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大娘笑道:“你准备好了没有?”
穆鸠平愣了一下:“什么?”
息大娘道:“去见人啊。”
穆鸠平仍瞪住她,一时收不回视线,喃喃自语:“难怪,难怪……”
息大娘嫣然一笑道:“难怪甚么呀?”
穆鸠平道:“难怪戚大哥会……”
息大娘笑问:“你为他抱不平?”
穆鸠平还未答话,息大娘低声道:“我呢?谁为我抱不平。”
穆鸠平没听清楚,问了一声:“吓?”
息大娘微愁一瞬即逝,道:“走吧。”
两人走入一间大厅堂,里面有一个蓝衣胖子,月复大便便,笑态可掬,眯着一双眼睛,仿佛当铺里朝奉的样子,只要给他捎上一眼,立刻能够拈出斤两来。
息大娘才一走进去,这蓝衣胖子,拉长了脸孔,不见了笑容,道:“大娘,你来迟了,我老远赶来,还有很多生意等着我谈,我可不能久留了。”说着要站起来想走。
息大娘悠娴地坐下来,淡淡地道:“对,你太忙了,我不留你,请吧。”
蓝衫胖子一愕,道:“你三番四次请我来,也不留我?”
息大娘道:“高老板,你要清楚三件事:第一,我是毁诺城城主,这儿上下都听我之命行事,但是,执事的各有分派,要请你来,未必是我的主意;第二,这桩生意,你未必是最好的人选,你不做,下面还有几人等着做;第三,这单生意,谁做了都赚定了天,我本就看你不顺眼,巴不得你不做。”
说完之后,息大娘挥手道:“再见,高老板。”
高鸡血的脸上,忽又挤出了笑容,笑容满团团的,其他的表情连一支针都插不进:
“嗳,这个嘛,我也不忙着要走,听听是啥生意,那又何妨?”
息大娘道:“我跟人谈生意,一向不予无关者知道,高老板贵人事忙,您请自便。”
高鸡血有点急了,道:“大娘,这是甚么生意,大家聊,也无妨,说不定,我干了几十年买卖,可以帮帮眼。”
息大娘淡淡一笑道:“我这桩生意,志不在赚,只在出口气,不愁人不做,高老板盛情美意,倒派不上用场。”
高鸡血用舌尖舐了舐鼻尖上的汗珠——他的舌头血红而细长,这一舐可直卷上鼻梁——
只听他忽然笑道:“大娘,不管你怎么说,你请得我来,这儿就自有非我不可的事,你这就把我请走,可要知道,有些生意,只有我高某人做得来,我高某人要是不做嘛……”他嘿地一笑:“高鸡血只有一个,只来一次,别无分号,来过生意做不成,当不再来……何况,你要我再来,我也再来不得了。”他一语双关,自觉甚为得意,笑得邪极。
息大娘等他说完,只接了一连串的名字:“尤知味呢?赫连春水呢、包先定呢?中原弯月刀洗水清呢?”每说一个名字,高鸡血脸上的肥肉就颤搐一下,说完了一系列四个人名之后,高鸡血脸上已挤不出甚么笑容,息大娘冷冷地道:“你以为只有你高老板才能干这项买卖?”
高鸡血又用舌头敌了鼻尖上的汗粒,涩声道:“他们……也来?”
息大娘道:“你请罢。”
高鸡血忙道:“我对这桩生意……也很……很有兴趣,你能不能让我听听……?”
息大娘冷然道:“这桩生意,是绝对的机密,告诉出来,要是你不做,岂不多了一个活口?”
高鸡血忙道:“你放心,我决不泄漏一丝半点。”
息大娘接道:“活着的口岂能不说话?”
高鸡血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才道:“好,这生意我做了,你说来听听。”
息大娘转脸道:“我倒不一定要你非做不可。”
高鸡血强笑道:“大娘,何必这样子逼人嘛……你要怎样才肯——”
息大娘即道:“跪下去,于你母亲在天之灵前发誓,与此事同生共死并进退。”
高鸡血脸色大变,道:“你明知……嘿,你这算甚么?!”
息大娘脸色一沉,叫道:“送客。”立即有两名艳婢出来,一左一右,要挟持高鸡血走的模样,高鸡血整张脸都没有了笑意,仿佛连烟花都不能在他脸上爆开,顿足道:
“你……”
息大娘模出了襟边的紫色手绢,穆鸠平看得分明,惊天动地的大吼一声。
高鸡血全身一颤,失声道:“‘阵前风’?你已经跟戚少商联手了?”
息大娘也不理他,起身要走,高鸡血跌足叹道:“也罢,这生意我干上了。蚀的赔的,我是愿打愿捱,这回子在死去的娘灵前起个誓,不过,你总得让我知道生意好不好做!”
