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声音,楚留香的心又不禁沉了下去,刚刚升起的希望已像晨星般落了下去。
蚀骨夫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竟也为之变了变。
能令楚留香和蚀骨夫人两个人同时脸上变色的人,当然绝不会是个简单的人。
这个人会是谁呢?
这里是碧玉宫,是蚀骨夫人的地盘,若没有她的允许,谁胆敢闯到这里来?守在外面的宫女都是碧玉宫中的高手,武功都不弱,为何这个人闯到这里来时,外面却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发出?
是因为这个人形如鬼魅,她们根本没有发现这个人?还是因为她们都已被这个人在无声无息中制住了穴道,所以才来不及出声示警?
宽敞华丽如宫殿的一间房屋,地上都铺着一层晶莹剔透的青玉砖,甚至连墙壁都仿佛是用青玉堆砌起来的。楚留香和蚀骨夫人就躺在这如皇宫般富丽的房里的一张白玉般的象牙床上。
他们会如此吃惊,当然是因为他们听过这个声音,也清楚说这话的人是谁。
这竟是俞怨风的声音!
一个黑色的人影忽然鬼魅般飘了进来,他身上穿着一件漆黑如墨的长袍,那看起来也像是鬼魅穿的衣服,他的样子虽然显得几分懒散,但神情却如豹一般的精悍,他的精力也充沛如豹,一双眼睛却闪闪发着光,那也是一种犀利、冷酷的光芒,就像是冰冷锋锐的剑锋!
他,果然是俞怨风!
俞怨风看着那张雪花般柔软的床,看着床上近乎赤果的蚀骨夫人——从她柔美修长光滑结实浑圆的腿,看到她纤细圆润的腰肢,看到她红绿薄衫下隐约可见的饱满的,看到她美艳无双的脸上那撩人的媚笑,看到她那双蕴含着无数春意的水汪汪的眼波……
俞怨风的心跳骤然加速,目光中忽然露出种无法遏止的野兽般的,一张英俊冷酷的脸也像是被欲火烧烤得通红,不停地舌忝着发干的嘴唇,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去,扑到她身上,不停地乱咬……
无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无论他的武功有多高,他到底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要抵抗这种诱惑,那绝不比愚公移山容易得了多少。
但俞怨风却居然忍受了下来,只是他的目光却再也不敢去向蚀骨夫人那边看上一眼。
只听蚀骨夫人媚笑着,道:“我猜是谁能够在我的碧玉宫里出入自如,原来是俞公子呀,多日不见,想不到俞公子你真是越来越有男人魅力了。”
她的声音也是又甜又腻,充满了诱惑和挑逗。
俞怨风却还是不去看她一眼,冷冷道:“我到这里来,可不是来听你说费话的!”
蚀骨夫人眨了眨眼,嫣然道:“俞公子不是来听费话的,那么,难道是专程来看我的么?想不到俞公子倒是如此多情。”
她的上半身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双玉手好像故意将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轻衫拉紧了些,好像是要遮掩什么,但其实却是想告诉俞怨风,她是个多么成熟动人,多么风情万种的女人。
俞怨风很想装作看不见,但眼角的余光却还是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大多数男人看见漂亮的女人时,眼睛都会变得比平时亮许多?唉,异性相吸的哲理,真不是乱盖的。
只见俞怨风连脖子都像是已涨红了,喉结上下不安的滚动着,悄悄吞了口口水,才沉着脸道:“我到这里一来,本是想看看你怎么用姹女魔功对付楚留香的,只不过现在看来,我是看不到的了,所以我已改变了主意。”
蚀骨夫人道:“哦?”
俞怨风道:“我现在只想向你要一个人和一样东西。”
蚀骨夫人眼波流动着,笑眯眯道:“那容易得很,只要俞公子一句话,无论什么样的女人我都可以给你,甚至连我自己也随时都可以给你——”
俞怨风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只要他——!”
他手一指,指的这个人正是楚留香!
蚀骨夫人居然还是神色不动,失笑道:“是他么?俞公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对男人有兴趣了?”
俞怨风变色道:“你我都是聪明人,彼此心照不宣,你又何必装糊涂。”
蚀骨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在旁边听到了?”
