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冷血 第七章 作者 : 温瑞安

五十九、十七回生

石破天惊、海枯石烂、惊天动地、铺天盖地、排山倒海、浪裂涛分、天崩地裂、风涌云动、天地失色、天昏地暗……诸如此类的用辞,井非天地万物对人之七情真有如此深情,只是人好渲染夸张、自作多情,不惜要利用天、地、山、石、海、浪、风、云来显示自己的激情甚或滥情。

龙也是这样。为了要壮大自己,使自己特殊非凡,所以用了这样一个马头、鹿角、蛇身、鸡爪,既出水能飞入水能游的图腾,作为民族的象征,把“它”的子民说为“龙的传人”——其实,谁知道真的“龙”是否只是一条“大虫”?

——可是,称之为“龙的传人”,仿佛就两腋生风,称为“虫的传人”,就有点抬不起头来了。

其实,管它是虫是龙,老虎也不过是俗称的“大虫”而已!只要活得象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管祖先是龙是虫,都是光采非凡的事!

——象蔷薇将军于春童这种人,就算是“龙”的传人,那又怎么样?问题是:他还能不能算是个“人”?

或许,“人”就是这样子吧!

所以,此际也有这样一个自水中拔起、化作怒龙,向蔷薇将军发出惊天破石攻袭的人!“三缸公子”温约红!

三缸公子不是中了“黑血”的吗?他不是给堵在井底里的吗?他怎么竟会从“乳池”里猝然强身而出,向正恣欲中的蔷薇将军发出夺命一击呢?

太突然了。对冷血而言,是这种感觉。

象一部小说,明明是写了前面十六回,到了十七回,忽然一转,又回复了生机!对小刀来说,此际的感受亦是这样。

看着小刀艰辛受辱,喘息咻咻,还有那足以令他眼花撩乱的清白之躯,象蔷薇将军这样一个已成了习惯的男子,也不禁在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野兽的目光,脸容第一次严肃了起来。他匝紧了她的身子,他要攻占这一具活色生香的无瑕玉体了。

他刚放下了他的屠刀。

他的刀就置于小刀象刀般如雪似玉的腿旁。

然后他“举”起了另一把“刀”。

——那是更惨无人道的“屠刀”。

这一刀正在小刀的腿间。

他正要全神贯注去感受刀入肉里的快感,突然,水柱冲天而起,一人化作青龙,一剑向他刺来。

这一剑极炔。

于春童的反应也极快。

剑光乍现,他已抄刀。

刀在手之际,剑已指着他的咽喉。

剑却并没有马上刺下去,理由也许只有两个:一,温约红不屑用猝击、狙袭的方式来杀死他的对手——尽管那是个鄙恶已极、罪该万死的人。

二,这时候于春童虽已来不及出刀,但他的大扫刀亦已抵在小刀的咽喉上。冷血在水深火热炙寒交迫中这样估量着。

温约红叱道:“放下你的刀。”

他喘着气,一身湿淋淋的,水不住的自他身上滴落,落地有声。

于春童喘息道:“放下你的剑。”

温约红斩钉截铁的道:“你不收刀我就刺过去。”

于春童坚定的道:“你杀我她也死定了。”

温约红咬牙切齿的道:“于春童,你这样做,不是为你老爸报仇,而是给你老爸丢脸。”

于春童点点头,欣然道:“谢谢你的赞美。——你不是在井里的吗?”他一面说着,可并没有半丝松懈。

温约红也一样。他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豺狼。豺狼还没他一只手指可怕。“我一中了毒,就打算先退入井里,缓一口气再说。这井水本是前通往湖水,后导入屋里“乳池”的,否则,我又怎会自顾逃生,不理这两个年轻人的死活呢!”温约红说:“别忘了,我也是‘老字号’的人,而且一直都住在‘四房山’上。”

于春童目光闪烁,但脸不改容的说:“我是有疏忽。但你仍是着了‘黑血’,而且已见了血,这点我没有忘。”

温约红冷峻地道:“可是,我的剑仍抵在你的喉咙上。”

于春童垂目,以一种极虔诚的态度,望着那随时可以夺己之命的剑尖,道:“我怀疑你只是强撑一口气,现在已失去刺杀人的能力。”

温约红捏剑柄的手突然青筋毕露。

那柄剑也发出一种嗡嗡的青光。

“嗡”是声音。

——“嗡”得象轻泣。

青是光芒。

——象是岁月的流光。

“我知道你这把‘喝醉了的剑’,是当今剑名最长的一把,名字就叫做‘数十年前悲壮的歌唱到数百年后会不会成了轻泣?’我也知道它是一把好剑,你也是一名好剑手。”于春童缓缓的、徐徐的、慢慢的,把目光抬起,然后就盯定在温约红的眼瞳里,仿佛已把锐光盯了进去:“不过,要是这剑手已失去了力量,再好的剑,也使不出好的剑法了——那就无异于废铁!”

蔷薇将军这样说。

——他一面说一面挑战似的望着正用剑尖指着他的敌人。

温约红的身子哆嗦了起来。

——虽然他正明显的企图要抑止他的颤抖。可是也明显的力有未逮,以致他的身体剧抖得如北风中的叶子。

他锐笑了起来:“你不妨试试看。”

蔷薇将军把视线收回来,凝视指着他颤动着的剑尖。

剑尖颤抖如疾风中的茅草。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是拿自己性命去拼的,都划不来。”蔷薇将军凝重的说:“不如这样,我把她给你,你答应不杀我。”

温约红道:“好,你放了她,我不杀你。”

蔷薇将军犹豫的道:“你得言而有信。”

温约红惨笑起来:“我姓温的,平生做事,一定遵守信约。只要我答应的,就算是会后悔的,都不反悔。”

“好!”蔷薇将军极其爽快的说:“我相信你。”极快的放下了刀,又极快的把小刀扔给温约红。

温约红连忙收剑。

他不想不守信诺。

他更不想刺伤小刀。

但就在他抱住小刀的一霎间,于春童又抄起了刀!

刀光乍起,象提前结束了十七回生,提早迎来了十八回死!

六十、十八回死

有福同享,有难独当;赴汤蹈火,在所必辞;牺牲大我,完成小我;一贵一贱,爱情乃见——在在都说明了:极度情境、生死关头,最能考验人性人情。

是以温约红仍然遵守诺言。

于春童依然轻诺背信。

左手抱着小刀的温约红,显然有两个顾虑,使他的剑法大大打了个折扣。一是小刀身无寸楼,三缸公子是个君子;二是他的功力似未完全恢复,甚至是完全没有依复,所以他那绝世的剑法,没有完全发挥出来。

他的剑依然带着点醉意,几分狂态,每一剑似是一个问题,轻轻且殷殷的问:数年前悲壮的歌唱到数十年后会不会成了轻泣?

又或者问:数百年前悲壮的歌唱到数千年后会不会成了轻泣?

每一个问题,都是一个杀势,每一剑,都蕴含了极大的杀机。

可是他那一剑,怎么刺差了半分?他那一步,怎么忽然一跌?他应该上前追击的,可是却一口气缓不过来!他本当马上疾退的,却脚下一个踉跄!他怎么没注意他对手那一个破绽?他怎能用剑身去硬挡那一引而下的刀?

冷血这样看。

这样想。

这样地急。

这时候,剑被砸飞。

温约红的人也立时“飞”了出去。

——借势飞出了门外!

