一种享受。
都是要成名,可是目的都不一样。
同样的,过来杀王小石的四名弟子,都怀着不一样的目的。
这四名弟子中,有一名叫做马克白了。
他的全名就是“瞎王子马克白”,当然,“瞎王子”是他的名号,由于他的绰号太出名了,所以很多人都当是他的代号,而且比他原名更出名,也常把他的名字连着外号一起叫。
——正如有些人叫“大小眼”、“大傻”、“三毛”、“鱼头云”、“星爷”……
等一样,他们当然不是生出来父母就替他们命名为星爷鱼头云三毛大傻大小眼的,只不过,别人叫开了,叫习惯了,可能真的已忘了他们原来的名字了。
马克白总是算还好,别人至少还知道他原来姓马,名克白。
他出手一向都是靠听觉、嗅觉、触觉乃至于灵觉的。
他乍闻王小石来了,马上就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表现和晋升的机会。
——只要杀了王小石,他就可以少熬许多年,马上可以在众多同侪中月兑颖而出,成为炙手可热一枝独秀的大人物了。
届时,地位恐怕决不比孙鱼低,恐怕还在梁何之上呢!
为了这点,马克白啥都不管了。
他抄起龙须钩,猛攻王小石。
马克白对自己的期许一向都很高。
就算是在他而今不得意的时候,他仍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王子一样,高贵漂亮,与众不同,气派非凡,神采飞扬,尽管他自己也并不怎么看得清楚自己的样子。
人就是这样,打扮,往往是对别人的一种模仿,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自许。
人装扮往往不是给自己看,而是给人看。
有些人甚至连活着也是,为别人多于为自己。
——说真的,人在一天里、一生里,为几件事真的完全是为自己而作?
正如马克白为求人晋升而杀王小石一样。
他的成就须得靠王小石的尸身垫起来。
万里望则不一样。
他一听王小石出现了,心中一喜:知道那是一个机会。
可是他也马上省悟:这时机不是凭他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掌握的。
——王小石能杀傅宗书、能诛元十三限,又岂是自己对付得了的!
所以他马上把“杀王小石”的意念转化为:“假意要杀王小石。”
这个时候不能退。
一退,就给孙总教头发现自己懦怯。
也不能真的奋进。
一进,很容易就变成了牺牲者。
——在大集团里混口饭吃,的确很不容易,一下小心,就会成了祭品;一个大意,很容易便没得混了。
所以他佯作攻袭,决不后人。
但也留存实力,决不为众人先。
这微妙处他要拿捏得准。
他不愿当英雄。
——因为一百个好汉里,顶多只有一个汉子能当成英雄的:其余九十九个多未成英雄前已归了天。
他只愿当一条汉子。
——一百个男人里,顶多只在一个算得上是条好汉,能当上条汉子他已算心满意足。
他旋舞铁莲花,这种武器的好处是:兵器是二蒂作并头形,如未发之苞,苞之两侧,皆作棱起之锐刃,头部极其尖锐,但横栓装有弹簧机关,系以环绳,长足一丈二,只要击中任何事物,将环一拧,弹簧失其管轮,栓月兑荷苞暴伸怒张,中者创口并扩大惨伤,而且又先距敌于丈外,这叫稳打稳扎,险兵险着。一如势头不对,他可翻身就走,要是乖胜追击,他可第一个杀着先到。
——说真的,人活在大社团里,不够勇决,不够机灵,非但无望晋升,只怕连自保都甚不易矣!
他深悉王小石出现之际,自己不能退。
也不能一味悍进。
要求保命存身,在大帮会里,首先要懂得表进内退,似进实退,以退为进,不退不进之道。
他外号和名字都叫“万里望”,的确,有些事,他是看得很准,拿捏得很准,连出手的轻重、也把握得非常神准。
“新月剑”陈皮的看法又有不同。
他一见王小石来了,就激起了斗志。
他听说过这个人的种种威风史,如何以一力敌“八大刀王”,怎样以个人一刀一剑挑战“六合青龙”,如何怎样解“发党花府”群雄之危,怎样如何跟苏梦枕、白愁飞合战击退迷天七圣关七!
他听着了这些故事,就热血贲腾。
——真好!
——如果那是自己,那就威风了!
他仍年轻!
可是仍未意兴风发过!
年轻可不是要拿来意兴风发的吗?
他可多希望有神飞风跃、意兴飞扬的一日啊!
王小石这回可来了!
王小石虽然是他心目中的偶像,但只要击败了他,自己就可以取而代之了!
这是一个机会!
他甚至可以“闻”到了这“机”会的种种附带而来的好处、风光和名成利就的随蹑而至。
他应当攫住这个机会!
决战王小石!
——输了,也不过是死了!
宁斗而生,不默而死。
宁斗而死,不屈而活。
——很多有志气、有本领的年轻人,都会把持同一的想法。
他们不佩服前贤。
不满意前辈的成就。
他们要超越过他们,他们要证实:自己比以前的人都好。
可是用什么来证实呢?
光说、光自负,光自以为是,是没有用的。只有你自己认为、不得人承认,就算天下无敌也只不过是因为根本“没有敌人”而已。
——那只是自欺欺人。
所以陈皮要决战。
以他的剑。
——那一把弯弯如新月的剑!
人在江湖,就不能不、不得不、也不可以不从众多咬攻吞血的决战中证实自己。
没有决斗,就没有胜利。
——虽然,一百个后起之秀挑战过去最优秀前贤的结果:往往是九十九个惨败,当然,或许也有一名取得胜利。
惨胜。
没有真正的胜利是可以不付出代价的。
毛拉拉也愿意付出代价,不过他更希望能少付一些儿。
他一看到王小石来了,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
王小石处事公正,手段也不算严肃,在“金风细雨楼”里的弟子谁都记忆犹新:有王小石在的时候,“风雨楼”可生气活泼,生机盎然得多了。
——大伙儿也不一定要去杀人放火、械斗伏袭,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才算是“做了事情”,只要大家为良善百姓抗拒强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全都成了帮里功勋。
有时候,连大家一起论国事、谈家事、聊女人,也被允可,全成了正经事儿.王小石还掺合一起,互相调笑,食共食,寝同寝,衣并衣,戏齐戏,一点架子也没有,不知多和气和谐、欢畅欢愉。
甚至有时只赈灾送米、捐粮赠茶,也算是为“金风细雨楼”建了功、立了德——这跟“风雨楼”一贯以来的作风:尤其是白愁飞当权当政时的作风,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家都很怀念这一段真正无拘无束,不必刀光血雨的期间。
但也有人的想法并不一样。
毛拉拉就是其中一个。
他外号叫“杀人放火”。
他给树大夫的胞弟树大风算过命,说他命里有什么七杀遇帘贞星曜,本是火炼庚金,但又遇擎羊、火星加空劫,一生杀孽甚重,刀光血灾难以克免。
他开始杀人的时候,还会手软。
但他是花无错一手教出来的,花无错教他一个当江湖汉子的特质:那就是“够狠”。
花无错叛死。他给拨入师无愧的部下。师无愧是个战士。他从师无愧那儿又学了另一种“狠”。
然后他调升入“五方神煞”中薛西神的部属,薛西神更教会他另一种层次的“狠”。
薛西神死后,他直接受命于孙鱼,间接受命于梁何,其实都遥控于白愁飞之手。
——这三个人,又是三种不同的“狠”。
花无错是人狠。薛西神是手段狠。师无愧是拼狠。梁何是一种剽狠。孙鱼则是沉狠得让人不知不觉,甚至理所当然。白愁飞则是心狠,他的狠仿佛是做大事时的一种必要的手段,无分对错。
毛拉拉全学会了他们的狠。
他一向很喜欢杀人,且当杀戮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他最不得志的时候,要算是王小石“当政”之时——那时际,好杀戮的他,动辄就弄出人命、血流成河的作风,使他郁郁不得志,老是受到王小石的谴责与惩戒。
他痛恨王小石。
——他觉得一个不够心狠手辣的人,凭什么出来江湖上混!?一个不能够狠心辣手的人,用什么在武林中闯!?
他要教训这种人!
他要杀了王小石!
他觉得他自己才是对的。
——他甚至认为他这样做是代表了整个武林的正义。
四十二、专机
四个人,都是“金风细雨楼”里相当出色的子弟,他们都攻向王小石,都要王小石的命!
但王小石可不要他们的命。
他要他们的命干啥?
他既没欠他们什么,他们也没欠他什么。他不恨也不嫉这四人,这四个人跟他也本就无怨无隙。
这些年来,王小石一直并不忍心杀生,每个生命,都要活着,都享受活,并且都想活下去,他们都有他们的亲人、朋友、希望和感情,为什么要这些都因心中一个恶念而扼杀掉呢?就算是一棵树,也有它生存的权利,它好不辛苦才发芽、开枝、散叶、成长、茁壮、含苞、开花、结果……它跟清风低语,它在日阳蒸发,它跟雨水细诉,它抓住泥土——就算是无端打杀掉一棵树,一株草,那也是很不应该、而且是残忍的事。
可是,有些人,如果你不把他挤掉,他就会先把你给挤兑下来。
王小石也是闯过江猢,经过风霜,历过凶冒过险捣过毒龙潭的人。
他一下子已看得出来:如果他不马上立威,只怕跟四人一样冲杀上来的人,就会更多,而丧命的人也定然更多了。
——杀一儆百隐藏的意思,也许就是不愿和不能杀干杀百,所以得要快刀斩乱麻,先把那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先行灭掉,让它连“一”都没有了,怎么有“百”?
人活在世上,常常要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包括被迫杀人。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开始流传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是个由衷的原委,既是苦衷也是原由。但以了今天,这已完全成了一个藉口,且不管他是不是身在“江湖”
(可不是人人都身在“江湖”的)?能不能算得上是个“江湖中人”(江湖风波恶,也不是人人说进就进得了,说闯便闯得起的)?是不是真的“身”不由己(很多人本来就要做和爱做的事,做了后一句“不由己”就推卸到了九霄云外,好像错不在他、罪不关事似的)?到底人在江湖是不是一定就身不由己还是人在江湖反而比不在江湖的更能由己一些(说实在的,一个出来闯荡江湖的人多比窝在家里的闲汉来得自由自在多了)?
都有商榷的必要,否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一句至理哲语,变成了一句推倭责任的卸辞。
这一刻,为了少杀些人,王小石已不得不下手杀这几人。
——这一刻,是真正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了。
不。
不是。
不是的。
只要你有胆识、有能力,够强大,够坚定,仍然可以把“不由己”变成“由己”的。
王小石的杀念一闪而过,稍纵即逝。
(不,我跟他们无仇怨,只不过恰好站在敌对的一方,我不能因此杀人,我不能杀他们。)
他拔出了“相思”,挡住了陈皮的“新月剑”,又以“消魂剑”,架住了马克白的“龙须钩”,可是,在同一刹间,毛拉拉的飞铙和万里望的铁莲花亦已打到。
他忽然右手五指一撮,像拾执起啥事物般的,叱了一声:
“石!”
一扬手,飞掷向马克白。
同时,他左手拇指与中食指一合疾弹而出,喝道:
“箭!”
“啪啪”二声,万里望感觉到铁莲花已给一颗劲石震开,而毛拉拉也觉惊飞饶道一股锐箭凿开。
王小石以箭、石抵挡攻来的暗器与兵器,本是不奇,奇的是:他手上本无箭、也没石。
——那是何来的箭?怎来的石?
却原来这“箭”和“石”,都是一种无形的气劲,但遭王小石凝气迫发,用力一摧,立刻成了“气石”、“劲箭”,如同宝物一般发放了出去。
石头一向是王小石的武器。
这门功夫,却不是来自天衣居士的传授,而是他自己创研潜修的。
他认为武器不必奇形古怪,毋庸招走偏锋,只要趁手方便,常见常有,那就是最好的兵器了。
一一江湖上有的千奇百怪、各门各类的奇形畸形武器,但只要得其精髓、发挥无遗,那怕是一把单刀、一杆缨枪、一支铁剑,都能够成为天下一等兵器。
事实上亦然。武林中有不少高手使独门、奇门兵器,但真正能跻上第一流高手之列的,恐怕还是多见刀剑枪棍之类的普通兵器。就算是一流的兵器,给第九流的人来使,恐怕也只是第三流的武器。第九流的兵器,让第一流的人来用,自然就会成了第一流的武器。
暗器也一样。
——有许多暗器,不免稀奇古怪,但真正一流的暗器高手,只要一把小刀、一支钢镖、或是弯弓拾箭,就可以百发百中,绝不虚发,又何必一大堆装模作样、华而不实的怪名堂、新名目?
所以王小石捡了石头为他的“暗器”。
——由于他是光明正大地施用这“暗器”,因此也成为了他的“兵器”。
他一向喜欢石头。
——一颗石子,大概需要在地壳里几亿乃至几百亿年才能形成的吧?每一顺石子都有不同的形状、花纹,乃至也有不同的构成和性格。
这最实、最真、最有力而又最有趣味的室藏和兵器,就踩在脚下,遍布大地,随手可以拾得,他认为这才是真正方便、趁手、犀利而且又用之不竭的好兵器!
他对石头有感情。
所以选练了石子。
石头也为他创造出不少机会。
——例如他曾以一粒石子击杀傅宗书。
他把握住石子,如同掌握了机会。
——握在手里的时机。
那是他特别的机会,也是特别为他的机会。
——“专机”。
当然,能发出“无形石劲”,不是他四年前可以做到的,可见他此际的功力已又更上层楼。
箭则不然。
他本未曾练过箭术。
他的箭法来自元十三限。
——临死前,元十三限把“伤心箭诀”口传了给他。
相隔的日子还很短,他也没用心地练好这箭法,可是,以他的聪悟和功力,只要意念一起,一些箭术的功法,自然都突显了出来,他也随手随意地发了出来。
——这便是元十三限的“劲箭”。
他的功力仍未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发出“气石”和“劲箭”,自未及真有箭石实物的打击力,但要用以对付万里望和毛拉拉,却已绰绰有余了。
“啪”的一声。铁莲花划了一个大弧型,漾了开去。
“啪”的又一声,飞饶弹跳了开来,攻势立刻瓦解。
也就是说,王小石一下子已敌住了四名杀手的四种武器之四种攻击。
他成功地做到了这点。
而且不杀人。
不伤人。
可是在另一方面而言,他却是失败了。
因为其他的人也同时察觉出来了一件事:
王小石是能抵住这一轮攻击,但已有力拙和力不从心的现象。
王小石当然没有败。
甚至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他仍是能够轻易取胜的。
不过,这一下“险险招架”已证实了:
——王小石不是无敌的。
他仍是有不足之处。
——只要一拥而上、同心协力,未必就不能将他当堂杀死,乱刀分尸!
只要一有这等“挑战权威”的想法,意起念生,自然就有人跃跃欲试,邀功图成,这杀戮便不易按捺得下来了。
王小石也明白这种心理,这个趋势。
可是要不杀不伤的对敌,就难免会暴露自己功力上的不足。
——世上总难有两全其美的事。
这时候,大家果然拔刀挥剑,磨拳擦拳,要试着去围杀王小石。
王小石只好应战。
他知道这结果已免不了,不过,他能够不杀人的时候,他还是会坚持原则,尽量不杀人的。
就在此际,忽尔有人喊出了一声:
“住手——”然后他又笑嘻嘻地问:“这时候把大家叫住,不许打,是不是很扫兴?”
然后又径自说了下去:“不过,不是我不让大家好好表现身手,而是白楼主吩咐过,只要引王少侠一出头,立即请他去好好商讨大计。而今人已莅临,目的已达,大家就不必再打这一仗了吧?”
这人说话,十分和气。
但“金风细雨楼”的子弟却不敢不听。
因为他是这次行动的领导人:
孙鱼。
四十三、禅机
王小石突然出现之后,打斗时间其实甚为短促,孙鱼却一下子在心中作了几个结论(但仍来不及记录下来,现场局面瞬息数变,他得要当机立断,将局势妙道善诱,才有机会站在有利的一边,所以他只能即时先行记在脑里):
一,王小石是有能力杀掉这四名攻袭者的,可是他不杀。如果不是他故意示弱,让人掉以轻心,就是他有意示好,拉拢帮中旧部,施恩结缘。
二,王小石的“石子”已名动江湖,但而今看他随手施为,原来已练成了“无石之石”的境界,这点,武林中尚无人得悉,王小石在对付四个不足轻重的小人物时就把杀手锏、绝活儿施发了出来,实在不智。看来,王小石绝对算不得上是个枭雄。
三,元十三限真把“伤心箭诀”传予王小石。王小石发放的是“空物”,但是石劲还是箭飞,他还是可以清晰分辨得出来,他自度武功不算太高,但办事能力却要比武功好,而观察能力却又远胜于办事的手段。
四,惊人的是王小石的空发“箭”、“石”已眩人眼目,但最厉害的还是,当他捏决弹指发出“劲箭”、“气石”之际,他已放开了手上的兵器,但他的刀和剑,居然还在电光火石间跟陈皮与马克白的兵器交了几招,稍不留意的人,还错以为刀剑仍在王小石手里出招的。可是,若刀剑在手,王小石就没办法弹出“气箭劲石”来。
——难道王小石已把刀法和剑术,已练到了“心御”的地步!?
五,如果是这样,打下去也无益,战下去更无谓,不如马上进行是次行动的第二步计划更好。
六,虽然在很短促的交手里,他己看了出来。
——毛拉拉是真的痛恨王小石,但出手太过阴险,这种人,不管当任何人的部属,都得要自行提防他的反噬。
——“新月剑”陈皮真的很勇悍,这种人一味邀功,不惜从任何人的尸骨上踏过去走他的前程路,这种人可重任不可信任。
——万里望看似勇决,实懦怯,他的出手不是一种执行行动,而是一种掩饰求功。
这样的人不可信重。
——马克白是战士,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战士。这种人可以任用,也不必太防范,因为他自会冒起得快,也消失得很快很快。
交手过程虽短,但孙鱼已看出了他们的性情,并在心里打了分数。
他喜欢看人交手,因为从此可以见出人赤果果的真性子,那是矫饰不来的。
有些人平时好勇斗狠,夸夸其谈,但一遇事则畏首畏尾,托辞逃遁。又装强佯悍,实胆怯心寒,全都可以在动手过招时看得一清二楚。
他从此看出手下真正的才能,由此决定重用废弃。
所以他喜欢观战。
他从不放过这种机会。
——尤其喜欢看名手、高手、好手名家的交手作战,那在进退攻守之间,个性流露无遗,智慧迭现屡见,当真是受益无穷矣!
正如王小石这短短的一战,他已从里中吸收了不少东西。
然后他笑态可掬地问王小石:“王楼主,您还认得我吗?我就是当日‘禅机营’的孙鱼呀!这些年来,别来无恙吧?”
王小石看到这人,笑了。
“我当然记得你,”他亲切他说,“为了把一颗解醉丸传到金老大手中,足足折腾了整个时辰的老孙子:公开承担放一个不是你放的屁,还说脸红就脸红的小鱼儿,除了你还有谁!”
孙鱼笑得脸上开花,嘴皮子也似开了花:“王三楼主现在是名动天下,咤叱风云,还记得我这个小小的不长进的,实在令我震佩莫已,感动不已。”
“谁能忘记你]”王小石收刀回鞘的姿势很漂亮,“当年你已有不凡表现,今天果然是绝顶人物。”
“承蒙王当家当年赏识,”孙鱼衷心他说:“我不敢没出息。”
“客气了,”王小石收剑回鞘的手势更潇洒,“已叙过旧了,孙统领有指教请说。”
“卑下确有公事在身。请王三哥多多包涵。恕罪则个。”孙鱼真心他说,“当年欠三哥的情,得了了公事容后再报。”
“言重了,”王小石洒然道,“你别挂碍,依照楼规,尽管公事公办。”
“王少侠宽量恢宏,那就好办了。”孙鱼诚心地一拱手,这就交待了公事,“白楼主请你过去一趟。”
王小石一笑:“我只知有苏楼主、白二哥,不知有白楼主。”
孙鱼抱拳道:“那么说,如果是白愁飞当家请王三当家过去一叙呢?”
王小石微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当家了。天涯飘泊,哪有家可当?不过,我倒想拜会睽别已久的白二哥,问问他苏大哥近日贵体可无恙安好。”
孙鱼道:“无论如何,卑下认为,王三侠还是亲自走一趟的好。”
王小石唇角一翘,后目一闪,眉宇一剔,道:“哦?我不去的话,就会很不好了不成?”
孙鱼忽顾左右而言他:“五年多前,我只是京城里一个小流派‘金属风”里的一名小喽罗,你却在一次“留连大会”中慧眼相识,把我给拉拔出来。”
王小石坦然地道:“那是理所当然的。那一次,开‘留连大会’,谈罢公事就叙旧,到了晚上,几百个人围火畅饮,你们‘金属风’的老大金蜀锋坐在你对面前方,相隔少说也有两百人,那时各派首领轮流着说一番话……”
“对,那时正值金瓤贼挥军南侵,大家义愤填膺,都想有一番作为,为国家尽一份力,”孙鱼笑态里带有一点冷诮,“所以,都各自发表了一番伟论。可是,到头来,做到那晚自己说出去那番话的,只怕百中无一,就算有尽力的,也不过是做到话里的百分之一。”
王小石笑道:“人常常说一套,做一套。如果一定要求做得到的才说,我看这城里八九都成了哑巴了。这也难怪,放言空论,言空咄咄,人之常情也。不过,那一次,大家滔滔不绝,侃侃而谈,我却发现了一个人,一个非常年轻的‘金属派’弟子,有些异动……”
孙鱼笑说:“那当然就是我了。”
王小石道:“我发觉你好像掏出了些什么事物,可是动作很慢。然后向前渐移,而动作更谩。简直是哪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十分缓慢,也非常谨慎,更万分小心,生怕惊动了任何人。你一直在移走,但骤眼看去,你全不让人感觉到你有在动。就算是前一刻和后一刻望去,你至少已够了三四步,但仍难以教人发现你已转了位置姿势。”
孙鱼赧然道:“我以为自己足够小心,但一切仍尽落你眼底,实在汗颜。”
王小石笑道:“我有心观察你,自然历历在目的。”
孙鱼赧然道:“那么多人,你我又素昧平生,我只是名小人物,你却仍能把我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而我却全然无所觉——”
“你客气了,”王小石截道:“那一晚,你也有发觉我在留意你——可不是吗,当你移行至‘山东神枪会’代表公孙无眉身后时,还盯了我一眼、那一眼可瞪得真狠,我还就记得清清楚楚哩。”
孙鱼更是愧然:“到底啥事都瞒不过你。那时,我是无名小卒,但你已是名震武林的‘金风细雨楼’三当家了,说实在的,我不认得你才怪,但你若识得我才没道理!可我的一切,都没瞒得过你。”
王小石道:“是呀,这样沉着敏捷的无名人物,更了不起,所以我才一直留意你,半时辰后,你才移到你一名同僚身边,说了几句话,悄悄拿了一个水袋,又足有一个时辰,你才移至你老大金蜀锋的身侧,然后把那事物喂入你老大口里,再给他喝了几口水,未几,你那个本已醉得七八成的金老大,才又清醒了过来,恰轮到发表意见之时,他才说得头头是道,极有见地,获得全场如雷掌声,大家都很佩服他:酒量好,口才佳。”
孙鱼笑道:“我老大确是酒量、口才、风头都好得出了名!”
王小石道:“但我佩服的却是你。因为我这才知道:你拿给他服食的是解酒丸。你开始行动时,他才刚刚开始痛饮,你算准一个时辰后他必醉得支持不住,是以你也就开始行动,一点也不惊动任何人,不动声色,还保住了金老大的面子,那时我就知道,你绝对是个人物,绝非池中物!打听之下,才知道人人管叫你做‘老孙子’。”
孙鱼感激地道:“所以,你才请苏……公子找人把我挖了过来?”
王小石道:“我把我观察所得告诉苏大哥,谁知,他只说了一句:“你找人把他挖过楼子里来。还有,他用的解醉丸,叫做醉生梦死,如果他可以把配制秘方一并相告,一入楼子,就保他当个副统领。’看来,他可比我更留意,连你用的是什么药都留意到了。”
孙鱼道:“所以你请白……楼主来把我打了出来,要我加入金风细雨楼?”
王小石道:“白二哥一听有这等人材,就自告奋勇去了,果然把你请了过来,也果尔十分重用你。像你这样的大材,自是应该加入人尽其才的风雨楼来。”
孙鱼汗颜道:“三当家对我识重之情,迄今未报,我真是——”
“胡说!这算什么话!何况——”王小石转叱道:“你一早已经报了。”
“报了?”孙鱼倒是不解,“——这是没有的事。”
“有,”王小石反问,“你忘了‘石山大宴’了?”
“石山大宴?那儿风光明媚,瀑如飞湍,一众高手会聚该地,共商大计,那是我首次当这样盛宴的戍防指挥,我怎会忘?”孙鱼道:“可是,那一场,我也没报答您什么啊……”
“错了,”王小石正色道:“你已忘了放屁的事了。”
“放屁?”孙鱼有点迷糊,“这个放屁嘛……”
“对,放屁,”王小石认真地道,“是我放屁。”
——听了这句话和这番话,孙鱼对王小石更肃然起敬。
王小石了不起的地方,不但是在于他观察入微,没小看了任何人,更厉害的是他过人的记忆力,以及他的亲和力。
——一个出色人物,不但可以从比他高明的人身上学得东西,还可以从远比他卑微的人物身上,吸取教训。
王小石显然就是这种人。
他从跟王小石的这一番对话里,也学得了不少事。
可是他仍要执行他的任务。
他引起这番话的目的。
所以他说:“王三侠,你对我识重在先,礼遇在前,我欠你情,亦未报你大义,不过,你也曾教过大家,先公后私,决不能以私废公。如果,你能随我走一趟,跟白楼主叙叙,那自是最好。如果你不答应,那可没什么好处。”
王小石点头道:“对对,你现在是办公事。咱们刚才叙旧,但不碍着公事。跟你叙谈,天南地北,我很乐意。但要去见白老二,我刚刚心情不好,可没兴趣。你有职责在身,尽管施出手段来,不要左右为难,也不必客气。”
孙鱼表示为难:“王大侠明鉴:我是不想开罪于您的,但是——”
“不必多费唇舌了。”王小石道,“我明白,你要向白老二交待,但我不明白的只是要是我不想去你有什么逼我去?”
这话是真的。
也是正确。
——就凭孙鱼和他手上这些人,还不能逼迫王小石去做任何他所不喜欢的事。
孙鱼叹了一声。
又叹一声。
问:“王三哥真的不愿跟我们去这一趟?”
“不愿。”
“好,得罪了——”
孙鱼一拍手,“万宝阁”石阶足履响起,四名高手押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四十四、终端机
给押着的,是个女子。
王小石一见了她,立时头为之大,几没跳了起来大骂:
“你怎么搞的!?不是叫你去象鼻塔吗!?怎么又给人抓了起来!?”
被押着进来的女子,当然是失去了自由。
失去了自由的女子,自然是给人制住了。
给制住了的女子,赫然就是“小天山燕”——温柔。
看王小石这么生气,温柔眼圈儿红了,嘴唇儿扁了:
“你!你!你!”
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王小石一看她委委屈屈的样子,就骂不下去,只好顿道:“是不是?叫你不要出来乱疯,现在落到人手里,这可好喽!”
温柔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浑忘了仍受敌人胁持:
“你见我给人抓了,心凉了吧!?你这么凶,一见面就骂人,也不关心人家!”
“我,我,我……”王小石又气得握手顿足,“我怎么不关心你!”
“你关心我?”温柔哭得梨花带雨,越哭越是挟风带雨,“你关心我又骂我?”
“我……我骂你是为你好啊!”王小石情急地说,“现在你这样子,又骂我?”
“我……我骂你是为你好啊!”王小石情急地说,“现在你这样子,以为我很惬意么!”
“你也不想点办法救人,一见面,就骂不停!”温柔终不能释怀,“还说关心人家!
当众责骂,一点面子都不给!”
“我……我是一时心急,”王小石只好说,“我见你这样子,太不……不懂得自保自爱了,所以才说了几句。”
“什么说了几句,那是骂,骂得本小姐狗血淋头哩。我爹爹都不敢这样子骂我呢!”
温柔这才收了些急泪,嘟着腮帮子踩着脚说:“我不理,你先道歉再说。”
王小石唉唉了几声,抓腮抹发地说:“不如待我救了你再说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不要,不要!”温柔完全不理会她仍落在敌人手里,“我要你现在就向本小姐道歉。”
王小石拗不过她,只好打恭作揖:“对不起,对不起,小生这厢有礼了。”
温柔哧一笑,这才回转了张杏靥桃腮的笑脸来:“我也不是没听你的话,本就窝在塔里嗑瓜子,正闲着闷得发慌,忽听楼下叫卖绸缎,我就着大块儿守着塔,我下去看看热闹。这一看,那布色好鲜,味道又香,不禁随手拈上来嗅了几下,没料,忽觉一阵昏眩,已知不妙,待要退时,那布就罩了下来,把我给裹着了,接着,就……就是这样子了。”
王小石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你不下来看不就没事了么——”
谁知温柔又要哭了:“人家不知道的嘛!要是知道,老早就不下来了,还会给在这里等天天不救等人人不理地给你从头到尾一次又一次一轮一又一轮一场又一场地刮个没完!”说着又待呜呜地哭了起来。
王小石又急得直顿足,踩在地下腾腾有声,“我哪会不救你,你你你怎么这么说话哪!”
孙鱼干咳了一声。
王小石歪着头横凝着他:“你喉有事?”
孙鱼笑笑,摇头。
王小石双手拢入袖子里,问:“你肺有事?”
孙鱼道:“没事。”
王小石也不知怎的,对到温柔,常急得直跺脚,对上别人,却好暇以整:“那么就一定是心有事咯?”
孙鱼嘴角牵动,算是敷衍似的笑了一记:“你说救人就救人,也可真没把这儿仍可以作战的七十三位好汉当是人了。”
他这句话一说,就算不大想跟王小石斗的人,也很想与王小石交手起来。
“你是个很有本领的人,”孙鱼由衷地说,“可是你只一个人,我们有七十多人,况且,温姑娘还在我们手里。”
王小石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在原地错落地踏步,好像他穿的鞋子一大一小似的,望了好一会儿,使得大家都正要随他视线望去之际,王小石忽道:“你没有为难过她吧?”
孙鱼忙道:“不敢!怎敢呢!我们待之以上宾之礼。”
“很好,”王小石道,“你们既然对温姑娘以礼相待,救人也不一定是非动手不可的吧。”
孙鱼脸上又再展现笑容,“那就好办了。”
王小石问:“你要怎样才放人?”
孙鱼谦恭地答:“只要您跟我们走一趟。”
王小石:“去见白二哥?”
孙鱼:“去见白楼主!”
王:“就这么简单。”
孙:“就这么简单。”
小石:“能不能先放人,我再去?”
孙鱼:“楼主吩咐下来,要我们先把您请到。”
“既然是这样——”王小石想了一下,决然地说:“——我就不去了。”
“哦!?”
孙鱼等人都意外于王小石的答复。
“这答复实在太令我们失望,太让我们为难了。”
孙鱼衷心地说。
“我本也想去拜望白二哥,”王小石解释道,“但这样受威胁,我可折见外,我倒打消了相见的念头。”
“喂喂喂,”温柔急了,“你忘了我不成!?”
孙鱼展颜笑道:“对了,王三侠可不能忘了这位弱质红颜,还在等着您一点头呢。
楼子里有不少老弟兄,都惦念着王三哥,但也有些新进悍夫,不一定都买您的帐呢!”
“咦?”王小石犹似惊醒梦中人地说,“说的也是。我总不能把这小妹妹置之不理啊——可我又不愿受人威胁着做事……你说,该怎么办是好呢?”
又歪着头向楼上楼下里外的大伙儿:“你说呢?你们说呢?”
“这样好了,”孙鱼提供了一个“方式”:“王三侠硬是不肯让我们轻松好办,我们也不敢相强。那么说,温姑娘就暂且跟我们回去,委屈几天,让王三侠想清楚了再过来接她回去,岂不得了!”
“不行不行!”温柔直叫了起来,“小石头,你撞死了呀你!你都不救我,你是人不是!”
然后又向孙鱼吓唬道:“你敢抓我不放?你敢!押我回去!可正好!我跟你们的白楼主这大白菜、狗不飞的,是生死之交,他见你们待我这样,杀得你们这般臭鸡蛋狗血淋头哩……”
然后她虎着贝齿咧嘴恐吓道:“你们笑?你们敢情是不信!待会儿后悔,可别叫姑女乃女乃饶了你!”
“相信相信!请温姑娘手下留情。”孙鱼忙装了个骇怕表情,“万一温姑娘有个什么不测,泉下有灵,可别怪我们。我们既是奉命行事,而且已给了王三哥几次机会了,是他把机会告终,把局面迫得极端了,把好好的时机成了终端,我们也就难以掌握,不易担待了,只好得罪了,有僭了。”
王小石道:“温柔别急,我只跟他们逗着玩儿。我来救你。”
温柔这回却是不信了:“你怎么救我?”
孙鱼刷地拔刀。
刀色微蓝带青。
像雨后天青。
好看。
好看的刀架在好看的脖子上。
美丽的刀光还紧贴着美丽女子玉意的杏靥上。
可以想像那比夜更凉如水的刀身。
那比午阳还丽烈的刀意。
四十五、随机应变
“站住!”孙鱼叱道:“你要硬来,我便动手。”
王小石沉声道:“你敢杀她?”
“我是奉令行事。”孙鱼道,“金风细雨楼向来令出如山,我是不得已。就算你出手快,救得了她,但要是她脸上给划了一道口子,对她花容月貌,也很遗憾了。你不会冒这种险吧,对不?”
王小石的回答居然是:
“不对。”
然后他叫孙鱼:“你回头看看你的人。”
孙鱼居然也没有回头。
他没有看。
他已发觉自己暗底里发出去的暗号,完全没有反应,没有回响。
——那些手下都死了不成!?
当然不是。
没有死。
——只是给制住了。
就在王小石跟他对话的时候,藉跺足发出暗号,一群人已悄没声息地模了上来,把他布伏在阁内阁外的弟兄全给制住了。
一个制几个地制住了。
来的人不多,但全是高手。
——“象鼻塔”里的高手。
王小石一一为他介绍这些潜进来把局面扳过来的人物:
“……这位是‘白驹过隙’方恨少……这是‘七道旋风’里的朱大块儿……那位是‘火孩儿’蔡水择…这一位是‘独沾一味’唐七昧……那是‘老天爷’何小河……那一位是‘神愉得法’张炭饭王……还有那是‘用手走路’梁阿牛……还有这是‘活字号’活宝宝温宝……还有这一位是“前途无亮’吴谅……还有那一位是‘面面俱黑’蔡追猫……还有那位是‘目为之盲’梁色……还有这位是‘挫骨扬灰’何择钟……还有……”
还未介绍完毕,孙鱼早已放开了温柔,哈哈笑道:“白楼主先是要试试王三侠的武功,料必大有精进,果是。白楼主又谓王三哥对行军布兵,素有天份,故意让我献上一丑,兵围万宝阁,斗胆扣住温姑娘相胁,料定王大侠必施神技、化险为夷、转危为安,而今果然!果真是白楼主妙算神机,王塔主智勇过人也!哈哈……”
王小石也随口笑道:“哈哈。”
孙鱼自襟内掏出一封贴子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王小石:“楼主说,万一一计不成,另计又失,到头来什么计都算不着你,就向你投这贴子,他日,他当登塔相访。”
王小石接过贴子,看了看,上面写了几行草书:
石弟,四年未见,念如断指。奈何相距咫尺,拒人千里,汝若不来,他日余当叩象鼻攀访,皆恃旧义,不揣唐突,幸勿避见。
飞宇
短短几行字,每一字都写得直如鹤舞绝壁,似欲破空飞去。
孙鱼稽首道:“王三侠,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可要告辞了。”
温柔粉脸顿寒,叱道道:“你想走,唏嘿!”
孙鱼躬身道:“小人是执行任务,身不由已,有啥得罪之处,小人甘心领受便是。”
王小石赞道:“好!你动手之前,已先礼貌相请,说明奉公行事。之后又先叙旧情,动手时又留余地,话不说尽。一旦事败,即随机应变,言明受命于人,请罚于身,使人发作不得,归咎不能。你这种武功,要比动拳动脚的更考功夫。”
孙鱼忙道:“我这种功夫不实际、不听用,非英雄所为。”
“其实真正英雄有几个?”王小石笑道:“真英雄硬汉子就斗不过一个地痞流氓刘邦了。”
孙鱼垂首道:“我只是小人物。”
“好个小人物!”王小石问:“白二哥在哪里等我?”
孙鱼目光闪动,狡猾地说,“王三哥不是说不去的吗?”
王小石道:“刚刚我不高兴去。”
孙鱼道:“现在三哥可高兴了。”
王小石:“不受威胁,我就高兴。”
孙鱼:“我早说过威胁三哥是没有用的了。”
小石:“那是二哥指令是不?”
孙鱼笑。
没答。
王小石:“算了吧,我当是给你个面子,就走这一趟。他在哪里?”
从温柔到何小河,由唐宝牛到温宝,全都哗然,反对王小石去赴约。
孙鱼嘴角漾着笑意,“不远,只要说明在哪地点,三哥就一定会的,大家也一定不会反对他去的。”
大家都问:
“有这样子的地方?”
“有。”
孙鱼肯定地回答。
——就像鱼已上了钩而且已给他钓上了岸一样的有信心。
“哪里!?”
大伙儿都是问这一句。
“神侯府。”
孙鱼的答案还有点补充:
“是诸葛先生做召集人,约你们两人来谈妥金风细雨楼的大事。”
——既然是诸葛神侯亲自来主持这件事,而且约晤地点还是在“神侯府”,就没有什么不去的理由了。
王小石问得也很直截:“为什么你不早说,而用威胁?”
孙鱼回答得也很干脆:“如果你是受胁而来,那么,我当然会发出讯号,那白楼主当然不必也不需要在神侯府恭候你了。”
他的答案言有尽而意无穷。
王小石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也明白白愁飞的意思。
“你说是诸葛先生召聚,”何小河伸手一摊,道:“可有信物?”
“有。”
孙鱼回答得更干脆。
他还干脆掏出信物。
水晶。
那是一颗紫色的水晶。
——水晶是佛门七宝之一,这水晶剔透明亮,光泽润匀,一看便知是绝世罕品。
王小石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是“自在门”的信物。
晶石通体透烁着幻彩七色,这分明是经过“自在门”极高内功法修练过的灵物。
——连他自己都远没这份功力。
看底下还刻了四个雄劲苍浑的篆字:
见石见余。
王小石抬目疾道:“好,我去!”
