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天敌轻拂头巾,沉缓的道:“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么?”严渡努力挤出一抹笑容,艰涩的道:“卜兄,我都不急,你有什么可急的?须知一出此门,你我怕就幽明路隔了……”唇角抽搐了一下,卜天敌语气十分冷漠:“我承认有此可能,不过,人总要死的,端看是怎么个死法,为何而死,只要值得上,我还没有那么看不开、舍不下!”严渡迷惘的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卜兄,你对自己的生命,似乎不大介意?”卜天敌怆然笑了:“人活着,有些事是无法由自己作主的,介意不介意,好歹都得面对现实,我一向有个长处——任何情形之下,绝对不存侈念与幻想!”干咳一声,严渡道:“这倒是种正确见解,老实说,卜兄,我也包庇不了你卜天敌道:”你包庇我?我连梦也不曾朝那上面梦,在你的一生里,严渡,遇到利害攸关的时节,你会包庇谁?我怀疑连你的父母都不在你的曲谅范围之内!傲成行┓⑶啵隙扇雌咔椴欢牡溃骸毕衷诓皇俏勖镂业氖焙颍沸郑慊故俏愀鋈俗郧蠖喔0桑“卜天敌静静的道:”我早等着了,严渡。
“稍做犹豫,严渡又道:”虽然我早已知道答案,但仍忍不住要请你明白交待,卜兄,麻无相、范子豪,及莫连才他们几个,是否全被你暗里摆平的?“卜天敌道:”莫连才不是,其他两个的这笔勾魂债,你可以算在我头上!把隙裳杆俚牡溃骸惫揉甏蟾啪驮诟浇俊安诽斓忻嫖薇砬榈牡溃骸蹦闾撞怀鑫业幕袄矗隙伞!傲讲嗟女乃粞ā巴弧薄巴弧碧牛隙勺约阂哺芯醯贸鏊且恍κ侨绾握骸俺焦獾搅耍沸帧!币换安凰担诽斓型泼哦觯饷妫缫焉⑸⒙渎湔玖⒆盼甯鋈耍馕甯鋈耍诽斓惺且桓龆疾蝗鲜叮佣苑侥侵衷毯娜袷萍扒币宦兜纳畛辽希烟寤岬玫窖沽Φ闹现睾痛车南斩瘛甯鋈耸俏逯趾敛幌嗨频男蚊玻腋龈雎粝衿嫱唬钊舜ツ磕淹辉寄舷碌哪且桓觯砗谝拢甯裥尬埃雌ち艘凰付倘缳灏愕幕问直郏硪晃淮蟾乓灿兴氖眉噶耍骞俚雇Χ苏皇堑ナ侄澜牛赶禄钩抛乓恢Ш邝铟畹娘偬眨糇潘卟酵猓歉霭追⒉圆裕毡池偷男±贤罚±贤房瓷先-指捎质荩幌跖酃以谒砩暇谷挥缯姓梗鹇埔澹永錾裕谒奈唬歉龌⑼坊⒘常迫说拇趾嶙澈海O碌囊桓觯词歉瞿锩牵蓟费邸⒖砻媾獭⒏呷Ч堑哪锩牵且徊愫窈竦闹弁磕ǖ盟徽帕晨缀彀谆蹋皇被拐娼腥瞬虏怀稣馕还媚棠淌歉鍪裁茨晁昀础?
夕阳黄昏,残霞的那抹凄艳,血似的泼洒在山巅岭脚,泼洒在林木烟霭以及人们的头脸上,这一切便渲染成赤漓漓的肃煞又冷又酷厉的肃煞,不用言传,人们也知道一场生死之斗,也已迫在眉睫了。
卜天敌逐一望过散立四周的这五张面孔,他的神色僵寒,和对方一样,也是七情不动,半点看不出他内心里有着什么盘算。
严渡站到一边,与卜天敌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然后,才微微一笑,故作从容的道:“卜兄,这五位朋友,都是我们请来助拳的高人,俱为当今道上一等一的奇士俊彦,卜兄或许大多相识,也可能有所见闻?”
