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冷锐的注视着陶云峰,谷唳魂沉重的道:“我们也算旧识,陶云峰,固然如今是各为其主,立场互异,但人的品格和节操却不应该因为立场的不同而有所污染,降格纡尊以求名利的事,似乎不是你陶云峰向来标榜的境界!”
陶云峰一张枯干的面孔上不显七情六欲,他静静的道:“严渡与我交情不错,他有困难找我帮忙,我在衡情度势之后,认为没有袖手的道理,此事的始末就是这样,我既不失格,亦不曾渎节,谷首座,你不能以我为友助拳的行为就妄指我的操守有亏,纵然我的朋友是和你对立!”
谷唳魂严峻的道:“这么说来,各位用此卑鄙手段,强行掳劫家父之举,你亦不以为过了?”
陶云峰略一沉默,才缓缓的道:“两军对阵,图存求胜方是至高原则,尤其像这种取江山、争基业的千秋大事,更不能局限于一般道义观之内,为妇人之仁,大势成败,关系无数生命、牵连多少身家,此中或有一二损德逾份之举,也只能认作遗憾,谷首座,朝代替换,庙堂易柱,乃浩荡震天的盛事,滔滔巨流之下,掩没若干辛酸,亦就说不得了……”谷唳魂叹了口气,道:“讲得好听,陶云峰,一则不是你的老父遭难,二则名利权势蒙蔽了你的心,现在的陶云峰,已经不是以前的陶云峰了,我终于明白,人性的蜕变,多么易受环境的操纵引诱,而千言万语,综归仅有两句话——但见功禄,何关仁义?!”
陶云峰生硬的道:“严渡说得不差,你是块永不点头的顽石;谷首座,我们彼此的观念南辕北辙,再怎么对你解释,亦难以沟通,我看,我们之间恐怕委实凑不到一处去了。”
谷唳魂道:“如果凑得到一处,此刻我便不会在这里见到你,而老父也仍然悠闲自得的在享受他那消遥辰光;因为你们的贪婪恶毒,造成了如今的可悲形势,陶云峰,一切不幸的后果,都要由你们承担!”
冷凄凄的一笑,陶云峰道:“而一切完美的报偿,亦将由我们分享。”
那一边,玄三冬龇着牙道:“谷老兄,所谓对牛弹琴,就是眼下这一码事了,瞧瞧吧,咱们面对的这些角儿,哪一个不是利欲薰心,又哪一个不是财迷心窍?
满脑子的争权夺势外加满肚皮的男盗女娼,个个匪性贼情,人人张牙舞爪,你便磨破了嘴皮子,亦感化不了他们分毫,不如早早省下唾沫星子润喉消气,准备着开杀取命才是正经!”
不待谷唳魂答话,陶云峰已伸出右手食指点了点玄三冬,阴着一张瘦脸道:
“玄三冬,就是为了你多嘴多舌,出言不逊,人家才起意要你的命,险死还生之后,不想你仍然本性难改,姓玄的,你要吊劲,包准就吊在你这张碎嘴上!昂吡艘簧啃弊潘郏骸鞍鸦八荡┝税桑赵品澹惚砻嫔峡此频烂舶度唬源始涮粗泄嬷芯兀涫等丝谑切姆牵髋乓徽湃似ぷò缒窍氯模械娜嘶翟谙嗤猓闳创踉诠亲永铮绕鹉愕囊桓赏铮闼镉桃裆先郑嬲皇嵌鳎?
陶云峰面上微微变色,语声凛烈;“玄三冬,你胆敢如此辱骂于我,便想饶你也难,任你侥幸逃得一遭,今晚上却断断不能放过,我必定要你为你的污言秽语付出代价!”
玄三冬强悍的道:“老子不是吃人唬大的,陶老杂碎,你再怎么会飞,充其量也不过是只燕子,变不成一头老鹰,有本事尽管施展,看你能摆平了我,还是我能将你生拆了!”