三缸公子已不求胜,只求逃。

逃出门外再说。

蔷薇将军的刀光却直追了出来。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已进行至第十七回,那么,这把大割大引的刀只说了一个结局:到第十八回,敌手一定死!

——斩于刀下!

就在这时,那把青色的剑却追了回来,象一个原先忘了的追问。

数月前数月前数月前那在广场在广场在广场悲壮悲壮悲壮的歌唱到唱到数年数年数年之后之后……

……会不会会不会成了轻泣轻泣?

蔷薇将军仓促绰刀招架。

——象回答一个要他弹精殆智的重大问题。

三缸公子抱着小刀,就在这一瞬间踢开了门,逃了出去。

狂月满天。

三缸公子一到门外,第一步就是放下小刀,第二步是折过身来,把门踢上,第三步是他双袖狂舞,急抹木门。

之后,他急掠到窗边。

这“”建构奇特,只有一座门、一扇窗子,向着外面。

温约红卸下发上儒巾,挂在窗上。

然后,他才回过头来,疾掠到小刀身边,并十指骈点,解了小刀身上受禁制的穴道,之后,温约红月兑去袍子,披在小刀身上,而后,他说了一句:“快走……”

然后,他变成了一条怀着痛苦的悲伤的但静止的鱼!

人是人,鱼是鱼。一如星光是星光,路是路。但路有时候也是星光。星光照着道路,路上的星光,就是星光的路,路走过星光。成了星光路。苍穹只有一轮月亮,但他却看见许许多多的月亮;阴。晴。圆。缺。那是他一生会晤过的月亮,皆飞入了小刀眸瞳里,成了悲、欢、离、合。从小刀的眼里看去,温约红所着的毒力已全然发作,全身鼓胀起来,整个人都变了形,由于他驻颜有术,容貌清俊依然,偏偏全身都鼓了起来,象是一条静立在陆地上的鱼!

小刀终于解除了穴道的禁制。

可是救了她的人,却倒在地上,挣扎不起!

小刀第一个意念,不是想到走,而是手足无措的问:“……我……怎样才能帮你?”

幸亏她看到这情境,并且这样问了,所以才没想到死。——她原来只想:只要一旦恢复了可以杀害自己的力量,立刻就死!

温约红痛苦地道:“‘黑血’之毒,已发作了。我在井底,只以药力和功力把毒力暂时强行压下,而今反扑,更加厉害……”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我拼力是要救你出来……你快逃……我虽只善于解毒,但我毕竟是‘老字号’温家的人,我已把……身上的六种毒力,全布在门上,窗上……于春童是聪明人,他没有祛毒之能,就不会硬闯出来……井里有枯树塞着,他也不能从那儿遁走出来……”

他的声音并不小,似不但说给小刀听,而且也是说给于春童的。

刚才他从水里冒出来时,还冷得发抖,而今又象体内生了盆火似的,热得成百上千的汗珠,一起争先恐后挤兑而出。

“你快走吧……我已没有力量走……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要扶我走,便俩人都走不了。月兑离他的魔掌吧……落在他手里,只能落得个不生不死……”

小刀想到于春童那张狞恶的美脸,她就怕。

——可是温约红仍留在这里,冷血也留在屋子里。

——她能不能一个人逃跑呢?

生死关头、性命攸关,人性的可贵、可憎,在此时此际便会特别的彰显凸现出来。“快走……”温约红艰辛而凝重的叱道:“我已把他封在屋里,可是困不了他多久的……我用‘御剑之气’,跟他一拚生死!”

“快走!”

温约红只说到这里。

他集中全力运气、聚力。

他自知走不了、走不远。

他不逃了。

他决意一拚。

决意一拚的人,为的就是不想不死不生。

六十一、十九回不生不死

理想比梦想近,比回想远。

没有理想的人,是活着的死人。

知足虽然常乐,但知不足才可以进取。

——现在温约红的“理想”跟小刀是一致的:那就是杀了于春童!

温约红又称“三绝公子”。除了能饮、擅解毒之外,他的剑法是温门“老字号”五剑之一。他的剑名是:“数十年前悲壮的歌唱到数百年后会不会成了轻泣”,一共二十一个字,是世上名字最长的剑。

他最高明的剑法是“御剑之气”,不是一般的御剑之“术”。

他以“气”运剑。以声提气。

所以,此际,在寒月下,他的真气滚滚荡荡于丹田间。

他面对的,是一座奇怪的房子。

——四房山上,不管“心房”、“暗房”、“酒房”还是”,均建构特异,四壁均用一种名为“驰突”的铁泥铸造,为的是它能散发并保留一种特殊的森寒之气,不管怒鱼、救鱼、伤鱼还是忙鱼,都需要这一股精寒之气,才能养活。因此,这种以“驰突”打造的墙壁,特别坚固,除非真有盖世神功,否则,决难破壁而出。

——何况蔷薇将军一路上来,先后曾伤在但巴旺、小刀、影子将军的手下。——要攻破这铜墙铁壁,不是不可能,但对狡诈机智更在武功之上的蔷薇将军而言,恐怕还是力有未遂。

——要闯出来,必自门窗。

门或者窗。

冷月寒铺,大地如银,白花的香气中人欲醉。

——谁知道这座荒屋内外,都布满了非死不休,不死不散的腾腾杀气?杀气渗入花气之中——原来杀气也可以是香的。

温约红全神贯注。

注视门窗。

——屋里的敌人,到底在想什么?

——是不是跟他一祥,也在等待?

屋里的蔷薇将军,在做什么?

踱步。

来回急踱着步,象地是烫的,一步也不能停。

他手上操着刀。

他几度似要冲出去,但都停住了。

“他女乃女乃的!”他咕浓着说:“我明知道你只会解毒,放毒却是外行,但这样冲出去,万一中了毒……用性命去冒的险,还是能免则免……”

他一时想不出冲出的方法。

他屏息的听,确定小刀和温约红确还留在门外。

他听得见,冷血也听得见。

冷血野兽般的听觉并未因此而失灵。

他看见于春童在镜子的反映中皱着眉头踱来踱去,几次要硬冲出去却又迟疑退缩,他还听见于春童的诅咒和咕哝,还有在地上那把青色精灵似的剑,青意犹盛于那柄十彩迷幻的剑。

“我还没有真正的干她,我怎能放过她!”他狠狠的啐了一口,披着头发,赤果着身子,狠狠的说:“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你!”

冷血已不大能分辨得出他说的是谁了。

因为小刀已逃出门外。

他已放下了心。

他的意志力已开始溃散。

他又慢慢滑入池中,只剩下鼻孔还冒在水上。

他现在唯一不放心的是:——小刀还没有逃离四房山。

她为什么不逃。

她为什么不走?

——当一个人已浑然忘了自己的安危,老是惦念着另一个人的时候,这说明、显示、发生了什么?

(屋外的人,到底想要做什么?——攻进去?还是逃开去?)

三缸公子已不能再等了。

他的气已经盈满,并开始宣泄。

他决定要发动“御剑之气。”

他长吸一口气。

远处象有人在井里垂下了一个木桶。

他把话喊了出来,在月夜里溶溶漾漾的问了开去:少年时悲壮的歌,唱到了中年,会不会成了轻泣?