卜天敌冷冷的道:“我一个也不认得。”
严渡不由窒了窒,形态尴尬下正待开口,那身着华服的小老头已沙哑的笑了起来,声若锈刀刮锅底,刺得人心耳发炸:“乖乖,向来听说‘天敌门’的卜天敌掌门心高心傲,眼睛长在头顶上,我还不大相信,只道大家都是江湖同源,全在一把伞下混饭吃,谁又能真个看扁了谁?今日一见,未料传言竟然不虚,卜大掌门确实有那么几分狂劲,光景透着的堪堪就是目无余子啦!”
卜天敌上下打量着小老头,语调中显示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厌倦:“你是谁?”
小老头呵呵笑道:“卜大掌门是贵人,贵人自然不会认得我们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挽缰提鞋之辈,但你虽不认得我们,我们却不合妄自菲薄,总要向你报报万儿,就算拿热脸盘贴你的冷吧,亦是礼数一桩——卜大掌门,‘绝灵斩’甘远恨便是我老不死!”
甘远恨是辽西一地的武林大豪,脚跨黑白两道,身在正邪之间,说不出他是归属于哪一条路,好事他沾过边,坏事也干得不少,不算个有原则的人物,然而,他拥有一身泼辣又扎实的本领却错不了,卜天敌早听说过这么一号主儿,没想到的乃是名号与其本人相印证,那副尊范未免不太配合。
身材魁伟,双臂细短有如婴童的这位朋友,跟着尖声窄嗓的开了口,那等个头,竟发出此般令人肌肤起栗的细锐腔调,听在耳里,着实不算愉快:“卜天敌,我是陶子都,‘倒转阴阳’陶子都,对你,我是久仰了,却未曾料到会在这么一个场面下与你相见,很遗憾,委实很遗憾。”
又是一个满嘴抹血的职业杀手!卜天敌望着陶子都,内心有着无限的感叹,江湖路上的是凶险,确然难测,像这样一个四肢不全、五音失调的角色,谁会想到竟也是尊端靠追魂夺魄来糊口的瘟神?瞧他外貌上的残缺,往往叫人油然而生怜悯之念,一朝当你怜悯他了,你大喜的日子亦就临头啦,“倒转阴阳”便会将你移转到另一个世界,叫你二十年后再做一条好汉!
陶子都狭窄的长脸上浮现着五分恳切、五分挚诚,神态像是真的很遗憾:
“你实在看不开,卜天敌,这本来是一桩多么惬意的差事,我们彼此间又是多么欢愉的一次把晤,你却在突兀里将一切全搅砸了,我不知你为什么会如此,但我替你不值,卜天敌,我们原可成为朋友的,我相信我们会做很好的朋友……”卜天敌淡淡的道:“我们不会做朋友,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我不要交你这种朋友!”
陶子都脸色大变,却努力抑制着那一股谁都看得出来的羞怒之气,强扮洒月兑:
“不要以为我是在高攀,卜天敌,恐怕你还不知道我是何许人吧?”
卜天敌道:“正好相反,我不但知道你是谁,对你的出身来历,我比你预料中的更要清楚;陶子都,你是淮阴人,今年三十三岁,以杀人索酬为营生,干这一行大约已有十年历史,这十年来,譬如长安骡马市广源记南货行的大东家赵润之、宛平尚武镖局的总镖头胡辉、曹河裕昌粮栈的老板方其昌等几大命案,俱是由你暗里操刀下手,你虽然四肢不全、且上无父母,下无儿女,却贪婬,性喜狎乐,十足的一头豺狼虎豹……”怔了片刻,陶子都迷惘的道:“奇怪!果然你对我的了解比我想像中要多,甚至连我那点小小的嗜好都知晓——“卜天敌道:
“所以说,像你这种拿血腥钱、行邪恶事的人,我怎能与你做朋友?”
陶子都哼了哼,道:“用不着往你自己脸上贴金,姓卜的,便是你有心巴结我,也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卜天敌唇角一撇:“老天明鉴,我宁肯豁命,也不要这样的机会,人活着犯呕,不如眼不见为净!”
“咯登”一咬牙,陶子都两只三角眼里宛似喷着火焰,赤毒毒的好不吓人:
“卜天敌,你胆敢如此侮辱我,今天你的下场,就决不止于一死而已!”
摆摆手,卜天敌道:“不要冲动,不要浮躁,陶子都,休忘了你们这一行的忌讳;看来你还不如金八刀,两相一比,他可是较你稳重多了!”