好久不曾开口的金经魁,这时阴沉沉的发了话:“地下躺着的池通,就是被姓玄的送了终,姓玄的装死扮孬,猝下毒手,可怜他通一世英雄,却栽得这么不明不白、不甘不服;他这口怨气,陶兄,我们无论如何都要代为宣泄,也好叫他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陶云峰形色凝重的道:“这原是朋友之间该尽的本份,金兄释念,我一定全力施为也就是了!”
嘿嘿冷笑着,玄三冬道:“一搭一档,唱合得妙,便让你们敲那如意算盘去吧,待要称心偿愿,只怕尚隔着十万八千里,差远去啰!”
注视着玄三冬手上的三角形锋锥,金经魁的瞳孔中闪耀着一片火赤:“玄三冬,你是用你的‘旋地锥’杀害了池通,我亦必然要以你的‘旋地锥’来剜取你的心肝五脏生祭池通,你做下什么孽,就要得什么报应,谁也帮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
突然,谷唳魂喝了声彩:“说得好,金经魁,做下什么孽,就要得什么报应,这个说法,摆在你们身上一样适用,我却也要看看,有谁帮得了你们、救得了你们!”
玄三冬一抹脸,道:“我他娘横竖是豁出去了,人遭了暗算,到末了居然还落个王八蛋,这股子窝囊若是甩不去,不用人来帮我救我,便我自己就能恨得一头撞死;女乃女乃个熊,真当把姓玄的吃定啦?”
金经魁看了陶云峰一眼,斜走两步,以他的方头刀虚指玄三冬:“你的唇舌尖利,姓玄的,如果你不抽冷子打暗算,希望你的手上家伙也和你的唇舌一样刁钻泼辣才好!”玄三冬“呸”了一声:“你谋财害命的勾当做多了,却需明白眼前的场面决不同于谋财害命——有备而行与无备临阵纯然是两回事,老子们不是肥羊,金经魁,肥羊乃是你们,这一遭,风水业已倒转过来了!”谷唳魂接口道:
“姓金的没有什么大不了,至少名实并不相符,前些日,他们亦曾有备而行,埋伏好了算计我,那时节,我还中毒在身,但结果如何?我仍是我,反倒赚了他们一双人命,‘天地猴’,可不是?”玄三冬望着面若寒铁般的金经魁,哧哧而笑:
“看来这一行追魂夺魄的阴损营生也不好干,一个搞不巧就赔上夫人又折兵,金八刀变做了翻壳乌龟,两头不着地之外,一刀也不刀啦!”于是,那一刀就飞了过来,像一抹极西的蛇电,只是一闪,已到了玄三冬头顶,锐气破空,扑面先至的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凛烈寒风,玄三冬却不躲不让,“旋地锥”倏扬猛翻,“当”
的一声金铁撞响,火星四溅中,金经魁凌空回转,锋刃挥洒如满天花雨,光炫芒织,映入眸瞳里的,尽是那流掣穿舞的森森冷焰!玄三冬开始贴着地面蹿走、蹿走于嵯峨的山岩间,游动在横竖的叠石中,他的“旋地锥”亦有着极快极密的动作,忽而上敲斜打,忽而点石推隙,但见溜溜火花迸现,他那五短身材便形成了一个移滚无常、难以捉模的圆球,然而圆球有刺,锥尖不断伸缩,任是金经魁来势凌厉,玄三冬依旧维持了一副有打有还的局面!崆峒所传,果然不同凡响!陶云峰不在意的瞧了两眼,冲着谷唳魂道:“眼前的场合,谷首座,只怕不适宜于我们光看热闹……”谷唳魂笑了笑:“你好像十分急着动手?
陶去峰,我知道你的修为不弱,提纵术尤称独步,但若借此依恃,你就认定胜券在握,这种想法未免稍嫌危险!”
陶云峰微微摇头,表情严肃的道:“谷首座,我深悉你的能耐,更明白你的胆识机智俱皆超人一等,从与你初次见面开始,我就没有小觑过你,你是一个极度难惹难缠的对手,我曾一再暗自期盼,希望我们之间不至有敌对之日,然而人愿不及天算,形势演变,果然到了此步田地,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不幸……”
谷唳魂静静的道:“如果你确然有此感触,现在退出是非圈为时未晚,陶云峰,你是个明白人,何苦助纣为虐,愣要来趟这湾浑水?”
