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坐下来。坐在一个用江南织锦绿缎制成的圆墩上,坐在一张有汉时古凤的低几前。
服已经不在那个废园旧宅里。他在一架高台上。
台在高处,高十丸丈,高高在上,是用一种极粗的毛竹架成的,架在一个斜坡上,高得可以看见远处的灯火。
——远处那个小镇的灯火。
近处也有灯火,灯火就在高台下。
将过黄昏,才过黄昏。忽然间,无边无际的冷秋夜色就把这一片山坡笼罩住了。
然后灯火就亮起。
各式各样大大小小不同的灯,各式各样明明暗暗闪闪灭灭的火光,亮起在各式各样的开关不同的营地帐篷前,照亮了各式各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同的脸。
唯一相同的是,每一张脸上,都同样带着种疲惫惟粹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因为他们都被迫离开了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就在那个好像忽然死掉了一样的小镇上。
——他们的家,纵然贫乏,但却仍然是温暖的,灶火常热的厨房,每天都洗得非常干净的碗筷,总是会让丈夫和儿女吃得饱的饭菜,睡惯了的床,厚厚软软的棉被,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可以使孩子们绽开笑容的甜食干果冰糖,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酒,枕头下面也许还有一两本可以让夜晚过得更甜蜜的书。
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不能不走,因为他们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对于暴力根本无法反抗。
所以他们只有走。
在他们听到"有两帮非常有力量的人,已经选择要在本来属于他们的这个小镇上作为火拼的场所"时,他们只有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都太软弱,也太善良。
善良的人为什么总是比较软弱?
刚出世的婴儿,埋头在母亲的里,小孩子相互拥抱取暖,大孩子抱着一个包袱就睡着了,老太太老先生们或坐或躺,也不知是睡是醒,近处远处闪灭不定的火光,照得他们脸上的皱纹让人看起来更深。
那些大人们呢?
肩负一家重担的一家之主,每天都要筹算一家之计的主妇,已经发觉妻子将要离他而去的中年男人,已经发觉丈夫跟她妹妹偷情的少妇,互相爱慕却又不能相聚的少男少女,一个个独坐在夜空下,他们心里的滋味又如何?
家园仍在,却已未必再是他们的?劫后重生,以后日子是不是还会和以前一样?经过这一次幼难后,是不是还能活下去?
——天呀,有多少人的心里的悔恨,希望自己没有犯过以前犯过的那些罪恶。
慕容在高台上看着这些人,柳先生就在他身旁,那两个面蒙蓝中穿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人也在,都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眼里仿佛流露出一抹悲伤伶悯,可是立刻就转向远方,远方的小镇上依旧有灯火。他眼中的怜伤忽然变成愤怒。
"你说那两个乌龟一定已经走了,现在为什么还没有走?"他说柳明秋。
"你看见了他们还在那里?"
"没有。"
"你只不过看见那里还有灯而已。"
"对。"
"人不是灯,柳先生很平静的说,"人走了,还是可以把灯点在那里的。""他们为什么要把灯点在那里?"
"因为他们要让你认为他们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你去。"柳先生说:"他们在,你当然就不会去,在决战日之前,那二十九个人就可平平安安的埋伏在那里了。"——不到必要时,这些人当然不能被发现,到了必要时他们才能发出致命的一击。
柳先生非但眼不盲,心也不盲。
"你看见那里的灯火,你的心不定,他们才好好的回去休养,以逸待劳,以静制动,"柳明秋说,"如果你去了,万一发现他们的一处埋伏,他们还有什么好玩的?"慕容的态度立刻就已改变,立刻就承认:"对他们来说,那实在很不好玩。"他忽然又笑了,又问柳先生:"他们觉得不好玩的时候,应该就是我们觉得最好玩的时候,对不对?""对。"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去。"
"是的。"
"好我听你的。"慕容说:"你现在就去,带二十九个高手去,把他们那二十六处埋伏,全部连根拔出来,'"那倒不必。"
"不必?"慕容显得很惊讶,"为什么不必?"
"我根本不必带二十九个人去。"
"为什么?"
"因为那二十六处埋伏,相隔都有一段距离,而且全部极为隐秘。没有听到他们事先约定的讯号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贸然现身。"柳先生说,"所以我们去攻他第一处埋伏时,另外的埋伏处根本不会知道。""哦?"
"我发觉他们的埋伏时,一招内就一定要致他们的死命,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柳先生淡淡的说,"我可以保证,这二十六处埋伏中的二十九个人,在临死前连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他说:"如果我带二十九个人,反而惊动他们,那就是打草惊蛇,反而弄巧成拙了。""有理!"
"所以我只要带一个人。"
"只带一个人?"