陶子都大吼一声:“金八刀是个鸟!”
一直没有开过口,腋下架着镔铁拐的那一位,忽然用他仅存的左手举起铁拐,虚虚朝卜天敌指了指,白白净净的端整面孔上现出的乃是一副蔼然之色:“提起金八刀,我倒要请教,他们几个人的失踪,是不是也与尊驾有着关连?”
卜天敌生硬的道:“没有关连,腿长在他们身上,如果他们打算叫人找不着,并非难事,你有没有想到一种可能,他们和我一样,早已厌倦这桩勾当了?”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不是金八刀,怎知他的想法?至少,我霍伯南就绝对不会干这等半途而废的把戏!”
卜天敌面容不动的道:“霍伯南?‘长山孤鹤’霍伯南?”
对方又笑了:“看来你的见闻还真叫广博,不错,我是‘长山孤鹤’,但是,我却并没有意思和你做朋友,以前、现在、将来,都不想和你做朋友!”
卜天敌道:“这才是实话,霍伯南。”
虎头虎脸,悍气横溢的那个粗壮汉子此时眯起眼来看了看天色,老大不耐烦的嚷嚷着道:“各位,大伙是动手还是不动手?我们拿人钱财,就该予人消炎,眼前可不是荐引叙旧的辰光,再扯下去,不怕中间出岔,蛋打鸡飞?”
满搽着厚粉胭脂的婆娘咧开她的血盆大嘴——我的天,居然还加上两排参差不齐的黄板大牙——却是嗲声嗲气,活月兑小娇娇一样在说话:“雷同风讲得对,这可不是叙过往、表功德的时候,要怎么办,早点办了早完事,姓卜的不知安着什么鬼心眼,净和咱们耗着摆龙门,大家都别忘了,他并不是正主儿,说不定是有意拿他自己拖着咱们,好让他的伴当潜逃过关哩……”那雷同风一拍大腿,急切的道:“真正一言惊醒梦中人,要不是包二姑这一提,我还不曾想到这一层上,我说严堂主,还不赶紧下手做了姓卜的,再回头去收拾他的伙计?”
严渡气定神闲的道:“不用急,谷唳魂他们跑不了,姓谷的一向是个孝顺儿子,怎会抛弃他的老父,独个儿去逃命?我们一个一个来,包管通通给他网尽宰绝。”
雷同风愣了愣,月兑口道:“不是说谷老头已经——”目光倏寒,严渡冷厉又迅速的接口:“谷唳魂并不知道,雷兄,尚请三慎其言!”
雷同风不自觉的捂住嘴巴,窘迫的干笑一声:“我就是藏不住话,严堂主,失周之处,还请海涵则个……”严渡果然不愧八面玲珑,十足的老滑头一个,说风是风,说雨是雨,但见他立时展颜而笑,徐徐缓缓又和和悦悦的道:“雷兄客气了,这正是直人直性的表征,否则又如何称做‘飞龙卷’?”
那婆娘又开口道:“严堂主,不是我多唇舌,谷老头的事,姓谷的本人固然还不知道,但这位卜大掌门却清清楚楚,摆他个活人在这里,难免不出差错,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我看我们仍以速战速决为要!”
严渡道:“卜天敌今天是必死无疑,重围之下,他自身犹且难保又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各位务请镇定心神,沉着出手,千万不要急切贪功,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卜天敌早就听说过这包二姑的来历,她姓包是不错,有个绰号叫“盘肠二姑”,乃是形容她的刁泼凶悍,惯于缠赖,是个极其难惹的人物,她本名不叫二姑,单字一个敏,别瞧是个妇道,关外白山黑水之间,她可是一条声名煊赫的母大虫,独来独往的女响马,提起“盘肠二姑”,不啻响起一声焦雷——严渡本事可大,天南地北的恶鬼煞神,竟然被他搜罗俱尽了!
“飞龙卷”雷同风是何方神圣,卜天敌倒不大清楚,但看他那种跋扈气焰,猛辣架势,显见亦不是易与之辈;露面的这五个人,再加上严渡,合起来的份量极重,重到卜天敌自知难以抗衡,把谷老爷子业已去世的消息透露出去!