息大娘这才笑道:“你放心,高老板,朝廷不使饿兵,没短了你的好处。”
高鸡血见息大娘笑得灿若鲜花,温柔可可,不由得长吸一口气,道:“大娘,要不是赫连小妖穷痴缠了你这么些年,为求你这一笑,我这不要本儿也心甘情愿。”
息大娘却正色道:“高老板,这件事,你要是帮得上忙,二十万两银子,一分也不短给你。”
高鸡血怔了怔,苦笑道:“听这口气便知道你这事儿不好办,毁诺城一向节衣缩食,一年开支,敢情不超过十来万,大娘这一出手便是两年的开支,这事情有多恶办,可想而知。”
息大娘道:“也不难办。”
高鸡血道:“愿闻其详。”
息大娘道:“你知道戚少商?”
高鸡血苦笑道:“果然是这一号难惹人物。”
息大娘说道:“你当然也知道刘独峰?”
高鸡血惨笑道:“又来一号不好惹人物?”
息大娘道:“刘独峰现在要缉拿戚少商,我要你在这件事情上,尽一切所能,阻止刘独峰抓拿戚少商。”
高鸡血仰首半晌,忽然站起来道:“谢谢,再见。”
息大娘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鸡血道:“谢谢是不干了,再见就是我要去了。”
息大娘缓慢而悠闲他说了一句:“那么,你刚才对你死去的娘发的誓,也不作算了!”
高鸡血脸色忽然异红,目中迸射出太阳针芒一般的厉光,道:“息红泪,你倒是对我清楚得很。”
息大娘笑嘻嘻的道:“我当然清楚。在这儿方圆五百里之内,要抓人,要放人,除非不求人,要求人,一定要你点头才是语言,我不找你找谁去?”
高鸡血冷笑道:“还有尤知味啊。”
息大娘道:“他?早答应了。”
高鸡血脸色阴晴不定,跺了跺足,道:“好,难怪我看见他也在毁诺城里……既然他也干上了,我也插这一脚,算不上不赏面给刘捕神。”
息大娘银铃般笑了起来,像春水一般温柔,猫一样顽皮。“这就是了。”
高鸡血瞅着她,锐利的眼神再也不锐利,反而逐渐温柔了起来,问了一句:“江湖上传言,你不是跟戚少商势不两立的吗?”
息大娘尽是笑,像春日里枝头上的一朵花,在风里笑闹。高鸡血瞧了一会,长吸了一口气,脸上出现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喃喃自语道:“是了,是了,”然后哈哈干笑了两声,道:“赫连小妖是个笨蛋,真是个没有指望的大笨蛋!”说着径自走了出去。
息大娘遥向他的背影道:“高老板,那事儿,就依仗您了。”
高鸡血的声音听来十分无奈,也带有一点点失落的况味:“我姓高的虽然吃人不吐骨头,不过,在死去的娘面前发过的誓,还不致说过不算数。”
息大娘目送高鸡血走了出去,才吁了一口气,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一口气舒出去,使得穆鸠平觉得息大娘本来已经够消瘦的身子,更加轻盈了起来。
息大娘低声但清脆地自语:“总算解决了一个……”
穆鸠平忍不住说道:“那我……我先在这儿吆一声喝一声的,什么也帮不上,我……”
息大娘回首把发根一绺,那侧颊贴着白玉一般的耳朵,令人瞧去眼前一亮后,尽是充满了柔和:“你?帮上了呀!没你那一喝,这棺材里伸手的家伙怎会在心一乱之下,还没谈条件就先答应要揽事上身了呢!”
穆鸠平期期艾艾的道:“那么……下一个………”
息大娘秀眉微蹙,有压不住的怨愁逸上眉梢,只道:“下一个?仍照老样子,瞧瞧运气如何了!”扬声叫道:“请尤大师进来。”婢女躬身答“是”,退了出去。
穆鸠平发觉息大娘神色有一些微的紧张,搔了搔头皮,息大娘忽道:“你有话说?”
穆鸠平一怔:“你怎会知道?”
息大娘微微一笑:“你有话尽说无妨。”
穆鸠平道:“干啥一定要找这些人帮忙?没有他们不行么?”
息大娘道:“要对付刘独峰的追捕,除非是四大名捕,否则谁也逃不了。少商伤得颇重,还有顾惜朝虎视眈眈,总不能在毁诺城躲一世,要逃出去,就必须要依仗尤知味。高鸡血和赫连春水,要不然,这三人先给刘独峰收揽了去,那就更无望了……”
穆鸠平道,“可是,我看那个高鸡血……简直就是与虎谋皮!”
“对!”息大娘截然道:“我就是与那头老虎谋他的皮!”