"二十六处埋伏,二十九个人,其中至少。有两处埋伏中有两个人。"柳先生说:"以一敌二,虽然不难,以二制二,才万无一失。""对。"
"我是不是应该带一位高手去?"柳先生问慕容。
"当然。"慕容说:"你当然要带一个高手去,而且一定要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柳先生看着他,眼中有笑。
"公子手下,高手如云,可是我要带去的这一位,却不知公子是不是肯放人?""你要带的是谁?"慕容的神色好像有一点紧张起来了,柳明秋眼中的笑意却更浓。
"是她。"柳先生指着一个说,"我要带去的就是她。
慕容身旁一直有两个人的,两个用蓝色的面帽蒙脸,穿一身直统统的蓝色布衫,虽然看不出形态轮廓,却还是可以看得出是女人的人,她们一直都在携扶照顾着他。
两个人里面,如果用尺来量,有一个比较高一点,因为她的脖子比较长,腰也比较长。
另外一个比较矮一点,可是看起来却比较高。
因为她的腿长。
她两条腿的长度,几乎点据了她整个身子的三分之二。她的腰又细又高。
柳先生指的人就是她。
慕容好像呆住了,又好像随时都可能跳起来,可是最后他只不过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这个不瞎的瞎子,真有一套,你不但有思想有头脑,而且有眼力。"慕容说:"我佩服你,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知道。"柳明秋淡淡的笑,这个世界上,喜欢我的人本来就不多""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觉得我太聪明了。"柳明秋说,"我结识的都是聪明人,如果他认为我比他还聪明、他怎么会喜欢我?"——这是至理。
——一个聪明的人,通常都不喜欢别人比他更聪明。
慕容也在笑。"幸好这一点并不重要,别人喜不喜欢你,都没有什么关系。"他说:"因为你有用。"
慕容说:"一个真正有用的人,别人是不是喜欢他,他全都可以不在乎。""是的。"柳先生说,"我的想法也是这样子的。"看着他带着那长腿细腰穿着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孩走下山坡,慕容脸上一直带着种很愉快的微笑,不但愉快,而且得意。
闺为他相信柳明秋绝对是个非常有用的人,而且这一次他也把这个人用对了。
"我姓苏,别人都叫我小苏。"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的事也许远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柳先生说。
月光如银,夜静也如银。银无语,也无声,只不过会发亮而已。
柳明秋在前面走,小苏在后面跟着,他们走得并不侠,秋月仍在中天,黎明前才会暗下去,那时候才是最适于行动的时候。
他们默默的走过一段路之后,柳明秋忽然说:"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让我看一看了。""看什么?"
"看你。"
柳先生说:"现在我能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块蒙面的青布中和一件直统统的袍子而已。""你还想看什么?"
"看你的人。"
柳明秋说:"我知道你和你表姐都是不能让慕容看见的,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受到一点刺激了,对他来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已经是种要命的刺激了,何况两个。"他忽然转身,面对小苏:"我不是慕容,我可以受得了。"他的盲眼非但不盲,而且亮如火炬,"所以现在你一定要让我看看你。"——为什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对慕容是种要命的刺激?她们在他面前,为什么要蒙住她们的人?掩饰住她们的身材?
这其中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苏静静的看着这个神秘而诡谲的不盲的盲人,露在她蓝色面罩下的双眼,好像是一对唬泊,澄明而冷静。
极冷、极媚、极净。
——豹的眼是不是这样子的?
她没有除下她的面罩,却解开了她的衣襟,就像是诚心信奉某种神秘宗教的虔诚信女一样,她宁可让别人看到她赤果的洞体,也不能让人看到她的脸。
因为她躯体是纯洁完美无瑕的。
她的确是。
她的颈和肩线条柔美,她的胸饱满结实,她的腰肢细而软,她的腿浑圆修长而充满弹性,她的足与踝却又如脆弱柔美。她的皮肤在月下闪闪发光。
她赤果果的站在这个陌生的盲者前,一点也没有羞涩之意。
因为她躯体真像是名匠用最纯净的黄金铸成的,无论展现在任何人面前,都只以自豪,不必羞愧。
柳明秋静静的看着面前这几乎已接近绝对完美的躯体,一双黑少自多从来都极少有情的冷淡的眼睛中,居然也仿佛露出一些赞美之意,甚至还忍不住轻轻叹息。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样大多数女人都没有的东西?"他问小苏。
"我知道。"小苏说:"而且我还知道我有的不止一样。""哦?"
"我有好身材,我有好皮肤,我还有一种可以让男人心跳的魅力!""你知不知道你所有的这些,都是武器?"柳明秋又问。
"我知道。"小苏说:"尤其是对付男人,这些武器远比世上任何兵刃都犀利得多。"他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种充满讥消的笑意。
"一个女人如果要用刀剑来对付男人,这个女人非但一定丑得要命,而且一定蠢得要命。"小苏说:"就好像一个总认为只要有钱就可以征服所有女人的男人一样蠢。""你好像很了解自己。"
"我一直都很了解自己,而且尽力要让自己了解自己。"小苏说:"因为一个女人如果不了解自己,就要上男人的当了,柳先生笑。非常有兴趣的笑容问她:"那么,你是不是也知道你应该用什么方法来善用的这些武器?""是的。"
小苏说:"我跟你去突袭时,我就这样子去,赤果果的去。"一个隐藏在密处时的年轻强壮男人,忽然看到一个长腿细腰浑身充满了诱惑的漂亮美人在眼前出现,他会有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别人有什么反应,我只知道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看到这么样一个女人,别人一刀砍在我的颈子上,我都不会觉得痛的。
柳先生又笑了。
"难怪慕容说,我是个有眼光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他说,"你的确没有让我失望。"高台下,突然在一夕问流离失所的人们,心情都比刚才愉快一点了,因为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而且还有锅魁和一块块比金条还厚三四倍的自麦斤饼,而且还是用一整条全牛炖的汤。
他们都知道肉和饼都是高台上那个人送的,可是他们全不知道那个人就是这一次让他们在一夕间忽然流离失所的人。
所以他们都愉快得很。
——有时候"知道"才是痛苦,"不知道"反而愉快。
——那么"完全无知,"是不是最愉快的呢?