小刀还没有在留下与三缸公子并肩作战、想办法使温约红和冷血也一起逃走、她自己逃下山去三者之中作出选择,已听到温约红这个由衷由心、由肺由腑里轰轰隆隆发出的问题。然后她听到极其尖锐的迸裂声,在那荒屋里乍然发生,就象是三千五百六十一只碟子同时碎裂,四百一十三张刀锋同时割在铁砧上,另外就是一声狂吼!

——屋里那只禽兽、魔鬼、不是人的人,究竟遭遇了什么事?这个问题,到底问出了什么来?

小刀在屋外,听得见,看不见。

冷血在屋里。

他只有眼和鼻子浮在水面——所以他还是看到了:这情景。

在“”里的青剑陡然急起,似有人操纵一般,掠起一道青光,急刺于春童,于春童急闪,但剑芒大盛、育气狂炽,屋内的镜子骤然一齐迸裂,千百道碎片,一齐射向蔷薇将军!

这时候,外面那磅磅礴礴的语音,象在大风里的悲歌,又问道:青年时悲壮的歌,唱到晚年后,是不是成了喟息?

问到了这一句,连剑也陡然碎裂,化作千百道针细而锐的青光,全打在于春童的身上!冷血身子大都在水面以下,乳池比屋里的地面低,所以,那些碎裂的镜片才射不着他,而都射向蔷薇将军。

蔷薇将军是在一所四面密封、四面都是镜子的屋里。

唯一能出去的门和窗口,都布了剧毒!

蔷镣将军除了发出一声狂吼,他还能做什么?

听到那一声狂吼,三缸公子喜形于色。

然后,一切都静了下来。

冷月无声。

花香无语。

温约红以气运功,以声御剑,迸发了那一记“碎剑”后,他再也压制不住毒力了。他人发着火一般的高烧。

但五脏却象浸到冰窖里。

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为的只有一个目的:击倒敌人。

——现在静静的,敌人,究竟伤了没有?死了没有?

温约红还想吩咐小刀快逃,但唇嗡动,却无声。

——这才发觉:他已少了气、失了声。

屋子静静的。

冷月下,那座屋子静静的。

屋子里的敌人,是死了?还是活着?究竟自己要进去屋里瞧瞧,还是就在这儿等个水落石出?温约红想:死,或者生,都总好过这一回不死不生!

——生便生,死就死,与其生如死,不如死中求生!

六十二、二十一回起死回生

花香里,冷月下,那间屋子静静的。

冷月下,那间屋子静静的。

屋子静静的。

突然,轰的一声,门碎裂,温约红强鼓余力,想要迎击来人,却发现那是冷血。——冷血是被扔出来的。

他撞碎了门,门上所布的“苏武鞭”、“红梨娇”、“圆木二十三”三种剧毒,也一齐沾在他身上。

——蔷薇将军把他从乳池里揪出来,直抛了出去,让他撞破大门,自己才紧随其后攻了出来。温约红原先的杀手锏,立时攻不出去。

温约红一出招,就看见刀光。

刀光劈来,如来自亘古的一道惊雷。

他躲不掉。

“叮”的一声,星花四溅,冷月失色,原来小刀抄起地上的“影子刀”,硬格他一刀“失空劈”。

蔷薇将军又尖嘶了一声。

小刀本来就极怕他,而今在冷月下一个照面,更是心头发毛、毛骨悚然。——那已不能算是一个人。

至少有三百块碎剑碎镜,嵌在他的身上,鲜血,并没有马上溅喷出来,可是,镜片与剑片的切口边缘,已渗了艳丽的血色。

小刀一怔之间,蔷薇将军扫刀一引。

“大引之刀”。

小刀本就使不惯“影子刀”。

她的功力也远不及于春童。

是以刀给砸飞,于春童刀势一回,飞割了过去。

——“割”之势,远逊于劈。

可是蔷薇将军的“大割之刀”,要比他的“失空劈”还要难防十倍:一刀劈下来,尚有脉络可寻,还有应付余地,于春童这刀法一引一割,则连痕迹也不留。

——有气势、有声威,还有对付的目标,于春童的“大割引”,则完全无迹可寻。这一刀他割的是小刀。

但刀却割在三缸公子的身上。

血溅。

溅血。

血四溅如花。

三缸公子喟息半声,倒了下去。

蔷薇将军大笑,挥刀再割。

小刀自救不及,于春童的一把大刀又架到了她的脖子上:——每一次她和于春童交手,都失败,都中计;每一次蔷薇将军都利用她对人的关心和爱念挟制住她。

每一次都如是。

——这使小刀真羞愤、饮恨得要马上去死、立刻去死!

但落在于春童手里总是求死不能。

此际,蔷薇将军显然又获得了全盘的胜利。

他虽然负了一身的伤,但所有的敌人,都让他杀光了、制伏了,他又可以为所欲为了。小刀在这一刻里,真想问苍天、问冷月:上天既不让她逃离虎口,为何又让她一再重燃希望?然后却又似猫捉耗子似的,终于还是要残忍的受死!

小刀问冷月,当然不是问冷血。

——因为这几日来,都是她救冷血,不是冷血救她;她已经习惯了冷血是救不了任何人甚至也救不了自己这想法了。

——一个最了不起的人,只要失去了健康,就只有成为可怜虫的份儿,当然初入江湖的冷血,更不例外。

但这一回却是例外。

——如果说,第十七回是生,第十八回是死,到了第十九回成了不生不死,及至这一回,却似突然跳了一大篇一大章一大回,从死里求生、死中求活,终于起死回生!蔷薇将军全身都嵌着镜片和碎片。

——也就是说,他只要动一动,全身的伤口,就一齐痛。

可是他凶狠如故。

恶毒如故。

——他受伤那么重,还那么狞恶,简直要比冷月下、井口倒插着一株枯树的景象还来得诡异。

他在小刀要把自己的脖子向刀锋抹去时制住她,这次他没有封她的穴道,却象掐住一只猫似的自后掐住她的脖子。

他的伤更让他兽性大发:“我要你尝尝男人的滋味。”说罢,他尖笑了起来,象一只眯着眼的鳄鱼,痛楚把他的俊脸扭曲了:“我的滋味。”他用炙热的身子死死顶住她的背后。小刀突然尖呼了起来。

——一种完全失去控制,比谅慌更惊更慌的尖呼。

到这个地步,她眼里的月亮已开始崩裂成三十七块,脑里有十六只灰蝴蝶,振翅跌落,蒙住心房,嗅觉、听觉、味觉、视觉,都成了羞辱的感觉——这感觉象一壶烧烫的烈酒,直冲上她的喉头,使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锐利得象月亮把夜空割了一个钩形的洞似的。蔷薇将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吓了一跳。

随后他是笑的:“别以为你叫我就放过你。你尽管装疯吧,我于春童要你,天崩地裂都拦阻不了!你越痛苦,我越喜欢。”

话才说完,尖叫中又陡然展起了狂怒。

——狂吼就象十万天雷齐祭起,几乎掩盖掉小刀的锐嘶。

连蔷薇将军也愣住了,一时之间,分辨不出这怒吼从何而来。

直至他看到那个人。

那个井边的人。

——那个被他一手扔到了井边的人。

冷血。

他神奇地站了起来,象一个奇迹。

他怒啸着,愤怒得象全身着了火。

他的声音是野兽的。

他的眼神是火烧的。

他的行动是冷血的。

云飞急急。

寒月漠漠。

冷血返身抱住了那棵倒栽的大树。

拔起。

挥舞。

——那棵大树,此时既成了他的剑,让他使来,如一泓秋水,出自阳关、沽浩荡荡、长洲巨滩,上至九洞庭,下至九太华,从括苍到点苍,长江急、黄河壮、势不可当,直攻蔷薇将军!