温宝说:“必要时,就放出讯号,就算是神侯府,咱们也敢攻进去——”
“放心。”王小石的笑容总让人感觉到:一切都是有希望的,“我会见机行事的。”
四十六、机深祸更深
王小石和白愁飞,经过多年的分道扬镳,终于又会上了面,在神侯府前,苦痛巷口。
他们的会面是这样的:
白愁飞一早已抵达“神侯府”,他坚持只借“神侯府”的范围跟王小石约见,但并不想踏足神侯府内。
这时候的白愁飞,已不完全是个江湖人了。
他有背景。
有靠山。
在官场上,一举一措,都是一种表态,得要十分小心。
举个例子:如果你的上头某甲是跟某乙是对立的,而你一不小心,跟隶属于某乙派系的某丙一起吃了个饭,说不定,还不到第二天,头上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就算反应没那么大,还没有什么事发生,你的立场也没变,但别人看你的眼光都变了样。
白愁飞现在当然无意要向诸葛先生靠拢——就算他想这样做,只怕诸葛小花也不会拉纳他这样的人。
诸葛先生和他徒弟们的职志是消灭一切邪恶的势力,白愁飞则正是京城里一大帮会的主领,只不过,他的身份已给朝廷里一股无与匹比的势力所包庇住了,且已封了几个洋洋洒洒威风八面的官衔,打着捍卫京畿的旗号,平白无故的,就算是诸葛小花也动不了他。
——只要跟庞大的实力和强盛的背景结合靠拢,就有这个好处。
所以白愁飞当然也刻意避免让人以为他向诸葛派系投靠。
因此他不入“神候府”。
——只要不进入屋里,一举一动自有旁人瞧个清楚,可免瓜田李下之嫌。
一个在江湖上,官场里混世的人,要是连“瓜田李下,事避嫌疑”都不懂回避,实在早该回乡下耕田、返老家吃女乃女乃去了。
白愁飞只在“苦痛巷”的巷口——原来苦痛巷就在痛苦街的街心,而神侯府则在苦痛巷的巷口。
他在等。
等一个人。
——一个本来应该说是他的兄弟,现在却很可能是他仇敌的人来。
这个人当然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来了。
他们一朝相,第一个感觉,两人都是一样的,那就是:
陌生。
两人曾一齐出身、一道闯荡、一起历过生死劫难,一块儿痛苦快乐,按照道理,应该是很熟络、很亲切、见面时很热烈才是。
可是不然。
两人这一相见,虽不致分外眼红,但也觉得眼前腕下,震起了一些电光火石,还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拒抗着两人接近的震荡,仿佛均来自于两人天生和与生俱来的敏感。
王小石至少还展开了个笑容。
而且也主动招呼。
“白二哥。”
他一向都认为:如果不是必要,人与人之间实在不必翻脸翻得出了面,要是见着不喜欢、要提防的人都一副“不共戴天”的嘴脸,到头来只怕倒着走比脚踏实地的机会还多哩。
这样说来,他也比较讲情面,但也容易让人觉得比较虚伪。
白愁飞则不然。
他寒着脸。
——除非是遇着他的上司、契爷、干爹和靠山,否则,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和地位,他可真的不必向谁强笑、点头、故作寒暄。
他一看到王小石,就不喜欢。
除了头发略又稀薄了些:显得额更方正要宽阔之外,王小石可以说是完全没老,还是那副笑嘻嘻、蹦蹦跳跳、江湖予弟笑傲江溯的样子、一点也没变、没老、没坏、依旧令人好感。
他对他恶感就是因为王小石常令人好感,而他自己则不能。
他总是让人感到寒傲似冰。
而且相当凶。
狠。
他近年变得更冷,更酷,更不苟言笑,但也更喜怒无常,这都跟他现下的身份和地位有关——英雄虽多自草莽上来,但上得到一个地步、一种境界时,就不能再带有太浓烈的草莽色彩了。
他的难以接近,就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可是偏出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却是一个只要一眼,谈两句话就易生好感、感到亲切的人。
他也看得出来:王小石江湖习性未改,所以十分自然、自由、自在、自得——这也正是目下他所缺所憾的。
见着了这个人,无疑等同唤醒了他的遗憾。
王小石却也有另一种深感:
他了看到白愁飞,就知道自己和他,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白愁飞依然漂亮。
玉树临风。
他跟别人一站,简直鹤立鸡群。
而且还愈来愈漂亮了。
——他的样子虽然也越来越好,但有些人的样子之所以会吸引人,就是因为他长得够奸,白愁飞显然就是这种人。正如有些人的样子会得女人喜欢,居然是因为他长得够坏!
(难怪温柔对他始终……)
这使王小石更充分地体认到:一个人变坏,不见得样子就会变坏,而且,“坏”样子不一定就是“难看”的模样。
他一见白愁飞,就明白为何他终于当成了官,而自己却是江湖上的一名自在汉了……
因为样子。
相由心主,运从心转,白愁飞主来就是当官做大事的样子,而自己说什么也只不过像是江湖上傲啸、武林中咤叱的小浪荡儿。
他自觉不能比,也没得比,何况,在江湖上真的浪荡了这些年,他也真的学会了一件事:永远也不要以一个人的作为来为他估量会有什么报应:报应,到底有没有,准不准,公不公平,是完全不能依据的事。
——靠报应,等于向书生问政:用书本上的旧资料和死知识,来推断一个正运作着有无穷变数无尽的政局现实机遇的朝廷,等于问道于盲。
靠报应,不如靠自己。心随相转,什么人便有什么样的心情。一个成长的人总要为他自己的面貌负责。
看到了白愁飞的样子,王小石才想起这些年来在江湖上流浪之苦,白愁飞才省起这些岁月自己竟自囚于权位上浑不自觉。
王小石那一声“白二哥”,白愁飞是不中听的。
——要真的是当我是二哥,就叫“二哥”,如果加上姓氏,那只不过是说明姓“白”
的二哥,难保还有“蓝二哥”、“黄”二哥、“花”二哥。
所以他只冷哼一声。
他不是只斤斤计较,而且还要步步为营——谈判的目的本来就是斤斤计较,他今天就是来谈判的。
“回到京里那么久了,都不来看看当兄弟的,你这二哥真是白当了。”白愁飞开门见山,“我就知道,要请你来一晤,还得借上诸葛神侯的威名。否则,你可怕着我这当哥哥的加害于你哩。”
“二哥说笑了,”王小石也单刀直入,“我既回得了京城来,就没打算避着您;打算避着您,江大湖阔,武高林密的,哪儿不能去?我没找您,是因为见着二哥要问一件事:现在见您,也正是要问这件事。”
“问吧。”白愁飞冷哼道:“我也有话要问你。”
“二哥先问。”
“好,”白愁飞道,“我的问题只有一个,话也只有一句,希望你的答案也只有一个字。”
王小石苦笑道:“世上一个字的答案都重逾于钧。”
“一个字的答话也常一诺千金,”白愁飞一字一句地问:
“你还是不是我的兄弟?”
——你,还·是·不·是·我·的·兄·弟?
他的问话很简单。
其实只有一句:是敌是友?
王小石在顷刻间垂下了头。
他的发很长,他也不喜欢修剪,可能因为他的发本就不甚浓密之故,所以他也多喜蓬松着头发,这下子全遮落到额上来。
然后他抬头,甩了甩额前的发丝。
“这问题得要你先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反问,也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自口里刀刻剑镂般地迸透出来:
“你是不是背叛了苏大哥?”
你·是·不·是·背·叛·了·苏·大·哥?
他的问题也很简单。
用意也更明显。
——要要是你先反叛了苏大哥,咱们当然就是敌人。
“你心目中就只有苏大哥。”白愁飞哂然道,“别忘了,咱们也是兄弟,而且比苏梦枕先相识。”
“是的。不过,我们都在他栽培之下,加入了金风细雨楼。”王小石道,“今天你是楼子里当家的,楼里的规矩你总得守,是不是?背叛、逆上、出卖、内哄的,算不算得上生死同心的兄弟?勾结权臣、通敌实国的,是不是风雨楼里的手足?”
“我做的事,连相爷都大力支持,你是什么东西,敢说我的不是?苏梦枕吃古不化,固步自封,不识随机应变,为国尽力,卡在上面只有碍月落日升,早该把位子让与贤人了。”白愁飞道,“你想学他?还是跟我?”
“你有的是富贵荣华?”
“还有光明前程,名垂国史。”
“大哥呢?已给你推翻了吧?生死如何?”
“生死未卜,但他已完了。”白愁飞道,“要是他已死了,那就功德完满。要是他还苟延残喘,也只生不如死。像他那么一个不识趣、不知机的人,早死好过赖活。”
王小石的语音也寒峻了起来,“有一种人,只要他仍有一口气在,便能几败却复活、死里求生、反败为胜、最后胜利。”
然后他一字一句顿地道:“白兄,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但我也恐你到头来只落得个:
机深祸更深!”
说完了这句话,而人都静了下来。
四十七、天机不可泄露
如果不是在苦痛巷的巷口,如果不是在他们之间还有个人,他们说不定早已动手。
这京城里的两大顶级高手一旦动手,无论谁死谁生,孰胜孰败,京里面武林都必有一番大震大动。
这金风细雨楼里两大好手一旦交手,只怕风雨楼日后难免更风大雨大、风雨交加,又是几番人事升浮沉降了。
不过,这是苦痛巷。
苦痛巷是处于痛苦街心。
痛苦街是条大街,行人很多,车辆亦密,买卖也很频繁。
——人人心里都有条痛苦街,对不对?
幸好,大多数心里也有条快乐道,光明路。
这便是京城。
这就是街心。
——白愁飞再悍强,也总不能在这儿动手,是不?
除非他以迅雷不及掩耳(当然疾电也不及目睹)的手法把敌人杀掉,那么,谁也看不见他做了,那就是他没有做。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自己是不是做过,得取决于有没有人知道、有没有人看见,若是没有,那天知地知自己知,自己不说便没人知了。
不过,当对手是王小石的时候,他能做到这一点吗?
何况,苦痛巷后是神侯府。
——他要是在这地点动手,等于向诸葛神侯一系宣战。
他的火侯已足可如此了吗?时机已成熟了吗?时势已倒向他那一面了吗?
不。
更且,苦痛巷的转角位,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虽然坐着,但比三千名江湖大汉、武林高手站在那儿都更高大、更有份量、更不可忽视。
可是他只是个弱质的人。
他的一双腿子,连站立的力量也没有。
不过,他的武林班辈却非同小可,举足轻重。
他还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一,而且还是第一位:
他当然就是——
无情。
局面很有趣。
也很怪。
苦痛巷自南到北,南端是神侯府,北端接痛苦街。
白愁飞就在苦痛巷北角。
王小石自痛苦街入,在南角会上白愁飞。
两人正处于街巷之间的转角处。
这拐弯处却有一个人。
一个坐着抚琴的人。
王小石未来之前,他就在弹琴。
他的琴韵很静,下指很轻,心情很温柔,仿佛要抚平白愁飞心头的焦虑与烦躁。
白愁飞初听也觉心静意宁。
但他马上警觉。
他一向警觉性都很强。
——他是敌人,敌人的一切,都不可信,敌人的好意,一定要防,哪怕只是琴声!
他立即不听。
不闻。
他也即时回复了他的烦恶、冷酷、还有凛然的杀性。
琴弹琴的,他无情着他的无情。
俟王小石来了之后,而人对话,那白衣青年兀自弹琴。
琴声仍幽幽宁宁。
王小石很享受这种琴韵。
——这使他可以暂厌心头怒火。
白愁飞极拒抗这种琴声。
——不过这提醒了他:无论怎样,都不宜在此时此境动手。
这是大街。
这是神侯府的地盘。
这儿还有个捕快风云榜上排名第一的家伙守着,只要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说不准还有些什么六扇门排第二第三第四的狗腿子也一哄而上,难保那只好好的太子太傅不当堂堂的护国神侯不放在眼里的公门老鹰犬诸葛小花,也来个一拥而上。
他犯不着冒这趟浑水。
他记得干爹跟他说过:“这段时候,江南江北,已有几处叛民造反,我得要向朝廷请兵,顺道在民昌富庶所在征缴些财室回来,以充国库。朝内新党密谋,旧党伙结,而宫中内戚勾通,嫉窥妨伺我手上的权势,故不直与诸葛、米苍穹、方小侯、一爷这些人结怨,暂且相安无事,让他们自乱阵脚、鬼打鬼就最宜。但对京城里其他势力,宜最速尽收统辖,以免为他人所控。你要是在这时候犯在诸葛老头手里,我也不能拘私保你,予人口实。”
连相爷也如是说,他才不冒这大不韪。
所以他强忍。
不动手。
他旨在引王小石过来。
——他就知道,冲着此晤于神侯府前,王小石就必会来赴约。
他并不知道孙鱼要扣住个温柔威胁王小石这一着,但他却肯定王小石还是会来这一趟的。
他只要弄清楚一件事:
王小石,是敌是友?
而今,他一见王小石,就明白了三件事:
一,王小石是不会接受他背叛苏梦枕这件事的。
二,就算王小石容得下他他也容不下王小石。他们天生终是要对垒的。以前这特征还不显著,故此还有并肩作战的可能,但经过岁月的冲刷,这特色已梭角森森,如犬齿交错。
三,王小石以为苏梦枕报仇为名,起复仇之师,但私底下,也不过要争京城帮会的大权和自己在楼子里的地位,他只有杀了这种虚伪的人,才算真正的安全。
——要是杀不了他呢?
还有一个办法:
牵制住他。
——要毁掉一头老虎,不一定要杀它,只要把它给囚住了,也一样主效,说不定,它还能为他表演求饶、鞠躬尽瘁呢。
所以他在静下来一段时间之后,才说:“你·是·敌·人?”
他仍说一个字就顿一顿,显得极为审慎,而且重视这个问题,以致他本身也像是一个顿号一般。
王小石睨视像一个顿号一般的他,道:“你要我杀诸葛,看法不同,政见各异,我可以容你。你冒充我在‘发党花府’大肆屠杀,血流成河,我仍强忍下来。但是,苏楼主是我们大哥,你叛了他,杀了他,我就一定要向他讨回个公道。同样的,要是苏大哥无理地杀害了你,我也一样要他作出交待。这是我的原则。如果我给人无由害死,我也希望我的朋友为我抱不平。这也是公理、公义。”
“好大的帽子!”白愁飞兀然笑了起来,“我戴不下。”
“你义正辞严,到头来无非是想夺我的权,取而代之。”白愁飞道,“这几年来,你高飞远飚,对帮内楼里,既无建树,亦全无贡献,这楼子里的大权,岂容你觊觎!”
“我已过惯江湖上闲云野鹤的生活,只要有此知交苦乐,好友同游,管他什么帮会派系,盟主我都不当!”王小石逼问,“我只要为苏大哥讨回公道。楼子里的权,大可交给杨无邪这些老功臣!”
“什么公理!杨无邪算最老几?他担得起?也不怕给大旗压死!”白愁飞道:“他当了那么多年的老大,又病,又不死,又守旧,轮都该轮到我来当当!”
王小石一字一顿地说:“你杀了他?”
白愁飞目光暴长,逼视回王小石:“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
王小石道:“是就为他报仇,不是就请把他交出来。”
白愁飞居然反问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也。”
王小石道:“什么天机?那只是你个人的阴谋!”
白愁飞却好整以暇地打趣道:“天机你都不懂?我高兴就卖卖玄机,那是我的事。
树大风跟我看过相,说密阴得成,口疏招尤,我是可信其有,不妨守口如瓶。”
王小石道:“世上说天机不可泄露的,只是托辞。第一,谁说那是天机?那只不过是人的意思罢了。第二,就算是天机,谁知道天意是否根本就要它广为流布呢?第三,可能根本就没有所谓天机这码子的事。第四,世间根本没有天机,人只是说不出来的道理,就说是天机。第五,就算有天机,又岂是凡人若你我者可知,只不过附会、故作神秘而已。你有没有叛苏大哥?有没有杀大哥?我只要一个交代,不必妄说什么天机天意。”
白愁飞双目喷火,却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好好,骂得好。如果我说,是别人推翻了他,我没杀他,还帮他清算了叛徒,你信么?”
王小石紧接着问:“他既然没死,那么,他在哪里?”
白愁飞兀然大笑,笑意一敛:“他在哪里,你替我找出来啊。”
王小石双眉一轩:“这么说,白老二,你说什么都可以了。”
白愁飞脸色煞白,双目寒意沁人:“是啊,一个人有权,他要说什么,都是至理名言,你要说话有这个份量,来呀,且来推翻我啊,我等着哪。”
两人又静了下来。
第二次静下来。
四十八机锋
琴声。
——奇怪,琴声却在此时发出筝鸣。
两军相交、兵荒马乱、金铁交鸣、杀伐争锋之声。
只听琴韵此来彼去,滚动翻覆,最后成了相持不下,拉锯牵制,然后琴韵轧然而止,筝声全寂。
两人这才一省:忽觉衣襟尽湿,好像已猱身博杀了一场,殊死还生了过来一般。
只听无情悠然道:“白公子、王少侠。”
没有人愿意得罪无情这种人。
所以白愁飞和王小石都各退了一步,一向无情应了一声,一向他微微稽首。
“刚才你们已然交锋,打了一场,再打,恐不必要吧?”无情说,“世叔同意白代楼主在此地约晤王少侠,用意无非是予两位一个时机说个清楚,是敌是友,心里分明。
若藉此动手,那我可在世叔面前可无以支持了。两位知我谅我,我不能袖手旁观,任由神侯府前起杀戮吧?”
他的话里特别加重,强调白“代”楼主的“代”字。
白愁飞点点头:“冲着诸葛的面子,我暂不跟他计较。他刚才说我谋刺神侯,决无此事,我一向敬重诸葛神侯,王小石枉作小人,曲意离间,盛大捕头切莫相信他的流言为要。”
无情淡淡地道:“白兄衷言,盛某心领,当代转禀世叔。他一向明察是非,厉辨忠奸的。你旦放心。”
王小石也不申辩,唐宝牛(他和方恨少却也跟来了)却叫了起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赖得掉谋弑神侯事,可推倭得了血洗花府群豪那桩吗!”
白愁飞身边的祥哥儿即道:“开玩笑!你含血喷人!发党花府的血案,明明是你们这一干现在聚啸在象鼻塔的人摆的局!”
王小石制止众人责骂下去,沉声道:“二哥,我只要问一句:你有没有害了大哥?”
白愁飞微笑不语。
欧阳意意马上接过了疾题:“咱们楼主决不做这种事。苏梦枕近年来心性大乖,病毒入脑,屠戮帮众,遭楼子里血性兄弟策反,以致下落不明,凶多吉少。而造反的手足,也给白楼主处置了。你若要叛徒名单,我可以为你提报。你要人证物证,我们也有的是。”
方恨少也把话儿接了过去:“谢了谢了,这种罪证,历代无算,代代平安,粗制滥造,随手可得,欲加入罪,何必客气?如有雷同,不过巧合,多听无益,不如奉还。”
白愁飞亦扬手阻止他身边的人责斥下去,只盯住王小石,问一句:“这么说,咱们是敌人了?”
王小石道:“除非我见着个活的大哥,他亲口告诉我这件事与你无关——把当事人灭口、赶杀、下囚、驱逐,然后指诬种种人神共愤、天理不容的罪名,要他一人承担,倭说人心思叛,这种事,自古便有,屡见不鲜,我不得不审慎一些。这时候,大哥的心情,只怕尤甚于这街名巷名。若众皆叛之,他内心凄苦;如众不谅之,他更孤独。我既是他的兄弟,有福的时候,他让我享了;有难的时候,我决不让他独当。”
“好,好英雄!”白愁飞晒笑道,“倒显得咱们都是狗熊了。只不过,在你动手剿灭我们这些‘乱党’之前,我倒要向你叙叙旧义亲情,问候一声:令尊好吗?令姊好么?”
他这么两句问候,王小石脸上兀变了色。
好一会,他才咬牙切齿地道:“没想到……”
竟气得一时说不下去了。
无情在旁瞧出蹊跷,问:“什么回事?”
白愁飞哈哈笑道:“没事没事,只不过问候他爸爸、姊姊罢了。又没问候他的娘亲,犯不着激动,也用不着冲动。”
王小石痛心疾首地道:“……这么些日子以来,我都觉得奇怪,为啥四年前我这头才进行了灭奸行动,赶回故居时,却早已剩一堆残砾。我一直不解。有谁会动作那未快?
竟先我一步,摧毁我家园。原来是你……动用了白楼子里的资料,当然能那时堵截暗算了。你到底拿我爹爹和姊姊怎样!?”
“什么!”白愁飞装出一副完全无辜的样子,转身向无情摊手道:“他说啥?我可完全不知情。我这一相应,无疑是自承绑掳之罪了。我只不过是问候你家人,哪知那么多内情?管你径自猜疑,你家的事,跟我本就全无牵连——你不是连一句二哥都省了叫么!”
然后他向无情谐笑道:“执法总要讲理,要何况是大捕头你!他的一切事与我无关,我提醒他的事,他也心里有数。我可走了,你们不必送了,反正后会总有期,随时黄泉地狱相见,也不为奇。再会再会。替我谢谢神侯,说不定下日祭祖之时,也连他神位一道祭了。得罪得罪,就此别过,请了请了。”
说罢,就与部属扬长而去。
——这下子可谁都听出他的机锋来。
王小石的父亲王天六和胞姊王紫萍,恐已落入白愁飞手里。
甚至是一早就已落入白愁飞手中。
白愁飞手上扣住他们,王小石可受尽牵制,不敢妄动。
他不能妄动,可不等于白愁飞不妄动。
所以王小石而今只有挨打的份儿。
这就是白愁飞这一次约谈王小石的主旨,也是他话里的机锋。
他的话不着痕迹。无情在场听着,也无法有任何行动,何况这本就牵扯极广,也不知他把两个人质关在何处,纵能搜查白愁飞的风雨楼,非但会得罪了江湖道上的好汉,冒犯了金风细雨楼的尊严,而且也不决不可能凭这句话就能把相爷隶属的所在也一并搜索。
——谁也不知道白愁飞把人收在哪里?何况事隔那么久,一定早已妥善布置,不容他人能找出这两个制敌的话实儿来。
这次见面,这番谈话,白愁飞已达成了目的:
他已占了上风。
所以他走。
得意洋洋,十分嚣狂。
但他才远离痛苦街、苦痛巷,就把狂态一敛,向身边亲信肃容吩咐道:“王小石决不甘休,先把两件‘信物’送交他手,让他投鼠忌器。”
他顿了顿,才道:
“得马上进行‘杀鸡行动’”
“是!”
他的部属都奋亢莫名,跃跃欲试。
四十九机理
白愁飞在笑声中远去,王小石因心念家人,更心乱如麻,便要向无情告别,另谋对策。
无情却道:“而今你的家人尽落白某手里,一切行动,必然掣肘,诸多不便,顾忌难免——可有我们效劳之处,请吩咐便是。”
王小石苦笑道:“这是帮会的事,也是江湖上的事,坦白说,帮会和衙门本就是对立的,而江湖人总爱跟朝廷官作对。为我个人的事把你们牵连在内,我过意不去。”
无情道:“王侠兄的话有理,但却不对。”
王小石诧道:“既然有理,为何不对。”
“因为有理的不一定就是对的。人做事常应机而为,不大重视理路法则,所谓有机无理,便宜行事。拿国家大势而言,这是军民团结,联合抗金之际,偏是当政者荒婬无道,搜刮民脂民膏,弄得怨天载道!以江湖上的局面而言,白愁飞自当理应与苏楼主同心协力,振兴风雨楼,但他一旦得势,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苏梦枕打了下来,可见人——
就算是聪明人——也未必尽捺对的事情做。”无情道,“你说我们是吃公门饭的人,但我们救人的帮会里无亏于义的好汉远比抓的还多!你指我们是朝廷上的人,可我们也给朝官们目为江湖人物,登不了大雅之堂。我们只站在义所当为这一边,但在身份上,武林中人也从不视我们为一分子,朝廷大官更对我们十分顾忌。大家恐怕都只是在遇危受屈时才想起我们来。”
王小石歉然道:“那也没办法,四大名捕的名头太响了。谁教你们是‘捕’?”
“不过,就算是侠,也一样给人视作是盗贼吧?”无情笑道,“沈虎禅等七子,向来行侠仗义,助强扶弱,到头来,却成了‘七大寇’,为武林中众‘侠士’所不齿为伍,给江湖上的鹰犬搜捕邀功。”
王小石仍然道:“这事荤涉帮会,你们身份不便。我有计划反击,惜在人手上实力不足,但我不想连累你们。”
唐宝牛大声道:“什么!你有我们在啊!我反正都是‘寇’了,不妨再做些让人见了准叩头的事来!”
王小石又无奈地笑了一下。
方恨少扯了扯唐宝牛的袖子。
唐宝牛不明所以,又抗声道:“咱们又不是外人,你只要开口,我姓唐的水里火里风里光里、刀下剑下拳下脚下,无有不去的,不有皱眉的!”
方恨少低声道:“算了吧。”
唐宝牛虎虎地道:“什么算了吧!?”
方恨少瞪了他一眼:“你真的要我说出来?”
唐宝牛逼视着他:“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方恨少模模鼻子,摇摇扇子,“他是嫌我们还不够秤。”
唐宝牛虎吼了起来:“什么……”
王小石忙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有一计,但此举十分冒险,在武功上,至少要抵得住白愁飞的,万一个不慎,那就是弄巧反拙了。”
唐宝牛搔着头皮:“他说什么?我不懂。”
方恨少哎声道:“他是说,计划十分危险,要高手方才去得。”
唐宝牛奇道:“高手?我们不就是高手吗?”
方恨少也学他抓腮奇问:“是啊?你不就是个高手吗?我为什么还没有看出来?”
无情完全不去理会他们两人的插科打诨,只向王小石语重心长地道:“我们四师兄弟跟苏楼主也算有点交情。在京城里,他答允过约制手下,不许掠劫欺民,多已做到,如有属下犯了,给他得悉,也定必绑上衙门请罪自首。白愁飞可不管这个。冲着苏老大这点信义,咱们为他效效力,也理所当然。”
王小石依然为难:“不过,你们毕竟是公差——”
无情反问一句:“那是杀人的事么?”
王小石只好答:“当然不是。”
无情又问一句:“那是害人的事吗?”
王小石只好说:“不是。”
无情道:“如果那是帮人,救人的事,为何你们帮会上的人能做,反而我们吃公门饭的不能做?”
王小石为之语塞。
无情:“假若身份仍有不便,咱们蒙上嘴脸,谁知谁是谁?”
“那太委屈你们了。”王小石终于动容:“……这件事,完全是为了营救我家人,我就只好欠你们一个情了。”
“拯救给掳劫的良民,本就是我们的职责,只不过,如果我们明目张胆地去搜查,只怕救人不着,反予蔡党口实,藉此冲激世叔。”无情眼中闪过一线狡猾的锐芒:“这是我们要为苏老大做的事,你不久情。苏楼主毕竟是帮会的人,他而今生死难料,咱们不便光明正大地找他,以免让人责为偏帮。这只有靠你。可是你必须在家人安全无碍的情形下,才便于行动。我们帮你,如同还苏老大一个人情。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对!”王小石感激莫名地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何况,就算不断了这不为那——”无情嘿声道,“白愁飞刚才那番话,胆敢在我这吃六扇门饭的不长进人面前威胁你,就冲这一遭儿,也得要他少得逞一些。”
“说的是,”这次接话的人是正从苦痛巷尾负手踱来的二捕头铁手:“咱们在情在理,都该给白老二翻个斤斗。”
“说得对!”这次说话的是自痛苦街头过来的四捕头冷血,“我早已看那家伙不顺眼。”
他说话就像他腰间的剑那么直。
但唐宝牛的肠子也很直。
他的心眼更直。
“那么说,”他仍瞪着一对大大的眼,“要那个不飞白不飞的家伙翻斤斗的事儿,到底有没有咱哥俩儿高手的份?”
忽听墙上有人咕噜噜地喝了七八口酒,话语带了七八分地说:“根据咱们师兄弟们开会的结果是:人多势众,那是去闹着玩的。这次是去逗狮子惹老虎的,人少反而少些负累。两位义薄云天,这次的事,就谢过了,下次请早。不知两位有何高见,如果没有,就此议定;如果有,咱们就生死由命,概不负责了。”
说话的自然是三捕头追命。
唐宝牛仍听不懂:“他说什么?”
方恨少一鼻子没趣地说:“他说他们已开过会了。”
唐宝牛道:“但咱们可没开过会啊。”
方恨少道:“他的意思说:他开过会了,咱就不必开会了。”
唐宝牛道:“但他们要我们提意见呀?”
方恨少道:“他们已议决了,你提什么高见?你没听清楚吗?你要是反对他们,他们就翻脸哩,”
唐宝牛道:“那我明白了。”
方恨少道:“你总算明白了——却不知明白了什么?”
“他们是官,我们是民,总有官说的,没有民话事的。”唐宝牛一副领悟了人生大道理般的恍然样儿,“就算好官,也一样有官架子,总得要听他说的,对不对?”
“对。”方恨少这次跟唐宝牛完全有默契,许是“敌忾同仇”之故吧,只说,“官越大,说的话越响,所以世上只有:有名有权有势的人说的话儿,才算话,同一句话,无名无势无权的人说来就不像话。”
“对极了。”唐宝牛这会也发现了方恨少是他的“知音”:“你这回总算说了人话。”
“幸好,”方恨少哼哼嘿嘿地道,“咱们不做这件事,还有别的大事可为。”
唐宝牛这又不懂了:“什么大事?快说来听听。”
王小石忙道:“大方,你可别搞事,节外生枝。”
唐宝牛一听,更是兴味盎然:“大方,有啥要事,千万别漏了我的一份。”
方恨少折扇一展,徐徐拨扇了几下,道,“没事?没事!咱饱读圣贤书,走遍风云路,除了好事,咱啥事也不干!”
说罢,居然还“奸笑”三声。
除了唐宝牛,大家也不去理他,仿佛谁也不以为他能干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来。
方恨少为之气结。
所以他立意偏要干点大事,来气绝这些没及时瞧得起他的人。
五十机密
白愁飞不是先回“金风细雨楼”,却到“三合楼”跑一趟。
三合楼,当年他就是依傍着苏梦枕,偕同王小石,从此登了楼,也打入了京城里的繁华世界、在京师里的武林得以崭头露角、争雄斗胜。
而今楼依旧。
人事已全非。
白愁飞也有感慨。
他已好久未曾登此楼。
——第一次登楼,他登上了皇城武林的戏台,唱了要角。
——第二次登楼,现在他已成了在京中武林第一大帮会的首领。
——第三次登楼呢?
那是下一次。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咤叱风云,无奈得苦候时机。
龙飞九天,岂俱亢龙有悔?转身登峰造极,问谁敢不失惊?
“我原想淡泊退出江湖,奈何却不甘枉此一生;我多想自在自得,无亲要立功立业。
要名要权,不妨要钱要命!手握生杀大权,有谁还能失敬!”
他一路哼着歌。
唱着歌。
哼唱着歌,上楼。
他的大志是:第三次来,重登此楼时,他要扫平京城里武林的一切障碍,一切敌手,晋身朝廷当大官;放眼江湖,他要无敌。
等到真的没有敌手的时候,就不妨与天为敌。
这是他的自许。
也是抱负。
他上三合楼来,为的是见一个人。
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然而见这个人,却是一个机密。
“机密”的意思,是不许有别人知道的重大要事。
不过,他是个很出名的人。
他现在手上已掌有大权。
所以他去到哪里,都有人认得他。
而他要见的人,也很重要。
更极出名。
——甚至近年的名头和权力,亦不在他之下,虽然这人一向作风都极为低调。
而且不惜常常低头。
可是在武林中,谁也不敢因为他常低头而敢看不起他。
因为这是个垂头而不丧气的人。
这个人虽然没有了腰脊,但却有的是骨气、胆气。
上次白愁飞随苏梦枕上三合楼来,见的也是他。
他当然就是令当年“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有感,吟出那一句:
“白首顾盼无相知,天下知我狄飞惊”的现任“署理总堂主”:狄飞惊!
城里的人,都看见白愁飞进入三合楼,而且登上了楼。
他们都不知道,白愁飞上楼去干什么。
一般人都猜想:见了王小石之后的白愁飞,心情定必很好,不然的话,他怎么会有兴致,到三合楼去吃吃喝喝?
他们更不晓得,上了楼之后的白愁飞,直入第三房“六合阁”,而谁都不知道,六合阁里面正坐了一个腰脊都挺不起、但却是现今京师武林中三个第一号人物中的大人物。
狄飞惊一早已来了这里。
他来这儿,神不知,鬼不觉,他也只给该知道的人知,不该知道人决不知,而知道的人,就一定(打死也)不会说出去。
所以他跟白愁飞的会面是一个:
机密。
他和两名部下进入六合阁的时候,这俊秀得十分寂寞的男子,仍然没有抬头。
他低着头,在看他颈上的一条链子,链子下的一块暗红透紫的颇梨。
——仿佛,那儿有一个瑰丽无比的世界,奇异天工,幽幻仙境,远比这斗争世界、名利人间更值得他全神贯注,驰情入意。
白愁飞一掀帘,就入阁,一入阁,就说:“狄总堂主,劳你久候了,我有点事,处理了才过来。”
狄飞惊仍在看他颈上的水玉。这种自周、秦开始已目为国宝、符命、珍物、贵器的水精,又名水玉、水晶、玻璃、颇梨、白珠或琉璃,在“法华经”、“无量寿经”、“般若经”、“阿弥陀经”、“大智度论”中都称为佛门“七宝”之一,可以辟邪、治病、长寿、富贵,跟金、银、琉璃、玛瑙、琥珀、珊瑚、珍珠同样珍贵,并称于世。狄飞惊好像注重他颈上的紫坠、多于理会白愁飞。
他只说了一句:“我不是总堂主。我只是署理总堂主。”他的语气是淡淡的,连肃立在他身边的瘦长而不住眨眼的个儿,也为他着急。
白愁飞笑了:“你迟早都是。”
狄飞惊仍在看他的红紫晶:“但我现在不是。”
白愁飞道:“我说你是,你就是了。”
狄飞惊几乎已全神贯注于他颈上的水晶世界里,只淡然道:“你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但不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
白愁飞道:“就是因为我是金凤细雨楼的总楼主,所以,只要我承认你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你便是总堂主了。”
说完,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弹指。
“嗤”的一声,一道指凤急射而出。
这指劲的特别是快,来得全无征兆,而且快得令人不及反应,几乎是突然间它就来了,当人发现有这缕指风之际才知道白愁飞遽然发动了攻袭但知道白愁飞突然出袭之时指劲已打中了目标!
达到了目的。
“波”的一声,水晶碎了。
碎片四溅,有些击中了狄飞惊的脸。
但他仍是没有抬头。
不过却慢慢举目。
他有一双十分俊秀、忧悒、黑白分明,不像帮会领袖而像受伤诗人的眼。
他身边不住霎眼的瘦汉却已拔出了匕首,就要扑过去拼命,狄飞惊只伸出了一根手指,他的行动便全然顿住,并且退回原位。只听狄飞惊仍淡淡地问:
“为什么?”
“如果我要杀你,刚才我那一指,碎的决不是这块石头。”白愁飞道:“打碎人头,对我来说,更易于石头。”
瘦长个子恚怒地道:“那看是什么人的头。”
“什么人!?”祥哥儿叱道:“敢跟我家楼主这样说话!不是总字级的班辈,少出来混世!”
“他是我们的堂主林哥哥,”狄飞惊平心静气地道:“小蚊子,你也没总字辈,刚才也不说了话?”
白愁飞倔然道:“我说话的时候,不喜欢人不专心地听,所以。”
他的用意很明显。
他还要说得更明显一些:“雷损死了,雷动天还囚在我们的楼子里,雷媚已背叛,现在,在六分半堂,论资历、辈份、才智,没人及得上你。你不主事?谁来主事!”
狄飞惊想也不想答了两个字:
“雷纯。”
“她?”白愁飞只一笑:“女流之辈!她还不行!”
狄飞惊道:“但她是雷总堂主的女儿。”
“历来改朝换代之际,皇帝的儿子孙子一样要脑袋搬家,要不就换换位子;”白愁飞道,“雷纯何德何能,及得上你!”
然后他补充道:“只要我点头,你这位子就坐定了。”
狄飞惊反问:“为什么我坐这六分半堂的位子,倒要你金风细雨楼的点头?”
“原因简单不过。你的武功还差一截。这点我可以帮你。你的号召力不如雷损,士气也差,这些我都可以助你。大家都以为我们是敌非友,但如果你登上总堂主大位,我第一个贺你,两帮结义为盟,就没有人敢说二话。”
狄飞惊静了下来。
垂头,低目,但胸口只剩下条分开了的链子,兀自微晃,链端却已没有了颇梨。
“不过,你们跟敝堂是大雠,只怕帮众不服。”
“谁敢不服,就杀了他!再说,咱们二帮,合则无敌,分则自伤,何不合并?一起御敌。那我们必然是城里第一大帮了,什么发梦二党、有桥集团、迷天盟……全都得俯首听命的份儿!而且,设计杀雷损的是苏梦枕,我已除了他,为你们报了仇,暗算雷损的是郭东神,必要时我也未必保她,可交你们处置。我跟贵堂,并无深仇大恨,何事不可为?怕什么人反对!?”
“这样……”
“不这样,”欧阳意意忽在旁冷笑道,“只怕你今天过不去了。”
“噤声!”狄飞惊叱道:“这里岂容你乱说!”
“这个……”
狄飞惊犹在疑惧。
“别这个那个了!咱们两帮打了四十年,谁都没好处,只亲痛仇大快!何不和和气气地联手起来,把敌人杀个措手不及!”
“那么……”狄飞惊仍在深虑,“你我结义,两帮联手,谁兄谁弟?谁君谁臣?”
“废话!咱们不分君臣,但当然我是老大!”白愁飞说得直接:“咱们虚情假意的话儿不说,但利益共同,立场一致,你要是有诚意,先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那你是答应了?”
“这——”
“好,不管你答应不答应,都看你先做不做得成这件事,记住了,不管咱们两帮是不是一伙,都只在你一念之间,但我说的事都绝对是个机密——不管我们的事干不干、做不做得成,都万万不许泄露出去,否则,咱们就是敌非友,绝无转圜余地,听清楚了吧?”
五十一机动
“是。”
“第二,据我所知,‘有桥集团’的人想拉拢他。只要这合并一旦成型,那么,米苍穹和方应看加上王小石,这铁三角只怕在朝在野,实力都难有相抵的。对不对?”
“对。”
“第三,‘发梦二党’的人一向极支持他。加上他跟神侯府的人有极深厚的渊源,而又曾诛杀傅宗书,轰动京师,甚得众人望,如果加上他师父天衣居士跟老字号温家及小天山派红袖神尼的交情,那么声势定然浩大莫御,然不然?”
“然。”
“第四,他巧言惑众,善于收买人心。金风细雨楼里,还有不少弟子为他所骗,甘心为他卖命。要是他打着为苏梦枕报仇的旗号号召出师,只怕我也得要大费周章才能应付。他还可以苏梦枕同门师妹温柔作为号召,起为苏某复仇之师,栽冤于我,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少不免也定有半数受他所惑,那局面就很不利了。”
“确然。”
“第五,他这种人,为显忠义,难免就会为苏梦枕报仇。苏梦枕会有今天,可以说是跟六分半堂为敌而致两败俱伤的,至少,他的一条腿也因而废断,他为号召子弟,感动人心,团结力量,只要他有本领篡了我的位,也一定会来消灭六分半堂,为苏梦枕复仇。那时,你们就噬脐莫及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
“树大不好伐。”
“他现在还未够壮大。”
“把幼苗连根拔起,可免后患。”
“但他这棵小树,可也长满了刺。”
“所以我们得起他还未能完全把握京师武林的大势,未完全操纵朝廷江湖的机动,咱们先行掌握了时机行动,削他的刺,砍他的枝,断他的干,刨他的根!”
“如何削?砍?断?刨?”
“到目前为止,大家都以为: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仍是敌非友,在对垒而非结盟。
只要你出去散布消息,说王小石已与你结盟,那么,风雨楼的弟子就会鄙薄他,这是‘刨’掉他的根;江湖上人就会怀疑他,这叫‘断’掉他的干;我反而兴为苏梦枕报仇之师,来对付支撑他的人,尽‘砍’他的枝;再来个火上加油,风助火势,传出他替诸葛老儿暗狙蔡京的消息,使官府里的人要他的命,而神侯府里的人也不敢明着帮他,‘削’尽他的刺。最后,咱们再来做出好戏,就连他的命,也一并要了。”
狄飞惊听了,默然。
“怎么?”
“你说得对,与其机动由他掌握,不如由我们把持。”
“做完了这件事,你我就可以联盟结义。”
“不过,王小石对你的感觉,可比我们更大。”
“兔死狐悲,杀得了虎还杀不了狼嘛!何况,这件事,不只可以替你除去一个远患,也可以替你制造声望——我会让王小石死于你手,这样对我方便,对你威风,何乐而不为之呢?并且,这件事,你从头到尾,只要放出风声,并不需要牺牲子力、冒险开战!”
狄飞惊垂着头,又抬目,目光如电,眨了眨,就像电闪了闪。
“看来,这是一个好主意。”
“当然是好主意,否则,又何必请我出来!”
“而且,这也是个好机会。”
“能长远地保住你、保住六分半堂,我看就只有这个机会了。”
“我只是还有一事觉得奇怪。”
“什么事?”
“你不是一直很不满意苏梦枕没对我们赶尽杀绝、把我们歼灭的吗?怎么今日反倒过来与我结盟?”
白愁飞哈哈大笑。
笑声猖狂。
直传街外。
“你难道不知道,大凡是政客,未当政时一定得要是个激进的人,否则的话,又怎得激进派系的人支持呢?一旦他当了家,就会凡事权宜,应对平衡,大过偏激跃进,只有引致地位不保;过分赶尽杀绝,只有遭致过头反扑。我当副楼主时,当然要声讨贵堂;不过,我现在已是总楼主了,不妨以和为贵。”
然后他笑着反问狄飞惊:“雷损死了,你也没向我们大动干戈,用意如何,大家也心照不宣了吧?”
这一回,狄飞惊也笑了。
笑完了他说:“如果你有诚意,就让我考虑考虑。”
祥哥儿怒道:“这是什么意思?这种事,还用得着考虑?”
“如果我现在答允你,”狄飞惊也不动怒,只淡淡地说,“但却全无诚意,这又算是什么结盟呢?”