俞怨风道:“我并不是聋子。”
蚀骨夫人道:“那么,你想向我要的另一样东西,当然就是此刻我手中的碧玉令?”
俞怨风道:“不错。”
蚀骨夫人道:“因为你绝不能让我学到这碧玉令上记载的神秘武功,只要是这个世上能够威胁到你的人和事,你都要不惜一切办法破坏、毁掉,是么?”
俞怨风道:“你说得一点也不错。”
蚀骨夫人道:“所以你才一心想要毁掉楚留香,因为你一直认为这个世上真正能够威胁到你的人,只有楚留香。”
俞怨风道:“但现在我发觉你好像也渐渐要威胁到我了。”
蚀骨夫人眨眼道:“所以现在你也想毁掉我?”
俞怨风冷冷道:“现在还不必。”
蚀骨夫人道:“不必?”
俞怨风道:“不必的意思就是,你虽然已经渐渐威胁到我了,但我现在却还无需对付你。”
蚀骨夫人道:“哦?”
俞怨风一字一字道:“因为我有足够的把握胜你!”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
蚀骨夫人道:“是么?”
对于蚀骨夫人来说,这种自信实在是一种莫大的压力,因为她知道,一个像俞怨风这样的人,若是对自己的武功没有绝对的把握,是绝不会有如此的自信的。
俞怨风目光中忽然闪过一抹刀锋般的寒光,盯着她,道:“你不信?”
蚀骨夫人脸上仍带着撩人的媚笑,悠悠道:“我当然相信,所以我早已决定,无论你开口向我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包括我自己在内。”
她忽然一脚踢在楚留香身上,就好像踢走一个讨厌鬼一样,楚留香立刻被踢下了床。
大多数男人应该都有过这种经历,让你上床的人是她,最后把你赶下床去的人也是她,这就是女人,让男人哭笑不得的女人。
楚留香在地上苦笑。
一世英雄的楚留香楚香帅,此刻却是虎落平阳,任何野猫野狗都可以过来咬他一口。
但俞怨风却没有看见楚留香的苦笑。
他的眼睛忽然发直,直直的盯着蚀骨夫人那纤秀白皙细致的脚,目光中又露出那种野兽般的。
只听蚀骨夫人柔媚的声音笑道:“碧玉令就在我手里,你想要的话,就过来拿吧!”
俞怨风的目光慢慢地顺着蚀骨夫人柔美的脚向上移动,每移动一寸,他的呼吸就变得喘急一分,他明知自己不能再这样看下去,明知这个妖媚的女人是个不能去碰的毒物,但他还是无法令自己的目光移开。
蚀骨夫人面带甜笑,一只手平平举起,手掌中放着那块晶莹剔透的碧玉令。
她难道真想把这块好不容易得来的碧玉令拱手让给俞怨风?令江湖中无数人头疼的女妖怪,难道会是如此好相与的人?
俞怨风的目光已移到蚀骨夫人手举的那个高度,但他的眼睛却看不到那块碧玉令。
他的眼睛在看什么?
还有什么能够牢牢吸住一个男人的眼睛?
只听蚀骨夫人用一种足以令男人销魂蚀骨的声音,温柔的笑道:“你要的碧玉令就在这里,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拿?难道你还怕我吃了你?”
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要吃人,倒像是想要别人来吃她。
而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神态,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告诉别人,她一定好吃得很,你吃了她之后,是一定也不会后悔的。
俞怨风已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她走过去。
他一直挤着自己干涩的眼睛,努力想将自己的目光从蚀骨夫人身上移开,但他的目光还是紧紧盯在蚀骨夫人凹凸起伏、织毫毕现的诱人的胴体上。
从门口到床也只不过是十几步的距离,但看俞怨风的表情,倒像是刚爬过了十几座大山。
他瞳孔收缩着,满头热汗,滚滚而下。
他的一只手已朝蚀骨夫人手中的碧玉令抓去——
蚀骨夫人眨了眨春水般柔媚的眼睛,笑得更迷人了——
就在俞怨风好像已完全沉醉于她迷人的笑容里时,她空着的一只手忽然闪电般拍向俞怨风的左下肋!
楚留香虽然坐在地上,却也感觉到蚀骨夫人这一掌所带起的凌厉的劲风!