天!这小于怎么还能动!

他不是中了黑血吗?

他不是已着了红鳞素吗?

他怎么又成了没事的人一般!

他的功力看来还比原来精进——他怎么会起死回生!

蔷薇将军不明白。

所以他怕。

——人们对他们不懂的事都会感到恐惧。

更何况他面对的是一个随手拿起枯树作剑使、屡次击败他的高手!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最擅长的反应:把小刀推出去。

可是,这一次他未能得逞。

因为中了他“大割引”的温约红,忽然弹跳了起来,接住了小刀,滚身到一边去。蔷薇将军连忙追袭,但那棵“树剑”,已缠住了他。

这时,温约红在正尖呼着的小刀耳边温声说了下面的话:“小刀,你不能疯,你这时候如果失常了,这年轻人便会分心,杀不了这恶徒了。其实他已先后给怒鱼、救鱼、忙鱼和伤鱼救治过,毒力正在消退中,但一时仍不能适应,他浸于乳池,正好可把黑血和红鳞素之毒,逐渐转化为他的功力;我把几种特殊的毒药布在门窗,算定那恶徒会扔他出来,来个‘以毒攻毒,以毒破毒’,把这青年的毒全化为内力,而且马上便可以吸收、运用——可惜,究竟毒还是毒,虽然克制相生,成了内力,但性情也难免比原来暴戾些了……”

然后他说:“小刀,我告诉你这些,是不想让你发疯。你看,这年轻人也熬过来了。你也得熬过去。我有一个红粉知音叫唐方,当日,她也被人所害,困在一处,一样挺了过来,她现在不知怎样了……不过,那时候,她也没疯,没死。一个人最不可以他的就是毁灭自己,让自己疯、任由自己死,都是放弃自己。就算在绝境中,人也应该要以死的勇气,为生而战。就象我,我也不想死的……”

小刀止住了尖叫,哭了起来,抱着温约红,呜呜的伤心的哭了起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温约红伸手抚了抚她的柔发,安详的笑了起来。

“我怎会死呢?我还没等到唐方呢!我才不会死呢……”

说到这一句,他合上了双目,象在冥想什么似的,死了。

六十三、死的勇气

人应该要以死的勇气来为生而战。

小刀在伤恸中,记住了这句话。

起死回生、神威凛凛的是冷血。

少年冷血。

——冷月下的冷血。

没有人能阻止冷血做这件事:杀人。

——杀掉一个不是人的“人”。

为什么做为一个“人”,要把另一个人凌辱一至于斯?禽兽只会为了饥饿而伤害其他的兽类,不象人,竟常常只为了一己之快来残害同类。武林中的斗争决战,生死难免,但用那么卑鄙的手段,来虐杀、暗算、狎侮一些善良、正义、可爱的人,这样做,就象御辔者恣意把道旁自由自在玩耍的幼儿辗成肉桨一般,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冷血因目睹这情况而激发了另一种兽性:——必杀于春童!

日后,他对认为该杀的敌人,下手决不容情。

所以他向以杀戮过盛,称著江湖。

他是因这一晚而性情大变。

——尤其是他只能眼睁睁的看心爱仰慕的女子受尽欺凌而爱莫能助之时。他却不知晓,除了他所见的一切,引起他心灵上巨大的撞击之外,“一元虫”虽然终能解除体内毒素,并因其他毒力强把毒质转易为一种奇特猛烈的内力的同时,也改变了他的个性——以不能察觉的方式。

现刻,他的体力回来了。

象一头龙钻入了他体内。

——一条毁灭的龙,正发挥摧毁的力量,粉碎他的敌人——“蔷薇格军”于春童!枯树成了冷血的剑。

——敢情这是世上最巨大的剑。

“剑”刺蔷薇将军。

于春童疾退。

冷血急追。

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砰地于春童背部撞上了“”的墙。

墙是不倒的墙。

退已无路可退。

追已不必再追。

“树剑”已至。

于春童扫刀一回,“大割引”,砍向“树剑”。

“树剑”自当中断落。

冷血手中仍有“半截树”。

——半截树一如他的半截剑。

他的“断剑”一向尤胜于完整的剑。

剑断、剑势未竭、反而更剧。

剑已“撞”中蔷薇将军的胸膛。

——毕竟,这是树干,并不尖利。

但这已经够了。

够于春童受了。

于春童受够了。

他已让那棵树刺、劈、打、击、砸、擂、扫、扑中至少十六下。

无论他逃到哪里,树都追着他。

树在,剑在,冷血在。

开始他还想逃。

还想挣扎。

接下来,他已完全绝望。

那根树象一个狞狰的死神,一下下的猛击着他,定要把他打得魂飞魄散形消神灭方才甘心尽意似的!

他狂嚎。

他求饶。

他一身是血。

浴血。

他身上本来嵌着许多镜片和剑片,那棵树每击中他一下,就等于把尖利的碎片再打入他里去,痛得彻心彻肺骨彻髓,他掠到半空逃窜,他在地上翻滚,可是,那棵树象一只嗜虐为快的妖孽,不住的拍打着他,半刻也不肯稍止。

血血。

血血!

血四溅,犹烈于他那一刀割在三缸公子身上之时。

他惨列、挣扎、呼号,未几,已通身染血。由于他全身嵌满了利片,在地上辗转哀号之际,加上他那原来十分俊美的面貌,在寒月下,恰似一条美艳动人的蜈蚣。可是冷血毫不容情,依然拍打下去。

——就当他是一条蜈蚣吧,他要当“他”是一条害虫般除掉。

冷血甚至不肯稍停一停手,转身去取剑。

——他生怕取剑之际,会少打了片刻,使这禽兽不如的东西,可以缓过一口气来!他甚至故意不尽全力。

——如果是全力拍打,再一两下,就可以将之格杀。

冷血不想让这家伙死得太容易。

冷血这种心态,已成了真正的冷血。

虽然他还年少。

——少年该是热血的。一个热血的人会冷血,是因为他那颗心已经冷却了。——到底是谁让他的心冷却了的?

这时候,挣扎求生、惨呼告饶的于春童,本来还有能力杀死他自己(虽然他这时已失去杀害别人的能力)的。

不过,他却想活下去。

他要挣扎苟存。

他不想死。

他不要死。

——他没有死的勇气。

六十四、为生而战

没有死的勇气,是因为对生之眷恋。

这时候,忽听一声尖呼。

在疯狂打击敌人的冷血,乍听这一声呼喊,他以为是小刀又叫了。

他因此而拍击更烈。

然后他在恍惚中省觉,那似乎不是小刀的声音。

他的手不停,但脸已转了过去。

这时候,他看见一张清水般的脸。

——他永远忘不了,在那晚的冷月下,那一张美丽的脸,都满溢、交织着凄凉、仓惶、激愤、痛苦、哀怜、恳求的神情。

“哥哥!”那张脸哀凄的叫:“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哥哥!”