“考虑是应该的。不过这是机密,你是明白人,当然明白的。”白愁飞大笑出门,回头抛下一句话。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我的。因为,如果我现在号召楼子里的力量全面攻打六分半堂,在我这方面可藉此团结大伙,而你那边却必败无疑。我先走了,你在三天内要给我答复。
我还有另一场重要会晤。”
他确有另一场约会。
也很重要。
他喜欢这样做事。——一口气做很多事,而且都是大事,这样使他感觉得自己十分重要。
他喜欢这种感觉。
可是一出六合楼,在见着一个在外面笑态可掬恭候他出来的人之前,已跟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一个判断:
“狄飞惊非寻常人也,不可小觑。刚才我弹指碎石,晶石溅射他脸上,他那张脸,仍白得一个红点也不见。”
然后他带点忧虑地说:“你别看他腰脊断了,像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这种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欧阳意意很少听过一向倨傲自负的白愁飞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五十二机逢
在六合楼楼下大街,有个人在等着白愁飞。
这个人当然不是白愁飞约来的。
这人白白胖胖、悠闲从容、和气亲切、笑脸迎人,看去一点也不精明能干,反而有点脑笨心懵的样儿。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带着两个人,两个人都很年轻、俊秀、漂亮、眼睛还水汪汪的。男人很少有长得这么美的。
以他的身份和在刑部的地位,今天他只带两个人来,可以说是出奇的少。
不过也不是第一次。
七年半前,苏梦枕领王小石、白愁飞上三合楼子里来跟狄飞惊(还有在暗处的雷损)
谈判,他也一样来这儿探听消息。
——小事他交给手下管,大事他可要第一个得到讯息。
只不过,当时跟在他后头的是任劳和任怨。
而今,这两个姓任的己很少劳,多有怨。
——他们已默默然地在伺视他坐的位子。
所以近来他身后跟从的,再也不是任劳任怨,而是这两个人。
早早和晚晚。
——而他,当然就是“笑脸刑总”:朱月明。
朱月明一见白愁飞,就一团高兴一团揖地招呼道:“白楼主,近日可发财了?”
白愁飞一笑:“我一向没什么财运,钱来得快也花得多,总留不住,不像朱总您,古往今来,恐怕还是衙里最有钱的刑总吧?听说在剑城里有四成的房子都是你的,京里怕也有七八条街是你和贵亲近戚的名下呢!”
朱月明一听,吓了一跳,笑得挤眉蹙目地说:“白楼主是哪听来的风言,这说法可真害煞我这混两口饭吃的了——有时,宵夜那一顿酒钱还要赊呢!不跟白楼总您摊开手,是这把老脸皮还不敢耍赖到您跟前来。”
白愁飞听这一轮话,只沉着脸沉住声色地问:“朱总,咱们这下见面,不算巧遇吧?”
“不是不是,”朱月明忙不迭地说,“这算是机逢。这是难逢难遇的机会,白老大是京城里第一号大忙人,也是相爷跟前的大红人,而今上这楼子里来,可有要事?要见什么人?楼上的是什么人?白楼主笑声直传街心,一定是极得意称心的事吧?可否告知在下一二?”
白愁飞只冷冷地道:“事是有事,那是什么事、什么人,却不能告诉你。”
“唉呀,我也不想管,只不过,京里这些天来风吹草动,贵楼前任楼主撒手之后,更风声鹤唳,有些事,我想不跟上点都怕公孙十二公公和一爷他们怪责下来;”朱月明大声通风报讯地道,“你是明白人,白总,你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到哪里,都有大事发生,我就是管不了,上头也管得着呀!你就体谅体谅吧?无定风吹来的信儿,说上面还有个总字辈的人物哪!”
白愁飞也故示亲切,低声贴耳地道:“朱刑总你跟我一场朋友,硬是要管事,哪能不让你管哪。只不过,我办事,多是干爹授意;而干爹的意思,多来自皇上密旨——
你……要是硬插手,恐怕往后不好收手吧。就是好友,才说了这么多,还怕为你闪了舌头呢!”
朱月明一听,知道再问下去也徒然,而且,这人确是蔡京的干儿子——虽然蔡京儿孙爪牙满朝乱滚,但这人无疑是相爷颇为器重的一位,惹不得——说不定真是奉密旨行事,自己可不想一脚湍进马蜂窝里去哪。
他只好拱手笑道:“对不起对不起,阻碍了白总的公事,恕罪恕罪,朱某当知进退。”
白愁飞目光一睨,横扫了几眼,忽而问:“他们是——”
“刑部近日人手零星落索,想白公子向有所闻;”朱月明仍是笑态可掬地说,“没办法,只好滥芋充数。这两个丫头子,我都叫她们别女扮男袋,丢人现眼的了,现在落在白大侠眼里,可羞到老家去了!早早,晚晚,还不赶快拜见白大侠,要求他日江湖道上借棵大树好遮阴。”两名英气小子,都闻声向白愁飞作揖见札。
“这样很好。跟着朱刑总,日后就算丢了官、革了职,学到的下辈子也用不完,捡到的八辈于也吃不完。”白愁飞只草草回了个礼道:“朱总还要问什么?我有一个重要的约会,迟了只怕对上上下下都不好交待。”
“好,白爷既然赶公事,我就明人不作暗事,开门见山,”朱月明忽趋近了一步,白愁飞也自然会意,凑上了耳朵,“咱们这京城里,这些日子以来,‘不见了’一个大人物,自然传得风声鹤唳,我也不得不向你打探打探。”
白愁飞讶然道:“是谁失踪了,我怎么不知道?又关我什么事?”
朱月明满脸堆欢:“别人的事,当然不敢惊动白楼主。只是,这人就是贵楼的顶尖人物,这事据说也发生在楼子里——他,到底是生还是死?如果活着,人在哪里?要是死了,怎么死的?”
白愁飞反洁道:“你说的是苏梦枕苏老大吧?”
朱月明马上点头,鼓励他说下去:“是他。当然是他了。你果然知道他的事。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有人说你杀了他,可有这回事?”
“哪有这回事!”白愁飞笑道:“我也在找他。”
“可是有人告诉了我这回事,告上衙里去,又诉到刑部来,上头也有人请旗,压力很大,我总不能不管,不能不问呀。”朱月明咪着眼,看着白愁飞,就像只黄鼠狼看到了只肥鸡。“今天得此机逢,特来请教,回去也好交差。”
白愁飞淡淡笑道:“要是朱刑总怀疑我,干脆就把我押回去拷审好了:没有你朱总问不出的案子!”
朱月明慌忙笑道:“白楼主说笑了。哪有这种事?白公子是相爷跟前的红人,效命的手下无数,我这一动,岂不是在大雷大雨中还会一口咬住雷公的趾头电母的耳朵吗?
白公子不认,我也没奈何,怎能说抓便抓?”
白愁飞这才施施然道:“朱刑总你是明白事理的人,只要明白了就好。你一手栽培出来的任劳任怨,窥伺你的位子多时了,放出风声,说这京里原来的刑总,迟早要给打发回乡下耕田养猪了。我对这流言很为你不平。朱总为京师太平,奉献了不少心力,功勋数之莫尽,见了义父,也总表示了意见。苏梦枕这案子,权限本不在你,不如由我来代查代办,反正是我们楼子里的事,其实朱总也没啥不好交代的。一这是帮会的事。黑道上打打杀杀,生死总是难免。官只有两张口,还管不到刀口火口喷人血口上头去。二是苏梦枕本就是帮会老大,万一发生个什么,也不过是帮里内哄,或是帮会互拼,本就不关公差的事,咎由自取,帮派械斗,要是当刑总连这都管了,不如去捞个武林盟主当好了,对不?”
“对对对你说的对!”朱月明依然笑得眉开眼挤:“其实,我也只不过是要知道,三合楼里边,没有个苏梦枕吧?我有那么大的功夫,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要上贵楼子里去搜,我还真没这个胆子。”
白愁飞明白了,于是正色道:“三合楼里,没有苏梦枕。我来这儿,也不是为这件事。”
“有白楼主的话语,我就方便交差了。”朱月明恍然揖谢道:“那么,打扰了,有礼了,请。”
白愁飞也微欠身道:“请。”
两人就在三合楼下,各行东西。
一旦走远,白愁飞就冷哼一声。
祥哥儿即道:“朱月明这老狐狸饭碗实已不保,还来管这趟子事,真不自量力。”
白愁飞嘿然道:“不是他要管。敢情是有份量的人物,找到了些证据,告到官里去,他不能不做做样子。要抓我?他还没拈得起!义父不点头,官衙里除了姓诸葛的和姓公孙的,谁也惹不起我!”
欧阳意意道:“可朱月明这次故意在你眼前露露风,一是讨你一个好,二是来了个下马威。”
“他?他已夕阳西下,没啥威风可言了。”白愁飞寻思道:“倒是跟在他后面的两个小家伙,不是女的,是货真价实的男子。”
欧阳意意奇道:“楼主这是怎么看得出来呢?他们看来倒似是女胚子扮男妆哩。”
白愁飞冷笑道:“这还瞒不倒我。”
祥哥儿诧道:“那么,他在这风雨危舟之际,带两个长相俊俏的家伙在身边干吗?”
白愁飞冷然不答,目中已闪过一阵疑虑之色。
五十三机师
白愁飞这才转身而去,朱月明脸上的笑容还未全褪去,他身后的两名美少年,已蹦跳活泼地咋舌挤眼道:
“好帅!我早听老大说了,却比想像中还好看!有些男人,真是越有权越是好看。”
“他的眼睛才厉害着呢!看似全不看人,但只那么横眄一下,却老往人家要害处看,这才要命哪!”
朱月明脸上仍堆满了笑,但声音里已一点笑意也没有。
“他已看出你们两个不是女儿身。”
“什么!?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有那么利害?他又没模过我们!”
“胡说!”朱月明连眼里的笑意都不见了,“你们有多大能耐!你们这点小机智,可是遇上了‘机师’——他才是机智:机巧与智慧的大师!”
两名美少年又伸了舌头、又耸身,神情可爱,朱月明似也奈不了他们的何。
“那么,他上三合楼于啥子呢?”
“苏梦枕真的不在里面吗?”
“不在!”朱月明斩钉截铁地道,“但里面确是有重要人物在那儿。”
“为什么你说有重要人物在里边,却又能肯定不是苏梦枕呢?”
“因为我会望气之术。”
“望气。”
“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气,只是有的人气旺,有的人气衰,有人气盛,有人气弱,也有人气结、气绝。旺盛的人,紫气东来,衰亡的人,气急败坏,受过气功训练的人,能一眼望出人头顶上那缕气色来。”
“可是你并没有见到他的人呀!”
“但那人气太强。在屋顶上也冒出他的气势来。我可以断定他仍在二楼第三房六台阁内。这人的气很怪,一截一截的,呈幻彩白色,跟苏梦枕的紫气带晦是不一样的。”
“那我们为什么不冲进去,会一会他呢?”
“不可以!”
“为什么?”
“怎么这么多为什么!”
“人家想知道,向你请教嘛。”
“有这样强盛而古怪的气势的人,必定是一流高手,而且必相当内敛诡橘,没有必要,咱们还是少招惹的好——”
说到这里,他脸上已笑意全无:
“我大致已知道他是谁了——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与白愁飞偷偷会面。”
说也奇怪,朱月明这张笑已成了他惟一表情的脸,一旦不笑,竟是十分威煞与权杀的一张铁脸:
“看来,京里难免又有一番腥风血雨,龙争虎门了!”
白愁飞一路走到瓦子巷。
那儿已经是接近了“象鼻塔”的地盘。
——“象鼻塔”其实并不是一座“塔”。
它只是一座陈旧的八角木楼,愈高愈斜,愈斜愈细,是称为象鼻塔。
它坐落在城中心,是一个销售各类货物的地方。
在这儿,你可以用最便宜的价格,买到一切你想像得到和你想像不到的东西:不过,要是你跟这些小贩货郎不熟,不能打成一片,你也可能用最高的价钱只买得最不值钱的货物。
这时候,已傍晚了。
正是上灯时分,但幕犹未台,天尚未晚。
这条街也分外热闹,来往行人特别熙攘。
象鼻塔这时候生意也特别好。摆卖了一天的摊贩,准备收档回家了,而白天办事的人,也正好收拾起疲惫的脚步踏上归家的路,这也正是想买点什么回去和把货品都卖出去之间讨价还价的时候。
王小石的本性较为平易近人,向跟老百姓一齐生活、一起工作,起居饮食,亦然如是,以他身为当日“金风细雨楼”之当家之尊,以一颗石子格杀冷血宰相傅宗书的威名,能这样与平民百姓于起平坐,自得广大群众支持喜爱。他回到京城后,无论怎么忙,除了必抽时间出来习武读书之外,每天必定不少时间来教贫寒子弟念书(甚至因此而减少了他自己的读书时间),也费不少心力来给街坊邻里治病疗伤,甚至风湿跌打,他也一概包办,有时还替人代书,从家信到状子,无不有求必应。官方见是他写的状书,无不给三分情面。是以,长期下来,他为这些孤苦贫病的人们费了不少心神精血,也确甚罕众望。
他的跌打书画铺,就开在那木塔的三楼上。
他因念苏梦枕对他的提携和教导,故曾戏称那木楼为“象鼻塔”,“象鼻”当然比不上“象牙”珍贵——也因苏梦枕所创的帮派为“金风细雨楼”,是以他也避讳这“楼”
字,以示尊敬。
不过,他所到之处,行止之地,自然成了一股号召的势力。大家都多到他那儿聚首,帮他的忙,也要他帮忙。久而久之,这木楼就成了王小石的大本营——人本戏称之为“象鼻塔”,后来也渐成了正名。
——本来,苏梦枕为人孤僻,外表冷酷,下手悍狠,但内心却常怀慈悲之意,不肯多造杀戮。他孤芳自赏,生性好洁,不喜与他所瞧不起的人在一起,加上他久患顽疾,所以也极少出塔下楼来与众同乐。他也自知孤立,故亦戏称其行居之处为“象牙塔”,他置身其中,远高尘俗。而今王小石的“象鼻塔”却跟他遥相呼应,但斯人影踪沓矣,王小石的亲民作风却与之大异其趣。
在这日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分,白愁飞刚好来到瓦子巷。
瓦子巷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瓦子巷的中心就是“象鼻塔”。
他来这儿做什么?
——他来找王小石?
(他不刚见过他了吗?)
(王小石已回来了吗?)
他来找“象鼻塔”弟兄们的麻烦?
(在这时分,岂不是太惊动也太吃力不讨好了吗?)
他来打听情报的么?
(这些人都视同王小石为他们的兄弟手足,他们会出卖他们的“小石头”吗”
——那么,他到底来做什么?
他?
他来,不做什么。
他是来买东西的。
五四:机心
购物。
——购物并不出奇。
很多人都喜欢购物。
购物就是买东西。
有许多人就是喜欢买东面。就算不是必要的、实用的、急需的,他们也喜欢把它买下来:只要占有那件东西,他就很满足。
不少人都有购物癣,选购东西本就是一种乐趣,这是很正常的事。
但有些正常事给一些“不大正常”或“不正常”的人来做,就显得很不正常了。
譬如:皇帝大便一一人人都要大便,这很自然,不过,你要去想像一个九五之尊的皇帝大解时的“龙颜圣体”,这便很绝了。老实说,不管你怎么尊敬骇怕皇帝天子,只要想到他大便的样子,就什么“天子”也不过是“凡人”而已!
——很绝,不管好坏美丑,都是一种“不正常”。
白愁飞是个大人物。
也是个忙人。
他自然也要购物,但大可不必亲自来这儿,混在人潮里买东西,这样做,对他而言,是“大失身份”,很不寻常的事。
——是以天子嫖妓,也得要偷偷模模,见不得光才敢“行事”。
白愁飞居然在这种时分、这个时候、这般时势,来这龙蛇混杂之地——购物!?
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是个极有机心的人,他花的心机自然都有目的,都有代价。
——但目标是什么?是什么样的代价,才使他那样的人物,来到这种地方、做这样的事?
自愁飞不像苏梦枕。苏梦枕不常露面,但他关心民间疾苦,约制手下,不许拢民,而路见不平,应多予贫苦协助。
但他本人却不喜与闲杂人厮混。
他高高在上。
孤而且独。
他行事乖戾,多变无常。人以为他应退守时,他会嚣狂冒进;人料定他沉下住气时,他却苦忍不发。他做事向来低调。
白愁飞却好出风头。
一旦成功了,他要人人都知道他的光荣;如果失败,他只一个人躲起来舌忝他的伤口。
他绝对不是个普天同庆的人。
可是还是有不少人认得他。
见他这样突然的出现、而且还出现得这样突然,并且突然的这样出现,有许多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口、合不拢。
不过白愁飞却很随和。
他混在人群之中,大群的人,也围住他,看热闹,他却依然鹤立鸡群,衣白不沾尘,跟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一比,他简直是玉树临风。
他这摊子买两件衣。
那摊档买双袜子。
在那边的店铺又买了几支笔。
到那儿的铺子再买块玉石。
他还到酒楼喝茶,又在街边小食档吃了碗面,还叫来了七两白干。
他更请围观的老粗坐下来陪他喝酒。
他看到一个妇人抱着个孩子,他也搂过来抱了一阵,还亲了一系;不幸的是,就在他亲孩子的时候,孩子就在他衫上撒一身的尿。
他并没有即时把孩子拿开。
那妇人一叠声地道歉,他笑说:“怕什么?童子尿,旺财哩!大家发财!”
这回儿,大家都笑开了。
于是跟白愁飞也没有了顾碍、亲切多了。
白愁飞还去请教一个小贩“刀削面”怎么个“削”法。
这时候,有个鼻子里流了两条“青龙”的大孩子,扔了一块干屎撅干来,白愁飞给一大群人围拢着,他要施展轻功只怕先得把人推开,所以避不了,他也干脆不避了,于是臭屎撅就叭地定在他干干净净、素素白白的衫上。
那大孩子还拍手唱骂道:“大白菜,飞不起,臭屎撅,配得起!”
那面店老板和一众人倒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这孩子脑子有点昏昏的。以前他爹是您的部下,犯了小过,给你杀了,他妈哭得死去活来,大概说了几句冲撞你的话,后来,也给你手下轮奸后杀了。他就变得这般语无伦次了。你不要见怪。”
白愁飞听了,眼圈儿红了。
他掏了一把银子,走过去,脸上又着了一块屎撅,这次,是湿的,臭气特别洋溢。
他避也不避。
甚至连眼也不眨。
他把银子递给少年。
少年不要,瞪着他。
他塞到他手里。
那少年眼圈也红了,忽然丢下银子,转身猛跑。
白愁飞向大家交待:“我不知道这件事。我回去一定查明是谁干的、以楼规处置,必不让如此丧心病狂者逍遥法外。”
大家都很有点感动,都纷纷说话了:
“我们都不知道白副楼主是这般好心人。”
“叫我为白愁飞就可以了。”
“怎可以……您现在贵为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或者干脆叫我做白老二好了。”
大家都交头接耳:
“看来,这白老二也真没架子。”
“我看他太装作,别有机心。”
“算了吧,就算造作,也总比崖岸自高的好。”
总之众说纷坛,直至白愁飞吃完了面,大赞好味,面店余老板就说。
“楼主喜欢,你天天来,我天天给你做吃的。”
白愁飞付了银子,还特别多给一锭黄金。
老板余春(人就称他为“愚蠢老板”)一怔,“这是什么?”
白愁飞坚起拇指道:“太好吃了,您特别费心,我特别打赏。”
在一旁的祥哥儿催说:“楼主一番心意,收起来吧。”
余春把脸色一沉,拿起匀子、筷子,继续捞面去,不再理他们。
白愁飞弄得一鼻子灰,讷讷地在那儿,祥哥儿怒道:“你怎么这般不识好歹!”
那老板却说:“我们这儿、热情招待、只当你是朋友。你多金要尝,大可到迎春阁去,不必来这儿充阔。”围观的人也晒笑散去。
白愁飞含笑道歉,欠身离丢。
他还继续往街心行去。
向着“象鼻塔”。
——他真的要去“象鼻增”么?
他要找谁?
要干什么?
人群散了。
幕色四合。
四周的人,渐渐少了。
“刚才那个撒尿的孩子,还有他母亲,别忘了那面店老板,以卫说我有机心的那个行人,在一个月内分别杀掉,全要做得不动声色,死于自燃,决不可使人生疑。知道吗?”在行馆里把衣衫换过身子洗净后的白愁飞低声吩咐道,“还有那仍屎撅子的,抓给来,交给任劳任怨,我要他活足一个月。”
祥哥儿马上垂首答:“是。”
欧阳意意忽然问祥哥儿:“你为什么面颊忽起鸡皮疙瘩?心寒是不。”
详哥儿疾道:“这些人不知好歹,自然该死,没啥好心寒的。”
白愁飞盯着他,他的语调虽然很低沉,但每一句话都要比钉子还锋锐:“你忠于我,自有锦绣前程。无毒不丈夫,当然只是用来对付那些反对我的人。”
祥哥儿又垂手答:“是。知道了。”
白愁飞笑笑又道:“王小石收买人心,我也不能落人之后。以后这种巡游套交情的事,虽然讨厌,但还得抽空多做。”
祥哥儿恭声道:“楼主明见万里,洞烛机先。”
“这也不算什么。”白愁飞晒然道,“只不过,王小石花多少心机,咱们也可以放一样的机心,就不信大家都先定了跟他。”
“楼主只要小施手段,”祥哥儿躬身道:
“王小石必败无疑。”
欧阳意意突然冷笑。
白愁飞一面步出行铺,走到街上,一面问:“你笑什么?”
欧阳意意目光落在远方:“你说那些一直都在监视我们的象鼻塔宵小们,他们正猜我们葫芦里卖的是啥膏药。”
五五:机变
监视在闹市里进行.而且人也不少,他们本就是市井豪杰,混在人群里,谁也看不出来。
其中有三个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聚拢在一起。
他们三个人向着不同的方向,但他们之间却其实在相互对话。
一个像在哼着调调儿(唐七昧))
一个像是在嚼着麦牙糖肢(温宝)
一个在跟那卖兽皮的杀价(蔡水择)
“你说这家伙来干什么?”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眼儿。”
“他来这儿收买人心,显示力量。”
“他不是要攻入象鼻塔吧?”
“现在攻进来,他可讨不了好,何况,他也还没这个实力,只不过,顺此勘察一下地形环境,肯定是有的。”
“他可带了不少人来。”
“对,看来是大度亲民,全不设防,其实,身边有二十七名高手正护着他,真够造作。”
“是二十八人——这不算在他身边明打着招牌那两个。”
“他这次来,必怀鬼胎,定必另有居心。”
“他也可能只来扰乱军心,故显实力。”
“可惜小石头还没回来。”
“王小石回来又怎样?他不够狠,无毒不丈夫,他做不到。否则的话,趁他来得,没命教他回!”
“王二哥就这点不好。”
“小石头就这点好——要是他只一味心狠手辣,才不配当我们大“你可别小觑了他心软,他有一种力量,是大家都没有的。”
“什么力量。”
“他叫人做事,很少人拒绝的。他不算很有权,但有办法叫人帮他掌了大权,不费一兵一卒,不必杀人放火,这还不是天大的本领吗?”
“对,是大本事。”
“是,这功夫白愁飞便学不来了。”
“啊。他们是谁——?”
“——什么人竟在这儿动手!?”
“噢,他们竟向白愁飞……”
向白愁飞出手并不容易。
他的人手很多,全混杂在人群里,而且都是好手。
——其中有不少子弟都是由梁何一手训练出来的。
不过,而今,至少有七个人已分七个不同的方位挤向白愁飞。
有的早埋伏在那几,化装成路人已分七个不同的方位挤向白愁飞。
有的是飞身掠来。
有的是还踩着众人头顶扑至。
有的杀手是自行人裤裆里“钻”了过来。
他们目标都只有一个。
——白愁飞。
这一战非常酷烈。
也很短促。
死的人很多,刀光血影,血肉横飞,许多走避不及的民众百姓,都惨死于杀手刀下。
白愁飞似乎也受了伤。
流了血。
伤得还不轻。
“住手!别动手!有话好话!”一名象鼻塔里的子弟大声阻止,但反而挨了一刀。
最后,七名杀手,不能得手,各自溜了。
——逃得比来得还快。
只有一名给逮着。
白愁飞一把抓住了他。
“快说!是谁主使的!?”欧阳意意的飞砣捺着这人的咽喉,“你只有一个机会!”
那人不说,就马上听到那砣锋铡入他的颈肌的惨响。
他的脸色也马上惨变。
“我说我说……”他惨嚎起来,“是王小石,王小石叫我——”
白愁飞脸色惨然,许是受的伤太重了,他有点摇摇欲堕。
欧阳意意一掣肘,啮的一声,割下了那杀手的头颅。
唐七昧见势不妙,想制止,大呼:“别——”
但已来不及。
没有头的身子还搐动了几下,这才倒了下去。
白愁飞只斜腺了唐七昧一眼。
唐七昧已在这时际“露了面”。
这时,本来熙攘热闹的大街,已变成人翻车卧,一片凄落。
不少人倒地申吟,大都是无辜百姓。
“王小石啊王小石!”白愁飞恨声向天大呼道:“我本要我你议和,可是,你实在太狠了,竟下此毒手……”
这事情委实发生得太突兀。
完全是一个机变!
杀手出现得兔起鹊落、而消失得也十分神出鬼没,惟一的活口又在说出主使人之后死去,令人更无法追查真相。
“王小石,你要是不服,与我光明正大地交手便是!而今我人在你地头上,你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你又何需这般鬼鬼祟祟,枉死了这么多无辜呢!”白愁飞嘶声道:
“你装神扮鬼,欺骗得了人,可骗不了我!苏老大也是给你只手遮天害得死无——”
忽听一人嗤然笑道:“你抢天呼地、泼妇骂街地干吗?”
这又是一个机变!
白愁飞本正七情上脸,全情投入,演出忘我,唱做俱佳,声泪俱下,如痴如醉之际,忽听这一句话,自东面传来。
他目光急扫,已看准了躲在脾坊柱后看“热闹”的汉子。
那汉子忙摇手急道:“不是我,不是我……”
白愁飞正要示意动手,忽听那声音又道:“你这一套已在‘发党花府’大屠杀里用过了,现在再用,可不灵光了。”
语音竟是从西面传来。
白愁飞急拧身。
他已认准一名七、八岁的小童。
那小童哑声急道:“我我我……我可没说话呀!”
忽尔,语音又自北面传来,啧啧有声:
“为了演一出你大仁大义的戏,你便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实在太残忍了。”
这次,白愁飞身也不转,“嗤”的一声,一指已破空急弹而出。
“外”的一声,说话的所在没有人。
是一面厚重的招牌。
匾牌给指功戳破了一个洞。
可是语音已转到了南面。
“算了吧,白愁飞,你的‘三指弹天’,我当是弹琵琶!”
这次白愁飞连头也不转。
马上旋身的是欧阳意意和祥哥儿。
看得出来,在场至少也有二十四人的眼光一齐往发声那儿搜索过去。
——别的不说,至少,这人没现身,已把白愁飞这次的布防人手大都引发了出来,露了形迹。
五六:机体
白愁飞头不回、气不喘、语音不变他说:“敢情阁下又是王小石的走狗,杀人不着只好说些废话,挽回面子,专做耗子的勾当。”
那人冷哼道:“是谁老是干见不得光的事?把结拜兄弟的家小绑架了,用以威胁人,算好汉吗?”
白愁飞眉头一皱,“阁下是谁?密语传音,千里传声,内力如此高明,为何却不敢现身亮相?老是血口喷人,诬陷在下,咱们究竟有何仇何怨?”
那人豪笑,竟似自四面八方一齐笑起:“亮相何妨?别以为你抓住王小石的家人就可以胜券在握,为所欲为,我今儿已先你一着,救了他们,教你看了,你又奈何!?”
说罢,只听叶叶连声,眼前晚霞光影一黯。
白愁飞乍然跳开,猛抬头,只见一大纸鸢长空掠过。
不是纸鸳。
而是人。
人!?
人自空中飞过。
——真的“飞”过!
——果真有这种人,这样子的轻功,已几乎不叫:“跳”、“跃”、“掠”了,而是真的“飞行”了。
更令人震惊的是:
这人还不是一个人腾空“飞过”的,而一左一右,挟着两个人:
一个男的(年纪较大)。
一个女的(年龄较轻)。
白愁飞一眼望去,心中一沉,祥哥儿却已失声叫了出来:
“他救了王天六和王紫萍!”
——这两人是白愁飞手上要来控制王小石的“杀手锏”。
而今竟给“救走了”!
这还得了!
白愁飞叱喝了一声:“追!”
在这条大街和附属于它的十数条小巷,至少窜出十六、八人,分不同的身法和方式,全面兜截这“飞行中的三人”。
可是截不着。
这“飞行的人”虽然挟着两人,但仍轻若无物,他们失了一步,在街角截不住他,之后就只能拼命尾随猛追了。
欧阳意意的轻功也很好。
他一向都很自恃。
他常以身体为武器,飞身攻敌,看了这人怀挟二人尚能如此飞掠,不禁失声道:
“好惊人的轻功!简直是机械才可以做出来的身体,才能这般御风而行,飘不着力。”
祥哥儿也由不住表达了担心:“这人轻功这么好。就算是追上了只怕也是徒然。”
“轻功好不代表武功也好。”白愁飞冷哼,“老字号温家用毒天下闻名,但手上功夫多不如何。蜀中唐门暗器第一,但在兵器上的功夫还不及妙手班家。一个人对一种武功太专心,便无法分心在别的武艺上,正如一个善书的人未必擅于纺织,一个能鉴别古物的不见得也懂得耕作下田。”
“是是是。”祥哥儿忙不迭地道:“像楼主那样:既武功绝顶,又擅组织,在殿堂拜官周旋自如,在江湖行事潇洒利落,文武双合,左右逢源,才是世间少有的人杰。”
“这当然了。”欧阳意意替他作结!“所以世上只有一个白愁飞白楼主,金风细雨楼也只有一个我们所敬服的主子。”
他们嘴里可说着,脚底下却一点也不稍缓,依然急追那挟走王天六和王紫萍的黄衣人。
他们的轻功都不比那神秘人高,但却有一点更难得:
他们有办法一面追敌,一面把握机会,大事吹捧新主,光凭这点本领,在前领先的黄衫人就未必能办得到。
——懂得吹捧和懂得把握时机吹捧,以及懂得怎样吹择才深入人心,有利无害,这点绝对需要炉火纯青、不着痕迹的真功夫。
他们(总共二十一人,其他的人留在大街“善后”)一路兜截追击那黄衫人。
那黄衫人挟着两人,直跑,就几次给兜转陡现的人眼看就要截住了,他竟一飞就上了檐顶,或一掠就过了围墙,甚至一耸身就跃上了树顶,越过了拦截他的人的头顶,无论怎样,都截不住他。
饶是这般,这人仍得左闪右蹿地躲避众人的追截,因而,白愁飞、欧阳意意和祥哥儿已逐渐迫近这黄衫人。
白愁飞本就长于轻功,他名字里的“飞”字决不浪得。
欧阳意意外号“无尾飞铊”,祥哥儿绰号“小蚊子”,自然都在身法上有一得之长。
他们已追近那黄杉人。
那黄衫人一面逃避追截,一面急转入一条长街。
白愁飞等人脚下自然也不稍缓,急蹑而上,忽见一条黑影自天而降,落在白愁飞身前。
白愁飞应变奇急,左手一格,反掣那人,右手中指已捺在那人印堂之上,却把指劲凝在不发。
欧阳意意和祥哥儿这时才弄清楚,来的原来是白愁飞近日身边的新贵和心月复:梁何!
梁何道:“拜见楼主,我有事禀报。”
白愁飞冷哼撤指。
“前面的街子,叫做‘半夜街’,是条屈头街,没有出路,现在才入夜,冷清清的,半夜才有小贩云集,热闹非凡。”
原来白愁飞一路追踪,梁何也一路布署,把黄衫人截死在这条无路可通的街弄里。
“派孙鱼赶去那儿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给人发现了人质,还把人给救走了,却连一个讯号都不发!”白愁飞正追得鼻孔喷气:“咱们堵住他!我就不信他们这回也跑得了。”
有些事情不到你不信。
一滴水里有十万性命,一个人的血管足有十里长,你看到的星光是十万年前的,你信不信?
可这些都是事实。
五七:机尾
这条“半夜街”,真的只有半条街。
追得似只剩下半条命的人,终于把那黄衣人和两个他一手救出来的人追到了街的死角处。
街的死角是没有街了。
只有一所大宅。
两扇紧掩的铜门。
两座石狮,瞪睛张口、突齿挺胸,但看去却可爱多于可恶。
门前还有一副对联:
长街从此尽,
小叙由今起。
大门前高挂了两只红灯笼,左书“舍”字,右写“予”字。
黄衫人到了这儿,居然也就停了步。
他们见此情形,也停了下来,慢慢围拢,却不敢迫得太近。
——反正鸟已人笼,飞不出去了。
不意,黄衫人却整整衣衫,居然去敲门。
笃。笃笃。笃笃笃。
屋里的人居然也开了门。
黄衫人和他带着的两人,马上一闪而入。
“金风细雨楼”的人都面面相觑。
——本来,是梁何率人布署,四面包抄,赶狗入穷巷,把人堵死在屈头街里,可是,现在看来,是黄衫人自愿过来这儿,正好让风雨楼的布阵“成全”了,而他早已有人在屋里接应。
白愁飞狠狠盯了梁何一眼,问:“这是什么人的房子?”
梁何:“不知道。”
白愁飞:“他的样子如何?”
梁何:“我们追截的人,没有一个来得及赶得过他前面的。”
白愁飞竖眉:“一个也没有?居高临下的也看不见?”
忽听一人远远地道:“我看见。”
白愁飞下令:“过来。”
那人过来。
白愁飞问:“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我叫田七。”
梁何补充:“他是第七号剑手,在‘小作为坊’狙杀朱小腰不成,但却杀伤唐宝牛有功,所以我把他调来这儿.”
白愁飞:“你看见什么了?”
田七:“当时我伏在象鼻塔右侧的榆树上,他正好经过,我瞥了一眼。”
“怎么个样子?”
“这……很难说。”
“说!”
“他戴着个面具。”
“什么面具?”
“除了露出了眼睛之外,面具上就只划了个问号。”
“问号?”
“是的。”
“哼,嘿,问号!”白愁飞悻悻地说:“幸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把庙也一把火烧了,看他爬不爬出来面世!”
白愁飞说完了,也去敲门。
他骂的时候,相当激动,但在行动的时候,却十分冷静。
一个领袖人物,做事自有他的一套方式,如果连在盛怒之中易出错、得志之时易出疏忽、必胜之时易大意失手这些道理都不懂,他根本不可能成为一方之雄、一派宗师,那些一时豪杰、一日英雄,才输得起这样的分,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生命。
他骂人的时候,还有余怒,但在敲门之际,已十分心平气和。
笃,笃笃,笃笃笃。
他也是这样敲门。
门也居然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
刀眉、薄唇拗着、一对眼神忧泪得十分剽狠。
他腰间斜插着一把剑。
一把普通的,但没有鞘的剑。
这剑看似随子就插了上去,但白愁飞只瞥上一眼,就知道:天底下决没有比这把剑的插法,更令眼前的青年人更快、更易、更方便拔剑出击的位置了。
他一看到这把剑的插怯,马上就起了敬意。
——世上有一种人,遇挫不挫,遇强愈强,见恶制恶,逢敌杀敌。
白愁飞显然就是这种人。
他好胜,他要胜完然后再胜,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难。
愈难愈显出他解决困难的能力,愈危险愈见出他的克服危险的功夫,而愈可怕的敌人,愈能逼出他的真本领来。
他见着这个静静的、沉沉的、就算热烈也以一种森冷的方式来表达的年青人,他心中就无端地奋亢了起来。
——几乎只有在遇上关七、苏梦枕、王小石的时候,他才会生起这种燃烧的斗志。
白愁飞劈面就问:“你是谁?”
那青年冷冷地看着他:“你又是谁?”
“有三个逃犯,逃到你家去,你要是不合作,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我只知道有三位亲戚,来到我家,有一群土匪,要追杀他们。”
“你敢说这样说话,可知道我是谁?”
“你在我门前讹称追缉逃犯,又可知我是什么人?”
两人针锋相对,各自不让半分。
梁何忽干咳了一声。
白愁飞退下半阶,梁何即凑近他身畔,说了一句:
“他是冷血冷凌弃。”
白愁飞退下去那半阶,就没有再重新踏上。
“原来是你。你身为捕役,窝藏要犯,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
“你身为黑道帮会领袖,竟然在公差面前,妄图讹称行骗,颠倒黑白,明目张胆迫害良善,既是法理难容,天理亦是难容,”
“你——”白愁飞强抑懊怒,长身道:“来人呀,给我进去搜。”
冷血二话不说,刷地拔出了剑,剑尖直举向天。
他守在门口,没人敢进一步,但各人剑拔弩张,格斗正要一触即发。
忽然有人懒洋洋地笑问:“——什么事呀?巴拉妈羔子的,还没半夜,这条半夜街就热闹得个屁门屎眼儿碰碰响了!?”
施然行出的是一个虬髯豪士。
白愁飞见了他,他只好上前行稽首之礼:“舒大人。”
他是负责皇城戍守的兵马大统领舒无戏。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一个矮了半截的人。
因为他坐在木轮椅上。
这人也很年轻,笑起来也带着冷峻之色,眼神明亮得仿佛那儿曾鲸吞了三百块宝石。
这人虽然比人矮了半截,但天下间谁都不敢小觑他的份量;就算他只坐在那儿.仿佛也比任何人都高上二十七、八个头!
他当然就是无情。
——四大名捕之首,盛崖余。
白愁飞一见到这个人,就情知这局面已讨不了好。
何况这儿还有另一个人:
——舒无戏。
在这么一个在皇上御前大红的官儿,白愁飞如果还要想日后的晋身,不能说错什么话儿、做错什么事儿了。
所以白愁飞先向无情招呼:“你也在这儿?很奇怪,怎么好像到处都有你份儿似的,这当捕快的差,必因天下太平而轻松得紧吧?”
无情道:“也不尽然。你就别小看这是皇城,大白天当街杀人,才入黑满街追人的事,倒是常见,不费心看着,可有负皇恩浩荡哩!”
白愁飞干笑道:“怕只伯平民百姓本无事,倒是吃公门饭的假公济私,藉位在法,当真个无法无天、欺上瞒下了。”
无情剔起一只眉毛道:“有这样的事情么?”
“大捕头行动不便,少出来跟贫民打成一片吧?连这种事都不晓得吗?”
“听说白楼主今日也是来追剿贼人的?”
“好说好说,我也是深受皇恩,只想为地方平靖,尽一份力。”
“结果却追上门来了。”
“得罪得罪,我本追的是贼,却追入了官门了。”
“胡说!”舒无戏咕哝叱道,似犹未睡醒,“这是我的家!“白愁飞语音一窒。
无情反问:“既然白楼主率众当街追杀的是逃犯,那么,请问犯人姓甚名谁?所犯何事?如何逃月兑?自何处逃月兑呢?权且一一道来,容或在下为你一齐缉捕逃犯如何?”
白愁飞一时说不出话来。
——该怎么说呢?
要是说:追的是王天六和王紫萍,自己可要先认了绑架之罪。如果追的是那黄衫客,那么,又所为何事呢?况且,也不知那黄衣人是谁!这一旦说了出来,只怕讨人未得,罪已先行自认,加上有舒无戏在旁为证,只怕不易翻身。
无情就坐在那儿轻笑着、仿佛在说:要打这种官腔,我可是专业的呢!给你三十寸不烂之舌也争不过我!
白愁飞只有冷哼道:“好,算我看走了眼,就此告罪,也算我中了机关了。”
说着,还瞪了冷血一眼。
五八:机头
白愁飞怒笑向无情道:“如果他也只能算是一个‘机尾’,那你就是‘机头’了吧?”
“我?我什么也不算。”无情谈淡地道:“如果真有机关,其精彩处,必然是集中在‘机身’。”
白愁飞喃喃地道:“机身?”
舒无戏这时说话了:“你女乃女乃的!咱知道你这个帮会是有蔡相爷撑腰,所以到处充字号也没人管惹。你娘的就你有种,没踩着大爷咱的尾巴我也不吭。但要你无故把无辜良善禁锢施刑,这当街追杀,这种事给咱晓得了,就算相爷亲至,咱也敦请万岁爷来评评道理,这不叫胡作非为么!”
白愁飞忙道:“是,是,是,没这种事。我前些时候倒是请了几位远客来京,但都是龙八大爷的远房亲戚,我是奉命接待而已。舒爷莫要误会。”
舒无戏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是误会就最好。那你还要什么东西?这儿还有什么你要的?要不要进来我这狗窝,从干女人的房间搜到狗吃大便的坑里去!?”
白愁飞躬身道:“没……没有了。”
无情反问:“白楼主不是丢了人么?”
白愁飞冷笑道:“反正,人已丢了,还嫌丢不够么?舒爷请了,这就告退了。”
一等人自舒无戏府邪狼狈退出,祥哥儿不禁问:“楼主若要硬闯,那三个在逃的人八成还窝在里边。”
白愁飞恨恨地道:“闯不得。这姓舒的家伙在皇上御前叫红着,而且也跟公孙十二公公交好,要是抓人杀人禁锢人全落在他眼里,向圣上参了咱们一本,加上诸葛老儿和他四个灰孙子加盐添醋的,只怕干爹也抵不住他们这记发扬。这摆明了是陷阱。我看……
似乎还志不在此……”
欧阳意意也甚同意:“看来,这里面确还有阴谋……”
“嘻!管他什么阴谋,我还得要先去会一人。”白愁飞发狠道:“就算王小石救得了他老爸和老姊,他也防不了我这一着!”