连内力惊人的“黑龙神剑”宇文啸天也无法抵挡她一掌,被她震得全身骨骼碎裂而死,这就足以证明她的内力之深厚了!
俞怨风竟似根本没有防备,这极凌厉的一掌已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只见他一只手抓着那块碧玉令,一双眼睛却还瞪着蚀骨夫人,仿佛想不到蚀骨夫人竟会口是心非暗算他,似乎吃惊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听蚀骨夫人吃吃笑道:“小色鬼,今天你终于应该知道老娘得厉害了吧?任你魔高三尺,最后也还是得喝老娘的洗脚水!”
她眼波瞧向楚留香,忽然问道:“听说,你生平所遇内力最强的人,是当年神水宫的宫主阴姬,却不知她那一掌跟我这一掌,相比如何?”
楚留香苦笑道:“她那一掌跟你相比,简直就像是在给人挠痒。”
蚀骨夫人对这个回答显然满意极了,扭头看着还僵立在那里的俞怨风,冷笑着道:“你可知道,只要是我想要得到的东西,还从来没有人能夺得走!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敢威胁我的人,所以,你早就应该死了!”
俞怨风却似已听不见。
蚀骨夫人伸出手,抓住碧玉令的一角,想将俞怨风手中的那块碧玉令重新拿过来。
谁知她用上了力,却无法将碧玉令从俞怨风手掌中抽不出。
蚀骨夫人不禁吃吃笑道:“想不到这小色鬼人死了之后,竟还是不肯将碧玉令交给别人,贪心倒是比我还要大。”
楚留香叹了口气,忽然道:“也许他还并没有死。”
蚀骨夫人道:“不可能!”
楚留香道:“哦?”
蚀骨夫人道:“你可知我那一掌力量有多大?连宇文啸天这样的人物,也给我一掌震得吐血,何况是他!”
楚留香道:“也许他又还了魂也说不定。”
蚀骨夫人脸色不禁一变,忽然见一片漫天的掌影向自己打来,她还没有看清楚,面颊上已重重挨了一巴掌,红艳艳的脸上立刻多了五个手指印。
她似已被打得怔住了。
向她出手的人正是俞怨风,俞怨风竟似真的还了魂!
只见俞怨风正瞪着她,目光中充满了嘲弄之意。这绝不是一个死人应该有的目光,死人也不会说话,但俞怨风口中却在冷笑,道:“你真以为你能伤得了我吗?我早就对你说过,若没有必胜的把握,我又怎会到你的老虎窝里来找你?现在你可明白了么?”
蚀骨夫人不明白。
就算铁人挨了她刚才那一掌,也得变成一堆烂泥,她不明白为何俞怨风竟然会毫发无伤。
俞怨风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明明中了你一掌,却依然行若无事?”
蚀骨夫人月兑口问道:“为什么?”
俞怨风冷冷道:“因为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心里暗暗的对我不满,一直想除掉我,所以我也不能不防着你。这些日子以来,我又学了几手破玉大法上记载的武功,其中就有一种可以化解内力的心法,只要是以碧玉宫武功为根基生成的内力,无论多强,这种心法都可以化去,你明白了么?”
蚀骨夫人道:“这种心法难道你是专门为了对付我才练的?”
俞怨风道:“因为这门心法只有对你才有用。”
蚀骨夫人不禁又怔了怔。
只听俞怨风又道:“其实,你本来的确有机会杀我的,只是你选错了法子。”
蚀骨夫人忽然眨了眨美眸,展颜笑道:“谁说我想要杀你?俞相公一定是误会我了,我刚才只不过是和俞相公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想试一试俞相公的武功究竟高到什么地步,我根本从未起过杀俞相公的心,而且我也早已知道是伤不了俞公子你的。”
俞怨风道:“难怪有人说女人最善于说谎——”
蚀骨夫人道:“俞公子难道不信我说的话?”
她忽然一下子倒在柔软的床上,咬着嘴唇道:“如果俞公子还在生我的气的话,那么我现在任凭俞公子来处置好了,无论俞相公想要怎么处置都行!”