蔷薇将军一听这呼唤,登时连挣扎都忘记了,反而拚出了神力,一手拗住了树身,不理碎片自肋部刺了进去的痛楚,嘶声狂吼:“走!爱喜,快走!”

来人是他的妹子——爱喜姑娘。

爱喜姑娘身边有一个虬髯巨汉。

他手上有一把长柄巨斧。

他一见此情景,便呐喊着,抡着斧钺,冲杀过来。

——冲向冷血。

他冲杀过来的时候,是不由自主的发出喊杀之声,而且也不得不大声呐喊。因为他怕。

他怕冷血。

他曾是冷血的手下败将。

他曾受制于冷血剑下。

冷血认得他——“砍头将军”莫富大。

高喊可以自壮声威。

莫富大挥舞大斧,冲了过来,还摔了一跤。

就摔在小刀身边,跌个仰八叉。

他随即又爬起了身。

他并没有去对付小刀。

——他似乎不知道他是可以去挟持小刀来对付冷血的,他见小刀衣不蔽体,还以为是冷血干的好事!

他依然向冷血冲去。

冷血的“树剑”,已被于春童生生拗折,一时抽不回来。

莫富大已冲近身后。

他要救蔷薇将军。

——蔷薇将军是他的同胞。

他当然不知道,这一位同胞,刚在片刻之前,还在恣意屠杀他的同僚!冷血已来不及解释。

他也一向不解释。

他不是个爱解释、善于解释的人。

就在那一张大斧快要劈着他之际,他霍然返身,“刺”中一“剑”。以掌为剑。

“掌剑”。

剑正着莫富大前额。

莫富大整个人象给魔法定在那儿,只僵立了片刻,然后便如一棵给砍伐了的大树一般,隆然倒下,晕了过去。

冷血是下了重手。

——但并未下杀手。

可是就在冷血这一分心对付莫富大之际,蔷薇将军已遽然放弃了争夺树干,而猱身扑出,直攫小刀。

——唯有抓住小刀,才能威胁冷血。

蔷薇将军这下不但是故技重施,而且是惯技屡施。

不过他却不知道,小刀正等着他来。

小刀手里握着一块碎裂的瓷片。

这瓷片约有巴掌大,裂处尖而且锐。

蔷薇将军一手攫住她,她也立即把整块瓷片都送进他小月复里去。

蔷薇将军“喔”了一声。

他的双眼瞪直,红得象要滴出血来了。

可是他并没有放手。

他依然攫住小刀。

冷血一看,不立时掠向小刀那儿,却向爱喜扑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爱喜乍见莫富大被冷血击倒,却不明白自己的哥哥为何要抓住小刀,正错愕间,只见兄长已让小刀刺中,而冷血正向自己奔来。

她完全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种种情景。

冷血要制住爱喜。

爱喜反击。

——这女子的武功,也好得出人意外。

冷血不管了。

他已没了退路。

——这是为生而战。

——为了小刀的生命而战。

他一拳击中对方的小月复,在爱喜惨叫声中,软倒之际,他已制伏了她。这时候,于春童也制住了小刀。

完全制伏了她。

——蔷薇将军也是为生而战。

——为了自己生存而浴血苦战。

“你放下她!”蔷薇将军怒吼。

“你先放了她!”冷血叱道。

“这不关她的事,放了我妹妹!”

“你凌辱她还不够么,先放她再说!”

“你信不信我宰了她?”

“你杀她,我就杀你妹妹!”

——对付于春童这种人,只有以这种方法。

虽然“这种方法”,是为冷血一向所不愿、不齿、不取。

蔷薇将军红了眼、红了脸、红了身子,押着小刀,向前逼近。

——他要救他的妹子。

——他是爱他妹妹的。

冷血正等着他来。

爱喜哀呼:“哥哥,不要,不要,你先逃……”

话未说完,两个男人已开始交手。

冷血左手揽住爱喜。

——将军右手箍住小刀。

两人急急交手,有时攻向对方,有时抢救对方手上的人,乃至后来,两人各攻向对方关心的人,以致两人忙着抢救,忘了互攻——而这比互攻更为凶险。

凶而且险。

无论遇到任何惊变,小刀都紧咬着唇,不作声。

——她已受尽凌辱。

——她记住了温约红的话。

爱喜却乍逢巨变,忍不住泪,忍不住怕、忍不住惊呼。

小刀的“瓷刀”仍留在蔷薇将军月复里。

——小刀虽给制住了,但仍不放弃“瓷刀”。

她的手腕正在用力。

她的五指因用力而完全发白。

白得象冷冷的月。

月色冷如花。

六十五、解决我吧

“我的敌人是整个夜,不是那一点黑。”这原是冷血对付恶势力的一贯抱负。而今,他却害死了全村的人,包括他的恩人和心仪的女子,达使他性情大变,做出从来不屑为的事。

——用对方所爱来换自己所爱。

——以残害敌人之爱来打击敌心。

——对穷凶极恶、耍权逞力的人,原该论势不论理的。有理,反而说不清。以恶制恶,制了再说。

这种事,蔷薇将军一向都做惯了的,做来也比较驾轻就熟、熟能生巧些。不过,蔷薇将军身上所受的伤,所流的血,已不是常人可以忍耐,甚至也决不是高手所能忍受的。

——要不是为了解救爱喜之厄,于春童早就倒下了。

他怕。

他是小人。

所以他以小人之心去想度事理。

——他怕冷血会用自己对付小刀的方法去对付自己的妹子。

故此他竭力要救爱喜。

死而后已。

是以,两人都有顾忌。

两人都投鼠忌器。

不过,冷血没伤得那么重。

冷血也没有蔷薇将军现在的惨烈处境。

小刀的瓷刀,仍在他的月复腔之间,大切大割,一如他的刀法,大割大引。“噗”的一声,血雨纷飞。

小刀的“瓷刀”因于春童的腾动,而自月复间直划裂至鼠蹊,破月复剖肌而“跌”了出来。蔷薇将军痛不欲生,狂嚎一声。

冷血忽然把手上的女子向他一推——这正是于春童惯使的伎俩。

于春童狂痛之余,仍不忘了接下他的妹妹。

他的妹妹泪流满脸。

——但穴道已被封住。

冷血也在这一霎间,夺回了小刀。

于春童已来不及解开爱喜被封住的穴道,冷血已至。

他手上抄了一把十彩迷幻的剑。

蔷薇将军忽然放弃了抵抗,跪地狂喊:“杀了我吧,解决我吧,只要你放了我妹妹……”

冷血剑如急雨,刺向他。

血血。

血血!

剑雨中血雨纷飞。

血雨中泪雨纷飞。

流泪的是爱喜。

——她永不能忘的惨状。

小刀也哭了。她抽搐着双肩,以一种莫大的忍耐,在蔷薇将军死前一刹那,解开了爱喜的穴道。

“我恨你们!你们这对狗男女!”于爱喜在目睹这对男女如此残杀她所敬重、她所至爱、而且为了她不惜舍身相护的哥哥,过去搂着于春童,以一种哀愤的悲鸣,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会报仇的,我一定会报仇的!你们也把我解决掉吧,否则,我一定会为我哥哥报仇的!”