白愁飞来到城中,瓦子巷、象鼻塔,果然另有所图。
他似乎还留有“杀手锏”。
这“杀手锏”,好像就是他要见的人。
——他要会晤的到底是谁呢?
白愁飞来到城中一趟,有几个目的:包括勘察“象鼻塔”的形势,设计一场狙杀来破坏王小石的形象,在人们百姓中建立他的亲和力,以及要见一个人。
至于白愁飞“要见一个人”是什么人,孙鱼可全不知晓。
他和梁何一并负责白愁飞在瓦子巷一带的安危,以及安排那一场“假狙杀”——其中最难的部分,就是得要骗一个“金风细雨楼”里又牢靠但又愚的弟子去送死:只要他一说出“是王小石派来的”,就杀了他灭口。
孙鱼知道这是一个“立功”的好时候,可是,他对这个“功”却有点“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他认为谁都有活下去的权利。当然、如果在舍死忘生的斗争中,他当然是宁可是“你死我活”,但如果要他在相识的手足弟兄中硬把一人还来平白“处死”,他一是不忍为,二是怕做了之后后果重大,人命关天,现在自己仍重权在手,不怕人说话,可是人有三衰六旺,万一有个什么的时候,不一定就承担得起。
但白愁飞的意旨下来,他又不便不做。
所以他便心生一计。
——那就是“请示”梁何。
梁何很欣赏孙鱼的“请示”。
他马上“介绍”了一个人。
那是“十四号”杀手“金钱鞭”归当。
“这个人,遇战退缩,一味讨功,两面讨好,立场动摇,早该死了。”梁何出示他在监察“小作为坊”那一场暗杀行动中归当表现之记录档案,“派他去死,让他光荣殉职,是便宜了他。”
孙鱼当然知道“两面讨好”和“立场动摇”的寓意:十四号杀手归当,的确不只对梁何奉迎,对自己也十分谄媚,而也曾设法多方讨好白愁飞,只不过,自愁飞一朝得志,井没有怠情沉沦下来,还无暇注意到他这号人物罢了。
孙鱼当然不会说不。
他也要避嫌,更懂得保护自己。
所以更不能“保往”归当,只好让他送死算了。
故此,“金钱鞭”归当就成了牺牲者。
可是这“牺牲”的成效似不甚“益彰”。
因为大家都不大相信王小石会这么做,而白愁飞又素有“前科”。
更扫兴的事,居然有人在这节骨眼上“救走”了用以挟持王小石的两名人质,而且事先不可能一点警示也没有。
白愁飞立即下令孙鱼去“看看”。
孙鱼立即就去了。
他一路赶到“八爷庄”。
八爷庄守备森严。
八爷庄里住了个在朝中、武林、黑白二道的大人物:
——龙八大爷!
五九:机关
孙鱼先生求见龙八大爷。
龙八即行予以接见。
孙鱼得入内厅,见龙八正会晤一个头陀,还有两名“客人”。
这头陀正在端杯饮茶,他左手却少了根尾指。
那两名“客人”,孙鱼也见过。
他们来头都很不小。
一个是“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
一是“天盟”总舵主张初放。
他们显然都在“密议要事”,不过,也没把孙鱼当外人就是了。龙八把孙鱼传了进来,一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就不说二话,劈面就问。
“发生什么事?”
“是八爷这儿出事了吧?”孙鱼反问。
“什么?我这儿?”龙八一时还模不着脑袋。
“大惊小怪!”那头陀笑道,“八爷这儿,太平无事,谁敢在太岁头上动上!”
“是没有人敢在当着八爷威名不闹事,”孙鱼见这种擅于已结奉迎的人可多了,他自己也是这样硬挤上来的,所以管他什么头陀,他一句话顶了过去,”但有人却敢背着八爷损上撬墙——要真的出了事,你担待得起?”
龙八用大力摩挲着下额,吐了一句:“他担当得起。”
孙鱼一怔,龙八笑着引介:“这位是当今六大神秘高手:‘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生云灭’中的多指头陀。这位少侠则是当今‘金风细雨楼’楼主白愁飞当红得紧的爱将‘杀手锏’孙鱼。”
孙鱼唬了一跳,知道眼前这头陀就是大名鼎鼎五台山的多指头砣,听说这人是丞相蔡京在江湖上布下的一员猛将,武功高,功劳更高,自己那几句话未免说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多指头陀却笑着打量孙鱼:“好,好!少年人端的是有侠气豪情!
敢出言冲撞洒家,这得要有非凡勇气;敢说真话,才是好部下,难怪受白楼主重用。”
龙八又插着下巴,问:“你神色败坏,到底是什么事?”
孙鱼忙报道:“王天六和王紫萍,给人救走了。”
龙八大诧:“哪有这回事!他们不是一直锁在‘深记洞窟’里么!”
孙鱼道:“人的确是给劫去了。”
多指头陀问:“王天六?玉紫萍?很重要的人吗?”
龙八跺足道:“他们藉藉无名,却是王小石的至亲。只要扣住他们,王小石投鼠忌器,就不敢发难。……我一直都着钟午、黄昏等好手看守着他们,他们是怎么逃掉的?”
叶博识接道:“就算逃了,也一定会有警示的,孙统领有没有看错?”
孙鱼道:“他们的确在闹市中出现。白楼主刚才还跟救走他们的人动过手来,现在还在追他们呢!”
张初放道:“为求证实,何不马上过去看看?”
“对!”
于是他们一齐赶到“深记洞窟”。
龙八当然领着大家一起去。
他当然不怕。
因为是“大家一起去”。
——张初放、叶博识都是江湖上不得了的人物,何况还有多指头陀。
何况,这还是他自己的地盘,谁也不敢踩进来。
他不相信有人能够无声无息地把人质救走。
因为这儿遍布机关。
而且没有人会知道白愁飞会把人质收藏在他那儿。以龙八太爷的身高权重,除非是当今天子或是丞相蔡京、童贯、王黼、公孙十二公公,哥舒懒残等一级官显亲自下令,否则,谁敢搜查他的府第?
就不说其他的了,他龙八大爷也不是省油的灯!
一路都有油灯。
但更多的是机关。
就算是龙八大爷带着的一行人等,都得要小心翼翼、以免误触机关,误踏陷阱。
负责八爷府监护戍守的总领“太阳钻”钟午以及负责“深记洞窟”把守监督的统领“落日杵”黄昏,都绝对不承认、也决然不相信王天六和王紫萍已给救走一事。
他们引领大伙儿下地窟查看。
地牢里关了不少人。
——虽然这地窟名为“深记”,但不少人已忘了在这儿给关了多少时日,甚至已给遗忘,有的只剩下一堆白骨。
牢里自骨磊磊,有的衣不蔽体,哀号申吟,挣扎求生,真是惨不忍睹。
龙八他们根本视若无睹。
通过这些关了诸形诸色、惨恶不堪的囚犯牢笼之后,就转入一处石窟,这地方有人打扫,比较干净,也总算有石台床榻,黄昏带到第十九房,指着房门口那原封不动的大铁锁道:“爷,您看,分明没有人开过。如果有人不开门都能把人犯神不知、鬼不觉地救走,那除非是神仙了。”
龙八长吸了一口气,望望孙鱼。
孙鱼坚持道:“他们确是走了。”
龙八顿足道:“开门看看!”
锈锁和曲匙,发出极难听的嘶鸣,像两头殊不对称的异兽,在交织夹缠一齐,扭曲不已,终于无法化解,分不开来的哀号一般。
这时,多指头陀忽然道:
“慢着。”
龙八讶然:“怎么了?”
多指头陀疑虑地道:“我恐怕——”
话未说完,地窟灯火尽灭。
黄昏即生警觉,但钥匙已给人一把抢去,他也给人一脚踢往旁滚出丈外,在狭窄的地面里连环滚撞了几下厉烈的,痛得惨呼连声。
轧——的一声,十九号牢房已开。
房里有幽黯的灯火闪烁。
房中有人。
一形容枯槁的老者在楼上呛咳。
一憔悴女子正为他捶背。
两人的眼光都落在门口。
看着门口这些人。
——着着门口这些无故把他们禁闭了那么久的人,今儿到底又将他们怎样!
却没料,这次,他们看到的竟是
自己的亲人!
六十:机械
王小石!
“小石头!”
王天六和王紫萍忍不住都一齐一起地同呼出声!
王小石来了!
在灯火给打灭的刹那,王小石已夺得钥匙,迅疾地开了门,终于重会了老父与胞姊。
他行了进去,强抑住,搂住离别已久,原以为生死契阔的亲人,抱头痛哭了起来。
房里毕竟还然有两盏油灯,照得见人物,而石窟里的灯火,很快地又给重新点燃起。
龙八、多指头陀,乃至孙鱼等人,都是聪明人。
他们很快就明白了一件事:
——中计了。
王天六和王紫萍根本未给救出来。他们一直在这洞窟里。救走的人当然是假冒的,目的是使白愁飞作出反应。白愁飞果然作出反应,他派孙鱼去查看关人质的地方出了什么事。龙八也作出了反应。
他下“深记洞窟”看人质还在不在。这一看,就教一直偷偷跟踪孙鱼的王小石探出了关他亲人的人和所在!
王天六和王紫萍一旦见着王小石,自是十分激动。
王天六还是一下子搞不清楚儿子怎么会跟这几个“大坏人”一齐出现。
不过他信任小石头。
——因为他是他的儿子。
他知道小石头一定不会害他。
所以他哑声道:“天,你这个不孝的畜牲,怎么现在才来——”
王紫萍虽然是王小石的姊姊,可是她的聪明智慧,江湖经验,跟王小石相距不可以道里计。
她跟王小石一直有一样特性是非常接近的:那就是天真。
小的时候,她跟王小石都相信:每一棵树、每一朵云、每一颗石子,都有它的“神”,都有自己的特性,所以哪怕是丢一粒石头、折一枝扭,都要细声间过“它们”
的同意。
长大后他们当然不这样想了,但王紫萍仍是以为忠好的都会头上刻字,好人坏人一眼就可以辨别出来。善恶到头终有报——苦然不报,人心不平,只好生字白造一个时辰未到的理由来搪塞。
现在的王小石,当然知道有时候大奸似忠、太好则坏,有时连是非黑白都不甚分晓。
不过,他倒反相信每一滴水、每一片叶子、每一颗石头,都会有“它”的灵魂。
王紫萍则早就不信这个“邪”了。可是她认为她和她的爹爹以及她的弟弟都是“忠”
的,没道理会让人奸计得逞的。
她平白无辜地给囚禁了那么久,已一肚子气,发作过,也吃过了亏,因生怕下场更悲惨,又不顾连累老父,只好忍气吞声,心中想:总有一天,我那了不起、不得了的弟弟一定会来救我们的,那时,哼——
而这一天,眼前一亮,她的弟弟果然出现了!
她的第一句就是:“打!给我打!给我打死他们!”
她一面叫嚷一面全身发颤,还流了泪。
她以为她的弟弟是万能的、无敌的、无所不能的。
她这些日子以来受尽了委屈,就等这弟弟来安慰,来为她报仇。
王天六话没说完,声音却嘶哑了。
他也等他这个儿子来救他,并为他所受的苦出一口气。
而今终于等到了。
——小石头来了,他定必像往常一样,先脆下来向我叩头请安吧?
——小石头来了,他一定会像昔时一样,抱着我嘘寒问暖吧?
他们不约而同都这样期待着。
王小石是来了。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表现得冷静,冷静得近冷酷,冷酷得相当无情,他只向父亲和姊姊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
然后他就回身面对龙八大爷这一干人!
王天六和王紫萍都相视讶然,也相对惨然。
他们第一个生起来的感觉就是。
小石头变了!
——他们为他受了那么多的凌辱和惨苦,作了那么漫长和焦虑的等待,他居然只匕不惊地点头淡淡的一个招呼!
一个招呼!
——没有惊!
——也没有喜!
只一个招呼呀!?
——就像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机械!
那大大地有违了王小石的本性!
连同看着他长大的王天六和王紫萍,也几乎“不得认”这个“小石头”了!
——眼前这人,冷静、沉着、淡定,一点也不像王小石当年那种大喜大悲天真烂漫的性情!
问题只在于:一个大喜大怒的人,是不是就不能冷酷凝定?一个沉默安详的人,内心是不是就没有热情澎湃?人人是不是都清楚自己的本性?你所看到的,到底是不是这人的本性?
王天六和王紫萍当然没想到这些。
他们也不必要去想这些。
他们不是什么江湖上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也不是民间什么德高望重的知名人士,他们要想好好地活下去,而且还要活得好好的,最好的方式便是少想一些,不必多想不该想的事。
消息、情报、资讯,都是给有雄心壮志、思想敏捷的人争强斗胜用的,要是无心恋战只想安居的人。的确可以一本通书读到老,单是缝纫、补鞋、编藤椅便可以过这一辈子。
王小石面对龙八。这时候,他身边也立时出现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掠入囚室,一个搀扶起王天六,一个搀着王紫萍。
他们是“用手走路”梁阿牛、“面面俱黑”蔡追猫。
——两人都是“象鼻塔”新一辈中轻功好手,只怕跟“白驹过隙”方恨少亦不逞多让。
王天六和王紫萍初以为是敌,大惊,还未失色,王小石已神凝色定他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梁阿牛、蔡追猫二侠。”
王天六忍不住冷哼:“难怪变了样,原来来到京城,朋友多了。”
王紫萍一见两个男子,一个眉剑目星,气字昂扬;一个老实可爱,害臊英俊,心中已生好感、忙招呼道:“暖呀,你们跟我弟弟很熟吧?我那弟弟啊,小时不爱读书,老是调皮。啊呀,你们哪个是梁公子?哪位是蔡大侠呀?为什么这么多名字不好叫,却叫阿牛呢?令尊大人一定是务农的吧?至于那位蔡……一定很爱追猫吧?为啥有鸟不追,有龙不追,却是追猫呢?你跟猫儿有仇吧?哈哈哈。不如去追月、追风,你听,多风雅啊……”
她竟一个劲儿他说下去。
蔡追猫人好,听得猛点头敷衍着,十分腼腆。
梁阿牛翘起鼻子,皱着眉头,表示烦恶不理。
六一:机会
王小石对龙八微笑道:“招待我这位老姊,肯定让你们辛苦了。”
龙八侧着头、板着脸,撂着一大把的长髯,威武地吭了一声:
“王小石?你还没死?”
龙八站得远远地打量王小石。一副左看、上瞧、下瞧,满是防卫的样子。他曾跟王小石会上过,也交过手,当时还差点丧在王小石手里,所以他一见王小石就心有点飘忽忽的虚。
王小石依然微微笑,两只眼睑下蕴漾着两颗会笑的小卵石子。
“龙八?又是你!”
龙八叱然:“放肆!你是什么东西,老子的名字是你叫的!?
“去你妈的狗臭屁!”王小石猛然回叱:“你的官儿我还瞧不入眼,少在我面前发雌威!上一次不是为了杀个比你更狗的官,早就不饶了你的命!”
龙八气得全身打颤:民间一直传龙八之所以给蔡京信重,就是因为他能迎合权相断袖之癖,他最在意这种流言,不知已枉杀了多少人,而今王小石一句“雌威”便当头砸下,他当然气歪了鼻子。
多指头陀却抢身笑道:“令姊是不好招待,但令尊是委屈辛苦了。”
王小石一听,知道来人不好与,便拱手道:“还未请教?”话未说完,他的视线已落在对方的手指上。
多指头陀知瞒不过去了:“我和令尊师是好友哩。我手只两只,指比人少,人们却管叫我多指头陀。”
王小石一听,马上长揖到地。恭声道:“家师一直蒙你照顾,晚辈一直仍苦无机会向你拜谢呢!”
多指头陀一直都在钱财上助天衣居上支撑“白须园”,但他和王小石却没会过面。
天衣居士当然会向王小石提过这个“大好人”。多揩头陀心中暗忖:连天衣居士都不知道我是蔡相爷的心月复,你这小子就更不得而知了,——只要他不知道,自己就是友非敌;只要他这样想,不加提防,性命就等同交到自己手上。
所以人最怕的不是敌,而是怕所托非人不止衷心负。
——知己相负,暗里戈矛,要比明刀明枪、杀人敌阵更凶险。
多指头陀伸手在王小石肩上略略一扶:“世侄不必如此多礼,咱们算是世交了……”
那长袍瘦汉,却抖着三咎长髯,冷笑道:“世交是你们的事,王小石是失礼在先。”
王小石目光一转,跟长袍汉对了一眼。
王小石眼神不算很锐利,但长袍汉有一种给老虎盯住了的感觉。
王小石道:“是叶庄主?”
叶博识道:“你私闯入官家重地,私家院宅,该当何罪?”
王小石道:“龙八私自禁锢一个老人和一个弱女子,若论罪顶,不堪并比。”
叶博识一怔道:“他们不是龙八太爷抓来的,也跟我们无关。”
王小石道:“那刚才又说是私家重地?官家院落?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又来这里混东南西北哪一门子弟的吉?”
叶博识为之语塞。
“人是我请回来的。他们犯了法,我们道上的兄弟看不过眼.把他们请回来待王小侠给个交待。”
说话的人又胖又矮,像一粒冬瓜,样子很可爱,笑起来很狡猾。
他现在就正在笑。
他居然还笑婬婬地、色迷迷地看着王小石,像把王小石看成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妇人般的。
王小石偏了偏头,斜睨了他一眼:“‘天盟’盟主?”
那人也偏了偏首,笑眯眯地道:“正是张某。”
王小石抱拳道:“请教。”
张初放和气他说:“请说。”
王小石问:“这儿是不是衙门?”
张初放道:“不是。”
王小石:“这里是不是阁下的府邸?”
张初放:“非也。”
玉小石:“天盟是隶属于军队哪一系?”
张初放一愣:“我们不属于兵部。”
王:“那就是道上的了?”
张:“你的‘金风细雨楼’也一样。”
王:“但我已不在‘风雨楼’了呀!”
张:“不过你又成立了‘象鼻塔’。”
“对,象鼻塔和天盟都是一个货色,既然不是替官方办事,请问:
就算家父家姊犯了事,你们有什么权力把他们关起来?”
“这……他们犯的事,人神共愤,我们为替天行道——”
王紫萍尖叫起来:“没有这种事!”
看他的样子,如果不是蔡追猫一手拉扳着,她已行过去猛抓张初放那张胖脸,让他留下十道八道的血口子留念了。
王小石却神色不变,保持微笑道:“哦?有这种事?既然如此,我就大义灭亲,把他们押去四大名捕那儿,好好地把案子审一审。”
张初放为之气结:“谁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们是一家子,说不定这一回头你就把人给放了。”
王小石道:“对,张盟主大可和我们一道上衙门去一趟,或去神侯府一行,如此最好不过,还可以去指控罪状,到时作个证人,这叫铁证如山,罪重刑严!”
张初放道:“这……”
王小石:“不必这了那了,张盟主就一起走这遭吧!”
叶博识:“慢着!别来这一招,谁知道你跟四大名捕有没勾结?”
“我跟四——大——名——捕勾结?”王小石夸张地指着自己的鼻梁:“那我又怎知道你们没有跟王八——不,龙八勾结?怎知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是不是都先申通好了的!?你相信这样一个女子和病老人会干下伤天害理的事,还是像叶庄主这样一位一脸阴森、张盟主这样一位满脸虚伪还有那个一脸长得似铁乌龟王八的家伙联合起来坑害这老人家和弱女子!?嘿,嘿,好啊,来呀,见官去,不妨惊动诸葛先生、刑总朱大人,正好评评理去!”
叶博识和张初放一时不及把枪头掉过来,龙八气在火口上,正要跺脚发作,多指头陀却道。
“这事让我评个理。”
王小石必是以为多指头陀既是他傅传至交,定会站在他那一边,于是欢快他说:
“大师是武林圣雄,江湖名宿,能说句公道话,自是最好不过了。”
——王小石当然不想动手。
因为一旦动起手来,敌方人多,而且父亲、姊姊都在这里,很容易照顾难及、担了风险。
多指头陀向龙八沉声道:“八爷,洒家跟你是老相识了,没想到,你行事还是这般不择手段,不顾后果,这次,洒家可不能再偏厚你了。
天道人心,洒家总不能逆天行事。”
(他心中盘算:这是一个飞来的机会,如果能藉此拿下王小石,那么,此番来京,拜见相爷,手上可有一个比当日邀天衣居更大的功劳了!)
龙八太爷懊恼地铁了脸:“大师,你这是什么意思?枉我们相交一场,你却来帮个外边来的不上道的!”
多指头陀嘿笑:“话不是这样说,我是厚理不帮亲,更何况这世侄是洒家故人的爱徒,又是你们掳人在先,你们理亏,洒家不能不跟他站在一个边上的!”
说着,真的跨了过去,跟王小石并肩而立。
(他心里却想:他该一举手间杀了这小子好呢还是拿下他好呢?
杀了他,自在门天衣居士一系可谓死光死净,日后也省得有人找他麻烦,要是擒住,相爷那儿会高兴一些,但世事难测,万一王小石也像白愁飞那样忽尔成了相爷干儿子,岂不是成了自己日后一个烦恼吗?还是杀了好!)
叶博识目光一转,骂道:“贼驴!你吃里扒外!”
张初放把精厉的目光收入厚厚层层的眼皮里,叱道:“嘿,你要找死,那也由你!”
多指头陀向他伸出在手食指。放在唇边摇了摇:“错了,不是你。
而是我们。”
王小石淡谈地道:“我既然来了,那就不怕什么了。”
多指头陀又右手食指,竖在唇边向他道:“你也错了,是我们,不是我。”
“太阳钻”钟午怒道:“你这修不上道的,竟敢吃里扒外!”
龙八立即截道:“多指,我们是多年朋友了,当日,你一味护着许笑一,不许我们动他,使我们行事,诸多不便:今日,你又匡护着他的徒弟。这不是打明着眼我们作对么!”
多指头陀洒然道:“酒家跟许居上是生死之交,跟你只是酒肉朋友,这里面情义一深一浅,怪不得洒家!”
“去你妈的!”“落日杆”黄昏张口就骂,“你是墙头草,一会儿相爷一会儿八爷,而今又乘风转舵转错了向!我就教你好瞧的!”
龙八又马上接着道:“多指,王小石有多大的斤两!他带来的只不过是九流的地方小混混儿.撑不上场!你这样相帮,恐怕回不了五台山了!”
王小石忽道:“大师,我胆敢请教一事。”
多指头陀本与王小石已相距极近,正要找机会动手,而今王小石这般突如其来了一句,他心中一沉,脸色不变,嚎声道:“你当问就问吧,我能答必答!咱们这一战之后,要不地狱相见,要不去痛吃他个猪大肠!阿弥陀佛!”
王小石忽尔一扬手,嗖的一声,在场的人还以为他要施放暗器,提神戒备时,才知一只鸟,已从他袖子里飞上半空,迅即越过围墙,影踪不见。
六二:机警
众人正猜疑,却听王小石问道:“家师赴京时,如有你相帮,恐怕就不一定会死在元十三限手上,当时,你在哪儿?”
多指头陀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眼眶才漾起了泪光,“你师父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他既然要赴京,干那冒险的事儿,他怎会让他的朋友知道!”
王小石:“——要是你知道了呢?”
多指头陀马上接下去:“要是洒家知道,死的不是元十三限,就是许笑一和洒家!”
然后他的眼泪籁液落下来了,仰夭惨笑:“许笑一啊许笑一,在我们相知一场,你的爱徒却把洒家的为人看扁了!罢,罢罢,洒家今天能为你拼命,要是你师父的事我一早知晓了,没有教你师父独赴黄泉的事!”
然后他仰天(当然那只是洞顶)长嚎道:“天日昭昭,天道问在!我多指头陀教故人之徒看成猪狗不如的东西,嘿,好,我今日就跟这些摇尾巴的狗腿子一战,以明心迹!”
然后他向梁阿牛、蔡追猫、王小石“下令”道:“你们带着病老人和弱女子走吧!
这儿都交给我了!”
梁阿牛鼻子哼哼嘿嘿地咕唯道:“咳,悍妇,悍妇!惹不得,不好惹!”
只见多指头陀聚气运功,正迎向龙八那一千人等,就要出手,忽见一手搭着他的左肩,多指一看,只见王小石热泪盈眶,感动他说:
“大师,我只是有疑团,你不要见怪。今日这儿,岂有大师独上刀山而小石置之于油锅之外的事!我师父欠了你的好意,小石岂能再辜负你的盛意!”
然后他激声道:“让我们一齐来闯这一关,打出一条生路吧!”
——如此最好不过!
多指头陀简直是喜出望外!
——这小子还是不够老练,毕竟仍是上当了!
但他越得势,就越沉着,用右手轻轻一揽王小石的肩膊,“我虽然没有机会跟你师父同生共死,但能与他的爱徒并肩作战,我很喜欢!”
他一面说着,已悄悄运聚“无法大法”,右指暗施“多罗叶指”,要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连扣王小石二十四大要穴,而左手暗运“拈花指”,只要王小石有任何反击,立刻蓄势而发,以至柔的内功发出凌厉的指劲,先要了王小石的命!
他虽然身列天下六大神秘高手之一,但相较于他的实力,他的名气还不算怎么大。
因为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其实有好些不得了的高手,像“霹雳洞”的“三匙公子”、九九锋的“居然神僧”、“圆环大五,梅轩、“大丈夫”沙珠、祈连山的“独燃老人”、以及瓦坑领的“扑空上人”,乃至蜀中唐门高手“西风日下”唐折东等人,都是死于这位多指头陀的手上。
他们在死前,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当多指头陀是他们的好友。
——他们可以说就是因为这一点而死的。
多指头陀杀了这些本来谁也杀不了的人,当然得到不少权力,但却没有获得名气。
因为他不想太出名。
——太出名,就杀不了更出名的人。
——要成功地示死一个不易杀的人物,最好的方法,就是要他完全不提防自己。
所以他才能在今天以一种攻其无备的手段,暗杀王小石!
所以他才能使天衣居士以一种感激的心情,给他诓去送死!
所以他才能以一种好人的姿态,却做尽了恶事!
所以他现在才能出其不意地制杀王小石!
——虽然黄昏、钟午这人并不够精明,反应迟钝,真以为他窝里反,但这也无妨,反而能逼出他为王小石倒戈龙八的实感来!
他这一击,“多罗叶指”功和“拈花指”劲浑然运聚,对擒王小石已志在必得!
佛家功夫,已给他练成了厦功杀法。
他惯于狙杀。
对于暗杀,他已经验丰富,且习以为常。
他能整治掉王小石的师父,就一定收拾得了王小石。
他自知一定能得手。
——因为王小石意料不到他的暗算,正聚精会神对付身前的敌人。
然而真正的敌人就在他的身边。
——对英雄而言,最可怕的敌人,永远不是在他身前。
再勇武的人,只要先挨了七刀八刀,武功再高只怕也比不上一个平常人了。
高手交手,只争刹那,只差毫厘,像多指头陀这样的好手,只要他出手在先,而对手又不加以防范,那么,就算是高手如萧秋水、李沉舟、燕狂徒、朱大天王再生,只怕也得吃亏当堂。
多指头陀可不只要王小石吃亏:
他要擒住他,成为自己的功勋,或者杀了他,成为自己成功的垫石。
他有多年和多次的狙击经验:
到这地步,他已可判定——王小石完了!
因为他的立意已生,不管是杀是抓,只要指劲一旦发出去,就先毁了王小石的功力、筋脉,就算蔡京留着他的狗命,他也永远失去了武功,成了废人,再也不能向自己报仇。
那么,他就可以安枕无优了。
这一击,他势所必成。
所以,他失败了。
他的指劲一发,龙八那张不怒而威的紫膛脸,终于笑逐颜开。
他上次给傅宗书当作是试验,曾在王小石手上吃了个大亏,但他当着傅相面前不敢发作,惟有忍气吞声,但那一遭一连吃了王小石三枚石子,到现在额上还留下个痕印,他自认奇耻大辱,而且在相学上,印堂见破,对官运必有阻碍,对权力求之若渴的龙八,自然在心里也留下了个永不磨灭的仇忿。
他简直恨死了王小石。
当年,蔡京有意收买招揽“金风细雨楼”的新锐,伺机篡夺素不肯听命于他的苏梦枕手上大权,龙八就力主择白愁飞而弃王小石。
然而,蔡京愈见龙八憎恶王小石,就愈想重用王小石,井用他来牵制野心大志气高的白愁飞:结果损兵折将——傅宗书死,但这时蔡京也没亏蚀,反正他要重掌相权,正好利用王小石替他清除障碍。
真正恨透了王小石的,反而是龙八。
所以当白愁飞绑架了王小石的家人,用来日后万一之时可以威胁王小石,龙八就自告奋勇,表示扣押人质于“深记洞窟”(这洞窟本来就是用来扣押反对相韦的重犯逆囚的),是最安全而又稳实的方式。
白愁飞当然也很赞同,人质放在楼子里,总有王小石的好细和苏梦枕的旧部,不太稳当,也总不能放在蔡京势力范围之内。要全城戍卫不敢胡乱搜寻而又掌有军队与绿林势力的,当然是龙八大爷府邸“八爷庄”内那一处关“死囚逆犯”的最好的所在了。
于是王天六和王紫萍便给押来了此处。
这一天终于来了!
王小石出现了!
恰好多指头陀也在。
他深知多指头陀机变百出,诡诈过人,所以仙在语言上也故意顺着多指头陀的势、目的无非是为了成全多指头陀,一举格杀(或擒住制伏)王小石!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看到多指头陀已完全取得了王小石的信任,毫无疑问的,王小石在多指头陀这样老好巨猾的老狐狸手下,是必败无疑的。
可是,他失望了。
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多指头陀是先行揽住王小石的肩膊,然后才暗施指劲的。
变化就在多指头陀正待发劲、但劲道犹未及王小石要害之际!
王小石也没抵抗、挣扎,甚至也没有企图挣月兑出多指头陀的掌握,却反而是握住多指揽他的手,全力往前一冲。
冲向龙八。
天下间没有一种打斗是这样子打法的。
没有动手。
只冲。
——而且是带动一个正向自己动手的人在另一个大敌身前直冲。
这一来,多指头陀全神贯注在指劲上,不留意王小石会这么一冲,第一个反应就是更加箍实王小石的肩膀,生怕给他挣月兑掌握,他的手臂当然不能月兑离自己的身子,是以,脚步也就完全给对方带动了。
叶博识和张初放两人武功虽高,但他们都不明白多指头陀的用意,一时间搞不清这两个一齐冲来的人之意图,所以在这刹那间也不知该出手好还是不出手的好。
反而是钟午和黄昏,认定多指头陀是叛徒,以为他要联同王小石对龙八不利,所以立即双手出了手。
他们一个使“太阳钻”。
一个用“落日杵”。
一钻一杵,尽在多指头陀身上招呼。
多指忙着要飞腿踢杵擂钻击,身形更无法把持得稳,转眼已冲到龙八跟前。
龙八因曾在王小石手上吃过亏,一见王小石又迫了近来,自是唬了个魂飞魄散,心惊胆战,为了自己的安全、性命,这下他可不管什么敌人、朋友,大喝一声,双臂一分,魁星踢斗,左拳右掌,反攻了过去!
这一下,王小石一拧,正好把多指头陀的身形,带向龙八的掌劲拳风去!
多指头陀在仓促间已不容思虑:龙八亦非等闲之辈,他的铁拳神掌是决熬不下来的。
此际,他只有一个应变的办法。
那就是把先要对付王小石的指劲。全向龙八发了出去!
龙八和多指头陀,就这样互拼了一招,交手四种功力。
同在此刹,一道剑光,带着三分惊艳、三分潇洒、六分惆怅和一分不可一世的掠起。
另外还有一道斜斜的刀光。
像一道艳亮的流星,惋惜一次美丽的失足。
剑光。
还血光。
王小石以他的机警,使这一场暗袭、狙杀的结果改写。
六三:机件
在多指头陀和龙八不得已各尽平生之力互拼之际,王小石才发出他的“隔空相思刀”
和“凌空销魂剑”,无疑是使人无法招架、无以闪躲、无可退避的。
王小石巧妙地把住了交手的契机,使多指头陀、龙八两大高手,反而成了他的机件,而他本身才是机纽和机枢。
不过,就算在这样不利的环境下,这样恶劣的变化中,多指头陀和龙八依然能保住性命。
只不过,龙八血流披脸,捂鼻面退,多指头陀忽笑了两声,喀的一声,一根手指忽然断落,身上也冒出了血泉,他这下才兀然笑不出来。
变作了喉头上喀的一声。
叶博识和张初放两人马上长身而出,及时迎战王小石。
至于黄昏、钟午二人,反应太钝,一时还真不知此际是中午还是黄昏了。
王小石一招得手,多指头陀和龙八太爷一齐负伤。
多指头陀血流如注,他着刀的身子仍在旋转着,但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一指发了出去!
指戳孙鱼背门!
孙鱼犯了什么事?
他为什么要在负伤之后,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孙鱼?
孙鱼是个机警的人。
极机灵。
自从他跨进了龙八大爷的地盘里,他一直都没有放松过戒心与警惕。
刚才他一直没有出于,那是因为:有多指头陀这样的高手在,已根本轮不到他出手。
所以他只观察。
由于是他通风报讯,以致龙八率众一起到“深记洞窟”来看个究竟,他很清楚多指头陀是事先已知道龙八把王小石家人囚在这儿的。
所以,多指头陀要与王小石同一阵线、定必是一种作态,这点他十分明白。
他以为王小石要遭殃了。
没料,局势却有此突变:王小石利用多指头陀对他攻击的刹那——大家都以稳操胜而疏于防守、王小石攫着这时机连伤两名重大敌手!
孙鱼心中自是震讶——
饶他聪明过鬼,但仍料不到的是:
多指头陀竟会在此时向他狙袭!
孙鱼的反应是绝顶的快。
他一乍闻指风,立即往前一掠。
可惜他的武功不是绝顶的高。
多指一指没戳中,但中指突然长了一寸余,指尖还是弹中了他的背门!
孙鱼大吼一声,疾吐出一口血箭,脚步已跄踉,一脸恨色,捂胸嘶叱。
“为什么……!?”
多指头陀这才去捂他身上的伤口。
说也奇怪,他的手指按到哪儿,那处的伤口立即奇迹般止了血。
多指头陀一面为自己封穴止血,一面满意他说:“他是内奸。”
叶博识一愣:“内奸?”
张初放提醒道:“——他不是白楼主派来的吗?”
多指头陀虽受伤,但毕竟他也重创了一名“叛徒”,总算没抢着金子也捞得了一把沙子,比旁人是好多了。“不是他引咱们来,王小石根本就下会找到这儿!要不是他暗中保警,小王八蛋决不知洒家要对付他!他一定是内奸,不先伤他,给他和小王八蛋联手还得了!”
他宣判。
并在严重负伤后还如此精明,这般狡诈。
王小石即道:“他不是跟我一伙的。”
多指头陀马上说:“你为他辩护:还不是同党?谁信!你们在楼子里的渊源可深呢,别以为洒家不知道!”
孙鱼脸色苦惨,吃力地向王小石道:“你不必为我说话——你知道的,这时候,愈说,愈糟,越黑……”
王小石了解地点点头。
歉然。
多指头陀惨笑道:“不是他通知你,你怎么知道我要对付你?嘿!
说什么我都是你师父的至交!”
王小石道:“你错看我师父了,他一早知道你是蔡京派去的人,才会坦然接受你的接济。”
“什……什么!?”
“就是因为你花的是蔡京的银子,所以,你给他的财帛,他用来建白须园,养珍禽异兽,赈灾救难,用得一点也不歉愧。正因为你是蔡京派去的人,所以他才暗自留心,跟你相处如常,看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胡……胡说!他要是知道,又为什么不拆穿!?
“但他当你是朋友,不当面拆穿,是给你面子,希望你终有一日,自行悔改。可惜……”
“他……他真知道了,为何又会听了我的活,就赴京城找元十三限的晦气,终于死在驿途!?”
“因为你虽然旨在煽动,但说的确是买情。可不是吗?纵不管你如何添加枝节,夸张断章,但元十三限杀了天衣有缝,是一个事实。师父有意志去助诸葛师叔,有心铲除当朝权奸,都是自愿的。没你的话,他也必赴此行,他不是中了你的计才去,而是利用你的将计就计,引元十三限出京——可惜,元师叔也太了解师父的性情了,终究还是得在老林寺拼了那一场!”
“什……么!这……不可能……!?”
一旦得悉自己最得意的设计,原来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多指头陀简直无法面对这残酷的事实。
“如果不是他一早就警告了我,又在他取道甜山前先留下指示白须园,说不定,今天我就不会对你这般提防了。”王小石道:“那么,现在疯血负伤。甚至已躺在地上的,当然是我了。”
这时,钟午、黄昏正忙护着龙八,跟他止血,另外发出讯号,负责戍卫的“明月钹”
利明已率庄内高手团团包围住王小石一干人,弯弓搭箭,拔刀挺枪,看样子是必杀王小石。
——“太阳钻”钟午、“落日杵”黄昏、“明月钹”利明以及“白热枪”吴夜四人,原就是龙八麾下的“三征四棋,七大高手”。
龙八乃是因慕“三正四奇”的威名,很希望自己手上真有这等绝世人物,于是设法招募重金聘了一些高手入门来效命于他。这四人连同“大开神鞭”司徒残、“大盖金鞭”
司马废、“开盖神君”司空残废,合称“三正四奇”,——后生怕名大于实,加上又怕权位比自己更高的人所嫉,是以用谐音,成了“三征”、“四棋”:三征,是三名随他东征西伐的悍将,便是司马、马空、司徒三师兄弟;“四棋”则是他手下四子俱能独当一面的“棋子”,就是吴、利、钟、黄四人。
单凭这四人,恐怕还奈何不了王小石。
可是王小石没有把握。
——他自己要冲杀出去,这一点并不难,但要父亲、姊姊也能安全杀出重围,恐怕就极不易了。
何况自己身陷八爷庄,对方人多势众,一旦箭矢、暗器齐发,也的确难保全身。
他原想一举乘胜胁持着龙八,杀了多指头陀。
不过多指的武功和反应,都比他估计中更高。
他将计就计,利用多指头陀对自己暗算之际反过来一口气突袭龙八和多指,但龙八武功本就相当强,而多指头陀暗算惯了人,他无时无刻不设想自己若有一日遭人暗猝时的即时反应,所以居然能及时躲开王小石要命的攻击,只断了指、负了伤。
王小石还待追击,但张初放和叶博识已拦截住了他。
投鼠忌器。
战斗一触即发。
只要一个命令。
龙八气急败坏,又痛又怒,他二战王小石,均遭败北:二遇王小石,都吃大亏,心中忿怒,可想而知,于是跺足大呼:
“杀!快给我杀了他!杀光他们!”
王小石立刻发现自己陷入苦战之中。
敌人多并不可怕,敌手高强才可怕。
敌手高强也不是最可怕,自己要保护的人、兼顾的事太多才可怕。
敌人要是冲杀过来,他大可杀一儆百,可是敌人多用飞矢、暗器,而且尽向王天六、王紫萍身上招呼。
梁阿牛与蔡追猫当然也拼力维护。
——可是两人都长于轻功,不是擅于接暗器的手法。
何况他们一人背住另一人,劲功也已大打折扣。
王小石的武功最高,但他除了要尽力匡护父亲、姊姊之外,还得分神照顾蔡追猫、梁阿牛:更得要分心保护另一个人:
孙鱼!
他们已认定孙鱼是敌人、内奸!
他们把孙鱼当作敌人格杀!
如果他舍弃孙鱼不理,他就必死无疑!
孙鱼受伤甚重。
——多指头陀负伤后的一指,依然杀伤力奇大,要是他未伤在先……
王小石开始也没料到:攻击除了向他们,也针对孙鱼。
攻势那么剧烈,那般“有杀错,不放过”,要是他不出手救,孙鱼就必惨死当堂。
可是,若他腾出援手,自身的困厄,可就更困逼了。
形势险恶,已不容他多加思虑。
他非但出手护住自己利亲人、战友,连这个以前的手下现在的敌人,也,一并出手相救。
但他只是一个人,怎么顾得了四面八方的敌人和要害!
孙鱼伤了几处。
他身上也溅了血——自己和敌人的都有。
他仍尽量克制自己,能不杀人的,就不杀。
为了方便照应,他竟不惜背着孙鱼作战。他这样做,无疑是把背门全卖给了孙鱼。
但他毫不犹豫就这样地做了。
就在这时,一名绰枪大汉,疾掠而入。
凡他过处,守窟弟兄无人拦阻,反而让出一条路来。
这当然是“自己人”。
而且还是位份相当高的“自己人”。
果然,这人在龙八耳畔低语了几句,龙八脸色,一时阴沉不定。
只见他气忿难平地顿足哼道:“好,好,好!果然是跟四大名捕有勾结,约好了来这儿搞乱的!”