慕容在高台上。
有些人好像永远是在高台上的,看起来永远高高在上,高不可攀,所以也很少有人会问他:"你冷不冷?"慕容不冷,至少现在不冷,因为现在正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按捏着他的筋骨肌肉和关节。
这双手是双非常漂亮的手,如果有人说这双手"如春葱",这个人一定是个猪,因为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这么好看的葱,不管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葱都不会有如此纤长清秀白女敕。
这双手的腕上,有一截挽起的袖、蓝袖。
——小苏跟柳先生去,她的表姐"袖袖"仍在,慕容身边,是不能没有人的。
袖袖的手多么温柔,手指却长而有力,在她的手指按捏下,肌肉松弛了,血脉也畅通,最重要的是,心情也轻松。
慕容看起来轻松得几乎已接近软瘫,可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仿佛有一点痛苦。
他在柔软的指下申吟。
"我错了。"就算他不是在申吟,听来也是,"这一次我一定做错了,我该死,袖袖,现在我只恨不得你能杀了我。"他的声音甚至已接近啼哭,袖袖却用一种非常温和冷静而又非常坚定的声音告诉他。
"你没有错,也没有看错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她告诉慕容,"我可以保证,这一次你的计划,一定可以成功。"——慕容突然萎泄。只有这个女人,只有她。
她是谁?
她叫袖袖,不是红袖,是蓝袖。
月光如银。
小苏依旧赤果果的站在不盲的盲者面前,她知道他不盲,非但不盲,而且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眼力都好得多。
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每个部位,即使是最细密的部位,都逃不过他的眼。
这种想法,忽然使得她心里有了种连她自己都不能解释的冲动。她忽然发觉自己在紧缩,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每寸皮肤都在紧缩。
她其实希望某一些事件会发生。遗憾的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位不盲的盲者竟似真的是个盲人,既没有看见她的赤果的嗣体,也没有看见她的激情和反应·他甚至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只不过冷冷淡淡的告诉她:"只要你懂得善用你的武器,我们这次行动,万无一失。""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
"是的,"柳先生甚至已转过身,"我们现在就去。"他的冷淡无疑已经使得她有点生气了,所以已经决心要让这瞎子受到一点教训。
"我们为什么不能再等一下?"小苏也冷冷的:"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再出手。""我们为什么要等。"
"因为有经验的人都应该知道,天快亮的时候总是最黑暗的时候,也是在紧张中守候的人们最疲倦的时候。"小苏故意问,"在这种时候去突袭,成功的机会是不是更大?""是的。"天亮前也是男人们最亢奋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其中一定有很多人会在"这段时候里自婬。"小苏故意笑,笑容在暧昧中又充满讥消。
"我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我常常会接触到一些正常而健康的男人。"她说:"我对他们大概要比你了解得多一点。"——你不了解他们,因为你既不健康,也不正常,否则你为什么会对我无反应?
这些话小苏当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相信就算不说,这个瞎子应该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她错了。
柳先生居然还是全无反应,就好像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说的有理。"他居然还在称赞她,"非常有理。""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一下再去"
"我们不等。"
"为什么?"
"因为我们如果再等下去,我恐怕就会去做一些不该做的享。"柳先生已经完全转过身,"在行动之前,我们最好不要再消耗体力!"小苏的脸忽然红了,好红好红,幸好柳先生没有看见。
他是背对着她的。
可是这一点却又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看不见她的脸红,只因为他的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咽喉里甚至也发出一阵阵野兽垂死前的呜咽,他的脸也忽然变得扭曲痉挛。
他甚至已倒下。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穿红衫白裤、梳着一根冲天小辫子的小孩,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穿了出来,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忽然间一下子就冲到了刚刚倒下的柳先生面前,一把抓起他的发髻,一刀割下他的脑袋,凌空一个翻身,提着脑袋就跑,一眨眼就看不见这个小孩是个小孩?还是个小鬼?
不管怎么样,他都绝不是正常健康的男人,因为他从来到去,也都没有看过小苏一眼。
这么样一个女人,如此饱满的,如此修长结实的腿,就这么样赤果果的站在这里,可是在他眼中看来,好像还没有一个死人可爱。
小苏忽然觉得双眼问一阵潮湿,然后就很快晕了过去。
这时候慕容正在用一种非常愉快的声音对他身边的女人说:"我相信的行动现在一定已经开始了,而且一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