这时,那珠帘沙的一声,一人低首行了进来,息大娘笑语晏晏的道:“尤大师。”
穆鸠平只见眼前这人,瘦小不起眼,没想到竟就是名动天下的尤知味。尤知味武功高低知道的人倒是不多,但他曾三任皇帝御厨总管,天下厨子都听命于他,倒真的是不可小觑。
尤知味个子虽小,但进来之后,也没望过谁一眼,径自大刺刺地坐了下来,看他的样子,倒像自己封了皇称了帝,息大娘也不以为件,笑道:“尤大师,请教一事。”
尤知味头也不抬,道:“说。”
息大娘道:“雪玉貂的一寸尾,去毛冰镇,用来炖龙眼凤爪桂羌花,哪一样先下、哪一件后放?”
尤知味毫不思索地道:“雪玉貂狡狯机敏,濒临绝种,且向来就无尾或长尾,长尾肉糙难食,唯这一寸者乃天下至佳妙美淆也;水先以龙眼炖开,凤爪与貂尾并下,不可迟一分,不可早一分,太熟过硬,太生嫌腥,桂羌花则在汤要匀入碗前一刹洒下,这才是上淆佳法;桂羌花决不可择黄色或深红色的,务必要选绯红色瓣,蕊上三点绿包儿的,这才是正品纯味,这种桂羌花,只有饮马川流花谷中才有。”
息大娘道:“我们已经找到了。”
尤知味摇摇首道:“雪玉貂的一寸尾,流花谷的桂羌花,难得,难得。”
息大娘道:“多谢尤大题指点明法。”
尤知味静了半晌,忽问:“好,第二件事罢。”
息大娘笑道:“没有第二件事了。”
尤知味突然抬了抬头,就在这一抬头的瞬间,两道凌锐已极的强光,自他双眼闪了闪,他随即低下了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息大娘怪有趣的望着他:“什么无可能?”
尤知味的手指,轻轻拍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你打从老远,劳师动众,五步一请,十步一迎的把我请了来,居然就只问这件事儿!”
“可不是么?”息大娘笑道:“就这一件事,普天之下,就只有尤大师的话作得准。”
尤知味的眼睑跳动了几下,只道:“息大娘,没别的吩咐了?”
息大娘道:“没了,谢过尤大师,大师贵人事忙,我嘱人悉心护送照顾便是。”
“什么话!”尤知味一拍扶手,怒道:“你叫我来,就为了这丁点小事!”
息大娘反而奇道:“不然,还有什么事?”
尤知味道:“你宁愿信任高鸡血那等贩夫走卒,也不肯邀我插手此事!”
息大娘故作恍然道:“原来尤大师见着高老板了!”
尤知味勃然道:“他在这儿遮遮掩掩的出去,休想瞒得过我!”
息大娘道:“可不是吗,要说持重,我息红泪也不是迷了心窍,怎会不知道大师是凛然而有信的义烈汉子,可是……”她幽幽一叹道:“这事关体大,且凶险得紧呀!”
尤知味道:“我尤知味几时畏过凶,怕过险来!”
息大娘道:“对手太不好缠了。”
尤知味哈哈怒笑道:“什么高手不吃人间烟火来着!”
息大娘道:“他是人,当然也吃饭喝水,但他吃的饭,特别硬崩,别人一口也嚼不起!”
尤知味冷笑道:“哦?也不过是个吃公门饭的!”
息大娘道:“只不过这人的铁饭碗,铁板牙,不易惹。”
尤知味一晒道:“怎么?难道是铁手无情。冷血追命不成?”
息大娘道:“那还不至于,这人是捕神。”
尤知味仰天大笑道:“刘独峰?他又能怎样,我——”忽把嘴一阁,低首走了出去。
息大娘急道:“你怕了么?”
“我不是怕。”尤知味冷着脸道:“我已试探到结果,我又没答应说替你做,有了结果还不走,那是笨人。”
息大娘粉脸煞白,咬唇道:“你不做,高鸡血可担得起来,这件事一旦成功,他本来就比你出名——”
尤知味骤然停步,怒截道:“你少来激我!我本就比他有实力。”
息大娘见他停步,眼睛闪着旭日照海上般的光芒,道:“就算是虚名,他一直比你响,你难道不知道?”
她呢声接道:“高老板,他就是比较肯为他人做些好事!”
尤知味哼了一声:“好事?!他干的好事!”
息大娘道:“可不是吗?”
尤知味悻然道:“你倒说说看,我要拿捕神刘独峰怎样?”
息大娘道:“也没怎样,阻止刘捕神抓拿戚少商。”
“戚少商?”尤知味道:“那朝廷钦犯?!”
息大娘脸色一沈:“做不做,随你的便!”跺了跺足,穆鸠平连忙运足眼力,瞪住尤知味,尤知味霍然转身,正把刀一般锐利的眼神割向息大娘,却正好跟穆鸠平铜铃一般大虎眼对了对,穆鸠平只觉双眼一阵刺痛,尤知味也忙转移了视线。
“要我做也不难;”尤知味道:“我有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