目光投注在拚杀中的两人身上,陶云峰形色冷晦,嗓调微显暗哑:“此时此地,已不可言退,谷首座,我向来是个有始有终的人,这一生不做虎头蛇尾之事,既有承诺,且已卷入,便只有贯彻到底!”
谷唳魂道:“更不分黑白、不问屈直、不论正邪?”
陶云峰生硬的道:“因为立场的互异,对道理的说法各据其词,各有所见,谷首座,你认为严渡他们大逆不道,他们犹指控你偏执顽冥,到底孰是孰非,大概就必须以成败论英雄了!”
谷唳魂沉缓的道:“成败或许能以论英雄,但成败却难以论断天理、抹煞是非,陶云峰,成败只是一个事实,决非谛造真理,事实极其残酷,但真理却永垂不朽!”
干瘦的面孔上起了一丝细微得不易察觉的痉颤,陶云峰不愿意再对这个话题深入谈论下去,他当然知道,真义是越辩越明的,辩到最后,怕只怕自家词穷以对,那就大大的尴尬了,情形利害正如他所言,大势所趋,纵有一二损德逾份之举,也权当遗憾,改朝换代的大事么,良知天理,亦就提不得啦!
那边厢,金经魁已循环了三式刀法,任是刀刀连绵,招招凶狠,看光景仍然摆不平玄三冬,金经魁的功力强在猛悍犀利,玄三冬却妙在闪躲灵活,但见光焰流闪撞霍中,人影蹦弹翻滚,险是险,惊是惊,但一时半刻之内,似乎还不可能有什么决定性的变化。
陶云峰双目凝聚,神色果决刚毅,是一副豁将出去,不计一切后果的模样:
“谷首座,辰光不早,我想,该是我们两人做一决断的时候了……”谷唳魂在这片刻前后,对于陶云峰的观感起了极大的转变,他不止是失望、是惋叹,更有着无可名状的憎恶;不错,陶云峰算是个有思想、明道理的人,唯其有思想、明道理,却仍趋炎附势、昧于心术,才越加不可原谅,姓陶的言词狡辩,徒托堂皇,实际上是在和稀泥,说穿了不值一文——无非是想帮着行情看好的一批牛鬼蛇神夺取江山基业,求那事成之后分一杯羹罢了。
但是,那批表面上行情不错的牛鬼蛇神,是否果真具有如此的实力与潜能?
不到结局揭晓之前,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双刃斧从谷唳魂的腰间抽出,两片弯月形左右对称的斧刃,映着石屋内溢出的灯光,闪泛着森冷的蓝芒,仿佛是眨动的魔眼,无声的诅咒,谷唳魂双手握斧,正举胸前,清癯又满布风尘的面庞,冷硬如这白石岗上的山岩。
陶云峰飘身而起,宛似一片棉絮飘向空中,随风浮动的一刹又暴扑急泻,他手上的一对转轮刀便带起两团雪亮的光环,有如月落大地,锐劲充斥下直罩谷唳魂。
这样的身法,这样的攻势,谷唳魂并不陌生,仅是久违了而已——双刃斧突然上扬,在同一点的位置倏忽左右分挥,“呛啷”两声合为一响,陶云峰形体骤升,却一个斤斗翻到谷唳魂背后,单轮斜飞,横切谷唳魂脖颈,轮光初现,他人已贴地抢进,另一把转轮刀猛斩敌人双足!
双刃斧便蓦而倒插向后,当转轮刀的锋口砍在斧杆上,当四溅的火星迸扬,谷唳魂的躯体以斧柄为中心,霍然凌空回旋,于是,一溜鲜血自他的肩头抖起,而偏了准头的转轮刀锋刃几乎还未及旋离他的肌肉,飞起的双脚已兜面蹴上陶云峰的左肋,将这位“飞燕子”“砰”的一声踢出七步,但见姓陶的身形腾翻,双臂连续挥振,居然在几次摇摆间平稳落地,至多,也只是打了个踉跄罢了。
金经魁立时月兑离战圈,倒旋身,“呼”的掠至陶云峰左侧,惊悸之情溢于言表:“陶兄,陶兄,你,你没有事吧?”