然后他忽然下了一道令:
“散开,护着我,由他们去吧!”
六四:机翼
“由他们去吧!”这是龙八手下巴不得听到的一句话。
有这道命令。他们就可以下需要拼命的。
他们都听过王小石的威名,更何况就在刚才,王小石一出手已伤了他们的主人和相爷手下的一大高手了。
他们当然不以为自己有比多指头陀更厉害的武功。
所以他们停手得比下令他们动手时还快。
王小石似并不意外。
他示意梁阿牛和蔡追猫护看王天六、王紫萍、孙鱼离开。
梁阿牛对孙鱼也同在受保护之列,很是“不以为然”。
王小石用眼色示意坚持。
梁阿午不敢违抗,虽然他甚厌恶孙鱼这个人、这种人!
多捐头陀不忘炫示自己遭受挫败后的功劳:“还说不是他召来的,你们看王小石这般护着他,分明是内奸!好在给洒家一指戳穿!”
王小石道:“他不像你。他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多指头陀道:“你会为一个跟你全无关系的人拼命,挨刀子流血汗吗!你救的也不过是你亲人,孙鱼会是你的对头?哈!哈哈!”
王小石知道解说无益,道:“你们囚禁我家人的事,我问清楚,要是曾遭你们施虐,这事还没了!”
龙八气吁吁地道:“王小石,小王八蛋,我放你一马,饶你们不杀,你还敢这般放肆!”
王小石脸色一整,酷然道:“是你放我?还是被迫放人自保?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件事不管是谁主使的,你告诉他,我不会放过他!”
龙八气得一张脸又蓝又紫,只跳着脚尖戟指说:“你……你……
你——!”
“你”得了几声,王小石已押后冲出了“八爷庄”。
王小石这头才离开,多指头陀那头便低声问龙八:“发生了什么事?”
他当然知道龙八是不会轻易放过王小石的。
他自然想到龙八的决定是在被迫的情形下作出的。
“吴夜把守外面,发现四大名捕中的冷血、铁手已包围了这儿,手上拿着刑部搜查令,要入屋提讯江湖人物王小石、梁阿牛、蔡追猫,并搜索失踪良民王天六、王紫萍,说明要他们现身交差,吴夜先把他们稳住,进来通传。”龙八悻悻然地道:“如果我们再打下去,非但收拾不了王小石,可能还把四大名捕引入家里来,那时逐之不去,尾甩不掉,还发现其他相爷交待呆在这儿的钦犯,那就大事不妙了,不如这次就让他们走了算了。”
多指头陀哼嘿道:“王小石果与四只鹰爪子串通好了的。”
龙八铁着脸,一面忍痛、一面怒道:“咱们这次大意失掉了白楼主的人质,却是怎么交差是好?”
多指头陀仍念念不忘自己那一“功”:“都是他信错了人嘛!谁教他有个心月复出卖他!这教人怎么防嘛!他错在先,不干咱们的事。”
龙八哼道:“说的也是。先给他一个反噬,是他手上的人搞得咱们乱了阵脚,鸡犬不宁,怨不得咱们丢了人犯。”
“不过,”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此事不得张扬出来,而且,待会儿的贵宾,得要精密布署,否则,再要发生这种事,咱们有三千个脑袋瓜子,也得给摘下来当球踢呢!”
钟午替他伤处涂上金刨药,一阵痛入心脾,龙八强忍住惨嚎,保住了自己的颜面,却在包扎好了之后一拳把无辜的钟午打得飞跌出去。
这时,王小石已到龙八大爷的“八爷庄”外,铁手、冷血等会上,大家会竟点头,(铁手手上,还稳立着一只鸟,正是“乖乖”,也向王小石擦翼磨咀,算是跟他招呼。)
又在神侯府走去,在痛苦街口,又会上了追命和“老天爷”何小河,“目为之盲”梁色。
——梁色假扮王天六、何小河扮作王紫萍,由追命挟着他们故意逗引自愁飞,果然使他沉不住气,派人过来查探是否人质已然走月兑,王小石橱尾追踪,果然救出了老爹和姊姊。
这是无情和玉小石之计。
——但至少还得需要最少五名轻功绝佳的人!
他们虽然设计了这个:“机会”,但这“机会”一定要有“翅膀”,始得进行。
这“翅膀”就是要几个轻功好的人才能办。
白愁飞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的轻功极高,幸好他轻功再高,也断高不过追命。
故意显示已救出人质引白愁飞穷追使之沉不住气的主力、就由追命去担当。
冒充王天六、王紫萍的人轻身功夫也要好——至少,不能给白愁飞追上,而且,又得要假装完全给追命挟行但又不能真的拖累了追命的身法才能称职。
幸好梁色是“太平门”的人,他半路改拜叶枯发门下。“太平门”一向善于轻功,不管逃跑还是逃亡,都是他们的专职、擅长。
问小河亦长于轻功提纵术。她出身青楼,又当过戏子,这等半唱戏半轻身的事,她也游刃有余。
另外两名轻功高手,是协助王小石去追踪孙鱼。
——要不给孙鱼发现,且两王小石潜入敌方重地,轻功不好是绝不能胜任的。
梁阿牛外号“用手走路”——用手走路都比别人快,当然在轻身功夫上有相当造诣了。
蔡追猫在“发党”中十分胆怯,别无所长,但从小就是喜欢追猫赶狗抓耗子,所以身法十分要得,有事之际,大祸临头,他跑起来也比人快,原先他的名罕为“建祥”,后大家只称他为“追猫”,这当然名实相符。
这些人都是这次“机会”中的“翼”:有了他们,人质就插翅可飞了。
大家聚合在一起,都很庆幸,这次行动十分成功。
王小石这才垂泪叩见王天六,又向王紫萍拥泣不已,嘘寒问暖,请安求责。
王紫萍笑淬他道:“我还以为你会变了样,见面冷得僵尸也似的,发达了认不得老爹老姊了。”
王小石这才说出他的苦衷原由:
“我一见你们,心头狂喜,心都碎了,但大敌当前,乱不得,要专神以对,才能把亲人救出生天。我是强制着不蛮色不心乱,其实心可慌,手可不软呢。我见爹爹、姊妹,宛似再世为人,却迄今未叩安问好,简直禽兽不如,请爹爹责打吧!”
王天六听得明白一半、不明白一半,反正他无所谓,只知儿子连名动天下的四大名捕也有这般交情,他已很开心,只说:“现在没事就好了。我还以为你大逆不道呢。要是你不孝不忠,把我这老骨头救出来了,也只眼冤!”
王紫萍却已跟何小河、蔡追猫、梁阿斗这干人打成一片,三姑她们的六婆,四处进行八挂了。
王小石进而拜谢追命、铁手、冷血的大恩。
追命引发白愁飞的错误举措,自是功不可没,但铁手、冷血及时取得搜查令脾,包围八爷压,一旦接到了哥“乖乖”报讯,即摆出不惜与龙八系统决一死战的姿态,是王小石和他的亲友安全离开“八爷庄”的重大关键。
三捕都认为:为所当为,不必挂齿,只惜听得“深记洞窟”内还囚着一群可能是仁人志士的受屈蒙冤犯人,很希望有日能拯救这些可怜的人。
王小石却觉得自己欠了一个大大的:情。
他希望来日有报答的机会。
三个捕头都说这只是秉公行事,谈答谢反而把他们给小觑了。
王小石却问起何以下见无情出现——此计无情是策划者,他虽行动不便,不能出面,但实居首功。
追命只说:“大师兄去处理一些重要的突发事情,所以赶不过来,但他已知悉令尊、令姊平安,也十分作喜。”
王小石听出了一点蹊跷,双眉一轩:“却不知大捕头办的是什么事?可用得着在下之处?”
冷血剑眉一剔:“大师兄的事,恐怕还是为了你而办的。”
王小石诧然:“却不知是什么事?”
铁手谈谈截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出了一点乱子。”
——连四大名捕之首无情都得惊动了的“一点乱子”,恐怕就算是“一点”也是一个好大好大的“点”了。
“那是什么乱子?”王小石立时敏感起来了,“是不是跟我有关系?”
追命、铁手对望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冷血道:“关系,是有一点。”
“什么事?”王小石紧张了起来,他觉得气氛很有点不寻常。“到底是什么事,恳请相告,要是小石行为有什么偏差,情愿请罚。”
铁手点点头,望向追命。
追命咳一声,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上面压了一粒榴莲。
铁手干咳了一声,说:“那不是你的错,只是……只是,你有两位弟兄,一时冲动,做了一些惹了点麻烦的事……”
王小石宛如坠人五里雾中,“——两位兄弟?麻烦事?什么回事?”
冷血道:“是唐宝牛和方限少去暗示一个人——”
他顿了顿,正要直把话说到底。
追命却阻截道:“四师弟,这事体事关重大,还是等大师兄回来再行定夺吧一说不定,一切只是空穴来风呢。”
王小石看出了他们的神情。
一向办大案气定神闲,干大事指挥若定的三名捕头,都脸有忧鱼,甚为不安,甚至浮躁紧张——到底唐、方二人惹了些什么不得了的事!?
六五:机敏
在这段王小石等人跟踪孙鱼——进入深记洞窟与龙八、多指头陀对垒的时间内,温柔那边也发生了不少事。
初时只是一点点的“小事”。
后来是很大很大的“事儿”。
这件事的起因很简单:
温柔下了一个决定。
决定去找白愁飞:
她要找白愁飞理论:
——问白愁飞为啥要杀害她的师兄苏梦枕!?
——问问白愁飞为何要不断地迫害王小石!?
——问一问白愁飞为何变得这么坏!?
——她要问清楚自愁飞为什么要叫手下胁持自己做人质!?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心事、她的心意!?
其实,问心的那一句,一千个理由一百个原由也许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对温柔而言,还是最后那两个问题,两个问题合起来成了一个。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说不定,还有一个理由,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但这可能是比一切都更重要的理由:
他想见见白愁飞。
她好久汲真正跟他聊过天、谈过话、打过架了。
——在王小石和白愁飞分遭扬镳后,两造人马相互对垒,以致他这么一个女孩子,变成非要有立场不可,变得也成了一方人马,同时变作另一方面的敌人。
她开始时觉得很好玩。
后来玩着玩着也就闷了。
到最后简直觉得莫名其妙,而且一点也不好玩了。
她可不管了。
她要见白愁飞。
她要见他。
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家,要见白愁飞,是须要理由的。
所以,她制造了许多理由。
人类是把一切的事——包括合理的和下合理的——都能找得出理由的动物。
且不管是不是真的合理。
何况是温柔!
———个女从要见一个男子,总可以制造出千百个理由。
更何况是温柔那样的女子。
她从“万宝阁”回到“象鼻塔”,发现比较常混在一起的唐宝牛和方恨少“不见了”,她心里恨恨地想,敢情又是去跟王小石闯荡江湖、扬名立方去了,却就是没本姑娘的份儿!
她恨恨地想,结果越想越恨!
她觉得自己莫明其妙的就跟了白愁飞、王小石入京师,莫明其妙的就因为师兄是苏梦枕就成了“金风细雨楼”里比杨无邪身份都高一点的“女流氓”,然后又莫明其妙的入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盟的决战里,更莫名其妙地坠人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的斗争中。之后,王小石被迫远走他方,她无所事事的,有等没等地就等了个三、五年(女孩儿家有多少个三五年!?),接着下来,苏梦杭因不欲她多接近白愁飞,因而要她回去洛阳,不然就返小寒山去重投师父门下,而白愁飞只忙着招兵买马,布署大业,根本就没心机理睬她,到头来她两看都不愿去(她好不容易才出得了来,一口去,岂下又是给关在笼里了!?)反而跟唐宝牛、方限少等人,疯呀疯的,跟“七大寇”沈虎禅等人要武林中闯荡一番,又与张炭、朱大块儿这干“桃花社”的人,癫呀癫的,跟“七道旋风”又在江而上浪荡一番。这番回得了京师。苏师哥生死不明,白愁飞夏忙得神出鬼没。王小石却回来了!
但这块石头,毕竟也跟以往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呢?
她实在也不大说得上来。
——以前。王小石可以跟她一样疯、一样癫、一样的大疯大癫。
她和他随时可以爬上树上抓猴子,可以互吐苦水也可以互吐日水,可以在中秋点灯笼游行,可以在端午节比赛吃粽子,可以一起滚在床上学游泳,可以在醒看唐室牛背上划鸟龟和睦着打呼噜的朱大块儿脸上画向日葵。……
可是,这些,现近都渐渐“不可以”做了……
有一次,她邀王小石跟她一道去偷何小河的贴身灵符,在旁的唐七昧立即干咳了一声(奇怪,怎么这些人要说话前老是要干咳那么个三五声才开声!),道:“三哥,这样不大好吧?你是我们的领袖哪。”
另外一次,她的王小石去“十十殿”逛逛,可是张炭马上捏捏脸上的暗疮(真讨厌,他的疮子都快变成他的“独门暗器”了!),提醒道:
“王老大,这不大好,那儿是‘有桥集团王’的地盘呢。”
还有一次,她和王小石在河塘泼着水玩,未几,两人都身湿透了,王小石忽然停下来不泼了,只瞪着眼看看她,温柔越发越莫名其妙,催促道:“玩呀!怎么不玩了。”
王小石只说:“不,不好了。”不明白所以:“怎可以说不玩的,我要玩啊!”王小石忽然躬着身子,她好奇地走过去要看清楚,还以为他是给水蛇吮住了裤裆,王小石却急转过身去,脸红耳赤地叫道:“这不大好,不玩了不玩了。”……
——这不大好那不大好,什么都不大好,弄得她也不大好起来,什么都为能玩,玩不成?一总括而言,她觉得自己可真莫名其妙!
幸好她生性机敏。
——山不动,我动。
——路不走,我走。
王小石当了老大,他忙他的。可是今儿谁教白愁飞那不飞白不飞的小子惹着本姑娘了?他不来见我,我旦来找他晦气!
嘿嘿!
——说不定,本小姐还能为小石头对回个公道,还难保这一趟不把大师兄也掀出来呢!
男人的斗争里,不是把女人当作应该是站在自己一边或对立那一边的附庸,就是一种胜利品、安慰奖、牺牲者,她才不!
她要有自己的“事业”!
她要建立属于自己的功绩!
所以她要去找白愁飞!
是以她要独赴“金风细雨楼”!
——今日的“金风细雨楼”,已不是当日苏梦枕当政时的“金风细雨楼”。
今天的白愁飞,也不是当年的白愁飞了!
温柔呢?
——她还是昔时的温柔?
不管她仍是不是以前的温柔,但她心目中确有一个极为坚定的信念:
凭她的机敏,一定可以解决一切困难的事。
收拾一切麻烦的人物:
包括白愁飞。
六六:机灵
她回到“象鼻塔”。
她看到石缝里长出一朵花,开得不知为什么那么灿烂,那么的红。
她看了一会:觉得很寂寞,更下决心去找白愁飞,去金风细雨楼走一趟。
所以她离开了“象鼻塔”。
一朵花开和白愁飞,本来是全不相千的事。
但女孩儿家的心事,本来就不问原由的。她要是爱一个人,能因为是在这时候忽然遇上了他,或因为在这时候竟然了起来。
她因为一朵花寂寞的开谢、寂寞的灿烂寂寞的红,所以她更决意去找白愁飞——反正,不管有没有花开,她都会去找白愁飞就是了。
反正,张炭和蔡水择等人,也因而忙得一个头两个大三条尾巴长就是了。
王小石其实是个很有组织力的人。
他很喜欢玩。
很多人以为喜欢嬉戏的人一定没有组织力,其实这是误解。
游戏与组织两者并不违悻。
事实上,游戏更需要规则,仅从规则中求乐趣寻新意争取利,那就需要更高的自律和纪律。
王小石一面玩,因为他好玩,一面做事,因为他把工作当作是娱乐。他认为他自己做事是好玩的事。
他现在不止一个人在玩。
而是一干人。
一班志同道合的人。
所以她组织了“象鼻塔”,把许多人才、高手、志同道合者,聚合在一起一齐“玩”。
他的组织充满了生命力与奇趣,因而吸引精英新丁,但其实内里又结合紧密、纪律森严、严守规条、各有司职、互为奥援、呼应同息。
——一个好的游戏者,理应布置严密、训练有素,不管那场游戏是打球还是踢球、赌博或是其他,把游戏玩得好就是正经事儿。
大抵所谓大事也不过是一场认真的游戏。
这儿叙述的不是游戏。
而是组织。
王小石的组织,看似松散,实则严密。
——游戏,一般成人都下再玩了,其实那只不过是凡人而已,真正的大人物,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把儿童的“游戏”(或“梦想”)一直玩到老玩到死方休。
他的人不在。
但他的兄弟却在。
他的兄弟们轮流看守“象鼻塔”。
——他的那些兄弟,平时生活散漫,不听命于人,也“不务正业”,但却十分听玉小石的话,紧守岗位,不敢玩忽。
是日,戍守“象鼻塔”的,是“挫骨扬灰”何择钟、“神偷得法”张炭、“火孩儿”
蔡水择、“前途无亮”吴谅等四人轮流上班,另外还有几名“梦党温宅”的弟子,其中包括了夏寻石、商生石、秦送石等。
何择钟是“发党花府”的人,他面对那么多“梦党温宅”的“冤家”(“发梦二党”
虽为一家子的人,但因而党魁口心不和,温梦成和花枯发时常争执、对垒不休,他的弟子有的私交甚笃,有的互不容让,都养成了相互竞争的脾性,总要争一口气,不输于人,虽然,一旦遇敌,两党人马,又会捐弃成见,敌汽同仇,同声共气,联手应敌了。)。
是以更加不敢怠忽,所以他是第一个发现温柔打扮得漂漂亮亮正要出去的人。
所以他马上问:“温姑娘,你要到哪儿去?”
温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这口可也惊动了吴谅。
吴谅也是“发党花府”的子弟,但基于别的原因,他没有何择钟那种“输不得”的心理。他本来另有事在身,但因白愁飞和“金风细雨楼”的人忽在瓦子巷一带出没,王小石知人善任,深悉他善于应变,故也把他调来镇守“象鼻塔”总部。
他只问:“温姑娘不是刚刚才从外边回来吗?怎么又要出去了?”
温柔没耐烦地又腰道:“怎么?不给人出去吗?本小姐觉得闷,所以出去,不行吗?”
“为姑娘安全计,还是不要乱逛的好,”何择钟审慎他说:“温姑娘不是刚给人胁持了吗?不要又出什么事让我们补救抢救才好。”
何择钟是个武人。
而且是个不大懂得说话的武夫。
一句话,就看你会下会说,得到的结果不同意则完全两样:所以,没有令人不同意的话,只看你怎么说、是谁在说,然后才到那是什么话。
温柔脸都涨红了。
“我不管。”她执意道,“我要走了,本姑娘要是有事,死了也不用你来救。”
她这回更是气冲冲的了。
吴谅则在这时候又说了一句:“温姑娘命福两大,倒不担心灾劫死难,倒是我们这些无辜的要背黑锅当殃,温姑娘还是请回吧。你要买什么,吃的玩的,吩咐下来,我无有不办的。”
他的外号就叫“前途无亮”,真是名符其实,足可顾名思义。
温柔一听,脸都拉长了:“这不是囚禁么!跟给那大白菜关起来,可有什么两样。
姑娘就算不出门,也自有去处。”
但她居然不在外走了。
只走回塔里去。
气虎虎的。
吴谅、何择钟见温柔不出去了,都心中大定,但他们的扬声对话,也给刚回来的张炭听了一二,问:“什么事呀?”
何择钟说了。
他也不是好的转述者,所以该说的没说,不重要的倒是多说了几句,张炭初听没什么,但蔡水择也跟着回来了,一听,吃了一惊,问:
“她最后一句说什么?”
蔡水择因与张炭不睦,张炭始终不肯和他走在一道,王小石知悉他们之间有些误会,虽在甜山一役跟元十三限手下大将对垒时已消弭了一些,但仍未尽怀,所以故意安排二人在一起轮值当更,不过,两人依然各司其职,各吃其饭,说话也没相交谈,回来也一前一后的。
蔡水择这样一问,何择钟支吾半天,搔肋抓脑地只说出:
“……好像是说,谁关谁的……”
“她说……关起来谁都一样……”
“不不不。他说:死了也不用我来救。”
“——对!我记得了,她说不出门了——”
吴谅忍不住补充了“下文”:“温姑娘是说:她不出门也自有去处。”
“什么!?”蔡水择叫了起来,张炭这才听清楚,跺足道:“只怕她已出门了!”
两人立即施展轻功,赶上木塔,挨摊逐档地找,温柔都没有目在那儿,只曾经过。
张炭、蔡水择分头找了五、六层塔,都伊人沓然。
塔是圆形的,两人自走廊跑了一周,恰好遇上。
张炭喘气呼呼。
蔡水择鼻尖有汗。
两人看了看对方的尊容,都知道徒劳无功,只好挥汗。
这几天气候回光返用,年关将近,却不下雪,反而寒到极了熬出一种熬热来。
夕阳免费替大地万物镀上金红。
却瞥见木塔檐映照着橱树的绿叶。
叶掌更晁晃,无人影。
树后是红布街的围墙。
红布街遁向紫旗磨坊。
紫旗磨坊隔壁是黑衣染坊,另有路通向破权门。
黑衣染坊前就是蓝衫行。
蓝衫街尾就是半夜街。
蓝衫街也直通黄裤大道。
黄裤大遭贯通三合楼、瓦子巷、痛苦街,也穿过绿中街。
往绿中街直走,就是白帽路。
白帽路直登天泉山。
天泉山上,便是金风细雨楼。
张炭和蔡水择时望一跟,而人心中同时都无声他说了同一个意思。
所以两人都立时飞身下楼。
目标一样:
从红布衫街始,一路赶去白帽路。
而且还要快。
吴谅一见二人身影疾闪,鬼追神逐似的猛赶陪,他立即就向何择钟抛下了一句话:
“我限他们去看看,你先守在这儿。”
何择钟则莫明其妙,咕哝自语:
“……明明到他们换班的,都去躲懒不成?却是换我一人独守。”
世上有些事是天生的,需要天份。
——写作、演戏、歌唱,乃至几政,都得要有天份。努力可以有成绩,但难有大成。
有天份不努力则如火上浇水,但有天份而加上努力则似星火燎原。
——一个人机灵与否,多也是夭生的。
后天的训练,可以增加机警,但难以机灵。
或许,何择钟是个尽忠职守的人,可惜就不够机灵。
或者,这样也好,不够机灵的人,会多了许多危机,先了许多机会,但却少掉许多烦恼,省却许多自命不凡。
六七:机长
刚回到“白楼”的白愁飞,也刚刚发了一场脾气。
因为他刚才收到一个讯息:
不利于他的情息。
他在苦痛巷谈判之后,在痛苦街头,已下了一个命令:
“马上进行‘杀鸡行动’。”
——王小石既然不肯甘休,他就先把两件王小石亲人身上的“信物”割下来,交予他手,让他心痛如绞,投鼠忌器。
执行这项行动的是孙鱼一早安排下来的人:
万里望和陈皮。
问题就出在这两个人身上。
这两人已经回来,但却“残缺不全”。
——残缺不全的意思是:
陈皮几乎给人剥了一层皮。
万里望的皮还在,但脸孔肿得像只猪头,最严重的是眼,伤得就像枚炸开的软合桃,一双招子别说万里了,恐怕连自己的手指还看不见。
他们哭丧着脸向梁何报告。
梁何一看,知道“不可收拾”,所以要他们直接赶去向白愁飞那儿汇报:
——自己搞砸了的事,自己去背黑锅吧,免得楼主怪责下来、还要为这两个混帐担罪受过!
白愁飞一看这两个人的样子就冒火三千八百丈。
但他强忍住。
他要问清楚才发作。
——王小石重现京师之后,他的脾气好了很多,却也瘦了许多。
主要原因是:对头已重出江湖了,他要是对他的部属再不好下去,只怕很多“风雨楼”的弟子都会改投“象鼻塔”去,这一点,他可输不起。
不想输就要检点,收敛:
自制,还有自抑。
他瘦,就是因为忙。
他有很多事要做。
他已起步成功。
现在他想飞。
——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可是飞远比爬更快更高,他要不是忙着把武功练得更好一些把楼子里的事管得更严密一把各路人物关系弄得更左右逢源一些……那么,掉下来,弄个折翅断腿的,可不是玩的。
一个人要事事都管,而且样样都不放心,自然很容易便瘦下来了。
他很留意这个。
他觉得自己长胖一些,会比较福相,局面也会比较稳:不过,瘦的时候,杀气却比较大,权威也比较重。
对权杀威望,他还是十分注重的。
他答应过自己:尽量不对部下发脾气,也不敢太严厉,他可不想把自己的人全免费送到王小石麾下去。
不过这很难忍。
他喜欢奖赏有用的,帮得了他的部属,对不讨他欢心又做不来要事的手下,他恨不得全杀光了事。
尽管他心里是这样想,但怎么说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地任性妄为。
因为敌人正在等着他这样做。
所以,他当然懊恼,而且,今天他本来还最后约晤一人,却因事不能如期见面,他已甚不悦,但他还得平心静气,去听陈皮、万里望遭“殴打”的经过。
万里望和陈皮“领命”赴“八爷庄”,要取王天六利玉紫萍身上的一件“信物”。
——那“信物”是什么比较恰当呢?
“当然要王小石看了痛心疾首,五内如焚,但又不敢轻举妄动的最好。”万里望东张西望地走进了蓝衫街。“你说,该是什么好呢?手指?份量不够。胳膊?怕老的熬不起。女乃子,嘿,那可刺激了。不妨配上老的那许儿……”
蓝衫街很静。
——它本来就很热闹,不少汉子都来这儿喧嚷娘闹、喝酒聊天,不过,这时间他们各忙各的事,各干各的活。
在这儿出没的汉子,不是窟工就是瓦匠,不然就是磨坊、染坊、织坊、酒坊工人,所以也多穿粗布蓝衫——久而久之,这条街也自然叫做“蓝衫街”了。
“我总觉得这样不大好。”陈皮对这项任务本来就不喜欢——不派他去跟一流高手比拼,而遣他去折磨所崇仰的高手之亲友,这算什么使命!?“打就打,死就死,抓人家老爹老姊作甚?”
这时候,他们就发现街前出现一个人。
———个穿蓝杉的魁悟汉子。
这个人环臀而立,拦在街口,一点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以万里望的经验,只望一眼,就知道这人是冲着他们而来的。
他马上回望。
街尾也有一卜人,扬着白纸扇,穿着白色长袍,儒生打扮,一摇一晃仿佛在吟诗作对,施施然向他们走来。
——果然背月复皆敌!
他这回望向陈皮。
陈皮却根振奋。
——又可以决斗了!
这正合乎他的脾性!
——就算打败了,也总比去宰割无法反抗的老弱妇孺好!
看到陈皮这般反应,万里望一个头四个大:他只感叹为何“上头”派给他这样一个勇悍不要命的拍档!
——他不要命,自己可还要保住性命的!
来者一个渐渐行近,一个傲立不动。
白衣书生干咳一声,正待发话,那高大汉子忽打锣一般他说:
“我认得你们,你们今午暗算过我唐巨侠宝牛先师!”
那白衣书生在远远补了一句:“先师,通常是指死了的老师。”
那“巨人”忙纠正了一句:“不是先师,是上师,也是大师,更是至圣先师的那个师。”
陈皮冷涩地道:“你要干什么?”
唐宝牛正待说话,白衣书生忽地已绕到了他们身前、唐宝牛身边,用折扇一敲唐宝牛手背,叱道:“不是说好由我代言的吗?”
唐宝牛畦的一声揉着手,“给你去说,说老半天鸡下蛋还没到正文!”
“谁说的?”方恨少白了他一眼,很少男子生得那么白净漂亮、比美丽女子还秀气漂亮,“是我先发现他们匆匆经过的,敢情是又去干什么勾当!这机会是我发掘出来的,我是这机会的掌管,你只能跟着我发财,不可以僭越,知未!”
唐宝中只觉手背仍疼,啐道:“这算啥机会!只逮着两个下三滥!
让作当个‘机长’也不见得风光到武则天那儿去!”
这句话,本是要斥驳方恨少的,结果却触怒了陈皮。
六八:机身
陈皮立即拔剑。
万里望马上阻止。
他想透过“谈判”决事情——当没有较大胜算的时候。
“你们想干什么?”
“我要知道你们匆匆忙忙的要去干什么勾当?”
“我们干什么,关你屁事?”
“我的屁当然不关你事,可是,你们说什么砍臀断指的残暴事儿,我却听了几句,你们要什么?到底要害谁?”
“……又不是杀你害你,你老娘又不在我手里,你挑什么梁子!”
“好,那咱们就放手打一场,我们输了任由你。你们败了,就押去见四大名捕,好好审一审,要不然,给我实话实说!”
“这——”
万里望还待说下去。
可是却没有机会。
“好!”
只那么一句,已拔剑在手的陈皮已出剑刺敌!
战斗于是开始……
战斗于焉结束。
“新月剑”陈皮拼的是宝牛。
——他净选大的啃。
可是唐宝牛身上纵然伤痕累累,但也决不好啃。
唐宝牛跟他对敌,一反常态。
他只守不攻。
他闪开了陈皮的第一剑。
也躲过了陈皮第二剑。
又险险避过了陈皮第三剑。
更在千钧一发间格开了陈皮第四剑。
再在险过剃头的情形下让开了陈皮的第五剑。
可是,第六剑又刺了过来。
唐宝牛退无可退。
避无可避。
他突然大喝了一声。
喝声来自他口里,但声音却自陈皮背后炸起。
陈皮马上分心。
分神。
他回身。
回首。
唐宝牛就在这一刹间出拳。
——出拳,不是打向陈皮,而是宜擂向陈皮手上的剑锋去。
剑锋折。
剑断。
一寸一寸地断。
一下子,就折裂到剑锷上去。
剑锷也为之碎裂。
拳已直接打在陈皮虎口上。
虎口迸裂。
腕月兑臼。
臂折。
拳眼已到了陈皮的胸口。
陡然停住。
——没打下去。
这一拳要真的打下去,只怕陈皮就得变成一块人皮了。
陈皮颓然闭目。
唐宝牛缓缓收拳,鼻子翘得老高。
陈皮在这时候,对鼻孔朝天的敌手,大可有七种方式反攻、十一种方法挣出死角。
但他没那样做。
因为他败了。
败了就是败了。
——愿赌服输。
——要打认败。
他是光明正大地败了。
——只要败得心服口眼,他就一定服输。
因为他是“新月剑”陈皮,不是赖皮,也不是泼皮。
——一个自重的人不耍赖。
怕失败的人永不成功。
不怕失败的人就算失败了也是另一种成功。
万里望和方恨少的战斗却刚好相反:
不是方恨少败了,而是万里望打从一开始就跑。
他一面飞舞铁莲花,务求把敌人逼得不敢近身,让他可以逃路就好。
——既然一百个男人里,顶多只有一个算得上是条好汉的,能当上条汉子他已算心满意足,但万一当名汉子要付出太大的代价时,他当只耗子也不致自形鄙陋。
他的铁莲花旋舞劲密,能攻能守,给铁莲花砸着哪儿就砸成一朵大血花,就算给锋锐的铁索捺着,也必皮开肉绽、刮骨钻髓。当世之中,铁莲花旋得最好的,万里望至少可名列三名之内。
他舞起铁瑾花来,就像方圆丈八之内,生开了百朵铁莲花。
只不过,无论他旋舞运使得多快多劲,漫天都是花影,但仍然是有空缺的。
只要有一丝空隙(甚至那还不需要是个破绽)方恨少就可以了。
至少,他的轻功就可以办到了。
——“白驹过隙”身法,是讲求小巧灵动机变的轻功提纵术中之最。
最什么?
——最快。
——最巧。
——最妙。
——甚至也最令人不可思议、束手无策。
万里望把铁莲花舞得正起劲,逃跑之意最是浓烈之际,突然,人影一闪,方恨少那张清亮的脸,几乎是跟他脸贴脸、鼻触鼻、咀对咀地黏在一起。
他唬了一跳。
——那就像他自己的脐眼里忽然突出了一条蝎子尾巴一般不可思议。
就在这一刹瞬间,方恨少至少有十七、八种方法可以把他放倒。
因为他没学过。
他一样也使不出来。
因为他不会使。
——他一窜就窜入了万里望的死门去,可惜,他的武功却远不如他的轻功好。
所以他只能眼瞪瞪地瞪着万里望。
问题是:如果他不出手解决万里望,在这样极近的距离下,敌人就会反过来收拾他。
这一下,他好比只想调皮地逮着个机会,抓住机头机尾,威风那么一阵子,可是,却是整个人撞着了机身,机会大于他本身的实力,要是吃不下,只怕就兜不住了。
怎么办?
他只是在万里望的肚上吹了一口气。
然后他就说:“你完了。”
说了这句话,他干脆负手而立,好像当万里望是一个只死剩下一条鼻毛未死的活死人。
六九:机场
万里望完全无法置信。
——他不敢相信方恨少刚才什么也没做,却只在他脸上吹了一口气。
他也完全无法接受。
——给方恨少吹了一口气的他,居然就已“完了”!
他停下了铁莲花,吼道:“什么完了!?你才完了!”
“不,”方恨少冷静地道:“是你完了。”
“我完了!?”万里望咆哮道,“我随手就可杀了你!”
“你尽管杀杀看,”方恨少施施然地道,“你运功力看看,别说我事先没提醒你,嘿嘿,你忘了我姓什么了吧?”
“我怕你作甚?”万里望叫着,仿佛大声嚷嚷才能使他心情安定一些,“你又不姓唐,也不姓温。”
——武林中人都知道,蜀中唐门擅使暗器,老字号温家则善施毒,眼前这人既不姓唐与不姓温,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对对对。”方恨少笑道,“我不姓唐也不姓温。”
他这样说,万里望反而害怕了起来:“你是方……你姓方,你……
你……你……!”
他一连“你”了三次,才说得下去,“你是‘金字招牌’方家的什么人!?”
“‘金字招牌’方氏一族,气功和点穴手法独步天下,冠绝江湖,”方恨少几乎连眼也不看他,“你管我是谁!”
——金字招牌方氏一族,气功称雄武林,与唐门暗器、温家毒药、雷姓火器、蔡家兵器、梁氏轻功、班家妙手、何家怪招并称于世,他现在竟给这气功举世知名的小弟当面吹了一口“气”,他不登时气绝已算走运走到鼻头上了!
说起来,他现在的鼻头还真有些痒。
这时唐宝牛已制住了陈皮,这环境正好供他发作:
“你着了他的气功,这是最新最奇最绝的点穴手法,已无声无息地攻入了你的奇经百脉,你完了。你从长强穴至百会穴都为他一气攻破,人去楼空,黄鹤不复,你身在魂消,还不向我们求饶!?”
万里望颤声变脸:“你……你只吹……吹了我一口气,我就……
就……?”
方恨少仿佛为他叹了一口气,“大象无形,大道至简,这你都不懂。”
万里望脸色修变,方恨少又问:“你鼻子还痒不痒?”
万里望涎着脸道:“痒……痒……很痒……咱们无冤无仇不过有一点小小的误会,可否……告知在下解救之法……?”
“解救?”方恨少偏着头,一副心里盘算着要寄恩还是结怨的样子。
“是是是,高抬贵手,”万里望低声下气地哀求道,“放我一马。”
“解救的法子不是没有。……”
“公子请吩咐就是……只要能保全身,我来世做牛做马,必报此恩。”
方恨少看着他的鼻子,忽一皱眉,“嗯”了一声。
万里望心头一凛,忙凑上了鼻子,心神恍惚地说:“怎么了?没救了吗?”
方恨少叹了一声:“没救了。”他一拳就挥了去,同时再叹了一声道。
“蠢得无可救药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万里望早已在八步开外跌成了一个大大的仰八义。
万里望就跌在陈皮身边。
陈皮怒问:“你为什么要逃!?”
万里望捣着鼻子闷声道:“因为我不想像你那样给人逮起来。”
陈皮道:“你现在的下场岂不一样!逃不了反而落得个不敢一战的臭名!”
万里望鼻血长流,但反能忍痛反驳到底:“我是想杀出条血路召大队未教援你,谁说我逃!”
陈皮为之气结。
方恨少和唐宝牛却互相对望了一眼,方恨少说:“看来,这两人死都说成生的,黑都讲成自的,脾性倒似你!”
唐宝牛哼了一声,不说话,自顾自踱到蓝衫街转往黄裤大道的角落、然后,也紧抓住那一拳碎剑却已然红肿一大块的手,痛得蹲下了身子直跳了七八下,才徐徐立起,宛似个没事的人,悠悠破回蓝衫街来。
——这时,蓝衫街围观的人已经不少了,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细语,在讨论刚才那一场是私殴还是仇杀。
在大城市里,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有机会来临,都可以是时机出现的场地,当年,在苦水铺一处废墟里,就成了王小石、白愁飞初遇苏梦枕以致日后飞黄腾达的所在。
在大都会里,每一个所在,都有机会存身:每一个场合,都有卧虎藏龙的人物。是以,一旦发生事,大家都出来围观抢看,不仅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要知道生事的是些什么人!
唐宝牛再转过来的时候,地上已不见了万里望和陈皮。
“你放了他们!?”
唐宝牛这可要兴问罪之师了。
“不然怎样?”方恨少反问:“你要养他们一辈子?”
“我可有东西要问他们呢,你却放了!”
“你要问什么?”
“关你屁事!”
“且说来我听听,别出口不雅嘛。”
“他们鬼鬼祟祟的,要上哪儿去?害什么人?”
“我问了,他们都不肯说。”
“那你就这么成了!?”
“不然怎样?众目民腰、妇孺小孩都在,难道你严刑迫打么?这种下三滥的事,连何小河都不愿行之,你这莽夫也不敢公然行之吧?更何况我这饱读诗书的斯文人呢!而且我已另有所得。”
“嘿,我这才一转背、去看敌方可有援手,你却去当了个大好人!”
方恨少舒臂揽着高他一个头的唐宝牛,微笑低声道:“是是是……你别死挥啦,你因手伤痛出来的眼泪,还留在眼角呢。大家心照,互不踢爆。嘻嘻。”
唐宝牛忙揩去泪痕。
方恨少见他手忙脚乱似的,忙安慰他道:“这两个不经打的东西,能干出些什么事体来?都只不过是白愁飞派出来的小喽罗而已,不过,手上倒有两件好玩东西,”
——假使,方恨少真的能够从已落在他们手上的陈皮和万里望问出个事由来,至少,就会知道王小石的亲人给囚在“八爷庄”,如果他和唐宝牛能先一步抢救,攻入“八爷庄”,至少,他们已做了一件确是比王小石和四大名捕都快了一步的大事。
人,本来就容易把机会轻轻放过的。
因为机会来临的时侯,总难分清好坏、轻重、大小的。
而人只要看不清楚自己就同样的分辨不出机会来。
——不过、有时候,得和失是很难判定的:你失去了这机会,可能因而得到另一个更好的机会,而得到了这好机会其实是失去了另一个大好机会。
“你别锰憎,”方恨少倒跟唐宝牛兴致勃勃他说:“这两人倒提醒了我,我们有更重大的事要干!”
“更重大的事?”
唐宝牛对方恨少的话一向将信将疑。
“对,比打倒不飞不自还要重大十倍、百倍的事。”然后他以一副上将军重托于副将的眼神和口吻问:“这样子的大事,你,承担的来吗?”
“天!有这样子的大事?”唐宝牛兴奋得淌出了口水,“没有我唐宝牛,能成事么!”
“对对对,没有唐巨侠,不能成大事,”方恨少又搂着这“巨人”的肩膀呵呵笑道: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然后他用力一拍唐宝牛肩膊,豪气地道:“咱们干大事会!”
总算,这些无头无尾的对话,在场围观这两名疯疯癫癫的途人与蓝衫汉里,却有一名听得懂。
七十:机能
陈皮和万里望虽是折在唐宝牛和方恨少手里,可是他们身上主要的伤,却不是方恨少和唐宝牛下的手。
而是龙八大爷的人手。
原因非常简单:
万里望和陈皮经此一役,自然不敢直接赶去“八爷庄”,也无面目返“风雨楼”履命,只好曲曲折折兜兜转转地绕路赶去龙八府哪的后院,直扑“深记侗窟”。
却是这样一再耽搁,王小石等已先行一步,救出家人。
这时龙八和多指头陀,都负了伤,都忿忿不平,迁怒于孙鱼带强敌来犯,并忙着布署晚间接待“贵宾”的事,与相府的高手紧密联系,却听又有两名脸青鼻肿的自称为白愁飞手下的人正门不入、自后门混进来,只听利明走根:“他们确定是白楼主手下,但却连令牌都没带在身上!”龙八一怒之下,也不问明究竟,只下令:
“给我棒打出去!”