冷血与小刀相顾一眼。

——在爱喜心目中,于春童仍是她所敬重的人,而且是个被害者。

小刀觉得很累。

——很倦。

冷血及时扶住了她。

她的身子仿佛就长在他的身上。

六十六、请你现在解决

他是一种猛烈的生存。要生存,唯有猛烈。猛烈的生存尚且不易,若不猛烈,则根本连生存都不可能了。

他是谁呢?

他是冷血。

——那么,他的情呢?他的柔情,是否也刚烈如故?

杀了蔷薇将军于春童之后,这一路来,冷血好象全没望过小刀,但他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小刀。

他怕小刀寻死。

他怕小刀不见了。

他怕小刀想不开。

他怕小刀……

他怕小刀。

——他为什么要怕小刀呢?

小刀只是一个清丽、亮艳的小姑娘。

在千军万马、高手环伺中取敌性命的冷血,从不言怕。

也许,他“怕”的就是她的清丽亮艳吧?

冷血自己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他就不再想。

他继续暗中留意小刀的一举一动,然而小刀却只留意着花。

大白花。

——这一路上,自那四房山上,到“”受辱的湖边井旁,及至现在重返老渠的路上,都长着这种又大又香又美的白花,看去那么柔的花瓣,然而又那么有分量,以致花朵都重得把茎叶都弯垂了下来,象果实累累的玉瓜一般。

小刀看花的神态,象在照镜子。

她有时用手去模一模花,很高兴的笑了起来。

冷血却感受到那笑意有些凄凉。

——一个如此亮丽的女子,出身名门,芳华正茂,为何在她的欢笑里,却总带微微的愁伤?

这一路上,他们也带着小骨,因为要照料他,所以走得特别慢。

他们雇了部马车,花去了小刀的一对耳坠子,当小刀把耳坠交到冷血的手心,要他去变卖的时候,冷血觉得那一缕幽香,就留在掌心里,久久不去。

小骨在马车里。

小刀在车里照顾她的弟弟。

冷血负责赶车。

他不敢奔驰太快,生怕令马车太过颠簸,致使受伤的小骨受震荡。

遇上驿站,他就会停下来,找吃的找喝的,小刀偶尔也会下来歇歇,看看路边的白花。每一次步出马车,她似乎都更消瘦了些,更苍白了些,象一缕袅绕在幽暗马车里的幽魂。渐渐的,冷血已分不清大白花和小刀身上的香气。

小骨不是中毒。

——冷血是中了毒,但一旦毒力解除,他反而把毒力转化为功力,完全回复他当日之勇猛,甚至更为英武。

小骨是被掌力所伤。

——蔷薇将军打了他一记重手。

当时的情形,冷血动弹不得,小刀危殆,根本没有人能腾得出手对他及时救治。因而小骨已伤及内脏,一路上虽未恶化,但大多数时候都晕迷不醒。经过冷血的悉心治疗,还有小刀的小心照料,小骨得以保住了性命,但情况也极不乐观,冷血和小刀决意要把他急送回“危城”——以他老爹惊怖大将军的威震四方、八面玲珑,要治理、救治他,希望比较大。

可是,他们犹未忘记“老渠”。

——他们走路时候,老渠仍给惊怖大将军的兵马团团包围着。

后来,既然身为总指挥的蔷薇将军能赶上“四房山”来截杀他们,老渠那一群维护正义、主持公道的乡民,只怕已凶多吉少了。

他们心里有数,但还抱着一线希望。

他们赶赴老渠,一路上小骨依然时发高饶,汗出如浆,两颊通红,脉搏微弱,昏昏沉沉,但又不时遽然乍醒,惊恐莫已。

其实,在“”一役中,他一上来就受了重伤,不省人事,反而是这事件幸存的三人中,受惊最轻的一个。

他当时已晕了过去。

所以他不知道他姊姊受尽凌辱的事。

——亲眼目睹小刀受辱的人,只有一个:冷血。

冷血忘不了那一晚的情境。

——那晚的月光。

——那晚的花香。

——那晚的罪恶。

——那晚的女体。

大桶大桶的冷水,迎头迎面的倾注了下来。冷血赤精的肌肤,还冒着热气。冷水烧不熄他心头火烧火烧的感觉。

他们夜宿在“迎送客栈”。他护送小刀和小骨入住“巳”字房后,经过澡堂,已然夜深,他月兑去衣服,向着天窗,以冷水尽情沐浴。

这冷水比花香还冷、比月色还寒吧?从天窗望出去,月色如刀,切割着清白之躯的高傲。今夜有星,星星是苍穹的漏洞。他想起那晚放在小刀刀也似的船边的大扫刀。刀如玉。腿白。那晚刀色如月,月色如刀。那狂徒尖锐而坚强,炽热着罪恶的,在小刀完全失去反抗力的腿间碰撞不已,但一直未能进入小刀清白无瑕的躯体里……

这情景时常出现在冷血的脑海里,明知不该想,但驱之不去,挥之不去。冷血只有大桶大桶的淋着冷水。

水冲得太猛,有的冲入眼眶里,有的冲入耳孔里。

冷血把木勺子丢回水槽里,以手大力抹脸——他那么的用力,以致水线自指缝激溢而出,仿佛他的力道足以把他自己五官抹平一般。

就在此时,水里猛然跃出一道人影。

哗啦一声,那一条水里的影子,已在水花四溅中出手。

出手一剑。

剑竟比水线还细。

针剑!

冷血突然摔倒。

仰天而倒。

——是因为地上实在太滑了?

但他这一倒正好避开了这一剑。

那人一剑不中,也不追击,冷笑一笑,立即收剑,同时自天窗窜了出去,半瞬不留。冷血身上没有衣服。

他不能马上就追。

他穿上了衣服,抄起了剑——十彩迷幻之剑。

剑原本是梁大中的。

在赴四房山求医的路上,冷血曾听但巴旺向梁大中问起他的剑,梁大中曾经说过:“我的剑名为‘苍凉剑’。”

“我不信。”但巴旺说。

“有什么好不信的?”

“这把剑五色缤纷,十彩流动,不叫红尘,不唤风采,却叫苍凉,怎么配得起?”“那你就错了。难道叫杨国忠就真的精忠报国么?孙悟空又几时真的悟了空了?猪八戒戒了哪一诫?大谦虚是因为太骄傲,天地万物,水最柔弱,但坚莫能胜之!没有目迷五色、十方世界,哪来清风明月,苍凉孤寂?”

“大道理,大道理,不过。我不懂。”

“不懂也好,不必执迷,”

“我看你才执迷!”

“我执迷?”

“一力保护赴京上书的大学生,你这不是执迷不悟是什么?”

“哎,说的也是,”当时,梁大中是这样苦笑的,“没想到你也说出大道理来,人不可貌相啊。嘿,我该改名为梁悟空才是。”

可是,说了这些话不久之后,但巴旺和梁大中倒都象“红炉上的一点雪”,消失在人间了。

倒是冷血,他拿着这把剑,一路护送小刀和小骨,来到达“迎送客栈”,并遭遇上了狙击。

对方并未能把他击倒。

他自己先倒。

——他这一倒,反而不倒。

他来不及看清楚来人。

可是他知道来的是谁。

他认得那把剑。

——针剑。

——狙袭者一定就是“三间虎”傅从。

冷血抄起了剑,第一件事,就是掠出澡堂,直扑客栈,急上“巳”字房。他敲门。敲得急密。没入相应。

他心一沉,一脚踢开了门。

门势太急,使原本在桌上仍燃亮的一盏油灯,火舌一长,立时熄灭,一下子,只剽下冷淡苍凉的月色,自窗棂照入房里的妆台。妆台前的女子,正以一种惊人的美丽而忧伤着。冷血一时无法接受——这张在一天以前那么亮丽的脸,而今竟变得如此愁伤,而且这张忧愁的脸,竟仍然如此美丽!