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玄三冬,业已累得不成样子了,却仍然抹了一把汗水横甩地下,不忘记幸灾乐祸,给对方刺上几句:“哦呸!就别他娘掩耳盗铃,自己诓骗自己啦,瞧瞧姓陶的那副熊样吧,脸色透青,青中翻白,比那死人只多了一口气,这还能叫没有事?金经魁,好叫你得知,姓陶的不但有事,而且事情大啦,大得去了半条老命啰!”
金经魁暴吼如雷,双目凸瞪,模样活月兑待要吃人般火毒的盯着玄三冬:“住口,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混帐畜牲!”
玄三冬又透了一口气,恶狠狠的顶了回去:“姓金的,你不过是兔死狐悲,同类伤情,更不带几分人性人味!”
脸色灰槁的陶云峰唇角滴血,呼吸浊重,身子也在不住抽搐着,他轻轻向金经魁摆了摆手,噎着声道:“金兄……且莫与那玄三冬徒争口舌,当务之急,首需求取制敌保命之道……”金经魁压低嗓门,忧惶的道:“你的伤,陶兄,似乎不轻!”
陶云峰吸了口气,努力支撑着;“今晚的形势异常凶险……金兄,谷唳魂出手用招,全是拚命的架式,他的心意我明白,乃是打谱拚掉一个算一个,他先将他自己置于不败之地,再豁死向我们反扑,金兄,你我能否生出,端看眼前的演变了……“暗里起了一阵冷颤,金经魁说话却硬:“姓谷的没有什么大不了,陶兄,他与你这场拚斗,其实也不曾占到便宜,你固然受了伤,他亦非完整,大伙发狠朝上卯,鹿死谁手,犹未敢言!”
陶云峰凑近金经魁耳边,一开口就是满嘴的血腥气:“我……金兄……不瞒你说,我业已是强弩之末了,谷唳魂那一脚,踹折了我的三根肋骨,而且,断裂的骨叉,可能已伤及内腑,如今一口气提不住人就得躺下,是否还能运劲施功,一点把握也没有……”金经魁不禁心虚气浮,口干舌燥,喉管里像是掖进一把沙子:“是不是还能撑一下?陶兄,假设果如你的判断,姓谷的乃是横了心不留活口,我们好歹却得和他周旋到底,总不能任其宰割;对方现在是两个人,陶兄你如能与我配合,以二敌二,或有胜算,若是你难以支持,单叫我独自个应付,恐怕情形就不乐观了,势孤力薄之下,十有八九是罩不住!”这位素有“金八刀”
之称的职业杀手,身背多少人命,刀系若干冤魂?向来流血夺魄就不当回事,然而在他自己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其紧张忧惶之情,却聚于中并形于外,要别人的命和别人要自家的命,感受竟如此大不相同,谁说生死容易看透?即使戾气蔽天的魔星、视人如草芥的恶煞,看得透的也只是别人的生死罢了。
陶云峰喉头咯咯作响,似是一口痰卡在气管中上下不得,金经魁赶忙拍着他的背心,这冷的夜晚,脑门子上业已沁出汗水:“陶兄,你务必要振作,务必得挺住,咱们哥俩可是一根丝线拴着两只蚂蚱,但要跳不动,就全瘫做一堆去了,这不是玩笑之事!”
挣扎着好不容易喘出一声粗气,陶云峰的面色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紫红,他沙哑的道:“形势险恶……我何尝不清楚?金兄,我虽年纪不小,却也还想朝下活,人哪有嫌命长的道理?然则今晚上情况不妙,我们打谱朝下活,就免不得大费周章了……”金经魁的脸颊微微痉挛,咬着牙道:“只要你还能助我一臂,陶兄,我至少能捞回他们一个垫底!”
陶云峰艰辛的道:“我说过……我一定尽力而为就是……还有一层,金兄,你早早在心里记牢,谷唳魂的老父固然已经掌握在我们手中,且足以对他形成牵制,但如果他权当尚不知情,这牵制便无从发挥,我的意思……你明白?”