这一来,合当陈皮、万里望遭殃。
动手的是钟午、利明、黄昏和吴谅,当真是不由分说。
两人受伤在先,又不敢真个还手,幸龙八这边的人也没敢真个下杀手——因为大家都估量得出这只是龙八太爷一时火上了头所下的命令,可没意思要跟白愁飞结下深仇,因而都留了余地,却仍尽情地打,一泄王小石那一役中的余怒。
他们以为:没把这两人当场打死,已很给足白愁飞脸了。
——白愁飞还该领龙八太爷这个情呢!
白愁飞听了陈皮和万里望的陈述,寒着脸没说什么。
看到白愁飞这样子的脸色,有些事本要向他报告请罚的,也只好咽回肚子里去了。
之后,龙八大爷派了个人来登楼造访。
来的人来头也非同凡响。
那是“落英山庄”的庄主叶博识。
叶博识跟白愁飞是很有交情的。
六年前,叶博识跟白愁飞交谈时曾不经意他说了一句:
“以我这点微未之能,还能揽了个庄主来当,以兄之大材,却仍未能独当一面。实在令人扼腕长叹,痛惜不解。”
这句话对白愁飞影响颇大。
叶博识这次来,是龙八打了人泄了忿之后,知道个中有蹊跷,白愁飞说什么也是蔡京的义子,不好把这事怀闹得太僵,故请叶博识前来说明原委,并半暗示半炫耀的说明了:今个晚儿“八爷庄”有大人物到,自是不容人搅扰。
白愁飞一一听了。
他没表示意见。
——当听到连那样的人物也会宴于八爷庄时,他当然就不能再有第二句话说了。
他特别酬谢叶博识,恭送他下楼,请他向龙八致歉认错,表明他日再向龙八大爷登门请罪。
直至叶博识去后——
白愁飞回到了“白楼”顶层。
上了楼。
回到他的“留白轩”。
关起了门——
然后他月兑得赤条条地,开始怒啸、拳打、脚踢,把一切可以毁碎的尽皆毁碎,他指天、骂地,用尽一切最祖恶肮脏的语言,从王小石、苏梦枕,到孙鱼、龙八,无不连同祖宗十八代给他署在内。
他苍白的脸因激动而胀红,心头一股怒火仍无可宣泄。
就在这时候,铜铃响了。
——有人登楼报告。
这时候敢来报告的,正是来信,而且必是非同寻常的急事。
所以他立即止住了骂声。
然后深呼吸。
一名弟干跪在门前,正是利小吉。
白愁飞什么也没有穿。
他雄猛、精壮、白晰、充满了精力气魄神采心志合并起来的魅力、且没有一寸多余的赘肉。全身机能都正值巅峰状态,是一种气和力、神和意的完美结合。
利小吉几不敢抬头看他。
——就算有人不为白愁飞气势所慑,也为他杀气所制,不然,也不敢跟他寒傲若冰的眼神对峙。
除了两种人:
一是杀气比他更大的,譬如元十三限、天下第七。
一种是能包容他的杀气的,例如:诸葛先生、王小石。
还有另一种人也可以。
那是完全体会不出他杀气的人。
这一种人很多,满街的贩夫走卒都是,就连我们的温柔大姑娘、唐巨侠宝牛先生,都或可列入这类人。
“什么事?”
“有人要求见楼主。”
“什么人?”
“温柔。”
“温柔?她见我有什么事?”
“她……她不肯说。”
白愁飞冷哼一声,目光闪动。
“她说:如果您不接见她,她就打上楼来。”
白愁飞失笑:“就凭她?她一个人?”
“她是一个人来。”利小吉问,“咱们要不要把她撵出去?”
白愁飞只沉默了一下。
只那么一下,就说:“赶她走?不,她来得正好,快去恭请她上来。”
“请她上来?”利小吉诧然问:“来‘留白轩’?”
白愁飞笑了一笑,他的人本来就很俊,这样一笑,还简直有点儿俏。
“快去。”
他只说,又补充了一句:“她上来后一盏茶的时间,你吩咐祥哥几、欧阳意意烫一壶酒上来,你告诉他们,是‘胭脂泪’,记住,是:脂——胭——泪——他们自会晓得。”
他回到房里,对着铜镜望了自己全身一会几,仿佛觉得很满意。
然后他就开始穿上衣服。
他特别拣了一套洁净的白袍,不过,黑边却什么也不穿。
然后他就走到扶梯口、栏千旁俯视。
入冬的斜阳如醉,只剩晕红一点。
未几,他就看见他等的人,自楼里广场经过,他从上面望着她,在草坪上、伊英爽地走过,像一只辣椒那么红!
她仿佛也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她蓦然抬头。
没有。
楼栏空荡荡的。
只斜阳如血,红。
她心中闪过一丝迷惆,若有所失。
然而,白愁飞就在黄楼楼顶:“留白轩”入口的阴黯处窥视着就像一个逗点的她,一步含情一上楼的了来。
七一:机纽
温柔却是那么美,使白愁飞想起他生平非常过瘾的一件事,但那事有一大遗憾,而今晚就是赏补这遗憾的时候。而且,也使他不禁自问:当日,温柔还在“风雨楼”出出入入的时候,他就没发现温柔的靓俏么?
不。
七、八年前,他初加入“金风细雨楼”,加上温柔是苏梦枕的小师妹,而且他也看得出来,王小石对温柔很“有感情”。
他是一个以“大局”为重的人。
“大局”其实就是他的“野心”。
何况在那时候,温柔还小。
再漂亮的女子,还未成熟之前,还是不够风情。
白愁飞志不在此。
他觉得自己犯不着去按这个“机纽”:
他可不愿在轻轻一按之下,这些贵人全变成了他的敌人!
他犯不着这么做。
之后,王小石逐渐退出“金风细雨楼”的领导层,自己那段时候,正在招揽实力,建立势力,他可没多大的余力去兼顾其他的事。
他要发泄就有女人,大可不必因女人而引苏梦枕的忌讳,除非他用另一种完全不必负责,不伯后果的方法。
直至他撂倒苏梦枕后,王小石却回来了。
温柔在过去几年,也常跟“七大寇”、“七道旋风”那干人混在一起,他无心理会,无意惹上这一笔风流债。
王小石回来后,温柔也常留在京师了。
这反面使白愁飞有一种感觉:
——怎么白白放过!
(要不是我不在意,会轮到那块连木头都不如的石头么!)
(她已跟小王八蛋好了么?)
还没有吧?看她步行姿态,还是处子之身吧?
他以手支柱,斜倚凭栏,白的袍在暮黝里,骤眼看去,更显黑白分明,但事实上白和沾了点暮色成了略灰,暮黯也因这反映成了淡灰,所以仔细望去,反而成了个不分不明、不甚分明的人物。
温柔忽然发现了他。
有点腼腆。
她今天下了决心要去“金风细雨楼”兴师问罪之际,忽觉这几天常在外边逛,又给那龟孙子禁锢了老半天,虽然待自己礼遇有加,但她大呼大闹老半天,自然披头散发声也嘶哑。
她到现在仍不明白:既然大白菜已抓了小石头的家人,那么,自是足以威胁小石头了,那还要派人拿住自己作甚?
——她意想不到的是:孙鱼拿她作为人质,是为了要达成白愁飞的指令“叫王小石来见我”而私下决定的,白愁飞本身并不知道这件事。
孙鱼为了立功,既不敢也不想向白愁飞“借人”,而他看准了王小石的性情,只要扣住了温柔,就没有王小石不愿去的地方。
温柔既想不通,偏要想,就越想越气。
不过她也知道生气易令人老。
她最怕老。
怕自己难看。
在象鼻塔里,出发前,她忍不住在妆台照了照那面青铜镜。
整了整衣衫之后,又觉得还是不满意,于是更换了件枣红色的衣裙。
然后她又撂了头发,仍是不大满意,所以就梳了另一个漂漂亮亮的发型。
但她不擅梳妆。
——以前,在洛阳,有老妈子为她梳头打扮。
她足足梳了老半天才把头梳好。
可是又觉得衣衫太老气了,不搭衬。
于是又换。
换了就照镜子。
不满意的又换。
直换到一件辣红镶金绣紫幅花边的前衫时,她才满意,再好好端详镜子里的她。
——可惜就是衣服太抢眼,比她的人还夺目。
于是她又往脸上涂涂抹抹。
画眉。
扑粉。
涂胭脂。
打扮好了,真是出落得像个美人儿。
之后她就兴致勃勃地要出门。
忽觉得不妥。
她再照照镜子:
没有不妥。
镜里的人很漂亮,尤其是一对含春漾水波似的眼睛,还有杏靥桃腮艳艳粉粉,但她看自己也却觉得越看越不像是自己。
——自己平素手大脚大、手租脚粗的,扮那么漂亮干吗?
——何况已严冬了,这两天虽转暖些,但穿那么轻薄的衣衫出去不怕着凉也得怕着人心凉!
想到这一点,脸上不禁有点发热。像夕晖照得太近了不经意灼了那么一下似的。
——咄,只不过是见那么个大白菜!
有什么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
——他一向对自己还爱理不理呢!
打扮那么漂亮,万一他看都不看,自己的脸可在哪儿搁去!
给谁看嘛!什么大白菜、小石头,全不是男人,都不当自己是女人,想到就气!
温姑娘一跺脚,一咬牙,又回到妆台。
这次不是化妆了,而是把已化好的妆一一擦去、揩去。
脸上弄得一塌胡涂。
之后,她去洗脸。
洗了脸,又更了件粗布衣,他就那么一张清水脸蛋儿(杏脸上还有未抹于的水珠,一粒粒的如珍珠露水,眉毛还湿黏在一起,显得更粗更黑,黑刀尖儿细桃般的秀气!)
出门去。
一只脚才跨出门口,想想又不妥:这一番心血哪,把脸呀眼呀耳呀眉呀了半天,还恨不得把鼻子拎高一点掰宽一些,像那个雷媚一样,这样才美些,巴不得把腮颔扶呀捏呀的想捻得尖削些、清减些,这才能跟雷纯那么艳丽。结果,弄了个半天,跟先前没两样的,就出门去了,仿佛很不值。
所以她又重新坐下来:
化妆!
终于,她是画了眉、口红,添了点粉,换了件红毡赭衣才出去,临出门前,还再补些香水。
——却不料吴谅、何择钟等人居然还不让她出去。
好,不给本小姐出去,本小姐就溜出去。
于是,她就溜了出去。
不过,半途上还是给人缠上了,要她回去。
她硬是不回。
——反正己出了来,人家好汉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本姑娘是出得了来就是离了家,抬上八顶大轿本姑娘是兴尽了才回老家去!
没法。
——这姑娘谁也拿她没办法。
既然没办法,就只好陪她过来了。
是龙潭渡龙潭。
系虎穴入虎穴。
——谁教他遇上了温柔!
七二:机枢
可是,会为见白愁飞而刻意化妆的她,虽然已洗尽铅华,但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仿佛那些已抹掉的妆扮都留下了洗不去的罪证似的。
“啊。”
白愁飞微微地叫了一声,恰可让她听着。
“怎么?”
“我脸上没写着么?”
白愁飞咀角边牵起一朵笑云,反问她。
很早以前,温柔就迷死了他这样儿的笑意了,她现在看了,心里还是突的一跳,还是突然没跳了一下,反正她也弄不清楚。
“你说什么?”
“如果惊叹也有个什么符号的话,”白愁飞指着自己的印堂说,“我就写着这个号啊!那是对你的美赞叹不已呢!”
两朵云掠上了温柔的杏靥。
“我哪里美!以前也从没关心过人家!”
她带点臊的时候,说话也细细柔柔,而且因刻意在装成熟而份外显稚气,在这样刚刚入暮之际,特别动人。
白愁飞也怦然心动,忽然想起那一次在龌龊的夜色里破碎的衣衫掩不住白晰而瘦小的嗣体,而今,这清白之躯已丰满了许多了吧,可更见风情了吧,那娇女敕的还柔软如鸽么?臀部也像口小枕吧?
你这里那里都美哩,但话却不能这样作答。
他这样想的时候,回答却十分诚恳,而且还带着些微的歉意:
“那时候我忙,你是知道的,苏梦枕、王小石都在,没办法。”
“你真是关心人家,就多陪人家玩;”温柔不大明白白愁飞的说法,“要不,就派我去做些掀风翻浪的大事行,哪有对人家不瞅不睬的!”
“那是我不对,”白愁飞眯着眼,弯弯的、长长的,像一条浮动的船,“今儿我请你吃酒、赔罪。”
“我今儿跑这一趟却不是来吃酒的。”
这却使温柔省起了她的重大意义,嘟着腮帮子说:“我是来兴师问罪。”
“哦?请坐。”
温柔大刺刺地坐了下去,才发觉应该坐得斯文些。
“请茶。”白愁飞亲自斟上了一杯茶,“待会儿敬奉酒菜,向你赔礼。”
“你当然要赔罪。”温柔想到就很委屈,扁了咀儿,“你干吗要叫人绑架我?”
“绑架你?”白愁飞倒是一怔,“谁绑架你?”
“你。”温柔差不多要哭了,连跺几脚,猛憎了起来,“还不认!”
“我绑架你做什么?”白愁飞也闹不明白,“像你那么标致的姑娘是拿来疼的,怎么要绑架你呢!”
温柔听了,这才由怒转嗔,噘着咀儿告状:“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一下子不理人家,一下子叫人来绑架——难道孙鱼不是你手下?他会不待你吩咐就暗算本姑娘我?说了也没人信!你做的事总是不认帐!”
“又是他!”
白愁飞在心里一阵火爆:妈那个巴子!又是孙鱼!
“怎么?”
“没什么。”白愁飞当然不便说出他对此人的恨意,也不能承认他完全不知道手下做了这件事:面子,有时候确比事实更重要。”他有把你什么吗?”
“什么什么吗?”温柔愕然。白愁飞凝视着她,两手支在她椅子上,衣襟很贴近她。
温柔嗤地一笑。
“笑什么?”
“——你这样望人家,傻的!”
“因为你漂亮。”说着,便用手背去轻触温柔的玉颊。
一下子,温柔心头怦怦乱跳,急如鹿撞:她毕竟是江湖儿女,虽然情窦已开,但对男女调情,只是向往,却一窍不通,而今情状,一如机械已然开动,她大小姐却茫然也惶然不知纵控的机枢在哪里,开关都不能掌握在她手里。
贴得那么近,使她可以闻得着他的气息。
这可不止慌了手脚。
也慌了心。
“孙鱼这龟孙子敢对你这样,真是该罚;”白愁飞忽然笑吟吟的道:“该罚。罚我喝酒赔罪。”
然后他自袖子里掏出了一点蜡丸,拍开,里有三、四十颗小丸,他仰首一口气服下,根本不必以水送服。
温柔诧道:“这是解酒丸?”
“不是。”白愁飞注视她天真烂漫的艳,心里想:难怪稚气和艳美可以同时出现在她身上,因为她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自然该有女人的风情了,可是思想上还是这般不成熟:不成熟得使他一切举措几乎都不必隐瞒,已手到擒来,甚至送上门来:“我受了点伤。”
“什么伤?”
“内伤。”
“谁打你的!?”
“王小石。”
“——他!?”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处处跟我作对吗?”
“因为你害了大师兄。”
“不对。”
“那为了什么?反正你常常害他!”
“不是我害他,而是他嫉妒我。”
——要是白愁飞说:不是我窖他,而是他害我……温柔对他的话可能就根本不会相信。
“他嫉妒你?”
“说对了。”
“——因为你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因为你。”
“我?”
“因为你对我好。”
“哪?哦?呀!”
“他嫉妒我,我只好处处忍让他,避开你。”
白愁飞本无意要把这话题持续,但见小妮子听得那么震动、这般入神,觉得很好笑。
男人总有一种只要有人崇拜他就不惜做下去、做到底、装作得成了自然而然而且自自然然的本领。
“是呀,躲开你是为了让他。”
“你……”
温柔是个硬脾气的女子。
但心软,很心软,她心软得连睡觉前看到一只蚂蚊经过床榻,一向睡了也拳打脚踢的她居然恬眠也仅记住不翻过身子。
“躲开你的日子,真痛苦。”
白愁飞哽咽他说:他心里盆算,要不要让两行泪籁籁落下来呢——毕竟,兼得一个爱慕他的女子澎湃情感,也比得上战伐中取胜利的快感。
他已不必落泪。
她已落泪。
她扯着他衣袖抽泣不已:
“死阿飞,死阿飞……我错怪你了……”
白愁飞唉声叹气地道:“那有什么,为了你,我可以放弃掉一切……”
“不,不要,不飞白不飞,不,死阿飞,不,二哥,不要——”
白愁飞心付,她叫“不要”的时候,可跟干那回事叫的语音相似?
他倒很有兴趣要知道。当起了这个歹念的时候,他的身体已迅速充血、,就像特别为那话儿涩了烈酒一样,由于他衣服下什么也没穿,又那么贴近温柔,是以邪意更炽烈了。
不过,话儿他是照样说下去的。
“……我只要和你逍遥自在,双宿双飞。一直以来,都是小石头在从中作梗——唉、为了你的幸福。有更好的归宿,我只好把精神都放在事业上……”
真肉麻。
白愁飞暗阵了一句,自己说得连骨头都麻了。
——可是怎么多半女子都爱听这个?
她们爱听,就只好说下去了:
“你知道,我自幼是个孤儿,四周流浪,历尽沧桑,只手空拳打天下,才刚有了少许造就,又给人冤枉诬陷,打了下去……我几经挣扎,受人白眼,但却没人理会与同情——”
温柔听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白愁飞语音沙哑,声调哀怨,脸容保持冷傲,但抚模她的发却充满了感情。
——嘿嘿,没想到,不必下药,不必饮酒,这小妮子已完全崩溃,稳保的奉献!
他偷笑。仿佛本来只是想走入历史,却还错入了神话。
更大。
更威风。
“唉,”他控制自己的声调:让忍不住的笑意转化为抑不住的苍凉,“不过,孤独、寂寞、已没有再向人倾诉的必要了。我已习惯世间的唾弃,人们的背义,天下的误解!”
“不,不!”温柔不管眼泪把眼睛弄得像双大熊猫,依在白愁飞袖间。窝在他的腰间哭道:“大白菜,你别伤心,我支持你。柔儿永远不离开你……“她在他腰间磨擦。
忽然,白愁飞的身子似僵硬了起来。
她也感觉到一种特殊灼热,自头肩处传了过来。
白愁飞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他托起了她的脸,并且深情款款地注视她。
她只觉得意乱。
神迷。
他慢慢地凑上了脸。
接近她。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缩。
他的手立即紧了一紧,使她的下颔觉得有点痛。
奇怪的是,此际,她忽然掠过脑海的是。
暗夜。
秽巷。
泥墙边的那一强暴:雷纯身上的碎衣掩不住白皙腿上正滑落的液体。
——怎么会想到这些呢?
这使她惊。
惧。
迷而且乱。
然而白愁飞的眼柳:寂寞、愁伤之中,还燃烧着一个熊熊的冷傲、凛凛的炽热。
她不能拒抗。
她无法拒抗。
她不想拒抗。
忽听外头“笃、笃、笃笃笃”响起了敲门声。
“酒菜送来了,楼主。”
七三:机舱
两个本来凑在一起的人影骤然分开。
主要是女的推开男的。
温柔整个脸都烘烘地大绯红了起来。
她在拗指甲,随即省觉自己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便随手拈了白愁飞的袖子来抹,就像是一张随手拈来的桌布一样。
因为亲切。
但白愁飞为之气结。
他当然不是惋惜身上那一袭白衣。
而是偏在这时候,居然有人送酒上来,嘿,而且还是他自己一早就布下的局。
——居然还不必用药动粗,这等女子已任由鱼肉!
他打开门.是祥哥儿、欧阳意意。
他们端菜捧酒过来。
酒有两壶。
菜不多,却色香昧俱全。
——本来,斟茶倒水的闲事,说什么也不会轮到欧阳意意、祥哥几来做。
这当然是特别的菜肴。
特别的酒。
还有洗脸洗手还是洗什么的水皿。
这两名心月复也不是第一次办这件事。
他们办来已颇有默契、得心应手。
白愁飞叫他们把酒菜端进去,放桌上,他向他们瞅了瞅眼——
“好了,出去吧。”
他们居然不走,也向他瞅了瞅眼:“楼主,我们有事禀报。”
白愁飞正在那兴头上头,顿时不耐烦起来。
却听温柔幽幽他说了一句:“他们……是硬要跟我一道儿来的……不是我要让他们来的,他们就是痴缠没休,你别难为他们,他们也是为我好……”
她就是没说王小石派他们来的,以免白愁飞对玉小石的恨意又加深一层。
她还是希望他们能好好——两人都能好好地在一起:甚至是他们(连她自己在内)
都能好好地相处。
这回是白愁飞一时没听懂温柔的话。
随后他才清醒了一下,听到楼下传来争执的声音。
他这才弄清楚了:原来有人要闯上来。
——原来是有人跟温柔一道儿来的!
他心中有点惊醒。
自己太兴合合了,居然没发现那争吵的声音,看来,那小妮子虽意乱情述,听觉可还好得很。
然后他马上又有了恶念:
既是有人跟来,心是王小石的人,这样的话……今晚,大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我先射下他的靶,看那小王八蛋还射不射得出他的伤心小箭!
“既是温柔姑娘的客人、好好招待他们吧!”
欧阳意意、祥哥儿都说:
“是。”
“不是有话跟我禀报吗?”白愁飞扰着眉花说:“这等烦俗琐事,不要缠烦温姑娘,咱们出去说。”
他跟二人踱出了房门,掩上了房门,说:“你先洗把脸,我去去就来。”
温柔嫣然一笑。
脸上还有泪光。
幸福的泪光。
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一种真正的快乐——也许只是以为自己很快乐。
冬天夜晚来得快。
今夜没下雪。
今晚没有月。
但灿烂的是天上,不是人间。
寒星闪灿。
星子只现于苍穹一角,已着了火似的密布分据,声势之壮,足令白愁飞吃了一惊。
风很大。
很冷。
也狂。
狂得居然敢惊动白愁飞的衣袂,令他的袍裾袅袅欲飞。
白愁飞一向喜欢风。
甚至爱上狂风。
因为风使他想飞。
欲上青天。
冲上云霄。
好一种感觉。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诓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来的是谁?”
“蔡水择、吴谅和张炭。”
“他们?”白愁飞沉吟了一下,在狂风里,他有很多意念,纷至沓来,灵感闪跃不已迅掠即逃。“他们来得正好。”
然后他细细地吩咐二人一些话。
两人听了,也奋亢了起来。
祥哥儿自然充满了雀跃之色。
欧阳意意一向沉着冷漠,也禁不住整个人绷紧起来。
“这是个绝好机会,可将计就计,咱们依计行事。”白愁飞的眼睛在黯夜里,映着楼头的火把、竟似跟宝石一般的亮,“记臣,首先要分隔他们三个。”
欧阳意意和祥哥儿退下去之时,连白愁飞也感觉到他们压不住抑不住的紧张。
——大对决将临!
同样,也们也感觉得出来:白楼主已给斗志充满。
那不仅是一个人的意志。
还有野兽一般的力量。
甚至有禽兽一般的。
风势,是愈来愈大了。
自愁飞是个一向会观风向的人,他常常幻想自己是一只白色的大纸鸳,有风就能飞翔。
他不怕风大。
——断了蝇反而能无尽无涯无拘无束地任意飞翔。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有风就有飞的希望。
风是那么的大、灌满了他的衣襟。
风对他而言,就像是时机。
——是时候要飞翔了。
灌满了风的前襟,就像是充满了气和力以及机会,他整个人徜徉其中,意念电闪,就像是一个偌大机会的仓库,个中潜力,用之不尽。
风的来势那么急,看来,今晚少不了会有一场飓风吧?
他眺高远望:六分半堂那儿寂寞依旧。
只有金风细雨楼上,仰首苍穹、做星迎风,胸怀大志,霸业王图。
是以他又唱起了他的歌: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我志在咤叱风云……
……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转身登峰造极,问谁敢不失惊?
……”
他正志得意满,忽见主楼那里一盏灯色。
很暖。
那儿有一个女人,在等他。
——她还是处子吧?
在未决一死战之前,先祭祭剑也好。
他想起这样做就能既沉又重地打击王小石,高兴得几乎要狂笑起来。
他不便狂笑。
他长啸——
长啸声中,他看见梁何匆匆而来。
他正是召唤他来,布署一切……
七四:机智
不是不知道不能来,因为没有选择,也不得选择,蔡水择、张炭、吴谅等只有也只好跟了温柔直入了“金风细雨楼”。
不是没劝过温柔,而是虽已在楼外及时拦住了,但仍是劝不住这姑娘。
“你千万不要进去!”
“为什么?”
“王老三正跟白愁飞对敌,你这一进去,岂不送羊入虎口么!”
“羊?”温柔停步,众人以为她回心转意,却听她杏目圆睁、叉腰嗔道:“你们看我:武功高强,女中豪杰,不让须眉,机智绝伦,我像羊么?”
蔡水择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说下去是好。
一急,本来黝黑的脸孔可就更黝黑了,加上他的脸五官歪曲,甜山老林寺之役尚未复原,更是古怪怪诡异。
忽听张炭悠悠他说:“不像。”
张炭最近没晒太阳久矣,这回儿又长得白白胖胖的,他的肤色白来得快,黑得也速,有时这边脸没白得过来,那边脸色已晒黑了,惟一不变的,是他脸上的痘子,和愈长愈祖、愈来愈密的胡碴子在他那张咸煎饼似的大险庞上相互对垒、各自布阵、一步不让、寸土必争。不过无论肥些胖点,白脸黑脸,他的样子仍可以说是英俊好看。
温柔一听,展颜笑道:“还是你了解我。”
“是不像羊,”张炭补充道:“但像兔子,待宰的兔子。白愁飞要做的只是守株待兔!”
温柔一听,又气出了三个梨涡,正要发作,回心一想,不理他们,径自快步往前走去。
“也罢,”她说,“兔子总比羊好看。”
“是不是!”蔡水择急得直跺脚,“你可把她给气入了风雨楼!”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张炭没奈何地道,“她要去,咱们也没办法,只好她去哪儿,咱们都跟过去好了——以白愁飞跟她的交情,不致于要她的吧?”
“我看哪,她也不象兔子。”在一旁的吴谅忽然小声道:“只是刚才不好说。”
张炭大感兴趣,追问。
“像猪。”前途无亮吴谅指着脑袋瓜干,“笨得像头猪,真真正正的大笨猪!”
温柔见那儿三个男人交头接耳,喔喔细语,却不跟她说话,便倒过来想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听了一个字:
“你们说什么?什么朱?”
“没什么。”吴谅慌忙充满感情他说,“我们说,在晚霞映照下,你真傍一颗真真正正的夜明珠。”
对这句话,温柔很感满意。
于是她就在夜明珠声中进入了“金风细雨楼”。
把守“风雨楼”关口的利小吉慌忙走报,留下毛拉拉、马克白、未如是等人严阵以待。
“最好,”蔡水择充满了憧憬,“那白无常不让我们进去。”胆小!”张炭以一种大无畏精神道,“没胆子闯龙潭入虎穴,一辈子只窝在耗子窟里!”
“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吴谅倒是深谋远虑,“咱们先一个回去通知小石头!”
“别怕,有我在。”温柔气定神闲地道:“以本姑娘的机智,这次兴问罪之师,看死阿飞还能飞到哪盘菜哪碗饭哪杯酒里去!”
机智。
——机智是什么东西?
也许,机智只不过是聪明人的玩意,却是老实人的难题。
大难题。
于是,温柔、张炭、吴谅、蔡水择等人进入了“风雨楼”。
白愁飞只接见温柔。
温柔也想单独会白愁飞。
梁何等人要把张炭等人留在黄楼底层,那儿本就是接待宾客的地方。
却把温柔请上了白楼顶层。
大家都叫温柔不要丢。
“他能吃了我呀?我怕他?”
温柔偏要去。
大家都拗不过她。
——反正不来都已经来了,这险不冒也冒了、这锅没背上也一早扛着了,张炭只好说:
“好,一刻后要是你没信息,咱们就打进去打出来。”
朱如是冷哼了一声。
欧阳意意嘿声道:“只怕是直着进来,横着出去。”
“得了得了,”温柔温柔他说,“我没事的,你们放心。”
“那好,”吴谅只好“付于重托”:“那一切都要仗赖温女侠的过人机智了。”
“这个当然。”温柔觉得这句最中听,“本姑娘不会忘了你们的——我一定会照顾你们。”
张炭、吴谅、蔡水择三人受宠若惊也受惊若宠、感动莫名、感激流涕地齐声道:
“谢谢关照!”
可是,不止一刻,三刻将到,温柔仍是没有动静,未曾下来。
七五:机票
三人纵是再沉得住气,也不可以再沉下去了。救人如救火,直急不可缓,救人也如救溺于水,让他沉下去再救上来已没有气了。
张炭想发作。
蔡水择悄悄地扯下了他。
“干什么!?”
张炭的火气本来不算怎么大,但不知怎的,他一见蔡水择就火大。
——许是当年“九连盟”要并吞“刺花纹堂”时,“桃花社”全体都为支持正义的一方而力战,但“七道旋风”之中,就蔡水择推说“天火神刀”没练成,而不赴斯役,到“桃花社”退逃落难之际,蔡水择又以“黑面蔡家”门规禁严,拒绝了张炭要求在兵器大王蔡家匿藏避难一段时间的要求,私下却投靠天衣居士,一面潜心学艺,一面在江湖上立万扬名。
是以张炭痛恨蔡水择孬种无能,以昔日大侠萧秋水的话:“生死不知,枉为兄弟”,拒绝再跟他往来,耻与之相交。
后来,天衣居士有鉴于二人本是好兄弟,变得水火不相容,故意在甜山布阵中,让他们两人同“老林寺”一阵,因而发生了两人联手加上无梦女血战司徒残、司马废和赵书四,打得惊心动魄,舍死忘生,张炭和无梦女双双为各自奇异武功所缠,蔡水择为救两人,独战赵书四,苦斗不休,以致一张脸给踢烂,身负重伤,仍然不退,已使张炭对之大是改观。
——不过,改观归改观,张炭对蔡水择依然不以为然。
(咱们兄弟在遇难昔熬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枉赖大姊跟你结义一场,我们都在逃亡落魄之时,你打造天火林刀成功,扬威武林,得意于天衣居士,俨然成了“黑面蔡家”的代表人物,新一辈中的佼佼者,还仿如当年“桃花社”旧部为班底,得意于一时——可是,我们呢?却还在苦熬不已,等人人不救!)
(我们最需要友情的时候,你却把友情置之不顾;在你最需要友情的时候,我们伸出了友谊之手——最终却给你一刀斫断!)
(现在跟大家一起拼命那就可以补过了么?在这儿的,谁不拼命!)
(——生死不知,枉为兄弟)
(——“一朝是兄弟,一世是兄弟”:这也是萧大侠的话,谁教你先不把兄弟当兄弟!)
张炭对蔡水择仍无法释怀。
不肯原谅。
——就是因为当年他是兄弟,所以才越发不能原有。
那种感情不同的。
血浓于水。
酒醇于茶。
——要是只当朋友,才不会这样要求,也不会这般见怪。
甚至一点也不见怪。
简直是见怪不怪。
兄弟和朋友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侠萧秋水也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你会帮朋友解决问题,却会为兄弟卖命。”
(蔡水择,我们愿为你致力,你有卖过命吗?)
(那一次,在老林寺,你只是为保住自己性命而战,再说,那顶多也不过是在力战中寻求补偿。)
是以,蔡水择的话,张炭多不愿听,听亦不见得从。
“我们处身在敌方营里,宜稍安毋躁,一旦闹大了,只怕没好处。”
“要有好处就不要跟来——跟来准役没处。”
“也不是这样说。温柔就在上面,万一闹开了,恐怕她第一个走不出来。”
“他现在也还没走出来。”
“我怕闹起来对方反而有藉口把她困住。”
“那咱们就任由他们鱼肉啊?说不定,温柔已遇险,正等着我们教授呢?”
“我们也没听到什么异响,对不对?就再忍一会儿.才发作,好吗?”
蔡水择以一种顾全大局的口吻,作出要求。
张炭只冷哼。
他问戍守的人:“老兄,请通传一声:把温姑娘请下来,可好?”
那人正是毛拉拉,他没好气地回答:“是她自己要上去的,她要下来自然会下来。”
张炭本本脾气也不太大,可是一见蔡水择和吴谅都半声没响的样子,脾气也就来了。
“那么,我们也上去看看,怎么样?”
在旁的马克白忽然问:“这位请了。”
“请了。”
“你看过戏未?”
“戏?唱戏、杂耍、韵剧,当然看过。”
“好看么?”
张炭一呆。
“有的好看,有的不好。”
“要给钱么?”
“有的要,有的不收钱——你问这干啥?”
“不干啥。”马克白阴沉道:“只不过,要是正台的戏,多是要收钱买票的,要上楼晋见白楼主,不是不可以,可是,票子没发下来,机会只能等,还没来。机会是要票子的。不管是戏票、银票都一样,你可以强来。要是强占位子强上合,你以为你是谁啊?
后果要是闹出什么事体儿,可要自己负责哦。”
他阴恻恻地反问:“——年轻人,你还忙着长痘了嘿,可负责得起?”
张炭霍然立起,与马克白相互对视。
对峙。
蔡水择吓了一跳,忙扯他坐下来。
他不坐。
蔡水择只好低声下气地要求道:“——就当是为了温姑娘,忍一忍,好么?”
张炭这才坐下。
但悻悻然。
他连蔡水择也一起生气进去。
七六:机缘
吩咐了梁何速去办好一切之后,白愁飞在踌躇满志之中,生起了两个警惕:
——他下的命令,梁何已很快就听得明白。这表示他的领悟力已愈来愈高,而办事水准也愈来愈接近自己。他已愈来愈是自己的得力助手。
——这样下去,另一个发展是:一如自己从苏梦枕的得力助手。
渐而成为他的心月复大患;或像自己一手培植的孙鱼,他的所作所为显然己出卖了自己。
(唉,梁何是人才。人才是拿来用的,要不,就算拿来杀的。——
如果自己就像苏梦枕,梁何会是王小石,还是白愁飞?)
这一下子、他倒羡慕起苏梦枕来了:至少,他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或者不止一个)
王小石!
回到“留白轩”,步向愈来愈近的灯光,他竟萌起一种浪荡江湖少有罕见的“回家的感觉”。
但随灯火愈渐明亮他的欲火亦更高涨。
这时候他还没进入“留白轩”。
他还没对温柔做出任何事。
隔了一道门,看着晃漾的灯火,想到温柔这个女子,白愁飞心中忽然生起了真正的温柔感觉来。
他以乎有点儿真心的喜欢这女子。
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了王小石。
——这小王八无论到哪儿去,怎么落拓,却都是十分有人缘。
——可惜他所喜欢的人儿,却是喜欢着我,而且就在我房间里。
——只要我得到了她,她就是我的人,没有任何一件事,比这作为更能伤害王小石了!
——只要想到能伤害王小石,那就是值得做的事!
白愁飞奋亢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现在已义无返顾。
以前,他初出江湖的时候,对他真正喜爱的女子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疼惜是好,也不懂得展开追求。
于是,她们一个一个地在他眼前消失了:有的嫁人,有的远去,有的甚至没给男人碰过就凋谢了,有的却跟远比不上他一根指头的男人混在一起……却是谁都没有多看上过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到他飞黄腾达之后再会上其中两三个,她们对他十分钟情、仰慕,却以为跟他才是初晤!
后来,他终于弄懂了。
喜欢哪个女人,最对得起他自己的手法,就是把她弄上床去,然后用最对不起她们的方式舍弃她们,他们才会记住他一辈子,永远也忘不了他。
是以,白愁飞变了。
他不要爱上。
爱上是一种毒。
他只要上。
上她们的床,或跟她们上床,抑或是骑上她们的身子。
——不惜用各种面目,用一切法子,这样,虽然没有真正的爱情,那又有什么关系?
尤其当你已有了一流的享受之后!
大人物是不该去爱人的。
大人物只须让人去爱。
白愁飞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
白愁飞本来想直接闯进去,那本来就是他的房间,但他还是先敲了敲门,却不等温柔来开门,他已推门而入。
他看见温柔黑黝黝且长的睫毛颤了颤。
有点慌失失。
——这带点慌的女子其实美得让人有点心慌。
房里真黄。
黄色。
黄色是烛光酝酿出来的。
让烛焰漾起来的。
他走了过去,温柔像鼓了很大的勇气,才抬眸、展颜、梨涡深了又浅了一下,道:
“他们在楼下闹事啊?”
白愁飞由于站得近,仔细端详,还是发现她仰起来的脖子柔、白而美。
他真想吻下去。
这房里的烛火比酒还催情。
“没什么事。我叫他们再等等。”白愁飞指了指菜肴,柔声道:“菜都凉了,还不吃些么?”
“你不吃吗?”
温柔很温柔。
“我?我不饿。”
“你不吃,我也就不吃了。
“好,我就陪你吃一些吧。”
“你吃,我就吃。”
温柔嫣然。
含羞答答。
自愁飞见温柔不大夹菜,举箸夹了块羊肉给她吃。
“我不大吃肉,”温柔把肉挟回给他,“你吃。”
白愁飞并没有劝酒。
因为,看来已不需要。
——对这女子,他认为已手到擒来,已不必下药了。看来,这小妮于仍是处子,不用药物更有滋味、刺激,而且痛快。
他色迷迷地想着这些,不觉自斟自饮:他们端上两壶酒来,他当然先饮“胭脂泪”
的那一壶。
温柔只甜蜜蜜地浅笑。
“笑什么?”
“笑你。”
“笑我?”
“笑你大口大口地吃牛肉,像头老虎。”
“吃牛肉吗?我夹给你。”
“牛肉?才不吃呢!”
“为什么?厨子炒得挺鲜女敕的嘛。”
“牛是最可怜的了。它为主人熬了一辈子,不知吃了多少鞭子,风吹日晒,犁好了多少农田,长出了稻子麦穗,养活了多少人。以它的身形,要反抗主人,其实是下难的,但它一辈于都忠于主子。可是,到它老而无用时,主人还把它卖到屠场,宰杀了它,从皮到骨,支离破碎,连尾巴都拿来熬汤,抽皮削肉挑筋敲髓刨骨,一点儿也不放过,你投听说过吗?牛进屠宰场时会流泪的……它没有反抗,可是心里一定在想:主人主人,我为你熬了一辈子,吃的是草,种的是稻,怎么你这么狠心,就不念我多年忠心苦劳……”看来,这几年窝在汴粱城里,接触不少苦哈哈、穷哈哈们,温柔依然大姑娘、大小姐一个,可是识见却很是不同了。
白愁飞只在嚼吃小牛腰,顿时吃得有点不是滋味,忙夹了一块鸡肉给她,催促道:
“那么,吃鸡吧。”
“鸡?我也不吃。”
“鸡也不吃!?鸡有什么?它可不会种田犁地、流泪吃草哪。”
“现在京城里的鸡全是养来吃的。一生下来就关在笼子里,挤挤迫迫的,从来没自由自在过,一大群一大群窝在一个黝暗、潮湿的狭乍地方,你迫我我逼你的生着,只等长得够成熟就抓去宰割的一天。它们何辜何孽?一生下来就只等死,等候作人口月复之欲!
就但是一个个的死囚,活着只为了等死还孽,没别的指望,没有任何享乐。你这样把它吃下肚里去,也自然把它死前的种种量压迫、惊惧、恐怖、毒质也接吃干它所吸收的食物……”
白愁飞听着,也吃不下,只好转移到那一碟清蒸鱼上:“鱼呢?鱼没事了吧?鱼都不吃,吃斋好了。”
温柔却反问:“这鱼却是在哪儿打捞上来的?”
“我怎知道?我只顾吃!”
“可是它在哪里给逮着却是影响很大呀!”
“那有什么关系?我可搞不懂。”
“现在很多的池塘、海边、都给污染了,人们在水里围粪、撒尿、洗衣、染布坊、磨豆坊乃至雷家堡的火药库、温暖家老字号的毒药场的葬物污水,全往海里倒,这些鱼吃的都是这些毒物,你说它们不是浑身是毒?就算不是在污染的水域逮的,你又可得知它们是不是远自蜀中唐家溪畔游来,身上正带着唐门的毒刺,你却以为只不过是一支鱼翅的吃下肚子里去了。何况,鱼本来在水里,游来游去,多自在啊,就为了你口月复之乐,忽而把它们抓了上来,它们喉给鱼钩穿破,它们在网上月兑水弹跳挣扎,你吃下去的,全是它们死时的惧怖——你想,个人吃惊受苦、挣扎不得、任人宰割,忍受着极大的恐悲苦痛的肉身,你吃进肚千里的也有它的屈辱与不平,有那卑弱可怜的灵魂,难道这对你一点影响也没有吗?说实在的,我还真的吃不下咽呢!”