她说得仿佛斩钉截铁,可是她温柔的声音里却充满了无穷的诱惑,连呆子也听得出来。
那如春水般盈盈的目光,简直可以把人的魂都勾过去,她丰满妖娆的胴体在近处看起来,更是荡人心魄,让人遐想翩翩,为之意消沉迷。
那红绿薄衫下不时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的圆润的,就像是一双无形的手,要将俞怨风拥在怀里。
俞怨风眼睛已发红,呆呆地看着她半天,突然怪叫一声,转身狂奔了出去!
刚奔出门,屋外就传来一个少女的尖叫——
楚留香心里不禁叹了一口气。
当一个人的憋到极点时,总会忍不住要求发泄的。
只听蚀骨夫人幽幽叹道:“我真不明白,他要做这种事情却为什么不肯找我呢?难道那些不懂事的黄毛丫头真的会比我更懂得取悦男人?”
其实她心里当然清楚原因。
俞怨风虽然冲动,却也不是那种没大脑的人,他虽然会破玉大法,但姹女魔功却非碧玉宫的武功,他若是一旦与蚀骨夫人,也会像以前那些人一样,只怕从此就要变成废人了。
而且据说,当姹女魔功练到最高层的时候,任何与之的男子,都会立刻月兑精而亡!
俞怨风想必正是因为深知此点,所以才放着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不用,却找上了碧玉宫的一名宫女。
楚留香忽然问道:“你真的不想杀俞怨风?”
蚀骨夫人道:“你说呢?”
楚留香目光闪动着,笑了笑道:“如果你真的想杀俞怨风的话,我倒是有个法子。”
蚀骨夫人美眸流波,道:“说来听听看。”
楚留香道:“你当然知道俞怨风现在最忌讳的人是谁。”
蚀骨夫人道:“是你。”
楚留香道:“他虽然会破玉大法,但破玉大法对我却一点用也没有,所以只要你肯解去我身上的软骨丸之毒,然后合你我二人之力,俞怨风即使有三头六臂,也非败不可。”
蚀骨夫人道:“那时候我要杀他自然容易得很。”
楚留香道:“一点也不错。”
蚀骨夫人眨了眨眼睛,悠然道:“那你呢?你莫非以为我不知道,恢复武功的楚留香也绝不会比俞怨风好对付得了多少?若是我解开了你身上的毒,那岂不是纵虎归山,那个时候你要对付我怎么办?”
楚留香微笑道:“你之所以畏惧俞怨风,不正是因为他会破玉大法么?!楚留香纵然再厉害,也不会破玉大法呀,那个时候,你我最多不过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而我又身陷在你的地盘里,人生地不熟,这里又到处都是你的人,难道你还没有把握对付我么?”
“但你为什么要帮我对付俞怨风?”
“因为我要为我的一个朋友报仇,而且,就算我不去对付他,他也会对付我的。”
蚀骨夫人仿佛在考虑,脸上终于露出微笑,刚要说“好,就这样子,成交——”
但她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突见俞怨风又狂风般冲了进来!
楚留香苦笑着道:“看来,现在就算你想答应也来不及了——”
他的话刚说完,只见俞怨风已一把抓起地上的楚留香,瞪了床上的蚀骨夫人一眼,暗暗吞了口口水,又如狂风一般冲了出去。
蚀骨夫人又急、又悔、又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俞怨风带着楚留香消失在屋外,愣了半天,才恨恨道:“俞怨风,你带走楚留香,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万分的!”
屋外忽然隐隐传来俞怨风的喘息和少女的申吟声——
听到这声音,蚀骨夫人娇艳的脸忽然起了一阵红晕——她在想什么?
绝崖。
绝崖仿佛在云端,白云飘渺,金光万道,人站在绝崖上,仿佛只要一踏足,立刻就可以登入仙境。但你若真的一踏足,立刻就会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这就是现实,残酷的现实,多少美丽的梦想,都被这残酷的现实踏碎、击毁!
现在这片绝崖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俞怨风,一个是楚留香。
激情过后的俞怨风,此刻已完全恢复了冷静,冷静得足以令最凶猛的野兽也要望之怯步!
中了软骨丸的楚留香,却还是全身也使不出一丝力气,似乎是小孩童的一掌也能够将他打倒。
但他脸上却始终带着微笑!
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早已看透了人生,这个世上已无任何事能够令他感到畏惧?还是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绝不会轻言放弃,而且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去化解危难?