当然,他已经有了月复案,这个月复案,他也明白将要用什么代价去施行。
严渡不知道是否猜中了卜天敌的心意,他似乎并不急着要卜天敌的性命,他好像在等待什么,或者是,在延宕着什么……卜天敌目注严渡那张阴沉僵木的面孔,有着悚然惊悟的悸震,他警惕到不能冒险和姓严的赌下去,因为不管对方消耗时光的目的是什么,他都是必然的输家!
于是,他深深吸气,双手微翻,那对钩趾锐利的大鹰爪已经斜斜举起!
严渡看在眼里,不由叹喟一声,十分平静又十分惋惜的道:“你的确有着过人的机智与反应,卜兄,你是个少见的人才!”
卜天敌的视线专注的看着他斜举的鹰爪尖端,瞳孔在逐渐收缩:“现在谈这些,实在没有多大意义,人总免不了一死,好人免不了,坏人免不了,有才无才亦然,严渡,争的只是个值与不值罢了。”
“长山孤鹤”霍伯南忽然唏吁一声,竟带着无意掩饰的伤感:“卜天敌,我杀过很多人,但是眼前,我却头一次发觉我在犹豫,我怀疑我对严堂主的允诺,是不是从开头就错了?”
严渡闻言之下,额上顿时青筋暴突,他凝视着霍伯南,谨慎的道:“希望你不是当真,霍兄,但愿你这番话,只是情绪上的宣泄而已。”
霍伯南闭嘴无语,从他的反应上,看得出他已经有了悔意,已经在自责不能隐讳他心底的感受——是的,他只是情绪上的宣泄而已,实质的利害关连,往往和个人的意愿观念背道而驰,纵然那种意愿观念是较为公正的。
人的转变就有这么快,又一次常情常态的重演——卜天敌在笑,不知是自嘲抑或嘲人。
严渡同他的帮手们仍然没有动手的迹象,仿佛他们在等着看,看卜天敌下一步的反应又是什么。
趾钩尖利的一对大鹰爪,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闪漾着冰冷的、乌亮的光芒,卜天敌身形猝移,明着是扑向严渡,却在严渡的急速后撤中暴弹而起,凌空九个斤斗连成一串,爪飞趾旋,竟刹时笼罩住散立四周的五个强敌。
五个人据守的位置本来是有着不等间距的,而且参差不一,但那有如千鹰撄掠、万爪挥击的钩影幻刃,已将时空化为方寸,锐镝所在,无处不包,空气也像被割裂一般,发出申吟似的啸颤之声!
“盘肠二姑”包敏尖叱着贴地回转,形如陀螺,一柄雪亮的马刀随着回转的势子溜掣翻舞,光华绕飞,若匹练、似长河,那柄长刀,又宽又重,到了包二姑的手上,居然只像捻着根灯草梗,就有那么轻快利落法!
“长山孤鹤”霍伯南倒真是人如其号,别看他只是单手独脚,却一飞冲天,不但姿态美妙,行动疾捷,他这腾空而起的高度也在五丈之上,叫人看在眼里,不免替他捏着把冷汗,怕这只鹤收不住势子,就这么随风而去啦。
华服锦裳的“绝灵斩”甘远恨,白发飘扬,衣袍兜风,宛似流鸿飞星,在钩爪的纵横卷荡下闪动腾挪,手上的一把大号弦月铡倏指倏封,集攻守于一身,动作老辣,招式凌厉,果然不愧是个久经阵仗的好手!
别看“倒转阴阳”陶子都,生得肢礼畸形,两手细短有如侏儒,性情却来得个火爆,亦可能是先前受了卜天敌奚落的原因吧,他既不躲,更不让,双足尖点地,人就像鬼火一样飘动起来,而不仅是飘,犹且是旋,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快不可言的试图穿透——天敌的钩爪攻势,反袭回扑。
和陶子都一样硬抗硬打的,还有一个“飞笼卷”雷同风,这雷同风果然就是雷同风,冲着钩芒趾影,愣是连连挺撞不停,他使的两只南瓜般大小的“霹雳锤”,锤滚风涌,力猛招沉,确有几分雷鸣天变的味道!