白愁飞咕哝:“能给我吃的,还算是它的机绿造化呢!”
“如果你今生不幸是一头牛、一只鸡、一条鱼,就不会这么说了。”
“对,它们就根本不会想,不会说话了。所以我只能想、能说,我干吗不吃。给我这种干天地为之风云变色的大人物吃下肚里去,不只是它们的帆缘,还是它们的福气呢!”白愁飞反问:“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吃什么?”
“我?我吃蔬菜,吃水果,也不是完全不吃肉,偶尔,也吃一点的。”温柔嫣然道:
“你看我皮肤自雪雪,滑律律,就是吃这吃来的。”
“没想到你的佛心那么重,不会有一天当尼站去吧?如果出家不成,看你把箸子拿得那么近夹茶肴的地方,”白愁飞不经意地随口搭讪并趁此转换了个题,“将来一定嫁个近在身边的丈夫了!”
“赫!”温柔疑惑地问:“这是怎么看得出来的呢?”
“这还不简单,”白愁飞走过去示意,“这是箸咀,你的拇食二指捏住筷子,越近箸阻,嫁人最是近亲,反之便是远方姻缘了。”
由于靠得近,鼻际闻到一阵又一阵的处子幽香,不觉心旌摇动。
忽听外面争吵之声大作。
“我们要进去!”
“谁也不准入内!”
“我们偏要进去!”
“你们敢!”
“没什么不敢的,除非你们放人!”
“什么放人?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的!”
接着便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温柔听了,半嗔半喜,竖眉呼道:“让他们上来!”
白愁飞正欲令人阻止,忽觉胸口一阵发闷,四肢无力,真气不继。
话到了喉头,竟说不出来也传不下去。
他此惊非同小可。
七七:机位
由于命令是“留自轩”里发出来的,也不闻白愁飞出言反对,拦阻张炭、蔡水择、吴谅的人,全部不敢造次。
只好由他们登楼。
一看温柔和白愁飞点着烛晚膳,张炭就光火,但也放了心:
“温姑娘,走吧,这儿非久留之地。”
“你们吃了饭没有?吃过饭才走吧。”
温柔坚定地摇头,睨着白愁飞,似笑非笑他说。
白愁飞几度运气,均觉月复痛如绞,表面不动声息,但心中大为惊骇。
——枉他纵横一世,竟折在这样一个女娃子的手上!
“我的姑女乃女乃!”张炭叫了起来,“还吃饭,王老三这回可担心死了!”
“让他担心担心我也好,”温柔笑得酒窝像在美靥上布个小漩涡:
“别以为本姑娘是唤之则来,呼之则去,哪有这般好欺负的。”
白愁飞听在心里,可不是滋味,只说:“我可没欺侮你啊。”
“你没欺侮我,所以,我不是留下来了么?”温柔向张炭等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吃完了饭便下楼来。”
张炭、蔡水择、吴谅各自相觑,只好唉声叹气他说:
“好吧,姑女乃女乃,咱们等。”
说着就要坐下来。
“你们在这里等!?”
温柔似不可置信。
“你们吃你们的呀!”
“不在这儿等,到哪儿等去?”
“我们在这里等,对你最安全呀!”
“我哪会有事!”温柔啐道,“你们这儿一个个全有事了还轮不到我呢!快,听姑女乃女乃我的话,下楼等去。”
“你要小心啊,姑女乃女乃。”蔡水择仍苦口婆心他说,“这些酒菜里,他可能下了毒。”
“下毒?”温柔反问他:“他为什么要对我下毒?”
蔡水择为之结舌,搔头皮抓得双肩铺雪也没答得出这一句伟大的问话来。
“就算不下毒,”张炭只好“支援”,毕竟本是同根生嘛,“也可能会下药。”
“下药?”温柔很兴趣,“什么药?”
“这……”张炭也在剂脸上的痘子,“例如……迷药。”
“他对我下迷药作甚?”
“作甚?”
张炭瞪大了眼睛。
“姑女乃女乃,你不是连这都想像不出来吧?”吴谅诡笑道,“你女乃女乃的,这都做不到就不是男人,这都想不出来就不是女人……”
“啪!”话未说完,他脸上已吃了一记耳光。
温柔掴的。
“你们心邪!”
“本姑娘向他下毒,易如反掌:他向本姑女乃女乃下药?门都没有!”
然后她下令:“快下楼去,我一会儿就下来一起走。”
他们只好不情愿、不甘心不痛快地,磨磨蹭蹭下楼去了。
祥哥儿和欧阳意意都觉得白愁飞可真有本领。
他们私下交换了看法:
“白楼主可真厉害,不仅武功高强,连对女人也真有一手。”
“对呀,他不必说话哩,让那女娃子自行把人都笑赶出去了,这才高明!”
“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方法……”
“反正不管是什么办法,女人嘛,只要你跟她们有一脚。她们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反正,别得罪这女人,就不定她一夜之间就成了你的楼主夫人!”
“胡吹大气,当年,跟你留香园、孔雀楼、潇湘阁、如意馆的大姐们不是多有七手八脚的吗,也不见得有女人跟你死半颗心塌半爿地哪!可是同人不同命呀!”
“啐!去你的——”
当然没有人相信白愁飞真的中了毒。
可惜白愁飞此际心中滋味可不是他们所揣想中那么好受。
——没想到,终年打雁的,今儿竟叫雁儿啄瞎了眼!
自己可真是“瞎了眼了”,竟忘了温柔也是姓“温”的。
——“老字号”温家的温!
——她老爹洛阳温晚也正是“活字号”的主事高手之一。
不过,他还未完全绝望:
至少,温柔刚才没当真的当着蔡水择等人面前制住他的事道破,这样看来,事情说不定还有周转余地。
他只觉哭笑不得。
——原想、温柔既送上门来,他蓄意利用这机会迷好或强暴了她,但到头来,这机会却易了主、换了位,变成他一时大意,不防温柔,反而给她下了药,落在她手里。
——“老字号”温家的“药”自然十分厉害,就凭他的内力,居然还迫不出来、压不下去。
刚才手下上了“留白轩”,他也没即时求救。
一是他几乎响不得。
二是温柔就在侧边,要杀他轻而易举:
——梁何忙着布署,没一道上来,他不认为欧阳意意和祥哥儿反应够快,而他身边也没有苏梦枕、王小石这等人物。
三是纵救得了他又如何?“老字号”的解药只有温家的人知晓,万一闹开了,救不了他,只变成笑话。
他还不知道温柔迷倒他的用意。
他自度还可以“搏一傅”:
说不定,真如他想的:温柔对他不可能有什么恶意,他才会着了她下的药——要是她不存在故意,那么,这事就不一定可以解决,总胜闹开来给江湖上的人耻笑,堂堂“金风细雨楼”楼主连一个女子都解决不了,还给收拾了!
这个面子不能丢!
——在武林中行走的人,头可抛,血可流,面子不可以要丢就丢!
他是呼风唤雨京里第一大帮派主事人,这口气他输不起!
七八:机簧
温柔在烛火氤氲气氛中吃吃地笑,像极一只得意洋洋的小母鸡。
“我威不威风?”她得意洋洋地问白愁飞。
“威风。”
“厉害不厉害?”
“厉害。”白愁飞沉住了气。
“你有没有不服气?”
“没有。”然后才说,“我对你全无歹意,你却来暗算我。”
“我暗算你?”温柔嗤地一笑,“是你们自己小觑了本姑娘的实力。”
这点白愁飞自是十分承认。
他更承认的是:美丽女子最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是:温柔。
女人的温柔可使人不知加设防。
——不施设防的高手与常人无异,只怕还更容易死于非命一些。
“你也忘了我是‘老字号’温家的一员。”温柔俏皮,眼角、眼眉儿都是再孜孜的,“我一嗅就知道,酒里下了‘胭脂泪’。他们、大家、所有人都不知道也忘了本姑娘天生有这个本领,可见你们有多忽略人啊!”
白愁飞抗声道:“但我没用这酒来灌你啊。”
“所以本姑娘就用‘离人醉’反下在你酒里,给你一个教训。”
白愁飞惨笑道:“现在,我可受到教训了。你却是为何要这样做?”
“我是个女子。我要的是温温柔柔地一起开开心心,而不是辛辛苦苦地去轰轰烈烈做什么大事。轰烈是你们男人地事。”温柔幽幽地道,“不管在金风细雨楼还是象鼻塔,我和朱小腰、何小河都是这么想,也常这么讲的,只不过,你们老忙你们的事,没把我们这些尤胜男儿的巾帼英雄,瞧在眼里。”
“你们高兴那么想,谁阻着你来着?”白愁飞更觉莫名其妙,“那也犯不着将我来毒倒呀!”
“我毒倒你,只是为了要证明:本姑娘比你更行!”
“你行你行!”白愁飞嘿道,“你行行好,解了我的毒吧!”
“你真气不足,话也说不响,对吧?”
“你是听到的了,不必再多此一问吧?”
“那你的手不可以动吗?”
“可以,但只运不上力。”
“那边不是有酒码?”
“我这还喝酒!?”
“喝,你喝这一壶。”
“——这壶酒不是‘胭胭泪’的吗?”
“正是。”
“你什么意思?”
“告诉你,不害你,看你这个疑心鬼!”温柔愉快他说,“‘胭脂泪’和药力正好可以克制“离人醉’,你一喝下去,不到半刻便可恢复如常。”
“真的?”
“骗你作甚?”温柔眼波流转,俏巧他说,“知道本姑娘为啥不为难你的原因么?”
白愁飞只觉肉在砧上,心里盘算,口里却问:“为什么?”
温柔俏俏也悄悄地在白愁飞耳畔呵了口气,说:“因为你刚才没有真的把那些下了‘胭脂泪’的酒给我喝,要不然……”
她的玉颊像两个小笼包子,而且还是来了桃色诽意的包子:
“——如果你是那样,我才不理你。”
然后她一狞身,抄起那壶酒,壶阻对着白愁飞灌了几口。
说也奇怪,白愁飞在这烛火晃漾的房中,只觉一阵暖急,仿佛源自心头渐而涌散洋溢开来的一股温柔,渗入了这一向孤独的人住的孤独房间。
这次、吴谅、张炭、蔡水择只在白楼子底层等候。——由于刚才在“留白轩”白愁飞并未曾示意,是以欧阳意意、利小吉、祥哥儿、朱如是都不好将之驱逐,不过仍虎视眈眈地监视他们。
吴谅、蔡水择、张炭等人也低声细语、商谋对策。
“看来,温柔在上面似真的没什么危险,咱们白走这一趟,白担心这一场了。”吴谅比较乐观。
“我看这就言之过早了,白愁飞这人反复无常,温柔要对付他,只怕够班辈呢!”
张炭则比较悲观。
“唉。”
蔡水择却叹了一声。
张炭瞪了他一眼。
“怎么了?”吴谅问,“有话就说嘛。”
“我看问题不在白愁飞。”
“那谁有问题?”吴谅不明白,“你?”
“不。”蔡水择不安地搓绞着手指头,道,“温柔。”
张炭又横了他一眼。
狠狠地。
“一物治一物:大象怕耗子,糯米治木蚤。
白愁飞着了迷药,全身酥软无力,好像一具机器,机簧未曾发动,使形同废物。
但温柔此际替他按下了机簧。
——他的“机簧”便是喝了“胭脂泪”。
“胭脂泪”的药力正好可克制“离人醉”。
白愁飞体力正在复原中。
温柔娇俏地看着他,好像很满意自己的一手造成似的。
白愁飞默默运功。
微微喘息。
他现在面临几个抉择:
一、照计划进行,飞得进来的鸽子不烤熟了吃进肚子里,实在对不住自己。
二、放她一马,保留个好情面,将来或有大用——就像他当日礼待雷媚,到有朝一口跟苏梦枕实力相峙时,便占了很大的便宜。而且,她对自己这么好,自己不妨善待她,当作回报。
三、图住她,不让她走,但享受她美妙身子、清白之躯一事可暂缓,反正来日方长,断了翅的凤凰不怕它飞得上枝头。
白愁飞正在逼出体内剩余的药力,只觉阵寒阵热,时冷时炙。
温柔忽支颐桌上,婉言道:“飞哥——”
这一声呼唤,荡气回肠,白愁飞只见温柔温柔款款、红唇嗡张、星眸半拢、美不胜收,心头也真一荡不休。
“你可否答允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好了,能答应的我一定答应。”
——对公事上这么轻柔的话,白愁飞还是第一次说。
温柔喜上眉梢。
“不要伤害小石头好不好?那些兄弟本都是一家子的人,你不要那么狠心对付他们好不好呢,我知道小石头这个人的,他决不会无辜伤害人的。你就不要对付小石头好不好?”
白愁飞心头冷了。
脸色冷了。
眼色更冷。
但却笑了——至少,眉、脸、咀都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笑容。
“你今回来——就为了这事?”
温柔喜不自胜地道:“是不是!我都说你们本就是兄弟,没有解不了的仇的!只要我一说,你就一定会答允我的了。”
“是吗?”
她又哄过一张美脸来,吹气若兰他说:“你答应我啊?我要你亲口答应一声。”
“答应你,不难。你先帮我一件事。”
“好啊,什么事,你说好了,没有我解决不了的事。”
“你替我杀了几个人。”
“杀人?”温柔的口张成了口字,合不拢,“谁?”
“苏梦枕、王小石,还有你师父、你爹爹:他已潜入京里,可不是吗?”
“你真会开玩笑,还吓了我一跳。要是爹真的来了,就糟糕了。”
温柔扣拍胸口。
胸很小。
但秀气。
很挺。
白愁飞只觉一阵懊热:“胭脂泪”的药力本就带有相当强烈的婬性,虽中和了“离人泪”的麻醉性,但仍残留了不少份量的催情药力。
“对,我是开玩笑。”
他吁了一口气。
因为裤裆里极热!
劲热!
也绷得极紧。
难受极了!
她也舒了一口气。
笑了。
“我就知道你在开玩笑。”
两人都笑了。
烛火微颤,滚出了一行蜡泪。
温柔娇喘不已。
白愁飞徐徐立起,微微咳嗽。
“怎么了?”
温柔关怀地问。
“没事,最近常有点小恙。”
白愁飞微微捂住了胸,另一手撑在桌面上。
温柔很担心,花容失色,过去搀扶他,关切之情洋溢于脸。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越来越像了。”
“像什么?”
“他?”
“我师哥呀。”
“——苏梦枕!?”
“你瘦了,越来越有权,而且冷酷,怎不像他?——但我知道你跟他是一样的:外表冷傲,内心很善良呢!”
“是吗?”
“不是吗?”
“……是。”
“是”字一出口,白愁飞运指如风,已封住了温柔身上的五处要穴。
七九:机括
头有多大?
这也说不准,因为,有人的头大一些,有的小一些,但大小之间的差距总不会太离谱。
也不见得头大的人一定很聪明,头小的人就愚蠢。当然,也有头大无脑的笨人,只不过,常用脑筋的人自然在比例上头大一些,主要是因为四肢不见得便会太发达之故;比较多作劳力的人,四肢当然发达些,相形上,头就较投闲置散了。
头大也没有用,最重要的还是脑。脑控制了一切思想和行动,只不过,人类迄今顶多只活用脑子功能只有百分之五,其余未善用的,确如宇宙一般浩瀚、神秘、未可限量。
不过,今天,谁也没王小石的头大。
他今日几乎是在他过去半年里最头大的一天!
也是京城里最“头大”的一人!
自从在“神侯府”里听到那大消息后,他一个足有三百个大!
王小石之所以久久未返“象鼻塔”,以致一直仍未得悉温柔竟赴“金风细雨楼”的事,乃是因为他正执意在“神侯府”等消息。
——消息终于有了。
“三剑重”及新拜无情门下的“一刀僮”终于回来了。
无情神情颓丧,精神发顿,宛似打了一大场仗(而且还肯定不是胜仗)回来。王小石从来没见过这残废的人这么沮丧过。
可是无情一开口就安慰上王小石。
“你不要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
王小石的心立即往下沉。
因为他年纪虽轻,却饱历人情世故,他深知道一个人之所以能安慰别人,首决条件他的情况要比那人好些,才安慰“得起”。
——也就是说,无情虽遭逢不少的问题,可是,他自己要面对的问题,肯定更大,更加艰巨!
所以他单刀直入就说:
“唐宝牛和方恨少到底惹上什么事了?”
无情知瞒不住明眼人,也开门见山便说:
“他们闯入‘八爷庄’。”
王小石吃了一惊:“他们暗杀龙八!?”
无情叹了一口气:“是龙八就好办了。”
“不是龙八?”
“不只是龙八,今晚‘八爷庄’里,连重贯、王黼也在那儿。”
“这般大阵仗,只怕米苍穹也会在那儿压阵了。”
无情居然点头:”他真的就在那儿。”
“什么!?”王小石跺足道,“他们真的敢狙杀米有桥!?”
无情又叹了一声。
这回的叹息更长。
“他只是米公公,那还不十分难办。”
“什么——!?”
王小石目瞪口呆:“难道——他们——竟然——”
无情点点头。
这回,连追命铁手冷血,都得同时叹了一口气。
“这……”玉小石差愕莫已:“难道、他们、竟敢——”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他们不敢的事。
——很多人都说他们无悔、无畏、无愧,以为是勇敢精进、大丈夫的气概,其实不然,其实一个人什么都不怕,一点都不知惭愧,做错了事也不懂自省后悔,那只是非常恬不知耻、不负责任,不敢面对现实的人。
这种人,本就跟大勇没什么关系。
很多人以为侠的精神就是:知具不可为而为之,其实这一点也没有了不起,明知其不可为而为,寇贼采花盗都犹而为之,以武犯禁,谁还不会?——不过,知其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为之,那就不容易了。
——那就是说:虽然知道不能做,但为了义气道理,不得不做,不们任何牺牲也非做不可,这才难得。
如果是不仁不义的事,反而要不为——人先能不为,而后方可以有为。
有勇气拒绝去做一些害人利己的事,才能真正做出伟大的事业。
这才是真正的侠义精神。
“——那么这一趟唐宝牛和方恨少做的是什么事呢?
他们做了什么?
老实说,他们自己也不大知道。
也许,他们真的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就不敢做了。
唐宝牛和方恨少打倒了万里望和陈皮后,气势正壮。
方恨少问唐宝牛:“你想不想做大事?”
唐宝牛回答干脆:“想。可是光想没用。”
“想就去做呀,做了就有用了。‘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著见之,见之不着知之,知之不若行之——’”
“你说什么?”
“这是荀子的后,你居然没听过?”
“荀子是谁?他卖竹笋的吧?说那么深奥的话,真是阴骘!”
“荀子你都不懂!他与孟子齐名,曾在齐国三度出任祭酒,对‘六经’的修订建有大功……”
“六经?我们做大事,你来谈佛经?还是发神经?”
“唉呀,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着?”
“三代不读书,不如一窝猪。”
“你骂人?”
“我骂蠢人。”
“你别以为我不会听!那个损人的家伙是说:光知没有用,还得要行,最好知行合一!”
“……原来你听得懂……嘿嘿,人不可貌相也!”
“说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为啥不干干脆脆的就说:实行比知道史重要!?干净利落,不必一大堆猪羊猫,什么老子孔了孟子荀子手指脚趾还魂纸的1”
“好,跟你这草包,只好不掉香包,直话直说,话给直娘贼听了!”
“好哇,你这可是骂人了!”
“别动气嘛,咱们应该联合起来,做点大事给没瞧得起咱们的四大傻捕和小石头瞧瞧才是正事!”
“怎么做?他们又没邀我们…起去干?”
“他们不要峭们一道,咱们就啥事也不能做?大只牛,不,唐巨侠,那你也太看扁自己吧?”
“我怕?海爪子变山那么大我也不怕!猛虎不在当道卧,困龙也有上天时!想当初小石头没回得京城来,谁也没为他说好话,就我唐英侠逢遇着人骂他,就跟谁擂,死一场就当交个知心友,嘿,嘿,他于啥些大事,却也不把我唐大巨预算在内!”
“谁不是那样!他还是通缉犯、黑头黑脸的时候,人家贬一句,本公了不是三五个嘴巴子赏他?所以咱们乃英雄行险道,富贵似花枝:
要得惊人艺,须下苦工夫:打得老虎死,大家有肉吃……”
“喂,你到底又要什么啊?”
“……一句话:咱们去做大事!”
“什么大事?”
“咱们先行干掉一个重要人物,让他们吃惊吃惊。”
“干掉人?有谁那么深仇大恨呀?”
“嘿嘿……龙八。”
“龙八?他倒是不做好事、狐假虎威,该杀。”
“——杀倒未必。他好歹也是个朝迁官;杀了麻烦,揍一顿可泄心头之愤。”
“好啊!”
“那就走呀!”
“——不行!”
“又怎么了?”
“怎么找龙八?他这个人仇家多,狡似狐,老是东躲西匿,找他可不易。”
“到他家里去啊——家有当官的人还有不好我的!”
“一路杀进屋里?只怕伤人多,独是他一早闻风溜了。”
这回倒是唐宝牛比较审慎。
“这倒不劳你拳头打十个八个狗腿鹰爪,我包准有办法自出自人,靠近他眼边,再一拳把他鼻子打成一截鼻涕如何?”
“直出直入?八爷庄可难不倒我唐少大巨侠,但他身边混饭吃的家伙倒有几个算是充得上阵仗的。”
“你少担心,他那狗窝狐窟就当是大埋伏,但机关纵控在咱们乎上,有钥匙还怕开关不了机括?你毋忧啦!”
“机括?”
“告诉你。”方恨少洋洋得意地自白衣襟内掏出了两面金牌:“我在刚才那两个狗不下蛋的家伙身上,搜到了这两面出入八爷庄无阻的通行令!?”
这是对的。
——机括的开关在他们子里,既能能行无阻,就如入无人之境,还怕什么?
这是错的。
——机括虽然控制在他们手上,但机关一旦发动,他们身在其中,谁还把得住开关?
连机关都应付不来的时候,谁敢有暇理会齿轮、螺丝、机括的?
况且,人生里的得失,有时殊为难说。
方恨少凑巧盗得了这两面令牌,所以真的做成了一件大事轰动京城的大事!
不过,若是他们一早已计较过去这件事的后果与影响,他们对这两面令牌,仍视若至室,还是畏如蛇蝎?
八十:机巧
“八爷庄”防守森严,而且还在当晚防守得特别森严,自不是有了令牌、就要进便进、要出就出的。
如果要硬打进去,他们又觉费事,主要是因为:
一,他们要打的是龙八大爷,也就是蔡京手上一大红人,亦是横夸武林、朝野的一大无耻,可不是打他的喽罗小卒。
二,如果从外面打起,就算打得进去,龙八也一定望风而逃之夭天,打草惊蛇,反而赶出一群蚊子!
三,他们自恃身份,才不愿跟龙八的手下厮缠——要打,就打头头;打头头,才算件大事!
既要不动地声色地进入“八爷庄”,但又通不过重重防卫,那该如何是好呢?
“没问题,”方恨少眉梢、眼梢、咀梢、鼻梢,全浮现了洋洋得意,“幸好你遇着了我。”
于是他们开始易容打扮,乔装成一个老妈子、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当然是方恨少。
老妈子理所当然就是唐宝牛。
今晚“八爷压”也真奇怪,非但有很多大内侍卫、禁军高手、武林好手巡戈着,还有少少太监、宫女,来来往往,看样子都也有两下子。
方恨少眼尖,打了个司膳的老妈子和服侍王侯的小宫女,点倒了之后,在街角阴影后依佯画葫芦,把自己改头换脸了,又跟宝牛装扮。
扮了老半天,方恨少说:“得了。”
唐宝牛乍见方恨少,哗,眉带春意目带笑,含苞花娇,真比真的女子还美!不禁摇头叹道:“看来,你还是去当女人省事,难怪平时都文邹邹、娘娘腔的。”
方恨少居然还掩着红唇儿羞笑:“好说好说,哪有你这般雄武过人。
这句话,唐宝牛听得顺为合意。
方恨少虽然叫他穿上一大堆累赘的衣服,又在他脸上涂涂揩揩的,但他还是相当信任方恨少的化装之法,主要是因为:
——方恨少本是“金字招牌”方家的小弟。
——“金漆(字)招牌”本来就有“三大绝活”:点穴手法、气功、以及容易术。
方氏一族的“易容术”已几可媲美并且渐将取代以易容木起家的“慕容世家”了。
方恨少虽然不像话,气功没下苦功学好,点穴手法只马马虎虎,易容术也不是方家子弟中最出类拔萃的(倒是他在轻功上的修为,是方家任何高手都难以企及的;他是方家的人,但擅长的却是“太平门”梁氏的轻功夫;一如梁阿牛是“太平门”的人。但精通的却是“金漆招牌”方氏一门的气功内力)但要应付这种“小场面”,已绰绰有余了。
他们装扮成老妈子和小宫女,跟着大队,实行鱼目混珠地混进其实,“八爷庄”防守森严,饶是如此,要混进去也还真不容易。
可是唐宝牛和方恨少都侥幸能做到了。
主要是因为一个理由:
机巧。
人生里,有许多事,只要适逢“机巧”——机缘巧合——就天大的困难,也比较易办到;若是没有,就算是轻易的事,也有天大的困难。
唐宝牛和方恨少能够混得过去,有很多奇遇、良机、凑巧、际会,譬如里头正赶忙着筹点膳食,于是就急召老妈子等过去帮手,唐宝牛因而过了关;一个侍卫统领负责细查进入庄里的人,却因为垂涎方恨少的美色,忙着毛手毛脚,给他过了关;另一名把守的太监头领,本要盘查唐宝牛,却一见他就呕吐不止,唐宝牛自己也莫名其妙;还有一次明明已有一名宫女高手有点怀疑起方恨少的身份来,却恰其时有人呼喊:
“太师父要耍球哪,还不去张罗!”
这宫女一听,不及再细察研判,就勿勿入内打点了。
唐宝牛与方恨少一半幸运一半机巧、七成天意三成人为的,终于潜入了“八爷庄”
的后园去。
这儿有三件事是必须要了解的:
一,宝牛和方恨少终于能突破重重戍守,进入“八爷庄”的“后园”固然是十分幸运,每遇障碍都能化险为夷,但其中的确困难重重,步步惊心,其间也有不少趣事,险遇,可是由于这不是关键,也不是重点,所以都略过不提。
二,正是因为防守森严,简直三步一哨,六步一岗,这固然使方恨少、唐宝牛二人觉得另有蹊跷,故而越发耍深入虎穴,探个究竟。人遇险阻多有三种反应:一是惧而退,二是疑而虑,三是奋而进——方、唐二侠显然就是第三类人。
三,他们最后进入的是“八爷庄”的“后园”,不是“后院”。“八爷压”很大,奇花异石,珍禽灵物,都集中在左边“后园”,而囚禁耍犯政敌的所在,都处于右边的“后院”,囚人的地方,叫“深记洞窟”,这一天,曾遭王小石等人闯入过;左边的“后园”,叫做“寻梦园”。
他们就掉进了这“寻梦园”。
“寻梦园”是什么地方?
——寻梦园就是一个供你寻梦的地方。
每个人心中都有他自己的“寻梦园”,每个人都有他们“不同形式”的“寻梦园”:
只不过,这偌大的花园,几乎所有的名花,都在这儿含蕊盛放;几乎所有的奇石,都在这儿成了或坐或卧的摆议,几乎所有罕见的驯兽。都在这儿穿梭嬉戏;还有这么辽阔如茵的草坪,伴着潺潺流水,却是谁人寻梦的地方?
——龙八?
那个俗人有这般雅兴么?
——童贯?
这位大将军对强占民女的远大于看花看石看流水。
——王黻。
他当然比较喜欢看真金白银,还有翡翠宝玉。
那么,真正在“八爷庄”里建立那么一种奇丽雅致的“寻梦园”,却是供谁人闲逛暇赏呢?
你说呢?
——没什么好说的。
对唐宝牛和方恨少来说,越是防守森严,越是困难重重,他们越要去探询个究竟。
待到了园子里,闹哄哄的,下午阳光和煦,黄晕晕的。迎面一照,照得两人也有些晕头胀脑的,只见园子内怕有二、三百人,女的宫娥打扮,燕瘦环肥,玉厕金钗,美不胜收:男的有些是太监装扮,油头粉脸,但举止有度:有的是禁军戎服,虎背熊腰,精猛悍勇,却都林立两旁,气势慑人。
方恨少与唐宝牛两人对望了一眼,心想:
——这是什么阵仗!?
两人愈是好奇,愈不退缩,相偕在前走去,隐约可见草坪上,有七八人,在追逐一顺藤球,看谁能将之踢入笼中,便算得胜。
唐宝牛不禁问:“……追一粒球,用得着这般劳师动众么?”
方恨少忙“及时教诲”:“……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人生在世,哪个不是在场中你迫我逐粒球儿而已!”
唐宝牛苦着脸道:“……可是……几百人整千人看几个人追一个球,太无聊了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当然不知道,在千百年之后,居然还有几万人乃至几亿甚至几十亿人在同时废寝忘食地看几个人追一粒球的事。
“……是有点不妥……”方恨少苦思不解,只好说:“咱走近去瞧仔细点。”
可是,他们几乎是立即地给人截住了。
截住他们的人,是有男有女的几个人。
这几个人,样子都完全不一样,有老有少、有丑美,服饰打扮也跟一般内监、侍卫下一样,但却仍有一个共同之处。
——刀。
他们身上都有刀。
他们身上带着的刀,有的是藏着的,有的直如一把废铁,锈蚀斑剥;有的手里握着,只是一耙小而伶仃的刀。
单凭这一点,他们跟在场有人,已十分与众不同。
——因为其他的人:不管太监或是侍卫,身上手上,都没有兵器。
一把兵器都不带。
独这七、八人可以携带兵器。
看他们的样子,似有意要截停方恨少和唐宝牛查问。
方、唐二人,一时也不知如何应付。
就在这时,却正好有人走来。
这两人,一个乱须满脸,直比唐宝牛(当然不是扮成女装的时候)
还高大豪壮;另一人眯着眼笑,像一座佛,眉毛却是开了岔的扫帚一样,眉都火烧似的叉开来,说话举止,却斯文温和。
他们两人正自草坪的嬉戏中走来,略有些喘气,似正疑要略作歇息,一见方、唐二人,那文官就随口吩咐了句:“太师父淌了些汗,快把润喉生津备停当,随时奉用。”
唐宝牛听得眯了眯眼,方恨少马上就娇声娇气地答:“——是——”
那武官瞧了他一眼,踏步擦身之际,居然还用手指在方恨少臀部捏了捏。
方恨少几乎没弹跳了起来。
只听两人嘻哈笑着:
“这兔爷儿怎么生面得很,好像没见过?”
“宫里的美人比池里的鱼还多,哪看得完!童将军只要喜欢,那还不简单!”
“……也真鲜女敕的,还弹手的呢——叱,王大人,千万得留神,不要是万岁爷的三宫六院才好……”
“行得了。就算是,太师父忙着玩球儿,哪有时间玩囡儿哪!她哪还飞得上天……”
两人就这般古古怪怪地笑着过去。
方恨少听得毛躁,正要回头追打那高大将军。
——他没想到在这高贵气派的场合,入耳的竟远比市井道更婬亵猥琐。
这回却是唐宝牛一把止住了他。
——原来,就囚这两人跟他们说了这几句,那几个执刀藏刀的人就马上讪讪然回去。
这正是走向前边的最好时机。
这时候,却有一人发现了他们两人,正向场中迫近。
这人横计似的眼忽然闪出两道寒光。
但他没有声张。
他已捏着亮白色倒卷的须稍,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忽然想起喜欢嚼的花生米。
八一:机器
最好的时机往往也是最坏的时候。
——或者说,自己最好的时机,通常也是敌人最坏的时机。
方恨少和唐宝牛既见如此“大阵仗”,就愈发想见识一下场中追球踢球的,到底是什么“大人物”?
自从那“童将军”和“王大人”他们两人调笑了几句之后,就不再有人收上来盘问或监视他们了。
他们正好叠心钦神的,要凝目好好看看场内狎玩的是些什么人。
突然间,却听一声吆喝。
数百人一起叱——
——咽……
宛若干地一声早雷乍起,齐齐断喝,使唐宝牛心神一裂,方恨少手心一凉,都一阵恍惚才省现:
场中有个黄衣人踢入得一粒球,得了一分,大伙儿立即呐喊助威!
——这是什么人,竟如此排场?
唐、方二人定心神,怒目望去,却是并不认得。
这黄衫汉子十分瘦削,月复无四两肉,弱不禁风的样子,肩脖子看去分外狭窄,但却玩得十分兴起,额须尽汗,喘息不已,不时有脸白无须的人上前为他抹汗,之后又速退下蹲伏候命,怕只要在举止间一有失措,即有灭族沙家之罪似的。
黄衫汉子每踢进一球,在场者必轰然叫好,为他示威助阵。
然而,只要唐宝牛和方恨少多望几眼,便已看出:全场的人,虽然都看似竭力在追逐那球,但每到要害关头,都把踢球的机会尽力地让与这个人。
——好不公平!
唐宝牛一看就光人。
方恨少憋了一肚子的气。
他们平生最憎恶的就是不公平的事,遇上不公道的事,他们总要去插一插手管一管。
近在眼前,显然就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一个很不公道的人。
他们看了就很想教训教训这人。
可是,当另一个人映人眼帘时,已使他们一时全忘了这个人和这件事。
那“另一个人”气质高贵,五缕长须,气宇轩昂、看来也必是下场耍球的领队,他正率众与黄衫汉(应该是挣起黄衫罢裙玩球的瘦子)
对垒抢球——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特别“卖力”地“礼让”那黄衫客,甚至可以说,他正在千方百计地制造机会,让那黄衫客可以取胜。
是以、相比之下,别的人都成了“机器”:只有那黄衫客才是一个真正的“人”,其他的人都为他所操纵,为他而活:而替他“操纵”全局的人,显然就是那气质高贵五缕长须的人。
——全场只在他们两人是在真正地、尽兴地玩!
可是、当方恨少、唐宝牛一旦看见那五络须气质高贵的家伙后,他们的表现可再也高贵不起来了!
两人立即迅疾地互看了一眼。
然后交换了一句话:
“打!”
非打不可。
打!
——为什么?
因为他们认得那个“气质高雅”的人。
他们见过他。
四年前,就在“愁石斋”前:这人带同“八大刀王”,前来威迫王小石就范,答允他去刺杀诸葛先生。
那人他们见过。
他们记得那人。
——化了灰也忘不了。
——还巴不得将之挫骨扬灰。
那人当然就是:
“蔡京!”唐宝牛虎吼了一声:“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他发出了一声虎吼,然后就比豹子还猛悍地扑了过去。
这一刹间,人人都惊住。
呆住了。
愣住了。
——谁也想不到,会在这儿,扑出了那么一个人,对蔡京发动狙袭。
此时,唐宝牛还是以女身装扮,他一旦跑动起来之际,山摇地动,把全部人一时都慑住了,也许是落日大晕大黄之故,场中的人都未及反应。
有反应的人全部地惊叫、怒吼、吆喝:
“——快保驾!”
——保驾!?
——保什么驾?谁有那么大的架子,
这电光石火之间,唐宝牛已一把揪住了蔡京,蔡京回身便逃,唐宝牛却扯住了他的衣服,“嘶”的一声,撕开了一大片。
蔡京来个“金蝉月兑壳”,回头就跑。
唐宝牛已追上瘾,拼出了劲,这时,已有两三人迅疾掩扑过来,他也小管,虎吼连声,拉了几下垂须,但把来袭的人都震倒、冲倒、撞倒,他仍是一个虎扑,抓住了蔡京。
“叭”地两人扭跌在地上,唐宝牛心头忭忭,振奋不已:“哈!终于还是教我把你给抓住了——”他心中却想:待会回到“象鼻塔”,可威风了!
没料到腰间一疼,蔡京已用双指刺入他左腕肋中,他幸练过“铁布衫”,硬熬一下,也觉痛人心脾,盛怒之余,再不理会他个宰相丞相袁相好相看相的,一拳挥了过去。
“碰”的一声,这一拳把蔡京砸个鼻血长流。
原本,以蔡京实力,大有还击的余他,但唐宝牛委实声势过人,先声夺人,蔡京一时慌了手脚,而唐宝牛又以“大石压死蟹”的气势强行把他按住不放,他已吓得慌了手脚:平时他对人颐指气使,纵是百万雄兵,也得听他一人调度,而今一旦给人抓住,挣扎不得,慌惶之中,也忘不了自己身份,只一面死力挣扎一面大叫救命。
唐宝牛可不管这个。
他一拳打去。
“碰”,着了。
他觉不够。
又一拳挥去。
“蓬”,中了。
——还是不够。
再踢一脚。
蔡京痛培于地。
他觉得余怒未消,过瘾得紧,索性把他压住,窝在地上,塞他吃泥!
同一时间,方恨少本来要掩护唐宝牛:他跟唐宝牛都心同此志,决定不管如何,都得要好好教训这祸国殃民的奸相一番。
没料,只见人影异闪,大家忙着匡护那黄衫客,匆急退去。
方恨少本就对那黄衫人反感,而今一见,大家尽是维护此人。心忖:此人竟比蔡京还重要,莫非蔡京长辈不是?他见唐宝牛已扭倒蔡京,心念一动:这浑小子已擂倒了当今权相蔡老京,回到“发梦二常”那儿,还不给他吹上了天!自己若不撵倒一个更重大的角色,日后岂不是要尽受这头牛的鄙薄!?
故而他不理一切,纵身而上。
黄衫客已给吓得脸无人色,急喘不已。
偏是方恨少轻功过人,犹如白驹过隙,一下子而突破了三、四道阻挠,贴近那人,几乎是颜面相迫,方恨少用折扇卜地一敲他瘦骨伶打的鼻子道:
“猪狗不如的东西,看本公子把你打得叫爹喊娘的!”
他可不止说。
还真的做。
他一把勾跌了他。
那人喘喊:“你……你……你敢……”
方恨少折扇急挥,已架开两人攻势,凑身捆了那人一巴掌,好清脆的一记耳光。
那人竟抚脸哭了起来。
方恨少怔了怔,骂道:“大丈夫哭什么!”又踹了他一脚。
那人居然吓得连裤裆都湿了,方恨少没料他那么脓包,倒不好意思再打了,只吐一口唾液,骂他:“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你真是连个屁都不如!”
那人却颤声哭道:“朕……朕不是大丈夫……男子汉……我是……九……五……
之……尊……”
八二:机遇
世上有不同的人。便有不同的机遇。
有的人有机遇也许是抬到一锭银子,有的只踩着了一堆大便,有的是艳遇,有的是遇上了第一大帮的头子,有的却是遇上了皇帝!
别人不知道,至少,而今方恨少就是这样子!
方恨少做了一辈子的梦,他梦见过有一个(多于一个他也无拘!〕美丽而又了解他爱惜他而又十分崇拜他的才学之红粉知音,耍对他以身相许;他梦过自己中了状元,衣锦还乡(他还想到自己回到“金字招牌”方家,得意洋洋他说:
“唏,是不是,你们说我不学无术、半途而废,而今我已金榜题名、吐气扬眉,你们都看走了眼!”):亦曾梦到过自己一口气救了沈虎禅老大十三次命,功德圆满(主要是因为:事实上,“七大寇”的老大沈虎禅曾救过他十二次的命);他也曾梦见过自己练成了绝世武功,不止是这一套“白驹过隙”的轻功能独霸江湖:他更梦见过自己终于得到师父方兰君的嘉许,准许他服侍她终老,不使自己人在江湖,她却独守深山,各自飘零孤苦无依……
总之,什么梦都有,他就是没梦到钱——因为他根本就不重视钱财。
他也从未梦到过当官——中状元不是当官,这是对“满月复才学,怀才不遇”的一种认可——更甭说梦见什么妈子巴那个的皇帝!
可是,他今儿居然见着了皇帝!
而且,给他骑着追打的“家伙”居然号称自己就是那位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天子!
——天子?我呸!他配!?
方恨少一时还不相信,还赏了他一记耳括子:
“什么九五之尊……九五之尊是天子……你这样子配称天子——王八羔子倒有几分像!?”
就在这时、那数百人几乎一齐向他行来。人声纷杂、呼号连声、宛似天劫未日眼前便临一般。
“快救万岁爷!”
“大胆刁民,竟敢行弑皇上!”
方恨少傻了眼,忘了退、忘了避、只及时间了一句:
“你——真的是皇上?”
那人哭丧着脸、扁着咀、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还结结巴巴他说:
“……对不起,壮士,朕知道朕长相不……大那个……像……但朕是……是一个好皇帝咧。”
大家冲近,却还是不动手——因为方恨少就一骑在那先给称右“太师父”的人身上,大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怕伤了这人。
方恨少听了之后,眼眨了眨,艰涩他说。
“……你说……你是……万岁爷……!?”