这种惊人的令人意外的美,透过略带幻异的月色,把冷血一时定在那儿,并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象正要等待她继续美下去。

——已经这样美了,还可以美下去吗?

月色把她那张美脸上的刀疤,从清丽中勾出一抹凄然的妖艳!

那有点亮和湿的,在她的脸上,大概是泪水吧?

冷血怔在那里,一时被房里的气氛所夺。

床上的小骨,呼吸调匀,似已睡去一段时间了。

未久,他就申吟似的唤了一声:“猫猫……”其实他一路上都是这样。对冷血的遽然破门而入,小刀也并不表示惊讶。

她只迅速的象整妆时不经意的手势,把眼角的泪痕抹去。

“我敲过门,见没人应,所以才……”冷血站在门槛,进去也不是,退出也不是,只呐呐地道,“……我敲过门的。”

“我没事。”小刀以出奇平静的声调道,“不过,你要替我办一些事。现在。”冷血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喜欢替她办事。

——这令他有稳定、和谐的感觉。

“你替我去买两口针、五色线球、素色的绢缎、薛涛笺、笔墨和砚,还要把罗扇、胭脂……”她娓娓的说,象个没事的人儿,从来一直就在闺中刺绣的女子,“请你去办这些事,现在就要解决。”

她下定决心似的说:“并请留下你的剑——你走后,万一遇上什么事,我都可以自保。”

外面有只小猫,“喵”了一声。

六十七、是否伤心过呢

极渴望便极易受伤。也许冷血心里也有着极大的渴望,他也隐隐感觉到了,但奇怪的是,当小刀叫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去买针买线,他便很满足了。

他留下了剑。

——失去了原来的主人,就算这把剑不叫“苍凉剑”,实际上也成了苍凉之剑了。

时间已相当晚了。

——比起老渠,嫔城反而不是个繁盛的市镇,以“城”为名,未免名不符实。这时间去买针买线,未免有点不适当。

走出“迎送客栈”,冷血已有去敲多家店铺大门的心理准备。

——对这项微不足道的事,他如同负有重大任务。

想到小刀可以安心刺绣,不知怎的,他就有一种安宁的感觉。

他仿佛听到针眼连着彩线,卜的一声刺破白绢的轻响。

这时候他也听到一声微响。

他转过头去,一只猫在月下轻窜而过,还对他“喵”了一声。

几经“艰辛”,终于买到了所需品,冷血象比打胜了一场大仗还高兴,急忙往客栈的路向走去,仿佛那是他的家,而他是倦乏的浪子,急着回去。

一路上,他都听到猫儿在叫。

“喵。”

“喵。”

他不由得去搜寻猫的影踪,却蓦然看见一对女子的果足。

——这双脚并不小巧,可是匀如璞玉,美得十分自然,而且大大方方。果足是自车篷里伸出来的。

车篷就停在道旁。

车篷深帘低垂。

——那一对美丽的果足,就似天真烂漫的村姑把赤果的双足涉入溪流一般自然。自然,而且令人心动。

——脚也如此秀气,何况是这双秀足的主人!

冷血只看一眼,心中怦的自击一拳,然后便不再看。

但又不能不看——因为他看见一把象月牙般的斧头:——这斧头闪动着恶毒的锐光,似正向果足的踝部砍去。

大多数的人,都以为女人比男人“八卦”,其实不然。有些男人,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不管关不关自己的事,都来得比女人还要好奇。

——好打不平,打抱不平是对受助的一方的说法,对另一方面而言,就是狗拿耗子,多皆闲事。

可是,当那么一双美丽的双足,将要让丑恶的巨斧一剁而断之际,少年冷血、血气方刚,能不管吗?

他窜上前,一脚踏住了那面斧头,叱道:“干什么的!”

——他这句话,问得十分“公差”。

他毕竟曾在诸葛先生授意之下,跟大石公、清瘦上人和哥舒懒残学过些人情世故,当公人差役的,对待“犯人”,在没模清楚底细之前,一上来就问这句,“干什么的!”先声夺人,十拿九稳,准没错儿。

所以,此际他也先发制人,在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前,先喝问这一句。“当”的一声,巨斧被他踩在地上,斧面磨在砂石上,发出尖锐的哀鸣。这时,车篷里的女子似已惊觉。

玉手掀开了帘,一张白生生的脸。

素脸清奇得象水莲。

她衣服完好,虽然简朴,而且象因长途跋涉,而略显风尘,略见风霜,但这些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却干净整洁得一如刚冒出水面的莲瓣。

冷血一看,先是觉得眼熟,紧接而来的是不解:怎么这么个姣好的女子,穿着整齐的衣饰,却在道旁果着双足?心里似有点“不负所望”(那么美的足果然是那么美的女子的),也有些“微微失望”(只有双足是果的)。

那女子说:“他要杀我。”并贴近冷血。

冷血望过去,那持斧大汉以袖遮脸——象是个害臊的好汉。

冷血心里升起了诡异的感觉。

忽然,他感受到冷月的寒芒。

——好象是冷月飞了下来,向他胸襟刺去一般。

冷月的光华,映着匕首的寒光,反映在这非常稚气的脸靥上,却变成了杀气。她的感觉,是刺中了。

这是一种“命中”的感觉。

——她充满复仇的快感。

可是极渴切便极易受伤。

冷血已捏住她的手,他的腕力带给她一种刺中了的错觉。

她恨极了。

她恨得几乎要把匕首回刺,以刺杀自己来泄愤。

“可耻!”她怒骂,“凶手!”

她天真烂漫的娇靥上显现出一种不是她应有的仇愤。

冷血放了手,退开。

他放手,她的匕首便是她自己的了。

他退开,持斧大汉的斧头又属于他自己的了。

“你是爱喜姑娘?”冷血端详,小心翼翼的问,然后,他眉宇之间的杀气一闪而逝,只道:“还是穿上鞋子吧。”

这片刻间,他了解这为兄报仇的姑娘,要以色诱来刺杀他,但又不肯其他的部位,只赤果一双纤足,来诱杀他——就算是在悲愤的复仇行动里,这女子仍然天真本色、清纯故我。

说罢,他就走了。踏月色而去。

女子握着拳,很用力的向他背影喊:“为什么不杀我?”

冷血没有回答。

爱喜的语音已开始有哭声了:“为什么要杀我哥哥!”

由于哭声太过稚女敕,反而有点象笑声。

冷血不想解释些什么。

——三次败在他手上的莫富大,再也不敢上前拦截这豹子一般的年轻人,只能在他乱披风似的浓眉下,一对大眼逐出浓烈的感情,不知怎么是好的望着爱喜。

爱喜姑娘恨恨的看着渐行渐远的冷血:“你别以为我杀不了你!我会找人收拾你的!我一定会!”