俞怨风忽然道:“你当然知道,我一直千方百计的想要除掉你,你能够活到现在,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若没有过人的能耐,楚留香早已被俞怨风的阴谋害死。
俞怨风道:“但现在你当然也看得出,我若要杀你,简直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楚留香也只有承认。
俞怨风道:“可是我却不妨告诉你,我现在暂时还不会杀你,所以你还用不着担心。”
楚留香道:“因为你不愿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楚留香?”
俞怨风冷冷道:“因为我想跟你谈一个交易。”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如果你也是想知道有关于那块碧玉令上的秘密的话,那我不妨坦白告诉你,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我为了月兑身而故意编出来骗蚀骨夫人的。”
俞怨风怔了怔,道:“你好狡猾!”
楚留香道:“一个男人如果不懂得在女人面前狡猾一点,那也许被人卖了都不会知道的。”
俞怨风道:“幸好我要跟你谈的,并不是这件事!”
楚留香道:“哦?!”
俞怨风道:“我知道你不想死,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立刻就可以将软骨丸的解药给你,而且保证在你武功未恢复之前,绝不会出手伤你。”
楚留香目光闪动,笑道:“真有这么好的事?”
俞怨风道:“你不信?”
他冷冷地接着道:“我俞怨风虽然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不食言!”
楚留香道:“却不知你要我答应你什么条件呢?”
俞怨风道:“我只要你去一个地方。”
楚留香道:“然后呢?”
俞怨风道:“然后你是你,我是我,日后相碰,兵戎以见,仇仇怨怨,尽在一战!”
楚留香道:“就这么简单?”
俞怨风道:“是!”
楚留香沉吟着,问道:“那么,不知你要我去的地方在哪里?”
俞怨风伸出一个手指头,指尖向下指了指。
崖下白茫茫的一片,也分不清是云还是雾。
但有件事情却是用不着分也该清楚的,这绝崖之下,必定是万丈深渊,一个人若是跳下去,简直等于自杀。
可是俞怨风手指之处,却正是崖下!
楚留香皱眉道:“你要我跳下去?”
俞怨风道:“跳下去之后,你就会知道我要你去什么地方了,但你若是怕死的话,你也可以不跳!只不过——”
楚留香道:“我若是不跳,我立刻就得死?”
俞怨风冷冷道:“正是。”
楚留香道:“所以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俞怨风道:“但你若是答应我的条件,跳下去的话,或许还能够有一线活命的机会,这机会虽然不大,至少总比立刻死在这里的好!”
楚留香沉吟着,终于叹了口气,道:“好,我答应——”
俞怨风伸出一只手掌,掌心一粒药丸,一双刀锋般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楚留香,道:“这是软骨丸的解药,你拿去吧,相信堂堂楚香帅当然不会是个食言背信的小人!”
楚留香纵声笑道:“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好了,我既然答应了你的条件,就一定会做到,绝不会一恢复功力就反悔的。”
他服下解药,迎着风,深深呼吸了几口沁凉的空气,目光遥望着云端金光万丈的太阳,这也许是他后一次看见如此绚丽灿烂的太阳了,他这一跳下去,也许就要永远的和明天告别——没有痛苦,没有烦恼,也没有幸福,没有喜悦。
但他终于还是果决地跳了下去——
风。好大的风,好冷的风!
楚留香张开了双臂,就像是大鹏张开了翅膀。
你从下面往上看时,会以为他在空中自由自在的飞翔,说不定还会很羡慕他;可是当你从上面往下看时,你才会感觉到这一刻的惊心动魄!
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觉到死亡的可怖!
楚留香虽然借着风力,努力想减缓自己的下坠之势,但他的身体还是仍然笔直的向下急落。
凝目望去,身下云雾迷茫一片,连地面的影子也看不见——可是等到你看见时,也许脑袋就要撞开花了。
楚留香纵然机伶百出,这个时候也是毫无办法。
只要下面是实地,纵然轻功天下第一的楚留香,最多也只能够保住自己一条命,却难保不会变成残废。
——天空毕竟是鸟的世界,人毕竟不是鸟哇。不过,大概也只有当人在空中往下落时,才会想到要变成一只鸟。
就在这时,楚留香听见头上有衣袂带风声袭下!