怔了怔,金经魁愕然道:“此话怎说?”
望了一眼对面神态平静得几近悠闲的谷唳魂,陶云峰的呼吸不禁又急促起来,他口鼻之间吁吁的宛似拉着风箱:“前去掳劫他老父的人,一共有四个……你、我、池通之外,就是玄三冬,眼下池通送了命,玄三冬窝里反,万一我们两人也横尸于此,则严渡根本不知道谷唳魂已知此事,在他及时通告谷唳魂而造成其忌惮之前,谷唳魂大可放手先干几场,这几场之差,说不定就是整个大局胜负之分了……”猛的打了个寒噤,金经魁绝望的道:“这样说来,姓谷的是断断不会留我们活口的了,因为只要我们有一个活着出去,他就不能不承认他老父遭到劫持的事,由而便形同自缚手脚、梏桎加身,否则,即为大不孝——他不能做大不孝,却可先为刽子手!疤赵品宀胰灰恍Γ骸安淮恚颐蔷褪撬壑械乃狼袅耍?
金经魁双目赤红,形容狞厉,有如一头凭河的凶虎:“决不能容他得逞,就算我们扯不了他,也要叫他背上一个千秋万世的骂名!”
陶云峰沮丧的道:“没有活口,如何张扬?若有活口,谷唳魂便三头六臂,也不敢悖逆亲恩!”
故意留出时间让陶云峰与金经魁打商议的谷唳魂,其实早就有他自己的算盘,人心总是隔着肚皮,既不是人家肚里的蛔虫,再怎么推敲斟酌,亦难得将另一个人的心思揣模得和当事人一样清楚,现在,陶云峰与金经魁正是如此——他们自认老于经验,长于世故,因形导势的顺理判断,应该不会离谱,而且更是越想越惊悸、越算越悲观,他们却未料到,形势是一回事,形势掌握在人家手上,人家怎么定规,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玄三冬业已歇过气来,人一有了精神,便不耐烦像这么干耗啦;他靠近谷唳魂,“旋地锥”扬天指地,虎虎有感的道:“谷老兄,这一阵我已缓过劲来了,你老兄也够慈悲的,竟然同样留出余暇给那两个王八蛋喘气,好,大家算扯平了,谁都不欠谁的,该再卯上啦!”
谷唳魂侧走一步,极轻极轻的道:“玄兄,你记住,我们要留活口,至少要留住一个活口。”
玄三冬不解的望着谷唳魂,也极轻极轻的道:“你没有搞错吧?谷老兄,这活口留不得,一留,你就等于拿着枷锁往自己头上套啦!”
笑了笑,谷唳魂道:“对方也正是这么想,但我有我的计较,斗力斗智要在门道,三加三是六,五加一也是六,他们有他们的算盘,我却有我的手段!”
玄三冬满头雾水的道:“反正我是听你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办,谷老兄,只要不搬石头砸自家的脚背就行,是你的老爹捏在这干凶神手里,可当不得耍……”谷唳魂胸有成竹的道:“放心,不会出差错,正像你说的,当前行事法则,与我老父安危有关,岂能莽撞?”
“旋地锥”一紧,玄三冬低声道:“谷老兄,我向你讨一个便宜,还请你包涵则个!”
谷唳魂道:“你说。”
眼珠子向气息委顿的的陶云峰一转,玄三冬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那只飞燕子交给我来打发,如今姓陶的不但飞不起来,连爬都难了,活该让我扬眉吐气一遭,姓金的却囫囵周整,他女乃女乃刀上功夫又来得个犀利,老实说,我有点吃他不住,谷老兄,咱哥俩便换个对象玩玩吧。”
谷唳魂颔首道:“当然;但玄兄,困兽反噬,其势犹猛,却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玄三冬咧开嘴道:“飞燕子落了个跛脚鸦,看着不过一身霉气,两翅衰萎,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断他的脖颈,再到哪里发威去?不过我总防着就是,这老小子说不定有三分装样!”