她扬声叫:“我要报仇!”虽然激愤莫名,但由于声音太稚女敕,使得她说出这句话的涵意十分的不对称,好象只叫了一声“要带好玩的事物回来”一般。

“你这冷血的凶手!”爱喜见对方没有反应,恨意更切,忘了他已经走远,就好象当着他的面说:“你这种人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伤心!”

冷血走了很久,也走了很远,心里却还是记住少女稚女敕的语音:——我是否伤心过呢?

我身上的伤,大概已全好了吧?冷血这样忖想,可是小刀心里的伤,却好象是愈伤愈深了。

六十八、现在还不是时候

路是这般地走着。冷血忽然生起了一种急着回家的冲动。

他一向没有“家”。

——“迎送客栈”就是他此细心情的所有归宿。

冷血疾行在路上。他的步履如此之急,就象船行在月光的乳河上,整个人都“飘浮”在路上。

他一路奔行,直至他转入闲寂无人的长巷,突然看到第二个月亮。

——有时候,月光不但令人伤情,而且也会伤人。

月如钩。

——钩也如月。

那“月亮”竟然“飞”了下来,飞斩冷血。

——好一轮“伤人的月亮”!

钩镰刀直飞冷血面门。

冷血乍受狙袭,身形立即象一只中了箭的雁似的,陡然急止,然后用一只蟑螂的眼光,去看袭击他的刀。

刀已近脸。

——然后,他如临大敌的神容,遽变成了故友重逢的狂喜。

他没有避。

他甚至是微笑着来看那一柄正要取他性命的刀。

——他为什么不避?

——他喜欢死,还是爱上了那把象蛾眉月一般的刀?

半空,一只黑手,指甲还布满了泥垢,及时抓住那刀柄。

“嗡”的一声,那柄刀势子陡停之际,刀锋离冷血的鼻子已不到一寸。抓刀的人非常悲愤:“我呸!呸!呸1呸呸呸呸呸呸呸!你没用,你孬种,你怎可以不避,那多没趣,那多没趣,那多没意思!”他越骂越火大:“你这种狗东西,就只会欺负女子!”

冷血的笑容冷了。

这时,有人丢给他一把剑。

丢剑的人用铁锈似的声音说:“冷血,你手上现在有了兵器,你随便跳一个,我们是不会以多欺寡的。”

然后那人下令似的道:“你进招吧。”

那人沉声说完之后,立刻有两个人走近冷血。

一个人走来的时候,看人的目光象一头狗。

另外一人一脸聪明相,但却向冷血的脚下吐了一口痰。

冷血当然认得他们——聪明样的人是二转子。犬目汉子是何阿里。

他也当然认识前面两人。

他一君那把镰刀,就知道来的是侬指乙,一听那人说话稳如泰山,就知道来的是耶律银冲。

——他就不知道为何他们会这样仇视他。

他一直都怀念他们。

“五人帮”:耶律银冲、侬指乙二转子、但巴旺、阿里,他们是瑶族、辽人、回疆族、女真部、中原人氏,各因事窝在老庙,不出江湖。

但他们心仍未死。

——为救大学生一事,他们奋而揭竿,与老渠乡民,死守力战。

他曾跟他们同一阵线。

他们跟他曾同生共死。

——他的五个“教练”,就是这五人合力“打发”掉的。

他好喜欢他们。

他们曾救了他的命。

——其中但巴旺,还送他上四房山求医,以致惨死在蔷薇将军刀下。他极感激他们。

他好想念他们。

——但为什么他们那么恨他?

见面时原有的欢悦,怎么却成了悲痛的仇视?

冷血握着剑。

那是一柄普通的铁剑。

——一柄锈渍斑斑的剑。

冷血此刻的心,也如剑上的锈;这时候,一朵云也正好遮住了月亮。冷血完全能体会连发出一声呼叫的机会也没有就给捣住了的感受。

“你出手吧。”二转子挑衅地道。

——本来,二转子和阿里,是“五人帮”里对他最为友善的。

冷血心痛的问:“为什么?”

自这四人出现之后,暗巷里跑出来了一只狗,狺狺狂吠,但又一面吠,一面退。二转子冷笑了起来:“你做过的事,你自己心里知道。”

冷血道:“我做了什么事?”

二转子道:“你要我说?”

冷血道:“如果我有错,情愿受死。”

侬指乙不屑、鄙夷的说:“少来装可怜博同情!”

冷血转向耶律银冲:“耶律大哥。”

耶律银冲哼了一声:“不敢当。”

冷血诚恳的近乎是哀求的问:“我究竞犯了什么错?”

耶律银冲重逾千钧的问:“你真的想知道?”

冷血斩钉截铁的答:“是。”

耶律银冲道:“但巴旺陪你上四房山求医,他死了,你却活着。你们一走,敌军就攻入老渠,杀个鸡犬不留。我们死里逃生,带了穿穿和猫猫逃出来,赶上四房山,想跟你们会合,却见山上,立了墓碑,梁大中、但巴旺等都死了,还有一个女子在哀哭。我们从她的口中得悉,你根本没有中毒,还杀了她的兄长。她还亲眼看见,小骨已身受重伤,小刀姑娘更衣衫不整——她正是刚才要刺杀你的小姑娘!连一个年轻女子都如此恨你,冷血,你当真是丧心病狂!”

冷血听着,静了下来。

二转子怒笑道:“你没话了吧?”

侬指乙道:“跟这种人还多说什么!”

二转子急道:“你说话呀!”

侬指乙道:“别以为做了什么事,抵死不认就可以月兑身。上头可还有个天!”说到这里,云已抢步游离了月亮。

澹澹的月华又照了下来,分明象刚用水大力洗刷过似的。

生存便是要经过春与秋……

一如月亮要经过浮云。

半晌,冷血才问:“老渠乡民……他们……”

阿里没好气,爆出来一句:“你到底是不是惊怖大将军派来的!”

冷血蓦然抬起了头。这个动作是那么的突然,使得四人都以为他要倏然出手,同时一惊。

只见冷血那双不会伤感的眼睛,眺视巷子的尽头,(还是后头?)象静听些什么。阿里更是光火。他更气的是冷血不回答他的问题,“别装神弄鬼了!快受死吧!”冷血忽然道:“不是有鼓声吗?”

耶律银冲神色肃然。可是他没听到什么。

这鼓声仿佛只有冷血一人听到。鼓声似在心里最深处诡秘的传来,浸过月华,带了一股冷冽的杀气,冷血甚至可以揣模到冷硬的铁锤砸在鱼头上的碎裂声响。月华太冷,竟使冷血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不好,只怕小刀……

他那种象野兽一般能先一步闻到危机的本能又闪现了出来。

这时,二转子正说,“——你睢不起我们吧?来来来,我先与你较量较量!”侬指乙则道:“我们来决一死战!”

阿里嗤道:“有什么了不起!我就不信你强得过公理的拳头。冷血,你要是还有点人样,就挑一个吧,咱们看谁收拾谁!”

冷血忽然抱拳:“诸位请了。”

阿里一愣:“什、什么?”

冷血疾道:“我要走了。”

二转子叫了起来:“走?你是要逃不成!咱们还未决一胜负呢,就想逃!”“决战?我不想跟你们打,而且,现在还不是打架的时候。”冷血急得象沸水烫过似的,勿勿交代下这句话:“我有事,打架的事,他日再奉陪吧。”说罢,他立刻就走。所以,侬指乙、阿里、二转子也立刻就发动了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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