楚留香扭头望去,就看见了俞怨风。
俞怨风竟也跟着跳了下来!
只见他也张开双臂,袍袖鼓风,就好像一只在空中盘旋,正欲噬取猎物的老鹰,他一双冷酷锐利的眼睛,也正像老鹰一样自上而下俯视着楚留香。
俞怨风当然绝不会是轻易寻死的人!
那么他为什么也要从万丈悬崖上跳下来呢?
楚留香的眼睛忽然亮了。
只因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就算下面真的是万丈深渊,他也绝不会坠入地狱的,俞怨风若非对下面的情况了如指掌,就绝不会跳下来。
他既然跳了下来,就表示下面必定另有天地!
楚留香想通了此节,心情立刻轻松舒畅了些,和许许多多人一样,他也强烈拒绝死亡!
只不过,下面又将是怎样一片天地呢?
穷山恶谷,珍禽异兽,在这片终年被层层云雾封锁的深渊里,无论看见什么,楚留香都不会惊讶的。
穿过层层云雾,下面忽然一片莹莹的光。
那是水的光!
难怪俞怨风这小子敢肆无忌惮地跳下来,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万丈悬崖下有一片深达百丈的水池,就算从再高的地方落下来,那也是摔不死的——但并不表示不会被淹死。
幸好这个世上除了女人的口水,还没有什么水能够淹得死楚留香。
“扑通”一声,楚留香掉进了水里,就好像鱼掉进了水里,然后又是“扑通”一声,俞怨风人也沉入水中,水性之好,竟一点也不比楚留香逊色。
只不过,在这冰冷刺骨的寒水里,他们水性再好也也不敢多呆一会儿。
所以两个人很快就游到了岸上。
抬眼望去,一片山谷,四面被峭壁割断,前面却有两个半月形的山洞,山洞的两边各都写着两行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的古篆,竟都像是被人以强劲的内力贯注于刀剑再写上去的!——左面的是“碧玉双仙,洞天福地”,右面的是“虚无境地,无福莫入,擅入此境,必死无疑!”
楚留香动容道:“这里莫非是百年前一代奇人萧碧空和袁玉人隐居的地方?”
俞怨风冷冷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道:“你早已知道这个地方?”
俞怨风道:“不然我的武功是从哪里来的?!”
楚留香仿佛若有所悟,沉吟道:“难怪你的武功如此高强,连蚀骨夫人竟也对你畏惧三分,想不到你竟会是百年前碧玉双仙萧碧空和袁玉人的传人!”
俞怨风冷冷道:“你错了,我学的虽然是他们的武功,但我却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目光中忽然露出一抹深深的尖锐的痛苦之意,咬着牙道:“我只不过是碧玉宫一名普通宫女的私生子,因为怕被当时的宫主发现,处以可怕的宫刑,她竟忍心将我自悬崖上推下去……幸好当时这下面是个水潭,也幸好这山谷里到处都能够找得到野果,更幸好当时我已有四五岁,已懂得没有人愿意再照顾你时,你就得靠自己来照顾自己,否则我早已饿死!”
楚留香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实在很难想像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孩是如何在这空无人迹的山谷里生存下来的。那需要多么大的忍耐,多么大的毅力?!
俞怨风冷冷看着他,似已看到他心里去,面色忽然发青,一字一字道:“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博取你的同情,我只不过想要让你明白,我俞怨风之所以有今天,那也是经历过艰辛刻苦的努力,也付出过惨痛的代价的!”
可是,这本是他的隐秘,他又为何要让楚留香明白呢?
是因为他重回旧地,情绪激动之下,不能自己?还是因为他将那段悲痛刻骨的往事在心里憋得太久,终于忍不住想要找一个人倾诉?
向一个人诉说自己经历过的苦难,有时候并不是羞耻,而是光荣、是骄傲!
楚留香当然明白这种感觉。
听俞怨风这一番话,他终于也明白为什么俞怨风看起来总是那么冷酷无情了——
因为他从小就被他的亲生母亲所抛弃,所以他渐渐地认为整个世界都是残酷的,既然这个世上再无一个人关心他存亡,他又何必再在乎别人的生死呢?