那瘦似竹竿轻似绵的人又点了点头,方恨少终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
“万岁?万岁!万万岁——哈哈哈哈……今天竟叫我方才子……”
他一笑,就分神。
他还未笑完,至少,有一个眉须像往他鼻梁绕去的老太监从他手中(胯下)抢救了那黄衫客,另有八个人已狠命出手,向他身上狠狠招呼!
却听有人沉声喝道:
“——要留活口!”
那些发动攻袭的人,武功都很高,刀法也快的快、狠的狠、绝的绝、奇的奇、怪的怪、诡的诡、妙的妙、险的险,方恨少一方面惊诧过度,无心接招,另方面也真的避不了这八把刀的联手一击,要不是这人以双手八指(他断了两只手指)一一化解,他还真的绝对接不下来!
那替他化解的人一把制住了他身上九处要穴!
只听那八个使刀的人都说。
“大师,你干嘛护他!?”
“这人弑君犯上,大逆不道,大师,你还不立杀此人逆!?”
只听这名头陀不慌不忙他说:“阿弥陀佛,他胆敢行刺皇上,必有图谋,幕后定有人指使,要留着活口,以便审查清楚,追究到底,一网打尽,除恶务尽。”
然后便慌慌忙忙地跪在地上,大家一见他跪,也忙跪倒,只听头陀向那狼狈已极的黄衫人叩首恭声道:
“小人等救驾来迟,累皇上受惊,真是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方恨少这时已周身穴道受制,丝毫动仰不得,但眼里亮晕晕和一片茫茫,夕阳西沉得也慌慌惶惶,但方恨少还在傻笑,因为他只知道,他刚才打着、唾着、骑着的人,居然就是。
——当今天子!
(我打他似打兔子!)
那边厢的唐宝牛,一口气打踢了蔡京几下,正得意洋洋,回首却见方恨少也骑住了一个他这才想讽嘲几句:
“我打的是当今太师,你打是什么臭狗屁?”
话未开口,却见方恨少已给人擒住,方恨少竟向那黄衫人叩呼:
“万岁”。
——万岁!?
总下成那人姓“万”名“岁”!
这时候,人影一闪,两人已到眼前。
一个像影子一般的人。
他背后有一个长长的包袱。
他一接近唐宝牛,唐宝牛几乎就马上闻到一种味道:
——“死”的味道!
这人也没有怎么动,只倏然而至,气势已把唐宝牛唬得往后退了半步,失声道:
“……天下第七!?”
这半步一退,那人已把蔡京夺了过来,唐宝牛正要动手,眼前一花,一个白胡子、眯着斜眼、笑容似大海的老太监,已隔开了“开下第七”和唐宝牛。
唐宝牛一拳就挥了过去。
那太监也没闪躲。
唐宝牛明明击中了那太监。
却是一拳击空。
——好像这老太监是透明的物体。
老太监转首向蔡京说,“太师,你要怎么处置?”
他的脸向着蔡京,“天下第七”却护在蔡京身前,这太监大约有七十多岁了,但他人员在分心说话,左手却已抓住了唐宝牛二手两足。
——是抓住了,就像抓什么蜘蛛、螃蟹还是小猫小虫似的,他竟用一只手,把唐宝牛的左手腕、右腕、左踝、右踝一齐拿住,扯到身后,他像在市场上的笼子里拎起鸡鸡鸭鸭的翅膀一般地揪了起来,毫不费力。
——而且还是这偌大的一个唐宝牛!
而唐宝牛也真的丝毫挣扎不得!
却听蔡京居然能在这受辱受惊的情形下迅速回答:
“米公公,有劳了,不过、不要杀他,留活口!”
“是!”米公公米苍穹恭声道:“遵命,太师。”
八三:机要
场中大乱。
但秩序井然。
上述两种情形看似矛盾,其实并不。
因为唐宝牛、方恨少这一出场,既打了皇帝也辱了宰相,自然全场大乱,人皆惶恐,怕天子盛怒降罪下来,只怕全部人都担上个“护驾不力”,轻则降罪,重则难保不诛连抄斩,自是人心惶然。
但今儿在“八爷庄”里“侍候”的,都是大内的好手,宫中的高手,一旦遇上这种乱子,也能很快地擒住了“刺客”,稳住了场面,把皇上和大师全护送到了“八爷庄”
里守卫最森严的“别野别墅”去定惊。
俟赵佶心神稍定,敷药治疗之后,一干人等才纷纷如丧家之犬,在院前跪求请罪不已:然而赵佶最忿忿的是:始终传不来树大夫为他治理;要是他在,最多是把一把脉,吃一粒药丸,喝一剂补药,伤处就不疼,心也不会跳得想自口腔里逃出来一般。
——他因而下令务要找出树大夫的下落来,生死都得有个交待!
他还下了圣旨:要是树大夫给人杀了,他要把杀树大夫的人斩首处死!
他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要替树大夫报仇(要是为了这个,他一早就该下旨找出真凶了),而是要替自己泄忿。
这些跪求恕罪的人,最诚惶诚恐、最惊心动魄的,当然就是龙八和八大刀王。
——这逆上弑君的事情,发生在“八爷庄”,龙八自然责无旁贷,吓得尿滚屎流!
这事可以说是龙八自己“惹祸上身、
本来,皇帝赵佶无心朝政,只爱嘻乐,常与宰相蔡京共游同乐。胡混耍戏。
赵佶对蔡京的信重,可以到了不惜纤尊降贵,跑到蔡京家里去游玩,留连忘返。不过话说回来,蔡京也一因财雄势大,“相府”里有的是好玩的事物:二是蔡京故意吸引皇帝多来他家走动,这样一来,他就更加威风:皇帝也来我家,天下万民,谁敢惹我!?
赵佶跟蔡京一向臭味相投,狎私忘公,但曾为平众怒民怨,曾一度贬滴蔡京相权,以他人替代;虽则,纵由其他人走马上任,也是由蔡京幕后操纵,不过,蔡就也知进退,故意自求去官,却另制造民意,说非要他重掌相位,才可外荡边寇、内平乱贼。赵佶不旋踵又重新重用此人。
蔡京被贬时,曾赐“太师”之位,由于这是个清雅有识的官位,蔡就也乐得别人如此称呼他。
赵佶除了当皇帝不称职之外,倒是趣味奇多,而且瘾头奇大,从琴棋书面,乃至时花奇石,他都蛮有兴趣,有意搜集,这一来,可苦了老百姓,给办花石官僚藉旨行凶,暴敛强征,惨不堪言。
赵佶又喜耍戏踢球,他书法写得精奇,球艺也不错,蔡京趋机大拍马屁,上奏歌颂,说当今天子,文才武功,无一不冠绝天下,领袖群伦……蔡京一说、附和者众,马屁四拍,听多了,赵佶当然也自以为是,信以为真,洋洋自得,陶陶自来。
赵佶一有时间,就在相府里跑,蔡京家里纵有玩不完的好玩事物,这贪新弃旧的皇帝很快地也就厌倦了。龙八大爷本是蔡京亲信。
藉此建议,不如安排天子驾临“寻梦园”寻乐如何?
蔡京一力支持龙八建立“八爷庄”、”深记洞窟”与“寻梦园”。他是一个老奸巨猾,深谙斗争之术的政客,当然懂得如何适当地分散自己的政治和财宝资源,以便他日一旦“有事”时即可充分利用。
他出资龙八起“八爷庄”,暗里以此为据,纠合武林势力、同时,也使龙八对他感恩忠心。他起“深记洞窟”,藉此羁禁政敌。又出资大兴土木,造了个“寻梦园”——
万一他日“相爷府”政息权失,至少还有个让他继续“寻梦”的退路:当然,他的“退路”也不只此一家。
是以,他同意了龙八的建议。
龙八自然高兴得见牙不见眼,不怒而威的紫膛脸成了不笑而谑的红鸡蛋,慌忙张罗打点、布置安排,务要趁此良机;出尽浑身解数,讨得皇上欢心!
——连当今圣上也来他家“作客”,这面子说多大就多大,同理,日后他要风就有风,要雨还当真不敢不雪!
他一早什么都安排了:包括戊卫、警卫、美女……如是种种。还精心策划了一场球赛,大家假意尽力地踢球抢球,总之,反正,只要到了最后,一定要是皇帝赢就是了。
其实这些他也不必太费心。
保驾方面,皇帝身边有的是人。赵佶深知诸葛先生要办正事可以,玩谑时要这位老先生派人服恃,恐怕只扫兴、不适宜,而一爷又因事派出宫外办理,于是他更请了米公公苍穹还有当年御前第一高手(只惜他一封赐这官位,方歌吟立即留柬辞官退隐,再不入京)的儿子(一说义子)方应看来负责保驾:身边有这些能人,赵佶更可以放心玩乐去了。
——可不是吗?不然,当皇帝来作甚?既做皇帝,就要比人玩得多、乐得多,不然,当什么皇帝!?
他是天生下来就有这个福份的人!
蔡京自然也有属于高手匡护。
这些人中,包括了一些绝世高手:天下第七、八大刀王、还有常在他身边保护和j老者、一老妇、一少女这四名白发头人,阵容相当可观,防守十分严密。单是皇帝来“八爷庄”走一趟,吃的玩的都不计,光是人力上的费用,就够一座城的人吃上半年。
反正赵佶不在乎。
因为受苦的不是他。
至于多指头陀,也是因为悉闻天子要到“八爷庄”作客,而特别赶来“尽一份力”
的,何况,他的“恩相”蔡京也来了此地。
当然,白天发生了王小石来搅扰而且伤了龙八和多指头陀。使两人十分扫兴,但也倍加警惕,敌对王小石携走王天六和王紫萍,并不迫击,对万里望、陈皮等也只略施警诫,而把重点和注意力,全放在这黄昏至入夜的那一场恭迎皇帝御驾“亲征”的“球赛”
里!
不过,龙八私下盘算,以为既让王小石救走其家人,就大可安枕无忧,就算惹白愁飞不悦,但只要讨好得了圣上,龙颜大悦,哪还管什么天下问哪个闲人高不高兴!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王小石这头才走,另一头的唐宝牛和方恨少却溜了进来。
这两人论武功,远远比不上王小石,但若论闯祸的本领之高,一打王小石都比不上他们两个。
——皇帝居然在自己的家里“出了事”,连同太师,不但受了惊,更且挨了打,这还得了!
可把龙八给吓坏了!
“八大刀王”则负责场中的近身戍守,而今不仅太师,连皇上一齐挨揍,光定个杀头的罪已算好命了!
不过,他们却有一个关键可以推诿:
他们本也发现了此两人“生面”而且生疑,但因见童贯大将和王黼大人跟他们交谈了凡句,以为熟人无碍,不敢上前扣查二人的身份,才出了事。
王黼和童贯都是蔡京的同党心月复,也是赵佶的爱将与宠臣,朝中上下谁敢惹?
这,一来,连王黼、童贯也忐忑不安,他们再恃宠生骄,也生怕皇帝怪罪下来,这可是脑袋搬家的事!他们其实当然不认得唐宝牛、方恨少二人,只不过二人,调笑了几句,却惹来一桩横祸,忙候在“别野别墅”之外,长跪不起,俯首请罪。
不仅他们几人担心,“八爷庄”里的上上下下,还有负责这次球赛的内监宫娥,无不怕受牵连,独是多指头陀,自觉“护驾”有功,论功行赏必有斩获,倒认为自己虽再失一指,也算不冤。
其中,却有一人,沉着脸、冷着眼,也不知他是在得意,还是失望。
——这人便是“天下第七”。
按照道理,他挺身救了蔡京,是大功一件:但他出手已迟,蔡京已然受辱,如果怪责下来,只怕他也有罪。
但看他的样子,既无惊,也无喜,也无风雨也无晴,不知他在想什么,又像是他正以冷眼看透了一切。
却有一人,看去他眼睛一直都是笑眯眯的,但样子却非常严肃,还时有呛咳,好像老是有一颗花生米老是卡在喉头似的。他的眉毛、胡须、长髯,都像是白色的火,燃烧着他那红透也似熟透了的脸:他衣着华贵洁净,但却予人在火柱上受刑的感觉。
他当然就是米苍穹。
方应看见着了,就微微笑,趁杀人的时候,突然攻其无备比问米苍穹:
“公公不怕皇上降罪于你吗?”
“我?我有功哩!是我一手把皇上救回来的。”
“可是……我发觉公公一早已觉察这两人来路不明了,却没事先喝止……”
“是吗?”
“不是吗?”
“——当时小侯爷你也在现场,不也一样发现了这两个来路不正的人吗?好像也没示警吧……嗯?嘿嘿嘿。”
“——啊,哈哈。”
“我原以为他们只是向太师下手,没想到……”
“对对对,我也是。再说,救人也该在他遇险的时候才出手相救……那样的话,功绩才会比较突显出来,功劳也比较明显……”
“难得啊,年纪轻轻,想法已成大器了……”
“都是公公教得好。”
“好说,小候爷已青出于蓝了呢。”
“哪里,公公神机,高深莫测,我尚难及背项呢。”
“可笑的是,今儿蔡京也一样在大家面前,折到底了。”
“我看……”
方应看似有保留。
“怎么?”
米有桥倒不明白他疑虑些什么。
“我倒担心,”方应看孩子气地笑笑,露出编贝似的皓齿,“他才是这件事最大的得利者呢!”
“哦?”米公公大感惊讶,“怎么会?”
简直不敢置信。
“大师曾在拜奉他的‘圣贤庙’里遇过张显然的突袭,他用拇尾二指夹住了一箭,以他的武功,绝对不弱,只是很少机会派上用场,乍遇唐宝牛气势过人的狙袭吃了亏,也是合理——”方应看分析这些的时候,脸上的样子纯纯的,也甜甜的,像个大孩子在回忆糖果的滋味:
“可是,以唐宝牛的身手想一直压着他饱以老拳,这就有悖常理了……”
“……你是说:他故意让人当众羞辱。”
“什么!这……他脑袋有问题不成!?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你说对了,”方应看非常谦逊、乃至带点卑微的一笑,笑得像个聪明而又十分听话的孩子:
“像蔡京这种人,若然没有绝大的好处,他是绝对不会费力的——更何况是让人在众目睽睽下给打个不亦乐乎!”
八四:机房
蔡京父子都在“别野别墅”里,儿子看着父亲让树大风疗伤。
——树大风是树大夫的弟弟。
白愁飞“收买”了他哥哥的命,却“收买”了弟弟的人。
树大风既向白愁飞投靠,自然也得向其义父蔡京效命。
树大风的医术只有他哥哥一半的好,但那也已十分不得了了,蔡京身上这些“皮外伤”,对他而言,简直不算什么。
但蔡攸却气忿不平他说:“这算什么!?以爹爹的功劳,千啥要给一个狗杀的家伙凌辱!?这算什么?”
蔡京也不发怒,只一笑道:“圣上龙体不也是受了伤吗?你爹爹跟他一起受劫,是无上光荣哩!”
未几,蔡京命儿子蔡攸去向圣上问安,他其他几个儿子:蔡们蔡修都在门口等着,急于知道他们父亲是否无恙,蔡攸只说:“很好,他老人家没什么事。”
及至遇上蔡儡,蔡攸向把对方视为心月复,才肯说:“我看爹爹伤得不重,得的远比失的多。”
蔡儡资质较低,听不懂。
“你真笨!爹爹这回是全场中惟一跟圣上同时受难的,这可是‘同甘共苦’过了。
日后,圣上回想起来,这事虽羞辱颜面,但有爹爹同受劫辱,也算有个伴儿.再说,爹爹和圣上间有过这一场,他日若有诬告,参奏爹爹什么不是之处,你想圣上念在这同度劫难之情,还会不站在爹爹这一边吗?”
蔡儡听得似懂非懂,将懂未懂,蔡攸一笑置之。
不久,蔡儡见到兄弟蔡修。蔡修问起父亲情形,蔡儡为表明见。便告诉了蔡攸的话:
蔡修却又把这番话告诉了其叔父蔡卞知道。
蔡卞甚是精明,闻后记在心里,向其兄直问这件事,蔡京自是一惊,连忙追查话的来源,始知是蔡攸说的,他当下脸色一沉,道:“攸儿大工心计,要提防。”
俟蔡卞离去之后,蔡京又跟夫人细语道:“卞弟也不居好心,明知这一说,我会对攸几慎加防范,他也故赤忠心,实为离间,我们也要小心他。”
那时候,他因在“八爷庄”挨过唐宝牛一顿揍,却又再升了官、加了俸禄,更加得宠,在朝更是咤叱一时,无以复比。
那一天,皇帝仍在“别野别墅”养伤,苏州大豪朱冲的儿子、也是苏杭奉应局总办朱耐因一向能仰承旨意,并善加推波助澜,深得赵佶赏爱,常召之身边燕乐,听皇帝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作了这样的表示。
“……这么多人里,就蔡卿最忠心,为救朕而一道受伤。朕虽一时不察负伤,但以蔡卿这等机警人物,也一样遭了伏击,可见朕亦伤得不冤。哈哈,他比朕伤得还重呢!
忠心可表,难能可贵,应多加特赏。”
朱励十分知机,把这番话转告蔡京。
这之前,蔡京已为龙八、八大刀王等人求恕;赵佶因看蔡京求情,也就答允了。蔡京又为多指头陀、天下第七等人求赏,赵佶也一一应承。
这一来,人人都对蔡京感激万分,愿为他卖命效死——然而蔡京则不必出一分银子,就可以尽得这些在朝在野、在武林在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来为他卖命。
他又向皇帝请准:那两名刺客交由他处置。
赵情本就没功夫处理这些“俗务”。
他忙。
忙着玩。
他只(随意)问了一句(主要还是因为受过辱、挨过揍,这才记起这件乎,要不然,像其他的忠臣良将,他全部交蔡京“处置”掉了,他也从不记得有那样的人,有这样的事):“卿要将他们如问?”
“禀告陛下,”蔡京毕恭毕敬他说,“当然是当众袅首,以儆效尤。
我正想向皇上请准,由米公公亲自监斩,可保犯人的同党无法营救,万无一失。”
赵佶当然没有异议。
——他认为人生一世,说玩便玩,应乐便乐、管这等琐事才是毫无意义!
这时候,唐宝牛和方恨少给押到“八爷压”的“机房”(那儿原名是“神机房”,比“深记洞窟”更加守卫森严而又隐蔽的所在,本是蔡京与龙八这一党人密议的地方),看守他俩的人,是“七绝神剑”:剑神、剑鬼、剑妖、剑怪、剑魔等七大高手,所以蔡京也很放心。
以他现在,坦白说,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
“奇怪”的是,蔡京也没特别命人为难方恨少与唐宝牛二人。
他只下令让他们“动弹不得”:包不能伤害他们自己,其余的,就尽让他们吃好、睡好、一切都服侍好。
如是者三天。
所谓“特别”,是依照蔡京的为人与惯例,他会这样“礼待”他的“政敌”或”仇人”,简直是不合常理的事:他竟对唐、方二人这般仁慈,说起来真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而与此同时,他也要手上大将打听清楚:“金风细雨楼”里白愁飞等人的动向、乃至苏梦枕的“下落”、”六分半堂”内狄飞惊、雷纯等人的动静。“象鼻塔”中王小石邪“发梦二党”温梦成、花枯发的去向。
而这段时间,唐宝牛和方恨少除了不得自由也不由自主外,依然吃好,穿好、睡好……
唐宝牛可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毛骨悚然的,而且也没什么好提防的。
——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他已落在人手里,大不了是命一条,他不在乎。
他反而常常跟方恨少争辩这个:
“——我打的那狗崽子比你打的兔崽子更难!皇帝是什么?鸡都抓不住一只!蔡京那王八崽子就不一样了!他可比狐狸还狡,比狼还狠,比鳄鱼还残忍,比老鼠还会溜—
—你看,这些年未,多少仁人志士,要杀他,想杀他,都功败垂成;你看我,把他往下一压,砰砰碰碰,一连打了十七、八拳的……”
方恨少平时都跟他争辩不休:他打的是皇帝,皇帝大过天,那天皇帝都吃了他的口水(他向赵佶啐了一口)、蔡京算个啥!
只不过,这次他却静了下来,若有所思。
没人跟他争论,唐宝牛反而觉得不习惯。
“怎么了!”
“他们对咱们那么好——”方恨少苦思道,“你不觉得有点不妥吗?”
“大不了一死!”唐宝牛豁达他说:“除死无碍,管他什么阴谋,我只直来直去,不屈不降!”
“我们一死,自是难免……”方恨少郁郁寡欢他说:“但要连累别人,那就……”
唐宝牛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看看这位兄弟兼战友瘦薄得近乎女子的肩膊,不由心中一痛,继而悚然了起来:
——他是连累了他人……尤其连累的是弟兄们!
八五:机枪
“他们竟敢狙击蔡京!”王小石相当惊讶:他自己也试图打杀过蔡京。他的震诧是担心多于惊心。
——因为他知道:就凭唐宝牛和方恨少,还绝对惹不起蔡京这等人物!
他不希望他们“出事”。
因为他们是他的兄弟。
兄弟是什么?
——真正的兄弟是永远同一阵线,平时打骂无妨,一旦遇事,并肩作战,共同进退,生死同心。
兄弟比朋友更有默契,意会多于言诠。
他曾跟这些“弟兄们”谈笑之余,比谁的胡子多,谁的耳朵最长,也下赌注谁先讨到个老婆。
——那一次,最自命风流的唐宝牛,人人都赌他赢不了朱小腰的芳心。
这可把唐宝牛气火了!
“我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剑气长江两广豪杰江山如画英雄好汉闯荡江湖神州无故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绝代单骄刀枪不入倚天屠龙大侠传奇十指琴仙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太长、不能录,下略)唐前辈唐宝牛巨侠,”他吼道,是一次非常长气的“吼”:“居然赢不得朱小腰对我的青睐,嘿;论魅力我有魅力,论长相我有长相,论英雄我说是英雄……”
方恨少当时悠悠接了一句:“一一你也算英雄,那大家都是狗熊算了!”
这一句,差点没气炸了唐宝牛。
其实,兄弟们就要把他气炸:世许:气炸了这个人,才迫使他真的有勇气去追求朱小腰,不再忸怩,不可退缩,不再一见人就当不了英雄只见脸红!
他们之间,也比喝酒。
——不是比谁海量:谁喝得多谁就是英雄,那只辱没了“英雄”二字,酒量好的人也有胆小鬼。要靠酒气才见出胆气的、英雄有限;非喝酒不能当汉子的,只能算是酒,跟英雄也没关联。
他们赌谁的酒量最差:
——果尔又是唐宝牛。
他最魁梧,酒量却非常蚊子。
比吃饭,谁也吃不过张炭。
比掉书袋,当然是方恨少第一:虽然他的“引经据典”常引错经、用错典,反正,不是太多人听得懂,更遑论去指正他了。
不过他也最穷,他自己形容穷得已开始嚼舌根充饥了:他自称是“钱到用时方恨少”。
既然比吃饭吃不过张炭,比先醉倒又快不过唐宝牛,比睡觉又睡不过朱大块,蔡水择就比喝“粥”。
他喝粥比谁都快,进可以掺着几块地瓜一齐咕碌的灌下喉里去,连吃饭吃得砍瓜吃菜的张炭都可从心里佩服他,叹为观止。
这些兄弟,跟他们在一起,真不愁寂寞,也不愁不热闹。
他们什么都吵,什么都比,甚至比谁的脚趾尾长,还比过谁的……鼻毛长。
不过,一旦遇事,他们又比谁都齐心、团结,就像一把装上机关的长枪,平时使出来的只耍枪法枪花,一旦接上机夫,射出来的却是月兑柄而出一击心杀的箭枪!
他们的感情是那么好,以致完全没有妒嫉,所以反而什么都可以抬拿来比:
——朋友之间,还会有一大堆“禁忌”: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问;但兄弟则早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问,就算惹他生气也能断定对方只生气到什么程度。
可是他们现在却惹上了弥天大祸:
他们不只是闯了龙八的家——
(要是只惹怒龙八,那还可以化解。)
他们不只打了蔡京——
(惹上蔡京,只怕已极难平息干戈了。)
他们还竟打了这天底下决不能打的人、惹怒了天下最不能惹的人——
皇帝!
到这个地步,王小石也不得不颤声问:“——老唐和大方他们可……怎样了!?”
无情道:“给抓起来了,没死。”
王小石神思恍惚:“那么……皇帝可有受到惊吓?”
“不止。”无情冷峻地道:“万岁爷还给方、唐二位在地上揍了一顿。”
忽听“哈哈”一笑,原来是王紫萍听得开心忘形:“我听说这皇帝荒婬无道,自皇宫里开一条地道到妓院里,滥饮狂嫖;又把民间一切奇珍异宝,都下了封条,说是他的,他活该给人揍!”
王小石边忙喝止,但忽想来他姊姊也说的是,既然是对的,他就不能阻止了。
却听一阵拍手喝彩声,原来是何小河:“没想到堂堂九五之尊,竟给咱们两位兄弟打得个狗吃尿,嘻嘻,他们好威风啊!”
那个时候。说这种话,可不止要杀头,还得要诛九族的。
无情道:“他们不仅打了皇帝一身,还揍了蔡京一顿。”
铁手和冷血相觑一眼,铁手沉声道:“自古以来,皇帝、宰相在得势当政时给人这样揍法,恐怕还是第一次。”
冷血只说了三个字:“好汉子。”
追命长吁了一口气:“他们真的做到了。”
他们说这些话,也当然不止是杀头的。
可是他们都说了。
——因为王紫萍说了,何小河说了,王小石也没去制止,所以他们也立时表了态,说了类似的话。
那无异于表达出“站在同一阵线”之意。
他们是江湖上的好汉子。
他们永远不使自己的朋友为难。
他们不怕事。
他们甘冒大不韪
所以他们不惜说了不该说的活
——因为他们当这些人是朋友。
朋友!
除了兄弟之外,这两个字最教江湖好汉、儿女巾帼热血填膺,无惧生死!
无惧生死的结果,往往就是死。
命只有一条,谁都一样,十分公平,牺牲掉了便没有了。
——战争最可怕之处,是几个野心家为自己的私欲而送掉千千万万条别人的性命。
但对侠客而言,生命固然珍贵,但一如花只开一次,百年如一梦。
与其苟且愉生,赖活残喘,不如为值得事轰轰烈烈地灿烂而死,总胜委曲求全。
不明白他们想法的人总以为他们傻。
他们是傻。
——可是世上若没有这些傻子、傻事,这世界早已丑恶可厌得让大家都一头撞死算了!
王小石知道了怎么一回事。
他弄清楚了之后,反而沉静了下来,半晌才问:“他们……人在哪里?”
无情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八爷庄’内,但你不能去——”
王小石一笑。
他的门齿自如清清河边的卵石。
“我刚从那儿回来。”
无情当然明白王小石的意思。
但他摇首。
坚定地摇头。
由于他有着比美丽女子更好看的样貌,也有比好看女子更秀气的五官,他这般坚定、坚决、坚清摇首之际,很有一种决绝孤绝卓绝的男子气概。
“那是刚才,”他说,“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王小石当然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死心。
“因为日间他们没防备,”无情无情地道,“现在他们正等着你去。”
他补充道:“你没有机会。”
王小石眉一皱。
他的人员历尽风霜,但依旧不改童真;他的样子十分孩子气,可是眉宇间又掩不住一种英雄本色。当他的浓眉一整时,整个样子就变得有一种受苦坚毅的表情了。
无情却似完全无睹于他的“不服气”:这事情太难,你就算会使“惊艳一枪”,也闯不入“机房”,敌不过“七绝神剑”——何况那儿不止那七名绝世神剑手!
“刀要磨才利,事要难才伟大,朋友要经劫灾才见情谊:”王小石说,带着苦笑和自嘲,“也许,这就是考验的时刻吧。”
无情板着脸孔道:“你现在去,只是送死。”
王小石笑了,反问:“要是现在老唐和大方换了铁手追命,盛师兄还是这一个说法吗?”
无情的眼神泛起了冷峻的笑意,冰一般他说,“我绝不去‘八爷庄’救他们。你们今午能入,是因为他们未加防范。那两个方唐的东两能混进去,是混水模鱼。现在,至少有七百名一流高手伺伏在那儿,你去了,只是制造多一些无辜弟兄们为救你而送死。”
王小石讶然:“你真的见死不救吗?”
看他的样子,真似杀了他的头也不相信。
八六:敌视
王小石听清楚了,也弄明白了。
“不过,他们也一样会在菜市口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人去劫法场。”无情冷酷他说,“杀人容易救人难,自古亦然。武学上本就讲究料敌先机,但而今你已先机尽失,再要行动行事那只为了那两个活宝儿赔上全部好汉性命,牺牲而无所获是疯子才会去干的事!”
王小石道:“要救人,也只我一个人的事。”
无情道:“但淮都知道你是‘象鼻塔’里的领袖。”
王小石:“今天我是,也许明天我就不是了。”
梁阿牛听懂了王小石话里的一些意思,大声道:“小石头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就算你不让我们,我们也认定了、有祸大家扛着,有福不让你一人独占!”
王小石道:“这毕竟是我个人的事……”
何小河蔑一蔑薄唇儿:“唐宝牛和方恨少,也不是你一人识得。你救得,咱们就救不得?”
王小石忽向蔡追猫和梁色长揖道:“有一件事,务要你们二位帮忙。”
梁色见王小石神色凝重,知道是非同小可的事,便说:“请吩咐。”
蔡追猫大目眨动,颤声道:“只要我能办得到的,一定遵命。”又解释:“我声颤不是怕,只是紧张。”
王小石的眼光向王天六和王紫萍那儿溜转了一下,道:“你们脚程快,今晚就把我爹爹和萍姊送出东京,七百里疾奔役靠湖北‘排教’中那位卖解的万焦红万二娘,她会帮我替他们找个安置的地方。不管今生能否再见,小石都不忘两位大德。”
蔡追猫的大眼睛又眨了一眨,没听懂,“你……”欲问又止。
梁色却说:“好,你放心吧,姓梁的姓蔡的,只要有命在,这事都扛下来。”
王小石看了蔡追猫和梁色好一会。
他满目都是谢意。
但却一个“谢”字都没说出来。
他只跟四大名捕提出了一个要求:“待会儿,劳驾你们其中两位,跟我到黄裤大道走一趟,可好?”
“好、”无情毫不犹豫,“你选谁?”
“铁二兄,”王小石道,“还有崔三哥。”
铁手即答:“可以。”
追命点点头。
他们都没问为什么。
可是王紫萍已忍不住了,她瞪着大眼,眼里透露出比口里吐出更大的疑问:
“谁要走了?”
“你和爹爹。”王小石答。
“你不留我们?我们才重逢啊!”
“可是留在京里,不安全,还是走的好。”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不。”
“为啥?”
“我留在这儿,还要干点事。”
“你要这两包东西送我们走?”
“不错。”
“行。他们是我的兄弟。”
“我们是非走不可吗?”
王小石吃力但也很用力地点点头。
“因为我们不走,石头儿就会落入敌人的机关里。我们是他的破绽,也是她的死穴。”王天六忽然巍颤颤地用手搭住小石头的臂。右手抖哆着用力握住王紫萍的手,苍凉他说,“我们还是,走吧。”
王紫萍也明白了。
王小石这样做,完全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比身不由己更无奈。
刚重逢就要分手。
未叙亲情已要走。
铁手和追命,跟王小石走到了黄裤大道。
大道正入夜,行人熙攘,档摊摆卖,热闹非凡。
三人走到街心,王小石忽停了下来。
铁手和追命也在他身后停步。
三人相隔,约莫七尺。
王小石突然回身,戟指叉腰,破口大骂,声音从丹田逼出,洪发如雷:
“你们四大名捕是什么货色,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连我的兄弟也敢缉逮,你既初一,我便十五,好,从今之后,我姓王的跟你们一刀两断,是敌非友……”
一时间,街上的行人都凝住了,静了下来,在听王小石大/痛/怒骂名震天下的两名名捕。
“——你们四只鹰犬,为官撑腰,助纣为虐,跟王廷效死命,这种江湖败类,才不是我王小石的什么师兄弟,连当朋友都不配——”
说着,他连掌如刀,“波”的一声,竟挥掌“割”下自己的右爿袖子来,往地上一扔,还当众大力地踩了几脚,然后扬长而去。
众皆哗然。
——名动江湖的四大名捕,竟当众受厚,遭人如此侮骂,难免使众人都窃窃细语,议论纷纷。
铁手和追命在人丛中,没有答话,也没回骂。
铁手神色木然。
追命眼里的沧桑之感更为浓烈。
在痛苦街那儿,冷血标枪般笔立无情背后,问:
“他叫二哥三哥去做什么?”
“——大概是去说几句话。”
“几句话?什么话。”
“几句表态的话。”无情淡淡他说,声音里已有了倦意,敢情刚才他所深得的情报,已耗了他不少心力。
但他始终没有回首。
“……表示他是他、我们是我们态度。”无情的声调也不知是忧伤还是悠然他说,“从今而后,他做什么,都自跟我们无关了。”
冷血忽然明白了。
因为明白并不等于也同意,所以他说了一句不知是给他大师兄还是给他自己听的话:
“世上的事,岂能说无关便无关的……”
话未说完,却来了些气急败坏的人,说是要来急找王小石的。
——来的是“象鼻培”的汉子,而且人到的时候已十一万火急的样子。
可惜王小石却刚走了。
无情立即命冷血带人去黄裤大道找王小石。
但他们只遇上神色落寞的追命,王小石已经走了。
王小石也没立即回返“象鼻塔”。
他跟梁色和蔡追猫去了东门。
他要目送父亲和姊姊离城。
他又带着伤感的心情,和梁阿牛及何小河到菜市口走了趟……
八七:清白之躯
烛光莹然。
温柔挨在桌上,像突然间睡去了似的,那一张比婴儿更纯真的脸,却有一个少女特有令人动心的艳。
窗外的夜在呼啸。
白愁飞对这张美脸看了好一会,他心中确也有一场天人交战:她那么纯洁该不该砧污她呢?她原来跟自己是清清白白的,要不要为逞自己一时之欲,而破坏了这种和谐关系呢?她原来就相当喜欢自己的,该不该因一时行动,而少掉一个朋友多增一名敌人呢?
但他忽然想起王小石。
想到王小石,他就狰狞地笑了:
——王小石忒真多朋友、兄弟、贵人红粉扶持啊,可是自己只要得到了温柔,王小石就等于在他手上析了一个大跟斗。
那的确是件痛快的事。
他又忆及苏梦枕。
念及苏梦枕,他便得意地笑了起来。
——苏梦枕到底死了没有?不知道。他怀疑这早该病死了二十二年的人仍还没有死,正在暗处伺伏一次对他复仇的机会,他觉得那是真的,不是多疑而已、他始终不信苏梦枕真的会尸骨无存的死了,他不放心,但他也怀疑苏梦枕就算死也会故意死得毁尸灭遗迹,让自己一辈子不能安心,因为他也找不到任何苏梦枕能逃出的机会。在这样的疑惧中,要是把他的推一小师妹奸污了,在心理上,是一个极大的胜利和极欢快的报复。
那的确是件再也愉快不过的事。
更重要还是:
他要她。
——她那么美,微挺的胸脯,泛桃色的靥,光滑的柔肤,处子和幽香……他要定她了。
于是,他开始动手了。
动手去玷污一个纯洁的女子。
一个清白之躯。
突然惊醒。
迷迷糊糊的坐候了一阵,张炭几乎是洋浑噩耗的就睡了过去,然后就好像是因为做了一个噩梦(但那噩梦已完全不记得了,几乎是一醒来的刹那间便已都不记得了)还是因为真的警觉到了些什么可怕的事情而醒了过来。
他一醒来,就看见蔡水择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可登时恼火了。
他原本是个珍惜生命,不易磕睡的人,沈虎禅沈老大告诉过他:
太多睡眠是一种堕落,愈睡便愈堕落。一个人睡眠时间愈多,活的时间便愈少。人总是估计得比实际需要的睡眠更长得多,而又错以为睡得多便寿命较长、活得较健康,其实这都是没有根据的。有的人,一天睡两三个小时,便已足够;有些人,两三天睡一觉就已太多,爱睡的人通常都不是勤奋的人,他们在清醒的时间也不见得会专心努力工作。
而他们惟一可以不睡的时间都只为了玩乐。
一个人心无大志、失望受挫的时候,反而容易长胖,出为在心理上要多照顾自己一些,作为弥补,所以一定多吃多睡,所以肥胖绝对是一种病态。
张炭喜欢吃饭。他特别爱米饭,就像的世他放火烧了大家整个乡的稻田或那里的米仓似的,今吐要逐粒逐粒、逐碗逐砸地鲸吞细嚼米饭,以作补偿,以显报应,他饭吃得多,又爱困,自然就比较容易发胖。
所以他尽量让自己少睡一些,多做一些事,他用软尺量过自己的腰围,才二十余岁就三十六寸以上的腰围,使他实在也不敢自我恭维。
幸好他也是工作狂,成天把工作当作娱乐,他相信“挨”,挨,或者“熬”,而成功是要”挨”出来的,出头是靠“熬”出来的。
在蔡水择面前,他更不想瞌睡。
因为睡去是一种示弱。
他诚不愿在一个他认为的“懦夫”面前示弱。
可是却不知怎的,自从他跟蔡水择在“老林寺”一役后,脑里老是混混沌沌,心里总浑浑噩噩,慵慵懒懒的,很爱困觉但一合起眼皮,就会梦(抑或是见到)到一个脸上有疤的甜美女子。
——难道是那一战里,他的穴道因受“无梦女”挟制,反抗之下,发动“反反神功”,两人一时竟黏在一起,分不开来,到最后虽然还是祉开了,但到底是不是她身上(心里?)有些什么,还未曾在自己体内扯掉;而自己也有点什么,留在她那里?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但他常困。
常想念她。
常梦见她——以致他分不大清楚:究竟是因为常睡而常遇见她,还是因为他要常遇见她而常常困着。
不过,他倒很讨厌自己:竟在这重要而重大的关头,居然睡着了。
——虽然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他即能警省,但在这要害关头居然还有失神现象,他已觉得是奇耻大辱了。
不过这一次他做的是噩梦,并没有梦到伊,因此使他更是烦躁了。
所以他凶凶咄咄地问了回去:“你看什么!?”
他最不喜欢别人在他累的时候、睡的时候望着他。
——自从“老林寺”一役后,蔡水择曾给赵书四踢伤了额伤仍未痊愈,能活过来已算奇迹,脸上不知哪根筋可能给踹坏了,脸歪歪咀斜斜的,身体常常发出臭味,头发也日见焦黄稀疏,成天有这样一副不该笑时的惨兮兮笑容,张炭也怀疑他在笑时是不是真的在笑,在看东西时是不是真的在看。
蔡水择好像一直在等他醒来,但又一直没敢惊扰他——他知道张炭既看不起他,也讨厌他,更未原谅他。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蔡水择把声音压得很底。
“怎么?”
张炭装得毫不重视地问。
“这儿好像没事,但外面的人,作了很大的调动,如果我没有弄错,他们正在布阵。”
“布阵?对付我们用得着那么大阵仗?”
“不需要。”
张炭的怀疑是出自于“自量”。
蔡水择的回答更是“实在”。
这样一来。两人的话就能更快地接近主题:
“你是说……外面楼子里人手的调动,不是为了我们?”
蔡水择神争凝重地点头,但脸上依然不改那诡异的笑容。
大堂内才几根大火猎猎晃动,以致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二人脸上不住跃动,看去更是诡幻妖异无与伦比。
张炭深吸了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对付我们,只要白愁飞出手便可以了,用不着那么劳师动众。”
“就算鬼见愁不出手,他手上不管是雷媚还是‘平安吉庆’。对付我们也绰绰有余。”
“那么,他们不是为了我们.又在我们进入楼子里之后才调动主力,莫非是……”
——要不是为了他门,还会为了谁?
“所以不管是发生什么事,”张炭马上作出了反应和推论:“都不要惊动小石头。”
这次蔡水择摇首。
脸上依然带着那半个诡笑。
张炭一脸不高兴:“为什么?难道要王三哥来送死么!”
“你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而进来的?”
“……温姑娘!?”
“对。”蔡水择惨笑道,“假使我们能为了她而甘送羊入虎口,要是她有难,王老三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何况,温姑娘在他心目中的份量何等之重,而且她也是苏楼主的师妹……”
张炭悚然一惊。
此惊自是非同小可。
“这样说来,温柔岂不是……”
他抬头上望。
白楼顶层“留白轩”灯火依然温暖,然而温柔却是不是已陷险境之中?
蔡水择笑意更诡,眼神里有比夜色更深重更黑的隐忧。
这时候,在“留白轩”里的白愁飞,已决意要尽情蹂躏这一朵妖艳的鲜花,但他一时犹未决定:到底要灭了灯痛痛快快地干她一番,还是让灯亮着仔仔细细清清楚楚享受这个女子,以致日后能记得每个婬辱一个美丽纯洁女子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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