五个人的因应方法各有千秋,手段自见不同,但无可讳言的,却都是极具威力与巧妙的抗衡行动,防卫中带着反制,守势里夹着攻袭,俄顷间,各种声韵脆浊不一的金铁撞击声混响成一片,人影在穿走、在俯仰、在腾掠,卜天敌斜抢三丈,红巾飘扬中,竟已月兑出战围!
严渡横里拦截,口中大叫:“小心,姓卜的想逃!”
“飞龙卷”雷同风暴射向前,“霹雳锤”互击如雷,火花迸溅中,气势豪猛的叱吼:“红头鹰,且看老子给你砸个满地爬!”
比雷同风行动更快的,却是“倒转阴阳”陶子都,他纤细的两手上各握着一只尺许长短、小指粗细的钢刺,外行人看,或者认为绝不起眼,而且迹近玩笑,但瞧在行家招子里,就会越加谨慎、不敢掉以轻心了;那两只钢刺,通体闪泛着暗蓝色的沉黝光彩,刺尖如针,更刻划着极细微的四条凹槽,不但是入肉透骨,无可置疑的还经过剧毒泡淬,显然是件极其阴毒的兵器!
陶子都就像和卜天敌有着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也似,恁般倾以全力,咬牙切齿的超越雷同风之前,形同箭矢流飞,又急又准的扑向卜天敌背后!
于是,正在奔掠中的卜天敌,便在此际突兀煞住去势,聚立于刹那,整个身体猛向后仰,后仰的角度几乎同地面平行,扭曲成一个极为怪异的姿态,陶子都如影随形,紧追而至,人带着一阵风,堪堪就从卜天敌的小月复之上三寸掠过。
两只大鹰爪闪电般由下向上,交互挥扬,乌亮的爪趾仿佛在丈许的空间印绘出一片密织的弯曲影像,而这样的弯曲影像却是狠酷又血腥的,在那连串式衔招接的勾挂中,洋溢着强烈的死亡气息!
一声令人毛发悚然的嚎叫声,便骤然椎心断肠般响了起来,陶子都身形不停,仍往前冲,但胸月复部位竟“哗哧”泻涌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瘰疬肚肠,他细小的双手挥舞着,手上的钢刺向四周疯狂戳扎,然而他却什么也刺不中,看样子,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刺中什么。
雷同风狂吼着飞扑上前,“霹雳锤”合并齐落,锤若滚石,贴地倒卧的卜天敌左手爪趾倏出,点上锤头,借着对方挥砸的力道反弹,一个溜旋,人已翻出九尺,刚好迎上凌空而下,一拐直指他额心的霍伯南!
卜天敌正在运动中的身形蓦地于瞬息间硬生生侧退半尺,双爪反肘暴起,霍伯南一击不中,反应亦是奇快,仅存的左腿兜虚蹴出,只闻一声极轻的空气噗哧声,他已掠出五步,雷同风双锤高举,再次追来。似乎不愿意陷入敌人的夹击之中,卜天敌奋力前奔,“盘肠二姑”包敏横截不住,大马刀才自卜天敌身侧雪飘冰散,卜天敌已经来到右首那根挺竖的旗杆之前!另一边,严渡凸目暴睛,发疯似的冲扑过来,一面嘶声的叫喊:“拦住他,姓卜的打算扯落旗幡——”一条人影从斜刺里骤射向空,双足一蹬旗杆,倒泻向下,白发飘拂,彩衣飞扬,一把蓝汪汪的大号弦月铡,就那么搂头盖顶的直劈卜天敌!
不错,是“绝灵斩”甘远恨在显身手了,这老小子挑拣得好时机!
卜天敌没有做任何回避躲让的动作,他笔直往上蹿升,在与甘远恨的距离拉近到攻击位置内的一刹,他的右手大鹰爪掣如流电,一闪而出——血光现处,甘远恨的弦月铡生生斩断了卜天敌的右臂,便连同他那只尖利的大鹰爪,完全送进了甘远恨的胸腔!