一个人的心中若是已经认为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美好的存在,那么生命在他眼里也会渐渐变得贱如粪土。在这样的思想下,又在这片红尘俗事为云雾峭壁所斩断的山谷里,俞怨风就慢慢形成了这样的性格,除了自己,他绝不会关心别人,只要能够令自己一个人痛快,无论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都不在乎,或许他还会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
俞怨风被自己的母亲推下悬崖,非但没有死,反而意外得到了百年前一代奇人萧碧空和袁玉人隐居的山谷,而且想必又在洞天福地发现了这对神仙眷侣所遗留下来的武功秘笈,他自幼蒙难,满心怨恨,此刻自然是下狠心苦练武功,好将来在天下武林,一泄怨气!
古人有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只不过,这究竟是福还是祸,也许连老天爷自己看见了也只有扭过头去苦笑。
只见俞怨风面沉如水,一步一步走到右面那个洞口前,道:“这是虚无境地,据萧碧空书中记载,这里面还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而这处秘密里又包藏着他和袁玉人毕生的武学精华,谁若是能够破解这个秘密,立刻就能无敌天下!只不过——”
楚留香笑了笑,道:“一个人若是没有足够大的福气,进去了就只有死路一条,是么?”
俞怨风道:“不错!”
楚留香道:“你也没有进去过?”
俞怨风闭上了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可是楚留香已从他脸上的表情上看了出来。
他当然没有去过。
因为连他自己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有福气的人,一个有福气的人,又怎会从小就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推下山崖,没有温暖,没有关怀,孤苦无依在在这个山谷里自生自灭?!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要我去的地方,难道就是这里?”
俞怨风道:“不错。”
楚留香道:“因为你想知道这虚无境地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俞怨风道:“不错。”
“你自己不敢去,所以才想要我去,是么?”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楚留香笑了笑,道:“但你就不怕我参透这里面的秘密,你就再也不是我的对手了?”
俞怨风沉默着,缓缓道:“我只知道,我若是不能知道这虚无境地的秘密,就算是死也不会甘心的!”
楚留香道:“原来你对这虚无境地的秘密竟是如此的好奇。”
俞怨风冷冷道:“何况,你进去了之后,也未必能够活着出来,我又何必多担心呢!”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倒是实话,我也确实不能算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俞怨风盯着他,道:“现在你的费话说完了没有?”
楚留香只有点了点头。
俞怨风目光中闪过刀锋般一抹寒光,一字一顿地道:“那就请君入瓮吧——!”
你明明知道这个地方危险得要命,你还会不会傻乎乎的走进去?
他可能会,但你不会,我也不会,我们只会拼命地找借口找理由避开,就算找不出也要发挥作家的水平临时编一个出来,然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把嘴巴一扬:“哼,信誉值个球,一个人若是连命都保不住了,信誉再也又有什么用!”
楚留香若是一个出言反尔的人,他此时自可以把先前答应俞怨风的事当作放屁,一句话也不说先要了俞怨风的命,他就算真的这样做了,江湖中也绝不会有人说他做得不对,大家只会说:“跟俞怨风这种人,本就用不着讲什么信誉。”
可是楚留香若真的这么做了,楚留香就不是楚留香,他今天也绝不会在江湖中受人如此的尊敬。
一言九鼎,无论是在自己的朋友,还在自己的仇人面前,楚留香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原则。
所以——楚留香已走了进去。
俞怨风目送着楚留香颀长的背影消失在虚无境地阴暗的洞里,他嘴角边忽然露出一抹得意而诡谲的冷酷的笑意,就好像一头看着已落入自己布下的陷井里的狼。
俞怨风忽然想起一件事,一只手猛地伸进自己湿漉漉的怀里,神色立刻大变——
那块藏在他怀里的碧玉令,此刻竟已不见踪影!
一时之间,他脑中思绪星驰电闪,最后终于得出结论——一定是楚留香偷走了他的碧玉令。
但他却连楚留香是什么时候偷走的都不知道,甚至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楚留香的出手之快,实在是匪夷所思!
俞怨风咬着牙,恨不得冲进去将楚留香的肉咬一块下来,但他的脚步刚刚向虚无境地跨出一步,又闪电般的退了回去,就好像生怕是触及到死亡的魔爪,满头冷汗如雨,怔怔地立在洞口旁,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