眼神一硬,谷唳魂的双刃斧铮然板转,声调也与他的斧锋同样森冷:“金经魁,陶云峰,时辰到了,这一阵便是生死论断!”
金经魁暴笑一声,却是连自己也觉得这一声笑有些中气不足、意态低迷:
“姓谷的,看你这份嚣张跋扈的劲道,似乎认为已经胜券在握了?我便老实告诉你,陶兄与我早就拚着豁出命去,捞得一个是一个,你们打谱拣现成,只怕没有那么称心如意!”
谷唳魂阴沉的道:“你是色厉内荏,金经魁,我知道你已胆寒神栗,斗志消沉,摆出这一副欲待搏命的架式,不过做给人看罢了,你难道不想跑、不想逃?
你难道不清楚你是如何力孤势单?陶云峰帮不上你什么忙,金经魁,他要不替你添累赘,你就算烧了高香!”
心腔子在急速收缩,金经魁瞋目叱喝:“好个狗眼看人低的匹夫,一朝稍见得志,竟敢这般气焰高涨、目无余子?姓金的与姓陶的不是刚出道的夹生稚儿,更非那等挺不起脊梁骨的下三滥,是好是歹,我们包管接着,含糊的便不算是条汉子!”
陶云峰也十分激动的嘶叫:“真是落虎平阳了么?谷唳魂,我能拿我几根肋骨换你肩上那两刀,便不惜用我性命同你相易——且容我与汝偕亡!”
怪笑一声,玄三冬冲着陶云峰扑到,口里一边吆喝:“你就看开点,自家上路吧,没有人和你偕亡,只我送你一程,好去勿回!”
转轮刀迎着旋地锥,一溜星火暴溅中,陶云峰脚下踉跄,却绕了一个优美的半弧抢到玄三冬左后侧角,刀芒猝映,逼得玄三冬贴地连蹿,锥起锥翻,算是挡过了敌人的这一招,那张圆脸上刹时透了青!
谷唳魂淡淡一笑,淡淡的道:“困兽之斗,不可忽视,玄兄,陶云峰想拉人垫背,你可犯不上去充数!”
旋地锥泼风打雨般穿刺飞舞,玄三冬的身形也同样疾走快掠,不稍停滞,而陶云峰临危不乱,闪挪回转间虽然幅度极小,却是准捷无比,刀随身动,宛如流月叠环,密集凌厉之至,看情形,这只飞燕子在受创之后,仍旧余勇不减,豪气可嘉,是有玉石俱焚、不求并存的决心!
轻轻活动了一下左臂,谷唳魂肩头上的伤口起着痉掣,有股子火炙般的抽痛,鲜血早已浸透了他背肩前后的衣衫,在寒瑟的气温下,如今已形成半凝结的痂糊状,似粘不软的贴着肌肤,相当难受,但这点难受于谷唳魂目前面对的情况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不仅算不得什么,他更要摆出一副蛮不在乎的模样来表示根元未损——他明处轻视金经魁的斗志,暗地却丝毫不敢怠忽大意,姓金的就如同一头受了惊的悍狮,虽说锐势不足,胆气消磨,可是却依然是头狮子,是一头依然具有极大威胁力的狮子,一朝情况反转,局面变异,则这头狮子凶焰立盛,吃人咽肉,怕是半点折扣亦不打!金经魁目光凝聚,牙关紧咬,徐徐由鼻孔中呼吸一应付谷唳魂,他已有过一次经验,一次绝对不愉快而令人沮丧的经验,下意识里,他对谷唳魂有一种忌惮,那种忌惮好像总在无形间束缚着他的自信和尊严,他当然不可能公开承认心底的感受,他甚至连自己也否定这样的意念,然则事实终是事实,再次和谷唳魂对阵,这等挥不去、宛如蛆虫附骨般的窝囊反应又在萌生勃发,恨得他几乎把满口钢牙全错碎了!
于是,双刃斧弹指向天,石屋里的灯火,反映出那一溜森蓝的寒芒倏然幻化成两抹弦月的朦胧,而朦胧的弦月刹时扩展覆罩,变为大蓬的光雨泻落!