那样悲厉的嗥嚎,完全不似从一个人的喉管中发出,甘远恨的身子倒了出去,又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在他的彩衣飘舞中摇晃落下。
随同甘远恨一齐落地的,还有那幅巨大的布招,那幅白底红字、上书“谷朝旭在此”的巨大布招!布招“哗”声坠落,严渡的嗓门似在呜咽:“这个坏尽天下事的狗娘养,你们给我杀、给我砍,给我千刀万剐——”“盘肠二姑”包敏娇叱如二八小娘子,大马刀对准混身是血、甫自杆上掠下的卜天敌砍去,卜天敌卓立如山,双目凝聚,竟是那么幽冷平静的注视着挥刀砍来的包敏。
卜天敌的那种眼神,是一种湛然、解月兑的眼神,没有痛苦、不见怨恚,空灵又祥和,也是一种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无为的眼神……大马刀扬起的须臾,包敏的视线与卜天敌相触,不禁宛如电击,机伶伶的一颤之下竟然窒滞了瞬息,于是,卜天敌的左手大鹰爪猝飞,包二姑这一张涂抹得粉红黛绿的脸盘儿,就刹时融做了血糊淋漓的一团!雷同风正好赶到,见状之下,任他久经阵仗,厉赌生死,亦不由差一点呕吐起来,卜天敌微微侧身,在断臂处的鲜血抡洒中,大鹰爪幻映钩趾纵连,有如一面黑亮的罗网,卷罩雷同风。
“霹雳锤”适时回翻涌舞,竭力抗拒,霍伯南也迅速加入夹击,拐同身旋,出招变式,竟然有着罕见的凌厉!严渡仍然没有插手围攻,他只是站在寻丈之外,目光阴鸷的注视着这一场必定为最后终结的对决,这位“大虎头会”“紫旗堂”
的堂主,整张面孔上凝布的全是愤怒、全是狠毒,隐隐中,像是一尊受尽了抑压挞伐,幸而月兑出法道入世来复仇的邪魔!
连日来的劳累,已大量透支了卜天敌的体力,又于重创之下,激战之中,他的血液毫无控制的流失,精气在难以节存的消泄,力搏着雷同风与霍伯南,卜天敌自己也感觉得到后继不续,即将成为强弩之末了。
但是,不论如何疲乏,如何孱弱,他的神智却极其清明,他这一生,大多在坎坷和险难中渡过,充满了传奇,也充满了苦痛辛酸,很少他不曾经验过的事,然而,至少有一样事情是他或任何活着的人都没有品味过的,那就是死亡;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人在临到大去之前都与他有着同样的反应,有着那般的明白清楚,他非常了解他的处境,也十分知晓接着来的终局是什么,他却并不恐惧、并不慌乱,甚至不感到上应有的巨大痛楚,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只是个局外观戏的人,这血腥、这悲惨,这尚在进行中的斗杀,宛如皆是身外之事……雷同风大汗淋漓,喘息如牛,双锤挥动砸扫益见吃重,霍伯南左腿点弹不歇,右手的镔铁拐戮敲挑,亦是使尽了压箱底的功夫,但饶是二位仁兄倾以全功,几番狂扑猛袭,却全都消融在卜天敌那冷锐又快准无比的鹰爪截击之下;卜天敌的瞳孔在逐渐扩散,脸色益见灰白,更血涌似泉,可是他竟能支撑下去,令人不可思议的支撑下去,他是那么镇定、那么僵寒,又那么无动于衷,神韵气质的现露,仿佛就将如此不停不休的拼到永恒!
严渡终于举起了他的右手,在半空中向两侧划了一个半圆。
四周的隐蔽角落里,随着他挥手的动作闪跃出十多名身着劲装、执握利器的彪形大汉,这十几个早已埋伏着的汉子,赫然全是“大虎头会”的制式装扮,直到此时,严渡才算推出了他的嫡系死党!