金经魁半声不响,手上的方头刀猝而挥现出一条匹练,一条浑厚晶莹,紫电迸溅的匹练;匹练围绕着他的身躯,人在匹练之中,空气撕裂的声音顿时有若冤魂齐号,厉魄悲鸣,而匹练舒卷,长龙也似长射敌人。
月弧般的双刃散化为漫空的冷芒光矢,执斧的主子却骤然不见,明明看到斧身在旋舞,光影在变幻,明明看到瞬息前那模糊的形体、以及与斧柄相连的挥动臂膊,却只在这一眨眼的须臾里,权剩下一柄兀自纵横翻飞,竟无人操纵的单杆空斧——这俄顷间的怪异景像,不免令人毛发悚然,仿佛精灵在隐冥中挥展斧刃,又像煞恶魔的诅咒应验,最可怕的,却是金经魁聚其全功,施以“屠龙八刀”之华粹“天瀑伏龙”一式,这一式在倾力运展之后,却骇然发觉攻击的对象只是一柄空斧、一片虚幻的光影!而强矢已出,再也难以回收了。
时空的运用,仅为一刹,高手搏命,往往一刹即乃永恒;谷唳魂的身形在其双刃斧弹飞的同时,业已利用对方全神贯注于斧刃熠闪的瞬间穿过匹练边缘,抢入敌人的盲点——也就是金经魁后肩当中的死角位置,由于金经魁视觉上的错误心象辨解的连贯差异,使他的攻击角度有了偏失,而将密集的锋刃向上扬起卷袭空中,忽略了执斧的正主儿只是借用内力抛斧运转,造成假象,本身已经抢入宜于制敌的盲点;而谷唳魂虽说利用力道的潜回与光影的幻觉炫惑了敌人,他这冒险搏击,亦非毫无代价,金经魁的刀刃凝成匹练,便是锋口与锋口融接无间的显示,刀刃在极快的转动流掠,看上去就仿似一道白虹,谷唳魂固然侧斜缩弓着身躯,以最小最窄的触面穿越,却仍然难保完整,当金经魁惊恐的觉察情态有异时,谷唳魂的背脊上已是豁开两条半尺长的血糟,皮开肉绽,深几见骨。
搏镣的过程迅捷短促,成败的分野亦仅如曳星一闪,谷唳魂抓住这一刹的空间,右手食中二指并拢如戟,猛力戳点在金经魁腰眼部位的聚气穴上,但闻这位金八刀猛一声凄厉嘶吼,刀落人仆,竟是四肢拳屈成了一团!
正与玄三冬拼斗中的陶云峰,睹状之下狂吼如啸,人在三丈之外,双臂抖翻,影子已到了谷唳魂头顶,转轮刀挥霍双切,形体却又倏而凌空横旋,眼看切向谷唳魂的轮刀月兑手暴飞,直如两团陨月,斜斩随后跟至的玄三冬!
谷唳魂大叫一声,不及示警,由下往上标蹿,掌挥似电,劈向那两柄后飞斜斩的转轮刀,劲力涌回中,两柄环状利刃只是激偏寸许,仍然挟着强锐的来势扑向玄三冬!
听得谷唳魂那一声急叫,玄三冬已经起了警惕,眼中光环骤闪,串连成追魂夺魄的一对弧刃早到了近前,千钧一发间,他不朝上跃,不往侧翻,更不用兵器去磕击飞至的轮刀,一副五短身材猛缩骤团,在不及人们眨眼的一瞬里螺陀似的兜地旋转,只闻得一阵蓦起的刺耳钻响,寒月般的两圈光弧已击中山岩,在一片碎石迸溅中倒弹而起,嗡嗡吟颤着坠入黑暗——另一边,陶云峰居然盘膝稳坐在金经魁身侧,模样倒似老僧入定,浑然于物外了。
在须臾的怔室之后,谷唳魂不由一头冷汗,他费力的移步向前,忐忑着低呼:
“玄兄,玄兄,你听得到我的声音么?如果你尚有知觉,请回答我一声……”沉寂了片刻,一团黑影开始在那里蠕动,又传来一阵吚唔不清的音调:“我的亲娘……竟是插在两块石根当中了……谷老兄,麻烦你来拖我一把……”谷唳魂心灵一宽,赶忙拖着两条腿凑了过去,目光瞥处,差点笑出声来——玄三冬的腿脚全露在地面之上,半片也蹶翘着,只是前半个身子已没入土石之中,那光景,好像个活埋了半截的人,又像是挣扎着待从地府爬回阳世的还魂者,模样怪异,更透着滑稽。玄三冬的声音又闷闷的从地下响起,一面不停扭动下肢:“谷老兄,谷老兄,你来了么?烦你拉住我两只脚,使力朝外扯,我也在下头向后顶,两下一凑合,很快就能出来啦……”伸手抓牢玄三冬那两只粗肥的足踝,谷唳魂不留意碰到了对方翘起的,只听玄三冬痛叫一声,在下头吁吁喘着气:“轻点,我的爹,你千万放轻点,姓陶的飞抛过来的两把转轮刀,其中一把约莫片了我腚上四两肉去,火辣的痛得慌,一碰就像扯着心哪……”谷唳魂谨慎的配合着玄三冬用力,经过好一阵近腾,才算把个玄三冬灰头土脸的从土石里拉了出来;这位“土儿遁‘出土的德性却真够瞧,不但满头面的灰沙,血糊淋漓的擦破了好几处脸皮,半个脑壳还罩在他手上”旋地锥“的特大号护手内——人一站起来,不稳的摇晃着,却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声:”总算是重见天日了……谷老兄,这一场恶斗,咱们似乎是赢啦?“谷唳魂笑了笑,显得颇为疲乏的道:”却是赢来不易,连你都差一点困于九地之下,回不了头……“打了个哈哈,玄三冬抹了把脸:
“这座鬼山岗,遍地岩石,本来就不适宜用我的遁地术,我是他娘情急之下,才三不管硬钻一通,哪知钻是钻进去了,却只进去一半就被下面两块石根卡牢啦,要不是老兄你帮我一把,待要出来还真不容易哩!”
谷唳魂审视了一下玄三冬钻入的地方,又伸手模了模,不禁咋舌:“乖乖,足有两寸厚的石面,你竟然仍能在那么短促的时间内一钻而入,这份功力,实在非同小可!”
玄三冬嘿嘿笑道:“也叫逼急了,谷老兄,若是再慢一步,姓陶的那两轮破刀,大概就要将我横切四段啰,他娘个皮,这老王八蛋可真狠着哪!”
说着,他恶狠狠的瞪了过去,却又猛的睁大双眼,又迷惑又恼怒的道:“咦?
姓陶的莫不成还有闲情逸趣空下来运气调息?瞧他那副悠闲自在的德性,好像吃了瘪的是我们一样!”
谷唳魂眼神黯淡,微微叹息:“他已经死了,玄兄。”
呆了呆,玄三冬定定望着盘膝不动的陶云峰,有些愕然道:“死了?怎么死的?刚才还他娘活神活现,张牙舞爪的待要取人性命,怎的这一转眼就断了气?
人若要死,该横着躺下才对,姓陶的偏学那老僧入定,盘膝打坐,其中会不会有花巧?这老小子说不定在唬弄我们……”摇摇头,谷唳魂道:“死人活人,我一眼就能分明,错不了,生死之间,不独差那一口气,有形态上的区别,而且韵息间也总有那么一点不同;陶云峰的死并不足奇,先前他与我拚斗之际,业已肋骨折断,内腑受创,可能在经过剧烈动作后逆血回涌、断骨反插于心肺,才造成了他的猝死……玄兄,人要挑哪一种姿势去死,亦由各人所好,正如穿衣戴帽,偏爱自有差异,他愿意坐着升天,是他的喜好,总之人死了没错,你就犯不上嫌他躺着还是坐着了……“尴尬的干笑着,玄三冬一指拳屈在地下的金经魁,放低了声调:“那姓金的,可也升了天?”
谷唳魂道:“不,金经魁还活着,只不过,呃,活得有点痛苦罢了。”
玄三冬又望向那和死人差不多的金经魁,不解的道:“你的意思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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