举在半空中的右手猝落,严渡退后一步,双目间杀气似血。
于是,那十多名彪形大汉开始缓慢的朝上圈近,十几人布成一个概略的圆,卜天敌和他的两名对手,正是这个圆的中心点。
夕阳已经隐没于云山之后,残红化为烟霭,暮包合着四起的山岚,大地一片晦暗、一片幽迷,就像遮盖着一层不祥的黑纱。
秋风又起,吹拂得尖锐而寒凛,隐瞑中,宛似带着呜咽……当那两面旗幡中右首的一面断落坠地,谷唳魂的一颗心也跟着像沉入了万丈深渊,悲痛和绝望啃啮着他,惊窒与震悸包围着他,他觉得全身发冷,满脑袋的空茫混沌,一时之间,他只是籁籁颤抖,大睁着两眼,却什么也看不到……在好一阵的僵窒以后,玄三冬才蹭挨着来到谷唳魂身边,嗓调暗哑的道:“谷老兄,这面布招落了下来,恐怕不会表示看好征候……现在不是拿空言安慰你的辰光,我,我就实话实说了……”沉重的点了点头,谷唳魂已经记不起他上一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但是,如今他又体验到了泪水的滋味,那不仅是酸涩,更是一种椎心泣血般的创痛;他伸手抹去满面的冷湿,语声里带着哽塞:“布招落下,是天敌向我们传达的信息,玄兄,我爹大概已经不在了,天敌他……也可能凶多吉少,否则,他不会用这种明显露骨的法子警告我们。”
玄三冬愁苦着一张脸,彷若半生来的悒郁忧戚全聚在了这一刻:“连卜大兄这样的人物,都闯不过这一关,除了是命,还有什么解释?”
谷唳魂滞重的道:“非常的境况之下,必须要有非常的手段来应付,天敌是十分明白这个道理的,要不是形势所逼,他亦不会这么不留余地……无论怎么说,都是我害了他,仅仅是一番知遇,他竟用生命来回报我……”玄三冬阴晦的道:
“在卜大兄来说,是求仁得仁、守义尽义了,但……唉,这得仁尽义,未免过于惨烈、过于决绝,江湖上有许多舍身报恩的例子,一朝活生生应在眼前,没想到却是如此血腥震荡,叫人头皮发麻……”咬着牙,谷唳魂的面容在西方的一抹残红回映下,更是一片火赤:“我爹为了我而遭致横死,这是我的不孝,我友为了我而殒命,亦是我的不仁,不仁不孝皆已占全,正是罪孽深重,无可恕宥,我若不能替爹伸冤、为友复仇,便誓不苟延偷生!”
玄三冬忙道:“也不急在一时,谷老兄,你大任在身,尚未完成老当家的嘱托,千万不可鲁莽从事,否则就正好中了他们的圈套!”
谷唳魂仰视幽穹,声似泣血:“诸天神佛可以为我见证,此仇此恨、此冤此痛,我必将湔雪,豁命舍身,在所不惜……”玄三冬低沉的道:“谷老兄,你首先要把情绪平静下来,谋定而后动,才是正道,人在心浮气躁或悲愤激动的光景,绝对不能轻举妄行,要把持得住,进退之间方不至乱了章法……”垂下头来,谷唳魂沙沙的道:“我知道,这两桩事实际上只是一桩,正好并起来办,玄兄,此中牵连着多少生灵的续存、帮口的恩怨及江湖上的公义?血海扬波,白骨叠山的因果啊!我如何敢于轻心大意?”
双手相抚,玄三冬强笑道:“谷老兄,到底你是个经惯大风大浪的人物,就有这等拿得起、放得下的气魄,只要你方寸不乱,我就大大放心了。”
望着灰暗的大地,望着前面渐次隐迷于烟岚暮色中的层峦群峰,谷唳魂无声叹息,腔调中存着凝形的怆然:“今晚,玄兄,我们进‘妙香山’。”
玄三冬道:
“绕过那座挡路的营盘?”
谷唳魂道:“不错,绕过那座挡路的营盘,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强闯了……”仍然有着三分疑虑,玄三冬干咳一声,把嗓门放得很细微:“谷老兄,就算姓严的他们也料定我们不会强去闯关,至少却明白我们入山的打算不可能改变,如果他们把人手拉出来分布各处通路要道、密伏桩卡防守,我们若待过去,恐怕也不容易!”
谷唳魂平淡的道:“一亘消失了强行闯关的原因,玄兄,对方就拦不住我们了,‘妙香山’幅员极广,入山的明径暗道又多,我们只须避开正面的那道阻碍,必可潜行过去,这附近的山形地势,我比他们都要熟悉,别说严渡这几个人,就再多加上十倍人手,也一样难做阻挡!”
玄三冬这一次才算真个笑了起来:“好极了,谷老兄,且待夜色再浓几分,我们便提枪上路!”
谷唳魂没有出声,暗影中,他的双瞳却闪漾着一片赤漓漓的血芒!
(武侠屋扫校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